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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在农村的精神生活被游戏接管了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18年，来自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的教授和吕德文回到妻子的家乡湖南常德下属小镇过年。他发现城里很多人每天都住在茶馆里，不分性别。所谓茶馆，就是麻将室。吕德文在研究生时期就开始关注农村赌博现象，眼前的一幕依然令他惊讶：从早上到晚上九点、十点，村民们除了打麻将外，还三顿饭。一天在茶馆里，连小孩也在茶馆里。表现和这让他开始了多年的赌博相关研究。
他发现，赌博在农村盛行的背后，隐藏着农村商业逻辑的变化：当农村社会从生产型社会向消费型社会转变时，在大片的休闲与精神需求之间，无处安身，令人兴奋且易于上手的游戏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进入
这是他不得不说的。
口述——吕德文
记者｜沃伦·彭丽
编辑｜王珊
国内赌博热潮
我其实并没有具体的时间去关注游戏的主题。它开始于我的生活经历，但随着我研究的进展，我慢慢开始将游戏视为一门学术课题。
转折点是2018年春节。那一年，我和妻子回到家乡湖南常德小镇过年。城市不大，总人口不过两万多。
我在那里呆了不到半个月，发现几乎所有人每天都住在茶馆里，所以我花了一些时间采访和观察。茶馆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麻将馆。他们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九点、十点吃早餐，打麻将到中午，在茶馆吃免费午餐，下午打牌，吃免费晚餐，不回去。一直睡到晚上十点左右。有些人还通宵打牌。茶馆甚至接管了许多家庭功能。比如茶馆里就有很多家长陪他去集镇上学。他们甚至不需要考虑做饭。小孩放学后只能直奔茶馆。在城市里，较大的茶馆的服务标准是：为牌手及其家人提供免费午餐（午餐是根据当地最高招待标准定制的）；免费茶水；接送车；如果是小孩，茶馆可以负责找。为了吸引顾客，有的茶馆甚至在门口发放5元红包。
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在家乡踢球的旧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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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闽西的一个小山村。该村以农业为主，种植水稻、蘑菇、养殖等。 2003年，六牌彩票来到中国大陆后，我们的家乡是最早掀起热潮的地方之一。当时我还在读大学，印象特别深刻。每次回到家乡，我总会听到与马克六彩有关的喜怒哀乐。有一个买彩票的人，做生意，比较有钱，在城里买了房子。2003年前后，他因买六牌彩票欠下百万多元，卖掉房子后还欠20万至30万元。最终他无法承受重担，选择跳楼自*。我的家人也有类似的情况，虽然没有那么极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被分开。
这些遭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我就关注农村赌博了。它是观察社会的窗口，也是了解人性复杂性的途径。
。从2008年开始，我经常去妻子的老家。十年前，当地人也喜欢打牌，但没有达到男女老少都玩的程度。 2018年，卡牌游戏发展成为大人的游戏，甚至一家人的小孩子都在茶馆里度过了一天，这让我很感动。
我在妻子家乡的所见所闻让我觉得我需要进行一次正式的调查。我想了解农村游戏表面之下隐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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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理想的社会分类可以分为生产社会和消费社会。前者主要依靠生产活动推动社会发展，后者主要依靠消费组织生活。我妻子的家乡是典型的中部农村，总人口不足2万，共有17个行政村，100多个自然村。地处丘陵地区，人均耕地面积较少。每户只有几公顷土地，没有任何工业。自20世纪80年代起，村民就开始外出务工。村庄家庭的收入首先取决于年轻人如何工作。由于集镇有一所九年制学校，汇集了最好的教育资源，所以陪读学校的有很多爷爷奶奶或者中年妇女。
这是一个典型的消费社会。除了一些农资、化肥店外，镇中心的街道上都是为村民生活服务的商店，有超市、餐馆、家具店、服装店、理发店、保健品店等。餐厅、麦片配方点、蛋糕店、快递服务点等一应俱全。但最大的产业无疑是“游戏产业”。
据我了解，全市约有100家茶馆。仅集镇就有约30家茶馆。各大自然村也都设有茶馆。当地茶馆的纸牌游戏形式也根据受众的特点分为小牌、中牌、大牌三种。小胡牌每张2元，每手输赢不到20元。通常是老年人玩；中胡卡每张5至10元，盈亏从几十到百不等。主要演员为中年人和留守女青年；对于大牌玩家来说，每手价格在20元以上，盈利或亏损可以是数百甚至数千。一般都是在城里做点生意的中年男人玩。在城市里，大多数茶馆都达到了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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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茶馆之外，当地的赌博形式还包括六牌彩票和赌场。马克六号彩票十多年前来到这个社区。像我的家乡一样，不少家庭因为投注马克六彩而*。我调查了马克六彩票的普及机制。其操作技术是，有实力的银行家在某个地区设立银行，然后招募军队向线下发展。每个级别的庄家都可以得到一定的折扣作为奖励。农村食堂的老板往往是下层的商贩。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六彩这个品牌是一个依托利益链和熟人关系、渗透到全国各个角落的博彩网络。
因此，相比茶馆，六彩这个品牌门槛更低，覆盖人群更广泛。 70、80多岁的老人和没钱去茶馆的文盲妇女也可以花一两块钱购买。后来它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那就是具有农村“玄学”特征的娱乐功能。走在全国各地，总能听到有人中了“特码”（中奖号码）以及一口气中了多少钱的传言。人们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找到村里的“特殊密码”。有的人看电视，有的人则比较奇怪。我听到的版本是，比如，如果一个老人80岁去世，他的后代会立即想到下一期的数字。这肯定和8有关。在我妻子的村庄和城镇，马克六彩彩票每周举行3次，大多数村庄都认为马克六彩彩票是一个“小游戏和乐趣”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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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场在当地也很受欢迎。我查了一下，城里有两家赌场。它们的地点和开放时间都不固定，一年只开放三四次。两家赌场由两个风格不同的人经营。一人主要组织大型麻将比赛，每手收费50或100元；另一个经营老虎机并打印投注卡。我在村子里遇见了这两个人。组织麻将比赛的老板看起来很友善，总是很有礼貌。去他那里就像去一家高端俱乐部一样。另一家赌场的老板看上去有些凶狠。他大约40岁。他总是有两个弟弟陪伴。村民们不敢惹他们。这两个人在当地都是足智多谋、有能力的人。只要邀请了，村民们就去，因为不去玩，就违背了自己的“面子”。
赌场内恶性事件时有发生。
2015年就发生过两起案件，一名女子因为欠了高利贷，被迫在山上躲藏了两天，最后将其*死在山上。事件发生后，另一名村民被高利贷逼迫自*。好吧，即使发生了这么多糟糕的事件，村民们一提到赌场仍然兴奋不已。赌场的服务非常好。当你去那里时，会有人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并送你一包当地最好的香烟。有的还会立即给你100元的红包。食物准备得像宴会一样，饮料都是红牛。玩的时候可以直接告诉工作人员想吃什么。在那里你感觉自己像一个受人尊敬的“叔叔”。一家开了三四年的卡店老板告诉我，这行竞争很激烈，吸引人的关键是服务一定要很好。改变乡村社会的运行逻辑
判断“赌博”是否流行有两个比较明显的指标。一是参与者的数量。我去了公婆家附近的村庄。距城镇约4-5公里处，村食堂兼作牌馆，老人们在这里打牌。很热闹，少则一两桌，多则四五桌。
另一个指标是对“赌博”的脱敏程度，即人们是否认为赌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以前一个人因为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是一件大事，但现在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每当有人因事故死亡，茶馆、赌场被勒令停业一周整顿，人们已经习惯了。
在研究中我发现游戏行业其实有很长的产业链。
在这个链条中，处于高端的是赌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消费”和服务标准，而且组织性也很高；中间是打牌的茶馆、赌场，它们是农村赌博业的主要原因，对培养基层“赌徒”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低端是小茶馆，为赌博生态的塑造提供客观报道。这些小茶馆看似对人畜无害，甚至是很多村庄的“公共场所”，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然而，它们为赌博业提供了“合法性”——政府不能关闭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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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随后的调研中，我还走访了其他几个省份。我发现，在湖南、湖北、四川、重庆等中西部省份，“赌博”现象十分普遍。
从社会学家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通过生产方式的转变来改变生活方式。
传统农业社会并不不存在赌博，但当时生产活动主导了人们的生活，其背后有一套完整的时间控制机制，主导着二十四节气等社会规则。村民们每天都忙着种田，就算想玩也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在这样的社会里，如果一个人整天打牌，人们就会说这个人很闲，不太成功。
但现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农业生产效率大大提高，农业生产消耗的时间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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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10年前，你可能会花两个月的时间从事农业，但现在你甚至不需要一个月。越来越多的农业已交给机器和社会化服务。农民的空闲时间变得越来越重要。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赌博不再是老百姓的特权，而是普通人的需要。
那些不依赖农业而有工业的地方也在发生变化。比如我的家乡，城里、城里都有电子厂之类的地方。过去，劳动力在工厂工作，人们的时间被流水线控制。大多数在工厂工作的农民工人并不认为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浪费时间和金钱。现在是农民的工人们回到了家乡。他们不再受流水线控制，习惯了消费社会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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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正在从传统的农耕工业社会向现代商业社会转变。这个转变的阶段其实是相当尴尬的。
一方面，村民已经接受了一系列强调个人体验、刺激和非常丰富的文化生活的城市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当地社会的经济条件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无法真正享受健康、充满活力的现代生活方式。
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很多人都感到茫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赌博具有麻醉精神生活的作用。不仅能有效地填补他们的空闲时间，还能给他们正常的生活带来一定的刺激。其结果之一就是劳动力短缺。乡镇长期以来一直与城市“同工同价”。例如，很多年前，建筑工程的成本是120元/天，但往往很难找到工人。人们普遍认为这种工作无利可图，没有必要，还不如去茶馆。打牌赚更多钱。
但不同地区之间存在差异。中心区域学术界通常称为雾化区域。所谓原子化，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薄弱，个人的自主性比较强，特别是在家庭内部的代际关系中。父母对孩子的责任不是无限的。他们将供养自己的孩子。虽然他要为结婚生子做物质准备，但他会觉得自己已经快完成了。例如，他可以提供一定数量的礼物，但不愿意接受高价礼物；他可以提供房子，但不一定要在城市里买商品房。另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出生率在较长时间内呈下降趋势，80、90年代出生的人基本都是孩子。因此，中老年人的负担没有那么重，相对有能力追求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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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黄淮海平原地区，我们称之为分裂村，就是说一个村子里有很多小血族。血族之间的内部联系非常紧密，但族群之间的竞争也非常激烈。人们竞争的不仅是盖房子、买汽车，还争夺生儿子、控制村里的权力。在这样的地方，父母必须对孩子负责。所以父母都会努力攒钱供孩子成家，然后帮忙照顾孙子。我到中国北方农村去调查，发现这些地方的纸牌游戏很少。这意味着晚饭后，人们坐在村子后面聊天。村里没有一个像卡厅这样的地方。
青少年参与网络赌博
在我的研究中，我发现在线赌博近年来变得更加普遍，主要是在年轻人中。
而且与传统赌博不同的是，网络赌博无论南北，无论城乡，都普遍存在。我曾经在南方一个村庄做过一个关于网络赌博的调查。全村有1000多人。至少一半的90后参与过网络赌博，三分之一的年轻人陷入网贷危机。
我采访了20多名年轻人，年龄在20岁到30岁之间，他们因网络赌博而欠下的债务从十几万到几百万不等。在负债较多的人眼中，欠下10万元左右并不算什么——据我采访的参与网络游戏的年轻人反映，只要有身份证，就可以向金融机构转账10万元。 。一万块钱，如果还有车、有房、有保障的话，可以拿到几十万、上百万的转账。在P2P平台猖獗的那些年，有更多的传输可用。
这些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她的父母通过努力工作，进城做生意或者外出打工，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可以为自己在城市购买好房子，为婚姻和未来做好准备。我希望他们能够诚实。过真实的生活。但大多数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认为工厂不免费，所以他们从家里拿启动资金来开自己的商店或进行其他投资。
这意味着他们比在工厂工作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和金钱。许多人一开始觉得它很有趣，但后来越来越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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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采访的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小男孩欠下2万到3万元：他的父母在城里有房产和酒店，家里很有钱，男孩回来继承家业。陷入网络游戏后，他先是损失了百万以上，父母替他赔了钱。没想到，他又陷入了困境，欠了一百万两。这次他的父母拒绝偿还他的债务，他的妻子也与他离婚了。 。不管怎样，他的家人仍然可以支持他。
另一个年轻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父母是勤奋刻苦的农民。因网络赌博欠下20万多元后，他无法维持生命，最终选择前往缅甸实施电信诈骗。我在那里才20多天，还没参与诈骗就被警察发现并逮捕了。 50多岁的父母只能回去工作，和他一起还钱。村里像他这样被绑架诈骗的年轻人还有20多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游戏存在一定的代际传承。
如果父母喜欢玩，孩子也会玩。我研究的一个人，他的父母是马克六彩票玩家，他出社会后也赌博。事实上，大多数人开始玩牌只是为了娱乐目的。在村民心里，游戏和休闲的界限也很明确：打麻将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两块钱算不了什么，打牌对于中年人来说只是一种休闲活动；如果你玩大牌或去赌场，那就是赌博。赌博与娱乐、非法与非非法之间存在着一条漫长的链条。但不可忽视的是，如果扑克牌是白色的，那么打大牌的麻将馆就是灰色的。因为白色的覆盖，灰色空间就必须存在，这反过来又导致社会对赌博的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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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政府和警方可以对游戏进行一些控制。例如，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潜规则，每个牌室不能超过三张桌子，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打牌的人数。必须严格禁止开设赌场等活动。此外，当地团队还应引导村民进行广场舞、散步等健康的娱乐休闲活动。这个国家实际上是一个具有文化价值的地方。它所代表的平和、自然、休闲，可以给人心灵的平静。不幸的是，如今大多数村庄都被游戏所代表的冒险和浮躁气质所淹没。
当赌场不再遍布这个国家，人们不再日复一日地住在扑克室里的那一天，景观的精神价值将会回归。
排版：Zoe / 审校：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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