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日本遗孤小说《黑土大爱》合集(共20章)

二战日本遗孤小说《黑土大爱》合集(共20章)

首页模拟经营幸福靠山屯更新时间:2024-04-09

小编絮语

2023年4月末,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大连驱车千余公里,小编来到东北著名的侨乡——黑龙江省方正县,经旅居日本的朋友石金楷先生介绍,见到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郭相声先生。作为方正县知名乡土作家,郭先生对近代以来的方正县历史耳熟能详。

只有初中学历的郭先生,凭着对文学和历史的爱好,务农之余,笔耕不辍,共整理出180余万字的文稿,涉及方正地区的日本开拓团历史、中国养父母和日本遗孤、东北抗日联军在方正活动的历史。

《方正侨乡史话》《黑土地托起的爱》《深山拓魂》《中岛淑惠》《扶桑儿女》《藤原长作在方正》《烽火岁月》《铁胆英魂》《抗联遗址调查》《抗日小英雄何畏》《方通匪事》《郑桂珍回忆录》,这一部部凝聚郭先生毕生心血的作品,令多少混迹于学术的知识分子汗颜!

整整一上午在郭先生家的采访,让小编初步了解了已届古稀之年的郭先生不平凡的创作经历。从20世纪80年代起,郭先生克服重重困难,走村串户,实地踏查,认真记录,让其笔下的文字有据可查,有史可依。

在文史研究资料收集整理的基础上,郭先先又创作了多部文学作品,《扶桑儿女》便是其中的一部。这部五六万字篇幅的作品,作为郭先生主编的杂志《山魂》的增刊,2002年由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出版发行;此后,在日本的《中文导报》上也曾连载。

由20章构成的这部作品,与其是一部小说,莫如说是一部纪实文学,是对真人真事的记录,鲜有矫揉造作的成分。

经郭先生授权,小编将分20期对这部小说进行连载。连载时,小编征得郭先生的同意,将主题改为《黑土大爱》,对各章的标题也做了统一修改,但为了最大限度保持作者的文笔风格,仅对文中的个别字句略作调整。

第一章 死神与难民同行

严寒早早地在这一年来到了塞北。刚进九月,松花江南岸的山岭已是万木凋零,枯草凄凄,冷风习习。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四五年,旧历乙酉年,日本的昭和二十年。这非比寻常的一年,是中国东北三千万同胞在血与火中前赴后继,挣扎了十四年后迎来了东北解放,扬眉吐气的一年;这一年是日本帝国主义战争贩子发动的侵华战争宣告彻底失败的一年;这一年,也是以数十万计的日本开拓团的平民经历空前劫难的一年……

那些当年被日本军国主义分子诓骗到中国东北的日本国民,一夜之间,突然被天皇的一纸“终战诏书”震昏了头脑。茫然无措之间,一场在塞北大地上空前绝后的大逃亡开始了。

来不及对“第二故乡”的眷恋,佳木斯、依兰、汤原、林口、方正等地的大批日本开拓团难民哭天喊地,扶老携幼地一拨又一拨地离开了开拓点,涌进了完达山麓,他们甚至无法从容收拾行囊,匆忙间只带上必要的衣物和食粮踏上了未卜的前程。

曾饱受摧残的当地中国居民,吃惊地看到这一幅幅悲凉的画面,对于这些处于无奈和绝望的难民,善良的他们没有伤害这些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女、儿童和老人。他们以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和人性的良知,救助了那些陷入绝境的妇女和被抛弃的婴儿。

开拓团民的重重灾难,始于百万关东军的大溃败。一九四五年之前,关东军便开始向南收缩,让手无寸铁的开拓团民成为抵御苏联的最前沿。八月九日苏军进入中国东北后,关东军和伪军难以负隅顽抗,很快便缴械投降,成为战俘,被押往西伯利亚。

那些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日本开拓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能听天由命,本能地钻进茫茫丛林。

暴虐的大自然并未施舍给这些难民们一点慈悲,透骨的寒风,冰冷的秋雨,后无退路,前路茫茫,他们自己不敢奢望能否回到故乡。

难民们来自松花江下游千余华里的各个开拓点,大帮有上百人,小帮有十几人或几十人。在漫无边际的深山老林里,他们沿着高低不平的山路艰难地跋涉着,拖拖拉拉,一路西行。中年强壮一点的男人背着孩子,扶着老人,妇女则背着婴儿,挽着包袱……

早已被雨露浸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越发彻身生寒。他们的脚下又是一洼洼的积水,湿透的鞋子里和着冰冷的稀泥,每走一步脚掌都会在鞋壳中打滑,时间不长,鞋帮子便被蹭破了,脚指头露了出来。他们只好用榆树皮把破碎的鞋子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勉强维持着。当榆树皮也于事无补时,他们只好扔掉鞋子,赤脚一瘸一拐地走路。

没有尽头的逃难队伍,一帮一伙,扯连不断,可谁也顾不了谁。为了活命,他们死死地保护这仅有的一点粮食。经常会有溃不成军的日军散兵用枪威逼着,掠去他们的赖以生存的口粮。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本是同根生的大和子孙,上演了一幕幕互相蚕食、掠夺的黑幕。

在张广才岭南的小龙山下,发生了一起开拓团难民集体自*的惨剧。一伙只有十二人组成的小帮难民中,有四位老人,四位妇女和四个七八岁的儿童。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被一伙逃窜的小股日军抢走了,靠着野果和树皮充饥,勉强又坚持前行了三天。现在,他们已经腹中空空,耗尽体力,陷入了绝境。

四位老人先把妇女和儿童安排在一棵大树下,然后他们紧紧地拥在外围,一位老人把四枚手榴弹捆成一束,点燃了导火索……

“大叔,留下可怜的孩子吧!”一位妇女泪水涟涟地苦苦哀求着。轰隆一声巨响,震动了山野,人体的残肢带着血肉飞向四面八方。没有遗言,没有嘱托,转瞬间男女老少十二人的灵魂被狞笑的死神挽着,回到了那遥不可及的故乡。他们彻底解脱了。

在臭松岭下,一位跛脚的日本中年开拓民,带着瘦弱的妻子和一个四岁的男孩,蜷缩在一棵大树下躲避风雨,他们一家带的粮食早已吃光。躺下之后,女人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男孩偎依在妈妈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夫君,你带着孩子走吧,我已经不行了。”女人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丈夫,有气无力地说道。男人双手抱着脑袋,手指插进乱草一样的头发里,拼命地抓着。他压抑着痛苦。是啊,他怎能扔下妻儿呢!?他心中清楚,已经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只是这最后的决心,实在叫他难下。

天色渐晚,寒风吹着秋雨,一阵阵地扑来,让一家人越发感到凄凉和绝望。在这漫无止境的原始森林中,究竟路在何方?突然,男人像着了魔似的突然跳了起来,将一把锋利的军刀猛然插进妻子的胸膛。一声惨叫后,妻子濒死前还在哀求丈夫:“孩子……”军刀第二次闪着寒光,那来到世上仅仅四个春天的儿子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妈妈是怀中。

男人*死了妻儿之后,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母女俩的身上,然后双手抓起军刺,猛地扎进自己的腹部。他无声地伏在妻子和儿子的身上,这一家三口解脱了苦难……

第二章 深山何处埋亡魂

九月中旬,又一伙疲于奔波近二十天的开拓团难民,在一个叫山田静夫的日本老人的带领下,艰难走到张广才岭以北的A县和B镇的大山里。山田老人已过花甲之年,所以没有像青壮年一样被征兵。他们这一拨开拓民是从日本九州岛西部长崎来到中国东北的。

一九三八年日本近卫文磨内阁首次提出建立“东亚秩序”的口号,鼓吹“日满华”三国合作。一九四〇年外相松冈洋右在《基本国策要纲》中“确立包括整个大东亚的经济协同圈”的基础上,概括出“大东亚共荣圈”这个泛地理概念。

在政府的号召和动员之下,包括长崎农民在内的众多日本农民加入了开拓“美丽满洲”的队伍。那里土地肥沃,山广林密,地下又蕴藏着无限的资源,是理想的 “第二故乡”。日本政府以武力开道,承诺保证开拓团民的安全。

于是,山田静夫所在的村落动了心,他们抱着美好的愿望,几经辗转,来到了“满洲”。不过,当他们到达中国的东北,摆在眼前的情景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在武力侵占的土地上建设自己所谓的“故乡”,无疑等于给中国百姓那受了伤的伤口上撒盐。

中国农民非但不欢迎他们这些来自异国“共荣”的子民,反而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这伙初来乍到的开拓团民无时无刻不在感到,中国人那种民族自尊感和仇视情绪,就像点了导火索的炸药,随时都会爆炸。

这一时期,中国人民的抗日武装风起云涌,开拓团民也一直在担心,他们这些不受欢迎的“共荣”者会被中国人民的抗日烈火吞噬掉。尽管他们有武装部队保护,他们自己也拿着武器,但他们没有一丝的安全感可言。

他们后悔了,后悔上了政府和军国主义分子的当。但开拓团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政府不允许他们回去。为了缅怀自己的家乡,他们将定居下来的开拓点起名为“长崎乡”。

残酷的大陆战争在不断升级,日本侵略者的战线越拉越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了补充兵源,可恶的战争贩子想尽办法,开始把前来满洲开拓的农民又筛查一遍,把稍有伤残的上至四十五岁、下至十六岁的少年列入征兵范围。即便如此,多行不义的侵略者也未能挽救彻底失败的命运。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九日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两颗原子弹,为这场罪恶的侵略战争划上了句号。

山田静夫这一组长崎农民,似乎很早就预感战争不会拖得太久,关东军无暇顾及他们。他们的命运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如今只能听天由命。终于有一天,厄运降临,上面传来密令:各开拓团民,即刻秘密转移,以防暴民*扰……

山田静夫是这伙逃难的开拓团民的头领,生活在乱世中的这位老者颇有心计,他知道大逃难不宜人多,而且要轻装前进,带上足够的粮食、食盐和必要的衣物。在逃难的当天晚上,他让同行的两位妇女和大一点的孩子至少每人带上七八合米(合是日本的计量单位,十合相当于一升)。之后一行人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两位妇女是村田贞子、大江美惠,大一点的孩子是信浓丽子。贞子生于一九一四年(日本大正三年),她与丈夫邦雄于一九四〇年带着两岁的儿子成雄和刚满一岁的女儿美纪来到中国。美惠和丈夫太郎带着一个未满一岁的女儿,与贞子全家一起来到了中国。丽子于一九四二年与哥哥信三一起,来到了长崎乡,当时她刚刚十岁。

一九四三年之后,邦雄、太郎和信三等人应征入伍,只留下了年长的山田静夫和妇女儿童。临行前,他们一再嘱咐山田老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为了怕中国农民报复,大批的难民不敢走大道,夜里赶路,走山边子,即便是躲着经常出没的日军散兵游勇和暴民,也几次被冲的七零八落,山田一行人落单了。他们只好偏离大股难民,悄悄西进,过了牡丹江又一路向西南扎去,进入了方正县东部的张广才岭腹地的大森林。他们需要尽快赶到紧靠松花江的方正和通河两县,从那里乘船顺流而下前往哈尔滨。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方正由家屯一带的西进道路已经被封锁了,即便达到那里,也无法继续前行。他们一路上看到的是一具具饿死在林中的老人和孩子的尸体,还有那些一息尚存却无力前行的男女同胞。

贞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位骨瘦如柴的年轻母亲,坐在一棵大树下,在一块白布上写下一封血书。她那奄奄一息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她身旁的一床小被子上。血书上面写着要好心的同胞收留她的孩子,下面写着她的家乡是山梨县某村,以及家人的姓名。

此时,怜悯只是怜悯,无法化为行动,贞子知道,如果向这个求助的妇女和婴儿伸出援手,就意味着自己的危险甚至是死亡。他们一行人虽然有计划地消耗着携带的粮食,但因长期跋涉,也已经断了三天的粮食。大人们全靠野菜、野果和蘑菇来充饥,仅有的一点米留给孩子们,孩子们每天也只能喝上一口寡淡的米汤。

美惠从出发前便已身染疾病,由丽子搀扶着勉强前行,她的孩子也只能由丽子背着。这位美丽善良的小姑娘,没过多久,身体就被拖垮了。

贞子跟丽子的状态相差无几,但为了丈夫的这两棵小苗,她要紧牙关,背着美纪,拉着成雄,一步一步向前艰难地挪动。

秋雨偏偏要与这一击便倒的难民们作对。河流即将封冻,寒冷日甚一日,塞北冬天的脚步,总是来也匆匆。

某日傍晚,昏黄的夕阳即将落山时,这一伙饥饿难耐的难民再也没有前行的力气了。山田老人把女人和孩子们领到一处背风的石崖底下,安顿好之后,领着丽子去林间捡来一些枯树枝。由于连日阴雨,费了很长时间才点燃了篝火。

火堆熊熊燃起,似乎生命也有了转机。一伙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一只日军戴的钢盔支在了篝火上,贞子把系在腰间的长条形米口袋解下来,用力地向钢盔里抖了抖,只有十几粒米稀稀拉拉地落在钢盔里。一种绝望感猛然再次袭上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不约而同地痛苦地紧闭上双眼。

钢盔里的水煮沸了,三个孩子手捧着铝碗,眼巴巴地望着冒着蒸汽的钢盔。美惠再也忍不住了,她抽动着肩膀,强压着没有哭出声来。山田老人早已躲在一旁,他实在无法面对这种可悲的场面。从这一刻起,他似乎断定,他们的命运已经无法挽回,茫茫前路,只有死路一条。没有粮食,没有御寒的衣物,在这寒冷的深秋,几乎等于死亡。与其一点一点被饿死冻死,莫如……想到这里,他的心尖都在颤抖。

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老泪纵横。贞子和丽子静静地站在老人身旁,在悲痛欲绝的老人跟前,她们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大叔,是我们拖累您老人家了。”贞子哽咽着低声说道。山田老人一下子止住了痛哭,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回去吧,哄着孩子睡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山田老人把头深深地勾了下去,他在下最后的决心。

夜深了,秋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冷风仍在飕飕地刮着,篝火变成了暗红色的火炭。这里暂时变成了一处比较温暖的栖息之地。大家互相依偎着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美惠和丽子中间,夹着美惠六岁的孩子。贞子背靠丽子,女儿美纪伏在妈妈的怀里,儿子成雄佝偻着身体,脑袋枕在妈妈的大腿上。山田老人深埋着身子,坐在她们的对面。中间的火堆,向这伙难民释放着余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睡非睡的贞子突然被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惊醒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只见山田老人把一束黑乎乎的东西用哆嗦的双手埋进火堆。天啊!那是一束手榴弹,贞子一下子清醒过来,本能地搂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尖叫着翻到身后的土沟里。

瞬时,一声巨响,火堆中的余火顿时被炸成万朵火花,迸溅向夜空。贞子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贞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棉絮一样轻飘飘的,在一个迷迷茫茫的世界里飘荡着。她的耳畔,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哭喊声,那分明是儿子和女儿的声音。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是她的女儿伏在她的身上,已经哭哑了嗓子。“妈妈,妈妈!你不能死啊!”成雄和美纪见妈妈睁开了眼睛,惊喜地搂住了妈妈的身子。

贞子动了动身子,回想起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她是被手榴弹爆炸的冲击波震晕了,幸好她和两个孩子都没有受大伤。

她猛地爬起来,发疯般地爬回被炸飞的火堆旁,美惠、她的女儿、丽子已经肢体残缺,血肉模糊,早已没有了气息。山田老人的整个头颅被炸飞了。贞子一阵恶心和心痛,随即又昏了过去。

贞子再次苏醒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担心孩子们看到这悲惨的场面,幼小的心灵会受到刺激,把他们安顿到较远的一棵大树下,然后返回来,就近找了一个泥土松软的地方,用手和钢盔扒开厚厚的黑土。

黑土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贞子含泪拼命地拉扯着,两只手已经麻木,指甲劈开了,鲜血顺着指甲淌了下来。

贞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忍受着生理上的不适,收殓了山田老人他们的残尸,之后累倒在他们的新坟旁。

第三章 一缕炊烟升绝处

死去的已经解脱了痛苦,活着的仍在与命运抗争。

贞子拖着虚弱的身体,背着女儿,领着儿子,在艰难跋涉中竟然鬼使神差般改变了西行的方向,开始向北蠕动。

没过多久,饥寒交迫,惶恐震惊的贞子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浑身疲软无力,额头直冒虚汗。若不是一双儿女作为精神支柱,或许她早就垮下去了。

就这样,贞子拖着虚弱的病体,又艰难地继续向北挪动了两天。为了活命,她和孩子完全靠枯黄的野菜果腹。五岁的女儿美纪已经饿得耷拉着脑袋,像只小绵羊似的伏在妈妈的背上悠来荡去,连叫一声妈妈的气力也没有了。

贞子不时回头对女儿说:“美纪,要坚持住,等咱们找到人家就有活命啦。”在一旁的儿子成雄不声不响,他也饿得头昏眼花,无力做声了。但他还是听妈妈的话,拼命地吞咽着那些叫不出名又苦又涩的山野菜。

渐渐地,贞子疲惫得再也坚持不住了。哪怕是一道小小的山梁,她也要休息上半天时间,然后背着女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现在,贞子近乎绝望了,她仿佛已经看到死神在狞笑着向她招手。

傍晚时分,贞子遇到一条小溪,清凉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她吃力地放下背上绵软的美纪,从河岸边找到一把枯黄的野芹菜,在溪水中涮了涮,扯了一半给儿子,另一半塞到自己的嘴里嚼烂,口对口地喂到女儿的嘴里。美纪勉强地咽下野菜,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妈妈,我不饿!”

贞子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她知道女儿已经饿过了头。她回头看看儿子,成雄伸着脖子在拼命地吞咽着难吃的野菜。他瘦弱的身体上扛着一个异常大的脑袋。

贞子想趴到小溪边喝一口水,受了伤的指头一不小心插到水里,被冰冷的溪水一浸,钻心地疼痛。还没等她完全俯下身去,只见眼前金星乱迸,顿时失去了知觉。

贞子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轻轻地飘向了那广阔蔚蓝的天空,她与白云和飞鸟并行,一直飞向了她日思夜想的故乡。在高高的天际,她俯视着长崎,那是她多么熟悉的家园啊!那白发苍苍、依门而望的不正是自己的老妈妈吗?

“妈妈,妈妈!”是孩子的呼唤声。她慢慢醒来,一双儿女正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胳膊。

死神又一次对贞子发了慈悲,她缓缓地坐了起来,把儿女紧紧地揽在怀中,抬起绝望的眼神向北方远望。北面虽然还是一片丛林,但明显变得稀疏了。突然,贞子瞪大了眼睛,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使劲揉了揉,再仔细看去,没错,落日的余晖中,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而且离她并不远。

有烟火的地方必有人家,贞子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地搂着两个孩子,止不住流下了热泪:“孩子们啊,咱们能活命啦!”

求生的*让贞子鼓起了最后的力气,她背起女儿,拉着儿子,踉踉跄跄地向着青烟升起的地方走去。她边走边喃喃自语:“好心人啊,救救我们!”

贞子判断得没错,青烟升起的地方,有个简陋的窝棚,是猎人和挡鱼亮子(编者注:鱼亮子,流行于长白山区的大小江河,是捕鱼的一种手段。其做法是把江河的两侧往里砌石墙,到中心处,留个口,把编好的柳条帘子,上边压住,下边支起。帘子与水面成斜型,上低下高。鱼跃不过石墙,只好游到江心,江心水急,鱼便被冲到帘子上,亮了起来。待捕者来取,故名。挡鱼亮子是用这种方法捕鱼的人。见李治亭主编《关东文化大辞典》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582页)临时栖身的地方。

离窝棚越来越近了,当贞子快要接近窝棚的板门时,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头栽倒到门前,她并没有忘了喊一声:“好心的中国人啊,救救我们吧!”这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的呼喊,叫开了窝棚的板门,窝棚里走出来一位满腮胡子的彪形大汉。

大汉面无表情,一双令人心悸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扑倒在他面前的妇女和两个胆怯的孩子。很显然,这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三个人,一定是日本难民,因为他早就知道日本开拓团大逃难的消息。

贞子爬起来,看到这位中国汉子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一股仇恨的冷光,她不由得周身一阵战栗。但为了活命,她不由自主地挪到大汉身旁,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用不算太生硬的中国话哀求道:“好心的中国大哥,饭的给吧!”他指指两个孩子说道,“他们要饿死了!”

大汉看到那两个浑身颤抖、满脸污垢的瘦弱儿童和面前这位一脸病态的瘦弱日本女人,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默默地转过身去,拉开了板门。

贞子拖着孩子,几乎是爬进屋里的。一股呛鼻子的烟火味和扑面的暖气,顿时让贞子感到又回到了人间。

大汉随后跟进屋来,一声不响地从一架发黑的碗橱中端出一只柳木盆,盆里有半盆芸豆煮的苞米茬稀粥。

六只大小不一的手轮番地插进盆里,一刻不停地把稀饭捧进三张饥饿的嘴里。转瞬间,半盆稀粥便一扫而光。

大汉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他不忍看到这娘仨那副饥饿相,连忙转过脸去。

肚子里有了饭食,身子暖和一些也有了点儿力气,贞子刚想说几句道谢的话,不料大汉突然用手一指门外,冷冷地说道:“吃饱了,你们快走吧。”

贞子一怔,随后惶恐地哀求道:“中国大哥,留下我们吧。我的什么都会干……我给你当……”

“滚出去!”大汉不由贞子说下去,暴吼了一声,成雄和美纪吓得紧紧地抱住妈妈的大腿,睁大惊恐的眼睛盯着这个给他们饭吃又向他们发怒的中国人。

贞子含着眼泪,渐渐低下头去,不再哀求了。她脸色苍白,凄楚地哭着给这位中国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道:“谢谢好心的大哥!”然后,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孩子,艰难地挪出门去。

血红的残阳即将落山了,飒飒秋风刷刷地吹拂着枯黄的蒿草。贞子茫然四顾,不知前往何方。她本可以再恳求这位中国大哥一次,但她知道中国人都有自己的血泪史。那痛彻肺腑的民族仇恨,不是屈膝和眼泪可以消解的。

贞子吃力地背起女儿,右手牵着儿子,一步一挪,毫无目标地向荒野走去。走着走着,贞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一头栽倒在荒草丛中。

“妈妈!妈妈!”成雄和美纪双双扑向昏倒在地的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震撼着空旷而又荒凉的山野……

第四章 露水情缘托遗孤

一股热流缓缓地注进贞子的胃里,渐渐的暖遍了她的全身……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给她们饭吃又赶他们出去的中国大哥。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那种冷酷,正象一位温柔的大娘一勺一勺地喂她红糖姜水。

贞子此时看到了这位中国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一种绝境逢生的感激之情立刻充满了贞子的心房。她看到依偎在左右的一双儿女,忍不住两行热泪滚下了脸颊。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炕上,双手捂着面庞,失声痛哭道:“好心的中国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请不要嫌弃我们,我的什么都会干,你就收留我们吧……”

贞子声泪俱下地哀求着。有谁不为此情此景动容?男人扶起贞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中国老百姓不知被你们日本人*了多少,有多少中国人的家庭妻离子散,你们开拓团又来抢中国人的土地,现在你们战败投降了,这是你们善恶有报的下场,活该!”

贞子深深地勾下头去,哽咽地说道:“中国大哥,我们不该来中国,我们多多的农民回不去了,多多的人死在了山里……”

“真可恨啊!”男人怒气未消,“按理说该死该*的,应该是那些发动战争的恶人,是他们发动了这场战争,不但毁掉了中国人的家园,也坑害了你们日本农民。你们的良心也坏了,以为满洲就是你们的了。做梦吧,你们的兵战败了,全他妈的跑了,有谁还顾及你们这些老百姓?这茫茫的十万大山吞掉了你们多少开拓民,这都是报应啊!”

贞子此时就像个被审的战犯,诚惶诚恐地伏在那里,她的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很快又昏迷过去了。

男人用手摸了摸她那滚热的额头,用湿毛巾敷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孩子也沉沉睡去了。他悄悄走出屋去。

这位身体强壮的中年汉子名叫李青山,今年三十二岁,是大罗勒密乡农民,也是南部张广才岭有名的猎人。

一九三二年,十五岁的李青山就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当了少年连的小战士。在抗战的岁月,他锻炼成一名坚强的战士,也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一九三八年,活动在这一带的各个抗联部队转移到三江地区,李青山作为留守部队的一员潜伏下来。

当年年底,山里的密营被叛徒出卖,李青山在那次战斗中冒死突围成功,开始了他一人一枪与日伪军长达七年的周旋。日本人恨透了这个青年猎手,又经过跑山的特务发现,把他山里的地窝棚包围了。他的妻子和刚满月的儿子惨遭*害。当时李青山外出,等他回来时,一切都晚了。

当天夜里,他一人摸进大罗勒密敌占区,凭着熟悉的地形与绝妙的枪法,一夜间*死了几个鬼子。自此敌人悬重赏捉拿他,在十万大山里,凭着熟悉的山形地势,一次次给进山的日伪军以重创。

一九四一年秋天,李青山在山里被一百多日伪军追*,在周旋中他的小腿被流弹击伤,他用布条子勒紧伤口,拼命地攀山越岭,跑到一个叫长崎乡的开拓团,那里只有几户开拓民。敌人追得很紧,李青山一下子窜进了开拓团的马棚,躲进草栏子里,把枪口朝外,准备与敌人做最后的死战。

恰在这时,一个开拓民怀抱一大捆谷草进来了,两人都愣住了。这时追击的敌人已经进屯了,那个开拓民对李青山摆了摆手,把一大捆谷草散开,盖在了他身上,转身走了出去。

这时一群鬼子过来了,只听那个开拓民与敌人叽哩咕噜一阵儿,鬼子们便走远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开拓民进来,扶着李青山站起来。李青山拄着长枪要出门,那个开拓民说:“你的走不动,我这里大大的安全,可以养伤的。”

李青山瞧瞧这个开拓民,见他一脸的期待,便点点头,那个开拓民笑着说道:“你的害怕的不要,我们交个朋友,屋里吃喝大大的。”

李青山无暇多想,便随他去了上房。那个开拓民拿出药箱,里面有沙布和消炎药,为他换了药,又准备吃好喝,让他饱餐一顿。在他们半通不通的语言交流中,李青山方才得知,他叫大岛川一,是日本九州长崎人,是在昭和十五年来这里开拓的。由于在东北水土不适,他的妻子得了当地的地方病——攻心番,这种病什么医院也治不好,只有当地的土医生用扎针拔罐的土办法才有疗效。大岛只好求助当地人,一位中国老太太把他妻子的病治好了,从此大岛对中国人另眼相待了。

就这样,李青山在大岛家里住了几天养病。大岛的妻子叫樱子,是个很贤惠的日本女人。一段时间以后,李青山的腿伤好了,他也交上了这位日本人朋友,他觉得日本人也不全是坏蛋,也有好人。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李青山心急火燎地返回大罗勒密,一路上他看到一拔拔的开拓团难民逃难,接连死在山里。李青山惦记着大岛一家,他们是不是也逃难走了?当他返回当年的长崎乡开拓团后,那里已经没有人,房屋全烧掉了,家畜和生活用具全被当地农民拣了“洋捞儿”。

李青山沿途去寻找大岛一家,一路上看到的,多是已死与半死不活的开拓团民。他虽然忘不了大岛的好处,但他也决不可怜其他开拓民。

这一期间,共产党的民主联军挺进东北,原来躲在苏联的抗联战士也回来了。民主联军组建了民主政府,又组建了区中队,李青山又归队了。

这时,国民党也来东北抢地盘,两大军事势力展开了政权争夺战。李青山这次进山是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结果碰上了贞子娘仨。

李青山救贞子也是出于恻隐之心,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日本女人命丧黄泉,何况她还带着两个孩子!这让他想起自己惨死的妻儿。救与不救,李青山万般矛盾,最后还是善良战胜了激愤。

对吃饱了的娘仨下了逐客令后,李青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逐客令意味着娘仨必死无疑。当听到远处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急忙跑了出去,将昏迷的女人背了回来。他心想,权当是补报大岛一家的情份了。然而,他哪里知道,贞子由于长途奔波,饥饿劳累外加惊吓,已经患了难以治愈的伤寒。

贞子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深夜才醒来,她转了转脑袋,仔细地打量着这不足十平方米的窝棚。挨着西墙绕到北墙是一铺折角的火炕,靠北西墙是一只黑乎乎的厨柜,东墙挂着一张张兔皮、狍皮,东墙上有一个凹槽,里面放着一盏豆油灯,灯芯是一条布捻。

此时,这个简陋的家对于一个无处安身的逃难者来说却是那么温馨!也就是深山老林里的这个家,贞子与她的儿女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李青山看看醒来的贞子问:“你睡了好一阵子,感觉好些了吗?”成雄与妹妹美纪怯怯地看着这个中国人,李青山冲两个孩子强挤出一丝笑意。贞子头晕脑胀地爬起来,满面潮红,低着脑袋轻声说:“中国大哥,真感谢你呀!好多了!”

窝棚外,山风呜呜作响。李青山把豆油灯调亮一些,在昏黄的灯光下,熬了一锅小米粥。贞子本想爬起来帮厨,可惜她只要一动就天旋地转。李青山按住她,他把粥盛进三只花瓷碗里,端到小炕桌上,在大酱缸里捞出几块黄瓜咸菜,又端上一大海碗狍子肉炖蘑菇。

饭后,李青山拿出一件羊皮大袄给了她们娘仨,他自己则睡在北弯炕上,在屋外阵阵的山风中,四个人在暖和的屋子里渐渐入睡了。

死里逃生的人对生命更加珍惜,有牵挂的人会更加眷恋人生。贞子自知大病缠身,她唯一牵挂的就是村田家的这两个骨血,她死后这两孩子怎么办?想至此,贞子犹如万箭穿心,悲痛不已。她辗转反侧,听着北弯炕上那个呼呼大睡的中国男人,她强支病体,脱去了衣服。

酣睡中的李青山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一个柔软滚热的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两只臂膀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滚热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嘴上。李青山大吃一惊,他扶着那个滚烫的身体坐了起来,红着脸说道:“不要这样,你现在病得厉害!”

贞子哽咽着说道:“好心的中国大哥,我是个正经的女人,我无以为报……”贞子浑身颤抖,紧紧地抱着李青山,泪水如小溪似的流在了李青山的脖颈上。

此时此刻,李青山什么都明白了,这个女人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不要抛弃她的孩子……可怜的女人用心良苦!李青山是个壮年汉子,他有对生理强烈的*,但他决不能乘人之危。想至此,李青山对贞子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我是恩仇分明的中国人。你不要这样,我答应你,我会像对待亲人一样抚养你的这双儿女。”

贞子突然不动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怔怔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当确定他的眼神没有欺骗她时,她赶紧披上衣衫,使劲地摇醒了熟睡中的一双儿女,让他们跪在李青山面前,说道:“孩子们啊!快给你们的中国爸爸磕头!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听从母亲的吩咐,跪在地下磕头,同时用生硬的中国话喊了声爸爸。

血性方刚的汉子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这是谁造成的人间悲剧啊!

贞子完成了她最后的心愿,泪水涟涟地扑倒在炕上,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板门的缝隙射进窝棚内,李青山早已醒来,他点着了灶下的柴禾,又熬上了小米粥。他看到两个孩子依偎在妈妈的一左一右。成雄已经醒了,他用求救似的眼神看着中国爸爸,嘴角抽动着,怯怯地说了一声“爸爸”。

李青山发现昏睡之中的贞子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他赶紧用手摸了一下贞子的额头,汗津津的发着高烧。

贞子的耳畔传来轻轻的呼唤,她使劲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中国大哥在叫她,她羞涩地笑了笑,咋夜的那一幕让她很难为情,这个诚实的中国人不但没有欺负她,还了却了她最后的心愿。

想到这里,两行苦涩的泪水流了下来,打湿了黑乎乎的枕头。贞子强打着精神说道:“我的太自私了,要拖累你了。”李青山叹了口气说:“今天我下山为你抓药,你安心养病吧,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到屯子里。”

贞子抓住李青山的胳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不要下山了,我的病治不好了。你就在这里陪陪我吧。”说罢,她又昏睡过去。李青山知道,贞子是患的是重度伤寒,这种病都是从劳累与急火受凉而得的,当时中国的医疗条件,很难治愈。

接下来的两天,贞子一直处于昏睡中。李青山精心地照料着两个孩子的吃喝。第三天早晨,天气晴朗,昏睡了两三天的贞子突然醒了,精神出奇的好。她让李青山扶她到门外看看。李青山给她披上羊皮大袄,扶她到门口的木墩上坐下,成雄和美纪一边一个靠着妈妈,两个孩子就像看到了春天那么高兴。

李青山心里一阵悲哀,贞子这副状态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了。贞子望着远处绵延的山峦,她无法想象和儿女是如何走出来的。她又想起惨死在深山里的山田大叔、大江嫂子与信浓妹子,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滚下了脸颊。突然,她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气,她让李青山扶回屋里。

贞子依偎在炕里,向李青山这位名义上的丈夫讲述了她在中国的过往:“在三江北靠山屯开拓团,日本军队帮助我们抢占了中国农民的上等土地,那些失去了土地的中国农民被撵走了。后来关东军征兵,大片的土地没人耕作,我们就把地又租给中国人,收租子。我们的雇工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我们的关系处得很好,我的汉话都是那对夫妇教的,他们的男孩与我的儿女还有其他开拓团的孩子也相处得很好,中国人多善良啊!后来,我们接到了逃难的命令。那天夜里,我把好多东西都送给了那对中国夫妇。要知道来满洲是抢中国人的土地,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来呀!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呀!”

贞子有显得很激动,喘着粗气。李青山扶她躺下,喂了她半碗热姜水,渐渐地她又昏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贞子突然醒来,她支撑着虚弱的病体,跪爬到李青山绻睡的炕边,在昏黄的豆油灯下沉默了许久后,推醒了打着鼾声的李青山。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袋,递给了李青山,随后说道:“这个……这个……你的一定替他们保管,有一天……”

李青山明白了,这位异国女人还有这个无法放心的事情要交代。他点头答应着,将她扶到炕上,安慰她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青山起来后,来到贞子跟前,只见贞子很安祥地走了,表情没有痛苦和遗憾,只是两只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李青山轻轻地抚上她的眼睛,鼻子一阵酸楚,心中说道:“放心吧,我是个男子汉,不会食言的。”

在黄泥河畔,一堆黄土底下,埋着一位带着诸多不舍和牵挂的多情异国女人,她的一双儿女撕心裂肺地哭倒在母亲的坟前。

李青山抱起五岁的异国女儿,领着七岁的异国儿子,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这座孤坟。

那一天,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十日。

第五章 靠山屯内获新生

靠山屯是方正县大罗勒密南部靠山的一个村屯。一九三九年日本侵略者为隔断群众与抗联的关系,强行归并大屯,强化治安,进行经济封锁。敌人把山里零星散布的二百余户农民全部集中到靠山屯,也叫集团部落。这个屯子以东三公里处,就是日本开拓团在当地设立的总部,下设五个开拓点。开拓团把农民的好土地全部低价强买过来,把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赶到山边子去开垦兔子不拉屎的荒地。

日本开拓团总部设有武装部、教学部、卫生所、农垦部,还有米厂、锯厂等设施,一应俱全,为下边的五个开拓点服务。

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东北抗日联军依托张广才岭十万大山的优势,一次次重创日伪军。一九三九年,日本关东军用重兵对东北抗日联军实行“大讨伐”。面对优势的敌人,抗日联军撤出该地,转向苏联境内,组建了远东八十八旅,为日后反击关东军奠定了基础。

抗日联军一走,开拓团大批地开过来了。他们横行霸道,大罗勒密成了开拓团的天下。但好景不长,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百万苏联红军在抗联八十八旅的带领下,进入中国东北地区,一举摧毁了日本关东军部队,东北光复。

九月,国民党与共产党几乎同时开进东北,两党政权争夺战开始了。共产党的民主联军在大罗勒密建立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民主政府和区中队,而不死心的国民党也组织了匪兵团,与民主联军展开了大决战。

光复后,大罗勒密五个开拓团上千名开拓民扔下牲畜、家具和生活用品,拖儿带女,一夜之间全部从方正县以西逃向哈尔滨。大罗勒密的老百姓把开拓团扔下的全部东西都拣了“洋捞儿”。

共产党组建的武装叫区中队,队员都是穷苦的老百姓,而国民党所谓的先遣军都是伪满时期的兵痞二流子和伪警,两股军事力量展开了殊死搏斗。

李青山作为经验丰富的抗日联军成员,受到区政府重用,担任了区中队的中队副。在区中队集训期间,李青山请假进山,准备收拾山中窝棚里的东西,谁知进山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贞子娘仨。

当他带着两个日本开拓团的孤儿回到靠山屯时,顿时引起了全屯人的轰动。李青山的好友张大春和李铁锁两人风风火火地来到他的家里时,两间屋子里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大春和铁锁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两个绻缩在炕角瑟瑟发抖的日本孩子,大春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俩真不明白大哥吃错了什么药,救回了两个敌人的孩子。

当李青山把事情的经过大体说了一遍之后,大春说:“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是他们的娘还活着能带他们还好,你一个大老爷们,是咱们区中队副队长,又要剿匪,又要照顾孩子,顾得这头顾不得那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铁锁略带讥讽地说道:“大哥,你是不是缺孩子?你年富力壮,将来还要娶嫂子,弄这两个油瓶拖着算什么!”

屋子里的人七嘴八舌乱哄哄地说什么的都有,炕里的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大伙对他们指指点点。成雄搂着妹妹,用求救的眼神看着中国爸爸。李青山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对大春和铁锁说:“大家都散了吧,让我好好静一静。”

大春还想说什么,李青山怒道:“没听明白吗?给我出去!”大伙见状,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李青山一下蹲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一时没有了主意。

成雄和妹妹连忙溜到地下,兄妹俩伏在中国爸爸的身上,轻轻呼叫着爸爸。李青山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大春和铁锁说的不无道理,一个单身汉忙着在区中队领导剿匪斗争,还要顾及这两个日本孤儿,到底顾哪头儿?但他瞧瞧这两个没了娘的孤儿,又能送到哪里去呢?他的耳畔响起了贞子临死前对他一再的嘱托,那是一位母亲最后的遗愿。虽然是名义上的露水夫妻,但重情重义的李青山却有着一副铁骨柔肠。

最后,李青山咬咬牙,决定克服一切困难,抚养这一双日本孤儿,他不能违背对贞子的许诺。想到这里,李青山开始教成雄与美纪怎样淘米、点灶坑等家务活。懂事的成雄很聪明,爸爸一教就会。李青山明白,这孩子用不几年就能顶家了。

李青山没有因此影响区中队的工作。每次去区中队之前,他都会把家里的事情跟成雄一一交代清楚。有时执行任务几天不回来,成雄与妹妹也能吃上饭。另外,大春的妻子腊梅与铁锁的妻子李花也不时地过来照看成雄兄妹,李青山几天不回来兄妹俩也饿不着。时间长了,成雄与妹妹对这两个婶婶有了母亲般的感情。

李青山不执行任务时就赶忙回来,当他看到有大春和铁锁两个弟妹照顾两个孩子时就更放心了。成雄与妹妹也学会了很多中国话。每当爸爸回来时,成雄兄妹就给爸爸烧饭做菜。尽管饭熬糊了,菜炒咸了,他也吃得津津有味,他用这种方法去鼓励两个孩子自食其力。

一九四五年很快就过去了,方正人民迎来了新年的春天。国民党中央胡子李华堂与方正民主联军拉锯似地争夺地盘,大罗勒密是中央胡子与共产党民主联军战斗最激烈的地区。李青山率领的区中队经常几天几夜不能回来,成雄与妹妹在两位婶婶的调教下己经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

成雄觉得自己和妹妹是日本人,总有一种自卑感,他和妹妹轻易不出门,一天到晚关了大门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玩。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靠山屯与他们年龄相仿或是小一点的孩子每天傍晚都在他家大门口的街上做游戏,一阵阵欢声笑语不时传到院子里。开始时,他们兄妹隔着大门向外张望,时间一长兄妹俩忍不住挤出大门,站在家门口看那些孩子玩打口袋的游戏。

孩子们分成两伙,相距二十米,四个孩子站在中间,两边的孩子抛出用装着黄豆的布口袋,击打中间的孩子,中间的孩子来回躲闪,被打中一个就下场,丢一分,接住对方口袋的得一分。

双方打得激烈热闹,一阵阵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的场面让成雄兄妹拍手跳脚,呐喊助威。突然,一个孩子把口袋打偏了,恰巧落在成雄的脚下。成雄一愣,随后拣起来递给对方的孩子。那个接口袋的孩子穿着一件用日本黄军装改缝的上衣,拖到膝盖以下。成雄发现,这个孩子把长长的头发塞进一顶改装了的日军军帽里,原来她是个女孩子。

女孩吃惊地看看成雄兄妹,问道:“你们是不是李叔叔拣来的日本孩子?”成雄怔在那里,不知怎样回答。这时,所有的孩子都围了过来,这些孩子个子高矮不一,穿的五花八门,有鼻涕鬼,还有埋汰鬼,还有穿开裆裤的。

有三个与成雄年龄相仿的男孩,很不友好地盯着成雄兄妹。有一个光头男孩,淌着鼻涕对那个女孩说:“大俊姐,他俩就是李叔叔拣回来的日本崽子,从来不敢出门口的,别搭理他们,他们的爹妈最坏,是日本鬼子。”

这时,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成雄一拳,大声嚷嚷:“打呀,打死这两个小日本崽子!”哄然一声,所有的小孩都涌了过来,你一拳我一脚向成雄兄妹打来,吓得成雄紧紧护住妹妹。叫大俊的女孩子大喊一声“住手”,拼命挡住那些涌过来的孩子:“你们干嘛,不准欺负人!”

那个黑不溜秋的男孩挥挥拳头嚷道:“他俩是小日本崽子,你凭什么向着他们?”那群孩子在他的鼓动下,喊叫着又冲了过来。大俊一边护着成雄兄妹,一边把他们往院里推。成雄连忙关上大门,上了门栓。美纪挨了几拳,吓得放声大哭。

门外的孩子依旧不依不饶,还在咚咚咚地砸门。这时,突然传来大人的呵斥声:“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干嘛呢?还不快滚!”门外的孩子们在那黑不溜秋孩子的一声口哨声中四散而去。

过了一阵,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声音在大门外忽然停住了。成雄连忙抓起一根棍子准备自卫,并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时大门外传过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小弟弟,小妹妹,开门吧!你俩别害怕,他们都走了,我是来告诉你们话的,我叫大俊,刚才帮你们的就是我。”

成雄兄妹听出来了,于是成雄打开了一扇门,大俊一步跨了进来,美纪哇的一声一头拱进大俊的怀里委屈地又哭了起来。

第六章 国籍何碍童年谊

大俊姓张,今年十一岁,是个泼实的女孩子。在同龄孩子中,大俊敢说敢做,像个假小子。也许是没到爱美的年龄吧,她从不打扮自己,乱草一样的头发就那么塞进一顶改制的日军战斗帽里,帽子是拣“洋捞儿”拣来的东西。在那个年月,老百姓饱受战乱的祸害,哪有像样的衣衫,孩子们只要不露体就不错了。

别看大俊看上去是个野性子,但她心眼好,好打抱不平,是靠山屯十个儿童公认的头儿。

在男孩子们一伙里,九岁的黑三有一股蛮力,他有点儿不服大俊。上次攻击成雄兄妹就是黑三的主意。在黑三的串连下,他把铁头、鼻涕鬼、穿开裆裤的大利拉过来作为他的手下,与大俊抗衡。而大俊根本就瞧不起黑三,她的手下有二妮、大华、三丫和小嫚等一群小姑娘。

这帮男孩女孩为了争夺孩子头儿,搞出了一场非常有趣的闹剧。

屯子里有一条黄泥河,由南山下来的山水经过屯西边流向北边的松花江。河里有鱼有虾,都是从北边的松花江里洄游而来的。这里岸柳成荫,鸟雀争鸣,是靠山屯孩子们嬉耍的好地方。

有一天下午,大俊与黑三发生了争执,他们汇集在黄泥河的河滩上,大俊决定与黑三一决高低,胜者为王,败者俯首称臣。男女孩子分成两大派,就像两军对垒、大战在即似的,不过孩子们自有他们的游戏规则。

比爬树和赛跑,年长两岁的大俊都赢了。黑三涨红了脸,又提出摔跤比赛,还没等大俊反应过来,他就扑了过来一下抱住大俊的腰,想先发制人。大俊见黑三玩懒,一下子急眼了,凭着她力大,三下两下就把他压在了身下,骑在他身上一顿胖揍,打得黑三直求饶。从此以后,大俊成了靠山屯孩子们的头儿。

这件事之后,成雄兄妹有了大俊的保护,很快跟这些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后来成雄才知道,铁头、黑三是中国爸爸的战友大春叔叔和铁锁叔叔的儿子。他们的关系更好了。成雄兄妹不再孤单,在玩耍中,他们的中国话说得越来越好,以至于渐渐地忘掉了自己母语日语。

方正地区的剿匪斗争频仍,李青山已担任了大罗勒密区中队队长,这位当年的抗联英雄凭着过人的胆识和对张广才岭山形地势的熟悉,把李华堂等匪徒打得东躲西藏,溃不成军。李华堂决定要剪除李青山,他派出惯匪寻找时机暗*李青山。

战事间隙,李青山惦记着成雄兄妹。这天傍晚,他又回到了靠山屯的家里,成雄兄妹扑到爸爸怀里问这问那。这时,大俊、大华、黑三和铁头等一帮小伙伴涌了进来,他们拥着李叔叔,让他讲打仗的故事。李叔叔笑着看看这帮孩子们,从挎包里拿出一大捧从敌人那里缴获的纸包糖,让大俊分给孩子们。

他看到孩子们一个个可爱的小脸,不假思索地拉开了话匣子。讲完故事,李青山一本正经地说道:“日本鬼子侵略咱们中国,*人放火,可恨不可恨?日本开拓团来这里抢咱们的土地,可恨不可恨?”孩子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可恨!”

李青山换了一种口气,继续说道:“开拓团的日本人在日本也是种地的农民,他们是被日本政府骗来中国的,他们抢咱们的土地固然可恨。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他们扔下开拓团不管了,山里不知死了多少开拓团农民。他们的孩子和日本鬼子不一样,他们是孩子,也没*人放火,咱们不能把这些孩子同日本鬼子相提并论,孩子是没有罪的。”

说到这里,李青山把成雄兄妹推到众孩子们面前说道:“你们都知道了,他们兄妹俩就是开拓团留下的孤儿。他们没有了亲人,来到中国家庭就是中国孩子,跟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旁的大俊赶忙说:“李叔叔,我们一起玩得可好了,您不用惦记。”黑三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李叔叔,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俩了,我们都是好朋友了!”

区中队为加强剿匪斗争,派出工作队到各个村屯组织发动群众。区政府特派妇女干部王文娟来到靠山屯工作,发动全屯的妇女支持剿匪斗争。大春的妻子腊梅和铁锁的妻子李花都是靠山屯妇救会的骨干。

一有闲暇,王文娟就来到李青山家里,帮助做饭和照顾成雄兄妹。渐渐的,成雄兄妹俩在文娟阿姨身上找到了一股母亲般的温暖。

有时候,李青山回到区中队执行任务,文娟就住在他家。李青山回来了,就与文娟谈工作,晚间文娟阿姨到大春婶婶家去住。

有一次,美纪悄悄对哥哥说:“哥哥,文娟阿姨好像咱们的妈妈,她给咱们当妈妈该多好哇!”成雄虽然人小,可他立世早,其实他早就有这个心思,但那是大人们的事,他不知怎么办。他对妹妹说:“爸爸这些天好像有心事,挺不高兴的。”

一九四六年六月,区政府普查登记人口,李青山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户口本上登记:长子李建成;长女李建美。从此,这双日本孤儿正式成为中国人家庭的成员了。

接近七月,战事更紧了。某天下午,爸爸与文娟阿姨都回来了,他们在屋子里说着什么。建成和妹妹在窗下玩着抓石子儿游戏,不经意间,建成听到了屋里爸爸和文娟阿姨的对话。文娟阿姨说:“将来我们结婚还要有自己的孩子,这算咋回事嘛,进门就当后娘,这两个拖油瓶又不是亲生的。”

建成心里一惊,竖起了耳朵继续听着。屋子里没有了声音,过了好长时间,传过来爸爸的声音:“我曾对这两个孩子的亲娘许过愿,决不丢弃他们,把他们拉扯成人。这两个孤儿太可怜了,他们的亲娘临死也没闭上眼睛,在牵挂着他们呀。这两个孩子很懂事,我也舍不得他们。”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屋里传出文娟阿姨的声音:“你真是个痴情的男子汉,咱们政府已经成立了收容所,收留了很多日本开拓团遗留下的孤儿。可以把他们兄妹送过去,将来政府会把他们遣送回国,让他们与自己的亲人团聚的。现在,这两个孩子已经懂事了,你这个中国爸爸已经尽到了责任,也对得起他们死去的亲娘了。”

听到这里,建成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强压抑着自己,才没有哭出声来。这时,他又听到中国爸爸说:“你即然想不通,我也没办法。这两个孩子已经对我有了感情和依赖,把他们送走,我对不起他们亲娘对我的嘱托!我也舍不得离开这两个孩子。”

建成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拉着妹妹一直跑到屯后没人的地方,抱着妹妹失声痛哭起来。

这天夜晚,建美己经熟睡了,可建成怎么也睡不着,他看到爸爸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建成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拱进爸爸的怀里,哭着说:“爸爸,你把我和小妹送到收容所吧,那样文娟阿姨……”

李青山大吃一惊,他不清楚这孩子怎么知道了大人的事情的。他紧紧搂住建成,心象刀扎一样难受。建成明显地感觉到,爸爸的热泪滴在了他的脖子上……

第七章 侠骨柔情为哪般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青山与王文娟的距离拉开了,后来听说她调到别的区工作了。

李青山的工作越来越忙了,有时一连四五天也不能回家,大春婶婶和铁锁婶婶换着班来照顾他们兄妹。晚间有大俊、大华、黑三和铁头们来陪伴,建成兄妹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

转眼到了秋天,李青山带领区中队的剿匪斗争更加频繁了。在多次凶险的战斗中,李青山不得不多了一层考虑,他要为建成兄妹找到一个真正的家。他左思右想,最后想起了他的战友好朋友大春和铁锁。

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李青山是长兄,总是护着他俩。长大后,他们之间无话不说,什么东西也不分彼此。现在他俩又是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战友,友谊更进了一步。

不过,大春与铁锁因为大哥收养两个日本孤儿没少生气:妇女主任王文娟对他情有独钟,人好貌美又是干部,多好的一对?可是大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是不舍那两个日本孤儿。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总不能一进门就当后娘吧?一桩好姻缘硬是让他推掉了,他就那么一根直肠子。

为了大哥的婚姻大事,大春和铁锁没少劝,结果每次都是惹得大哥把他们一顿骂。渐渐地,他俩再也不敢多问了。

李青山因为文娟的事得罪了两位兄弟,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过,他也确实喜欢这兄妹俩,舍不得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去。文娟调走了,他感到很失落。是的,文娟没有错,错在他自己太过于钻牛角尖。

随着战事的升级,他不得不考虑为这兄妹俩找一个娘,好有个托付。这件事他决定与两位兄弟商量一下。

某日下午,李青山买了几斤牛肉和小菜,骑马回到屯里,径直奔向大春家,恰巧铁锁也在。二人一见大哥又是买酒又是买肉,一脸的疑惑。

李青山把肉菜往桌子上一放,四下瞧了瞧。大春立即把在园子里忙活的妻子腊梅喊过来,吩咐妻子下厨烧饭做菜。

大春的妻子是个很爽快的人,她说:“大哥又不是外人,自己家还用你买菜?听说文娟调走了。唉!她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啊!”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大春白了妻子一眼说道:“就你话多,快去弄菜吧。”

过了一会儿,铁锁的妻子也过来了,形影不离的姐俩一起在厨房忙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大盘牛肉外加几个小菜就端上了桌。李青山把酒倒进三只蓝花碗里,他看看两个弟妹,神秘地笑了笑:“两位弟妹,俺们要研究军事秘密,你们在外望风,可别走漏了消息。”腊梅和李花互相瞧着,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春一挥手,要把她们撵出去。

铁锁在一旁笑道:“大哥,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什么军事秘密还要在酒桌上研究?”

李青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事说出来怕两位弟妹笑话,你们最好避一避。”

腊梅看看李花,两人相视一笑,知趣地走了出去。

心直口快的大春说道:“大哥,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说吧,还有咱们办不了的事吗?”

铁锁好像看透了大哥的心思,接着话茬说:“不就是为了文娟的事吗?你把那两个日本孤儿送到收容站去,俺负责把文娟给请回来。”

李青山一听脸色一沉,怒道:“算啦,提她干嘛,喝酒!”

说着,李青山先端起一碗酒,与他俩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下去。他俩见大哥脸色铁青,也不再说什么,便陪了一碗。

在外屋的腊梅和李花隐约地听到了屋里三个男人的谈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娟追大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全区全屯都知道,文娟差的就是大哥收养的那两个日本孤儿,而大哥坚决不同意把孩子送收容站。两人僵持着,最后文娟一气之下走了,这一对好姻缘就因为这两个日本孤儿告吹了。

李青山一碗酒下肚,又倒上一碗,他涨红着脸对他俩说:“从今往后,谁也别提她,再提咱们就绝交!”

大春和铁锁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大哥对那个开拓团女人有那么大的情义?就认准了收养她的两个孩子?

李青山端起第二碗酒,还没等碰一下又一口下了肚。他红头涨脸地把酒碗一蹾,说道:“两位兄弟,大哥不是个男子汉,狠不下心来,这两个日本孤儿大哥是真的舍不得;也不是大哥真的对他们亲娘许了什么愿,这两个孩子太懂事啦。咱们现在还在剿匪,大哥是不放心这两孩子的以后。你们是我的好兄弟,你们两家要给这两个孩子找个后娘,记住,人长得丑俊无所谓,寡妇也行,只要心眼好,能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青山的几句话让大春和铁锁顿时愣住了。他们赶忙把在外屋的媳妇拉了进来。大春妻子说:“大哥呀,你真是个善人,听你这意思,要求的条件也不高,只要心眼好就行,寡妇也中,俺娘家屯还真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寡妇,是从辽宁那边过来的,住在她哥哥家里,没有孩子,心眼好,干净利落,只是……只是……”

腊梅补充道:“只怕配不上大哥,她是个跛脚,人长得还可以。”

大春一摔筷子,骂道:滚一边去,她还是个跛脚,能配上大哥吗?大哥咋也得找个大姑娘呀!”

铁锁两口子溜缝道:“是啊,大哥是英雄,又是区中队长。”

李青山没等他们说完,直言道:“我要的是心眼好,能接受这两个孩子,能抚养他们长大成人的媳妇!好看能当饭吃吗?”

李青山的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大春和铁锁夫妇无言以对。这时,李青山又举起了酒碗,对腊梅说:“弟妹,这事大哥就拜托你啦,越快越好!”

第八章 新婚燕尔再诀别

一九四七年春,方正县的剿匪斗争已接近尾声,个别残匪逃进深山老林,大罗勒密新政权建立起来了。

坐落在南部山区的靠山屯,这一天格外喜庆,区中队长李青山为他收养的两个日本孤儿找到了新妈妈。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了,迎接新娘的四马大车进了村子,马戴红樱,车老板也身着新装,大鞭子一甩炸出一串串鞭花。娘家客人簇拥着头披红盖头的新娘,人人喜气洋洋。

哄地一声,全村男女老少拥到了李青山的家里,人人想争睹新娘子的风采。其实,李青山娶了位跛脚的媳妇大伙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人长得啥模样。

区委*吴海主持婚礼,在*与朱德总司令的画像前,新朗新娘完成了婚礼仪式,然后新娘被腊梅,李花引进了新房。

负责照顾建成兄妹的李大娘在嘈杂的人群中,没看住两个孩子。他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急得老太太直跺脚,因为她有领两个孩子去认娘亲的任务。

其实,这个时候建成已经拉着小妹钻进了新房,他们想先看看新妈妈的模样。当中国爸爸进来时,他和妹妹一下抱住了他,这时李大娘才挤过来拉住了两个孩子。

接下来举行两个孩子认母仪式,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当两位婶婶示意李青山时,李青山过来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大家这才看到新媳妇长得端庄而文静。李青山和李大娘把两个孩子拉到她的面前,建成抬头看着爸爸。李青山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建成,建成挪着脚来到新妈妈面前跪下,喊了一声妈妈。马玉芬连忙伸手把他拉过来,应了一声。轮到建美了,她低着头跪了一下,羞涩地小声喊了一声妈妈。

屋里的所有人鼓起掌来,庆祝李青山这个特殊家庭的组合。

李青山这位多情的中国汉子没有食言,他践行了对一个日本女人的承诺,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可以更加放心地全力工作,把抚养这一双异邦儿女的任务交给了妻子马玉芬。

新婚夜,他们夫妻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两人各叙起自己的身世。

跛脚的马玉芬对新婚丈夫说,在一九三二年九月辽宁抚顺平顶山日军大屠*中,她是被压在死人堆里幸存的人,但右腿中枪受了伤,留下了残疾。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惨死在敌人人的枪下。

李青山与她有着类似的命运,自己的家庭和儿子也都被日本鬼子毁掉了。如今,他们共同收养了敌人的儿女,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矛盾的事啊!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孩子是没有罪的,他们有生存的权利。世间除了有战争带来的苦难,还有人性的普世大爱——人道主义。

很快,跛脚的马玉芬就肩起了整个家庭生活的重担。她心灵手巧,用那些零碎的破布头为建成兄妹缝做了衣服。建成兄妹也非常懂事,成了跛脚妈妈料理家务的小帮手。

跛脚妈妈慈祥善良,对建成兄妹百般疼爱,但对他们品行的要求也很严格。她既是母亲又是孩子们的严师。

第二天,为了报答大春和铁锁夫妇,李青山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那天傍晚,他喝得酩酊打碎,他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初,大罗勒密区中队的三十六名队员在李青山的带领下,在转盘山偷袭了李华堂匪营长石子阳部五十余人。此次战斗打得匪兵溃不成军,击毙三十多人,匪营长石子阳仅带两个卫兵逃走了,不知去向。

这是方正县东部剿匪最后的一战。全区百姓也在迎接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

七月下旬的某日,已经升为副区长的李青山开完区政府的土改会议,傍晚时分与大春和铁锁骑马,走在回靠山屯的路上,危险一步步向他们逼近。残匪石子阳与几个小匪埋伏在路旁一个山包上。

当李青山等人距离这个小山包几十米时,突然从山包的树林里啪啪啪打出三枪,走在前面的李青山猝不及防,身体中弹,失去了平衡,一头栽下马来。大春和铁锁迅速拔出驳克枪向那个山包猛烈地扫射,并打马冲了过去。几个土匪中弹死亡。

他俩返回来扶起腹部中弹的大哥,连忙把他抱上马背,飞快地向区政府医院奔去。

大夫们开始急救的同时,一辆四马拉的车由区政府飞快地向靠山屯奔去。铁锁把长鞭甩得炸响,十六只马蹄踏起滚滚尘土。

马玉芬听说青山负伤的消息,如五雷轰顶,顿时乱了分寸。她找到正在玩耍的建成兄妹,坐上马车,拼命向镇里飞奔。

在区政府的医院里,过道挤满了肃穆的人群,他们是区中队战士与区里的领导。区委*吴海怀着沉重的心情接待了马玉芬娘仨,她们已哭成了泪人。

抢救室的门缓缓打开了,大夫低头走了出来,对吴*摇摇头,沉痛地说:“伤势太重了,恐怕……”

马玉芬踉踉跄跄地走进病房,强忍着悲痛来到丈夫的床前,青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李青山艰难地握住妻子的双手,无力地说道:“玉芬啊,想不到我们夫妻的缘分这么短!”

马玉芬不知如何安慰丈夫:“青山啊,你安心养伤,会好起来的。”

青山一字一顿地说:“玉芬啊,建成长大成人时,你别忘了把他亲娘留下的那尊玉佛交给他。”

青山试图抬起头往四下里看。玉芬马上明白了,她打开门,建成拉着小妹扑到了爸爸的病床前,声嘶力竭地喊着爸爸。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痛哭让所有人不禁落泪。

青山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建成兄妹。在短短的两年里,这两个日本孤儿两次经历了人生的生离死别。当他们需要父爱与母爱的时候,他却不能……想至此,李青山忍不住落下了英雄的泪水。

李青山用最后的力气叮嘱道:“你们兄妹要听——妈妈的话——要孝顺……”最后那句话没有说完,这位饱经沧桑的英雄离开了人世。

在李青山的墓地,全体区中队战士向天空鸣枪三响为英雄送行!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辉中,王文娟头戴白花久久地伫立在英雄的墓前。

第九章 入学堂奠基人生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是东方文明古国——伟大的中华民族迎来新生的日子,靠山屯的孩子们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迎来了新中国。这一年建成十一岁,建美九岁。

大俊、大华、铁头、黑三、大利、胖子这一帮年龄不一的伙伴又迎来了他们最幸福的时刻——大罗勒密镇东方红小学成立,全镇数百名少年儿童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

靠山屯村长大春与治安主任铁锁来到青山大嫂的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嫂,并征求她的意见,让建成兄妹上学。

自从李青山牺牲以后,她们全家享受着烈属的待遇。但马玉芬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没有躺在丈夫的功劳薄上向政府伸手。村里成立了互助组,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劳动力参加劳动,也不让村里照顾。她以残疾之身,勉强和两个孩子维持着一般的生活水平 。

她以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履行着对丈夫的承诺,象接力运动员那样,担当起抚养这两个日本孤儿的重任。

大春和铁锁自从大哥牺牲之后,对这个特殊家庭想方设法给予照顾,然而青山大嫂一次次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一再对他俩说:“咱们的国家刚刚成立,建设社会主义到处都需要钱。俺们娘仨有政府帮耕就够了,平时自己勤俭一些,苦日子很快就熬就过去了。你们不要为俺们操心,要把心思放在大集体上。”

大嫂的心胸与无私深深感动了两位村官,他俩越发敬畏这位大嫂了,青山大哥没有看错人。

对于两个孩子入学的事情,大春对嫂子说:“村里已经研究决定,鉴于这两个孩子的特殊性,加上你们是烈属,学费全免。”

马玉芬想了想说:“虽说我不是他们的生母,但也有抚养他们的义务,再说嫂子也不是没有一点收入,全村的孩子哪家不困难?谁都需要照顾,咱们不能搞特殊化。这样吧,他们兄妹的学费就给免一个吧。”

大春看看铁锁,两人知道大嫂的脾气,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真像盼过年一样,穷苦的孩子上学读书在旧社会谁也不敢想,那是有钱人子弟的特权。现在穷富都一样,这是老百姓千年的企盼啊!

这天傍晚,大俊、大华、铁头、黑三等一帮小伙伴来到建成家里,跛脚妈妈热情招待着这帮孩子。大俊今年已经十五岁,从小没了娘,是她爹把她拉扯成人。当爹的不会打扮女孩子,就把她当成男孩子来养,任着她的性子。她也不会料理自己,野惯了,疯惯了,变成了野丫头。

不过,自从去年,大俊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在建成面前显得拘谨羞涩起来。建成妈妈很喜欢这个性格泼辣的姑娘,每次来家里做客,都会刻意为她打扮一番。原来大俊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银盘似的脸庞上长着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建成妈妈好象多了个心思,她越发疼爱这个没有娘的孩子了,把她当成了亲闺女。

也许是十一岁的建成与同龄孩子有着不同的身世和经历,显得比实际的年龄成熟许多。九岁的妹妹倒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在一群女孩子当中,她唯独依赖大俊姐姐。当然,建成兄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被黑三、铁头等小伙伴欺负时,大俊姐呵护他们的往事,尽管这件事现在已经成为笑谈。

当跛脚妈妈问大俊去不去上学时,大俊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原来大俊的父亲不让她上学。

铁头、黑三等一帮小伙伴听到后,在黑三的带领下一窝蜂似的跑了出去。他们来到大俊家里,正在点灶坑的大俊爹被吓了一跳。大俊爹以为孩子们是来找大俊的,没好气地对黑三和铁头说:“你们的头儿到外边撒野去了,没在家。”

黑三双手叉腰,大声质问:“俺要问问你个老封建,凭啥不让大俊姐上学?”

大俊爹没有言语,一哈腰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柳条。黑三等人一看要挨揍,一哄而散。

“张大爷!”大俊爹一愣,见建成来到面前。大俊爹对建成这个日本孩子却是另眼看待,别看他是个孩子,却比黑三、铁头那帮小淘气稳重得多,说话办事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建成接着说:“大爷,你就让大俊姐上学吧,她可伤心啦!”

大俊爹一脸无奈地说道:“孩子,不是大爷不让她上学,她今年已经十五岁,再过两年就嫁人了。大爷要去互助组里劳动,家里也没有做饭的。她还上什么学,有什么用?”

张大爷这么一说,建成也不知所措,悻悻地回到家里。他把大俊拉出门外,一本正经地说:“大俊姐,你不用犯愁,等俺学会了字再教你。”

农历十月初八这天旱晨,第一场霜降临在靠山屯,大地镀上了一层银色。靠山屯的一大帮儿童坐上四马大车,第一次踏上求学之路。全屯的孩子父母都来送行,建成在人堆里发现大俊姐在向他和小妹招手。

车老板甩了个响鞭,马车在人们的欢笑声中驶出了村口。

第十章 苦心孤诣育双孤

东方红小学在一面面彩旗飘扬与东方红的乐曲声中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农家子弟。这些在苦水中泡大的儿童穿着朴素,年龄各异,最大的孩子都十六七岁了。

建成入学不久,有意识无意识地犯了一个孩子很容易犯的错误,这是一次令他永生难忘的教训。

好奇与顽皮是儿童们的天性,他们有着不着边际的幻想与探索的好奇心,也有破坏性和报复性的荒唐行为,当然他们也有知错就改的可朔性。

在靠山屯这帮男孩子堆里,铁头(学名张春来)、黑三(学名李树田)和大利(学名王经)这三个孩子最淘气,而张春来则是惹祸的祖宗。

几场苦霜过后,大山变成了五花山,庄稼熟了,树叶子也快落光了。靠山屯寡居老人张大倔子后园子里那棵大花红果树因为叶子掉光了,一颗颗饱满通红的花红果在秋风中摇动着,格外抢眼。

张大倔子在满洲国时他被日本抓了劳工,在山里伐木,受尽了折磨。光复前他自己逃了出来,拣了一条命,和他一起的穷哥们没能跑出几个,不知道让鬼子弄到哪里去了。因此,张大倔子恨透了日本人。

孩子们上学每次经过张大倔了的后园时,总是隔着栅栏对着树上的花红果谗得直流口水。

当张大倔子发现这一帮小孩子窥视他的果实时,走过来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们,是不是想偷果子?嘴馋了回去用猪食槽子蹭一蹭就不馋了。”这不中听的话把铁头和黑三惹烦了,反而激起铁头和黑三的报复心。他俩边走边商量,决定报复一下这老倔头。

放学回来的路上,铁头和建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开始建成不答应,后来铁头他们几个急了眼,说要与建成绝交,建成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这是个星期日的晚上,八点钟左右,四个孩子悄悄来到张大倔子家的后园,扒开栅栏后鱼贯而入,伏在树下听了听动静。为了保险起见,黑三绕到前门,用一根木棍把门给支上了。他们几个人张开一个布单,铁头爬上树用手一摇树枝,熟透的果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孩子们捡起来就放进嘴里一咬,又脆又甜,好吃极了。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张老倔头闹肚子,孩子们刚进园子时他的肚子里咕咕乱叫起来。他一推门,竟然没有推开。这时他听到后园子里有动静,于是他来到后窗,悄悄打开窗子,蹑手蹑脚地跨了出去,借着星光一瞧,几个黑影正在树下忙活呢。

张老倔头摸到跟前,大喝一声:“你们这帮兔崽子!”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毛了几个孩子。他们争相找豁口向外钻,建成落在最后,身体刚出去,后腿就被张老倔头拽了回来。建成害怕挨打,开口便说:“張爷爷,是我……”张大倔子一愣神的工夫,建成挣脱了他的手一溜烟不见了。

小孩子们淘气,偷瓜摸枣,这在农村根本就不算回事。然而,张大倔子却咽不下这口气,他知道这日本孤儿是老李婆子抚养的。想想当年他受够了小日本的气,还差点丢了命,他越想越气,第二天天刚亮就来到建成家的大门口,大骂起来:“出来,小日本崽子,贼心不死,你老子欺负中国人,你这崽子还欺负中国人,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狗日本杂种……”

马玉芬正在屋子里做早饭,张老倔头一开口骂她就听出来了,准是建成闯了祸。她本想问问建成怎么惹了他,但张大倔子最后骂的那句让她受不了。她是个好强又好面子的女人,让人家堵着大门口骂,她实在无法接受。

马玉芬从屋里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问:“大叔啊,是谁惹您老生气了?”

张大倔子没好气地嚷道:“哼!你问问你家那个日本狗崽子,昨晚他都干了什么缺德事。” 发完脾气,张大倔子气哼哼地走了。

马玉芳愣在大门口好一会儿,也有出来干早活的男女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往这边走来。

马玉芬一肚子火气回到屋里,看见建成把头蒙在被子里。建成听到大倔子爷爷开骂就后悔了,妈妈要好好教训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躲在被子里。

马玉芬把屋门关上,扯下建成头上的被子,不由分说就用条帚把子抽打在他身上。建成硬挺着也不吱声,马玉芬边打边哭:“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惹了张大倔子?让人家堵着门口骂,你——你对得起你死去的中国爸爸吗?”

听到中国爸爸,建成心如刀绞,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也不求饶不辩解,他想让中国妈妈狠狠地打他。马玉芬见建成不求饶也不说话,更加来气,把建成一顿暴打后,一扔条帚疙瘩,转身摔门而去。

马玉芬径直来到张大倔子家,她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此刻的张大倔子还在家里生着闷气。

马玉芬进屋便说:“老张叔啊,孩子是不是祸害你老人家,惹得你生气了?”

张大倔子见马玉芬板着脸孔,吱唔道:“不止是建成,还有……”

马玉芬接着说:“你老人家七老八十,张口就骂他有娘养没娘教的,俺倒要问问你老人家,是俺这个当后娘的教唆孩子祸害您吗?”

张大倔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马玉芬自丈夫牺牲以后拉扯这两个日本孤儿,很是不易。她心眼好,又有一副热心肠,全屯人没有不夸的。他张大倔子的衣裤马玉芳也帮助缝洗过。怎么老胡涂了,骂出那句让人伤心的话!张大倔子自知理亏,低头不语。

马玉芬伤心地哭着说:“大叔啊,俺和青山以前都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都被万恶的日本鬼子*害了,俺们不苦吗?俺们就不恨日本鬼子吗?但这两个失去了亲娘的孤儿可没有*人放火,他们有权利活下去。青山拣他们是讲人道,抚养他们没有错。你老人家一口一个日本崽子,你知道这对一个孩子是多大的伤害吗?”

说完,马玉芬转头离开了。等她回到家里,发现建成不见了。跛脚妈妈没有惊动任何人,四处寻找,直到孩子们放学了,她也没有找到。跛脚妈妈有点心慌了,她知道这孩子心事很重,这一通重责,可别出了什么意外啊。

这时,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了。建美见不到哥哥,一路哭哭啼啼。大俊劝着她,心里也万分焦急。

有人说看见建成向黄泥湾方向去了。跛脚妈妈一听就明白了,她对大春说:“这孩子心思太重,他准是去他亲娘的坟地了。”

哗哗流淌的黄泥河畔,在秋风摇曳的荒草丛中,一座孤坟与寂寞和荒凉相伴。在瑟瑟寒风中,建成躺在亲娘的坟前睡着了,脸上留着一道道风*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建成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温暖,一件夹衣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到大春与铁锁叔叔以及铁头等小伙伴围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他一头扑进大春的怀里:“叔叔,我错了,对不起妈妈!”

晚饭后,钻进被窝里的建成无法入睡,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妈妈打他时,下手很重。

这时,被子被掀开了,他扭头看到妹妹端着油灯,妈妈一手拿着小碟,另一只手拿着棉球,用棉球蘸着碟子里的药水轻轻地涂在他的背上。

建成用手拨开妈妈的双手,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妈妈,儿子错了!”小妹也趴在妈妈的肩头哭了。跛脚妈妈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大滴泪珠滚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孩子,不要怪妈妈,妈妈虽然不是你的亲妈,但妈妈是为了你将来正派做人啊!”

第十一章 好儿女不负韶华

一九五四年,旧历甲午年。

孩子们的儿童时代就像初绽的鲜花,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一天天成长,一个个成为英俊的少男少女。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李建成、张春来、李树田,女生张大华、李建美等五个孩子考上了方正县的初级中学。这是靠山屯历史以来从穷山沟里走出去的第一批秀才,全屯子的老百姓都觉得光彩。

当年,正是农村土地改革以后,成立大兴组,互助组向社会主义高级社和人民公社的过渡时期,农村的生产力还处于较低的水平,生活依旧贫困。这几年,家中没有劳动力的马玉芬凭着勤劳的双手总算把两个孩子供上了初中,她觉得这两个孩子的学业还没完成,不能松懈。

这几年,建成看到了妈妈的辛苦,他和妹妹只要有时间就为妈妈分担家务,放学后的一早一晚和星期天,建成除了拣柴就是打猪菜,一头猪和几只鸡鸭是他们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妈妈平时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年节里全家只能吃一顿好的,一年也舍不得买一斤白糖。年底卖掉一头猪,妈妈要精打细算一年的花销。这位心地善良、刚强朴实的中国妇女,用她全部的身心拉扯着一双不是亲生的儿女,也在履行着对丈夫的承诺。

这天傍晚,大春和铁锁亲自把建成和建美的录取通知书送了过来。马玉芬用粗糙的双手来回抚摸着,心里悲喜交加。她对大春,铁锁说:“你青山哥若是地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

大春和铁锁互相瞅瞅,也是感慨万端,他们亲眼目睹青山嫂子这些年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把这两个日本孤儿供出了小学。这狗肉贴不到羊身上的情结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更何况她拉扯的曾是仇国人的孩子。而她的儿子是被仇人*害的,这种巨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让常人难以理解,这种不计前嫌的人间大爱在这个普通的中国妇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天大春与铁锁过来,是有事商量的。青山牺牲以后,马玉芬独立支撑这个家,他俩是村干部,也有权力有理由照顾这个特殊的家庭。然而,倔强的大嫂除了土地让村里代耕之外,其余的照顾一律不要。

这次他俩来是有个好消息告诉嫂子的,靠山村干部大春和铁锁与学校领导商量,鉴于李建成兄妹是日本孤儿又是一个跛脚中国妇女抚养,上学的费用是否可以减免?意见很快被学校反映到了教育科。经过科里研究,下达了这样一个文件:方正县当年被中国家庭收养的日本孤儿有几百个,有升学资格的日本孤儿,出示村支部证明可以免费入学。这个决定体现了中国政府对日本孤儿的孤儿和收养他们的家庭的关爱。

当大春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嫂时,大嫂沉思一阵,说道:“跟两个孩子上小学时一样,可以免费一个,咱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哪都需要钱。”

十七岁的建成随着年龄的增加,知道了妈妈的身世与更多中国人家庭的悲惨历史。象他们兄妹被遗弃在中国濒临死亡,要不是不计前嫌的中国人,会有多少日本孤儿惨死在荒野?可恨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自己的同胞骗来中国,战败后只顾自逃命,抛弃了同胞。在心里,他一直觉得作为日本人是一种羞耻。

因而,他也更加尊重中国妈妈了,这几年妈妈为供他和小妹上学,含辛茹苦。他觉得对不起妈妈,不能让她再吃苦了。他和妹妹同时考上了初级中学,他也知道大春和铁锁两位叔叔来家里的经过,但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第二天傍晚,大俊姐姐过来了,她不再当年的野丫头,已经二十一岁的她,在当时的农村到了出嫁的年龄。

在建成上三年级时,他没忘了对大俊姐的承诺,抽时间为她补习。可到了五年级时,建成把补习的任务交给了妹妹。因为他们都懂事了,表面看他与大俊疏远了,实际两人内心的距离却拉近了。这一切逃不过妹妹的眼睛。妈妈也明白了,只是没有捅破这种友谊以外更加微妙的东西。

这天晚饭后,建成把自己不想继续上学的想法试探着透露给妈妈,还是喜气洋洋的妈妈突然把脸沉了下来。她久久的静静地看着儿子,她忽然觉得儿子长大成熟了,虽然他才十七岁,可他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个成熟了的男子汉的光芒。

马玉芬抓住儿子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的孝心妈妈知道,不过你还是个没有完成学业的孩子。将来无论干什么没有文化怎么行?你不要牵挂妈妈,妈妈还不到五十岁,还能干些年,等你们将来出息了,再孝顺妈妈。”

入学报到的那天早晨,全村的人几乎都来为这些考上方正县初级中学的孩子们送行,人堆里大俊把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递给建成,她的脸红红的什么也没说,建成也没说什么,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时,张大倔子来了,他挎了一筐还没熟透的花红果。当年祸害他的这帮孩子一下拥了过来,建成、李树田和张春来都不好意思了。张大倔子放下水果筐,说道:“孩子们,你们又为咱屯争了光,爷爷送你们几个果,就算祝贺你们了!”

建成等一帮孩子们齐刷刷地给张爷爷鞠了一躬。

第十二章 弃学打工孝娘亲

方正县坐落在松花江中游南岸,东南为广阔的张广才岭,人口不到二十万人。这个面积仅有三千平方公里的山城有着光荣的历史。抗日战争时期,东北抗日联军曾在方正县一带进行了五年的抗日斗争。一九四五年光复后,东北民主联军三五九旅老五团又进行了三年剿匪斗争。这座美丽光荣的城市留下了一曲曲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气壮山河的热血壮歌。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方正县人民在迈向社会主义的进程中,开始了城市里的各种建设。现在,方正县人民银行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在人声喧嚣的工地上,第三建筑处三班运输队来了一个要打工的孩子,带工班长上下打量着这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然后摇一摇头说道:“孩子,你体格这么单薄,这里都是力气活,恐怕你吃不消。”

“我行,当半个大人用还不行吗?”班长笑着拍拍这个孩子的肩膀,觉得这少年虽然体格单薄,人倒是怪机灵的。工地哪个地方都用人,不多他一个人。说着,班长向不远处一招手,让老李头过来一下。

远处正在和水泥的一个老李头放下手里的工具过来了。班长说:“这个大半拉子交给你们组吧。拎水和水泥还是可以的,别忘了给这孩子记工。”

老李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疙瘩的?”

少年说:“俺叫李建成,家在大罗勒密南靠山屯。”

老李头说道:“好,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俺当支使,一切都得听俺的。”

李建成应了一声,手拎着小行李跟着老李头先去工棚安排了住处。一个中年人登记了他的姓名,他就算进工地上班了。

原来建成这帮学生都应该去县初级中学招生办,办理登记和入住手续。但到学校之前,建成把妹妹叫到一旁,把自己要打工帮助妈妈的想法对妹妹讲了。建美十分吃惊,这时树田、春来和大华几个都过来了,建成索性挑明说:“你们谁也不要劝我,我和小妹都是日本孤儿,是中国爸爸救了我们的命,爸爸牺牲后又是中国妈妈抚养了俺们。你们也看到了俺们的中国妈妈是个跛脚,身体也不好,俺不能再拖累她老人家了。是该俺回报的时候了,所以俺决定在城里打工,你们要是俺的好朋友,就不要告诉俺妈妈。”

建成一番话让大伙都惊呆了,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是下了决心的。

春来还在努力地规劝道:“建成,你可要想好了,你是咱靠山屯最好的学生,要是让*妈知道了,她会伤心的。”

建成说:“不要劝了,你们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

建美哭着说:“哥哥,妈妈会伤心的。”

建成给妹妹擦拭着泪水,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妹,咱妈对咱的付出还少吗?你想把咱妈累死呀!”

建成对树田和春来叮嘱了几句,又把妹妹推到大华面前,让他们照顾好妹妹。说罢,他便拎着小行李,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学校。

这帮男女同学谁也没有办法,他们知道建成主意正,是有老猪腰子的。(“老猪腰子”是东北方言,即有主见的意思,多做贬义)

九月下旬,天气有些凉了,建成在建设工地挣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钱,他向工地班长请了两天假,搭顺风车回到家里,到家时已是傍晚了。

当他跨进家门口时,正在做饭的妈妈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吗?

妈妈见儿子又脏又瘦,面庞黝黑,分明是一个苦力,她纳闷儿地问:“到底是咋回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建成不再隐瞒,说道:“妈妈,俺早就不上学了,俺在城里工地打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递给妈妈。

妈妈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一把打掉儿子手里的钱,顺手操起扫地笤帚,不由分说一下抽在了儿子的背上。

建成跪在妈妈跟前泪流满面地哭道:“妈妈,你就使劲打我吧。您老人家太苦了,儿子无法回报你……”

马玉芬举起的手再也无法落下去了,她扔了笤帚一把抱住儿子,热泪盈眶:“建成啊,你为什么懂事这么早?你失去了这个学习的机会,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叫妈妈怎么对得起你的中国爸爸和你死去的亲娘啊!”

建成抱住妈妈,放声痛哭,这对儿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泪水里饱含着人世间多少的苦辣酸甜啊!

第十三章 青梅竹马结良缘

一九五九年,全国走向了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化,靠山屯改为大罗勒密人民公社靠山屯生产大队。

这个期间靠山屯发生了几件大喜事,一是春来和树田考上了东北农学院,大华考上了师范,建美比他们岁数都小,第一年没考上,她争取哥哥的意见复读一年,来年备考历史系。

在这个大跃进的时代,一切都在快速改变。李建成在靠山屯被提为大队会计,他精心地计算并掌握着农民们一分一角的血汗钱。

这几年来,建成与大俊的关系日益明朗化了。在大俊24岁、李建成21岁那年,这一对由少年到青年的玩伴最终走到了一起。过去有句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按照农村的习俗,需要老红媒牵线。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之间,正是人民公社好,紧接着办人民公社大食堂,大跃进与粮食,钢铁放卫星的年月。当年的张大春和李铁锁由中年向老年过渡,这两个老党员、老大队干部也在一步步紧跟形势。

靠山大队的男女小青年,男的组建成罗成突击队,女孩子们组成穆桂英突击队。日里夜里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大食堂按着点开饭,各家各户的烟筒也不冒烟了。

跛脚妈妈在食堂帮忙,忙里偷闲找到大春、铁锁他们夫妇,为的是赶快把建成和大俊的婚礼操办了。大春和铁锁为男方的保驾员,腊梅与李花是大俊的牵线人,其实这就是走过场,水到渠成的事。

大春夫妇的儿子张春来与铁锁的儿子李树田都考上大学了,他们夫妇每日都兴高采烈,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作为看着建成长大的他们,特别惋惜建成沒有考学,他回乡务农全是为了中国妈妈。这孩子心地善良,不止是他们,就是全屯子的人也很佩服。建成事母至孝,他当大队会计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实事,有极好的人缘。

建成与大俊的婚礼办得很热闹,为响应党的号召,他们的婚礼是革命婚礼,婚礼与婚宴就在大食堂举行。

婚礼之前,细心周到的中国妈妈让建成与大俊先去黄泥河畔建成亲娘的坟上烧了纸,然后又去中国爸爸的墓前磕了头。

婚礼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与男女青少年的欢笑声中完满结束。中国妈妈感到遗憾的是女儿建美没能参加哥哥的婚礼,因为她已经考上了北京某大学历史系不能回来。

这天的傍晚,等到闹洞房的男女小青年们散去之后,妈妈把建成夫妻叫到自己的屋子里。在明烛下,妈妈的脸色凝重而肃穆,建成感觉到妈妈要有话说。

马玉芬此时此刻的心里苦乐参半,她为了这不是亲生的儿子完成了他人生的一件大事,也实现了丈夫李青山的嘱托 。她痛苦的是她与青山都曾有自己的家庭和儿子……这一比较,她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苦涩的泪水潸然滚下了脸颊。

妈妈的泪水也一下子勾起了建成那悲惨的往事,可怜的中国妈妈,她把本该是疼爱亲儿子的爱全给了他这个日本孤儿,妈妈的付出太大了,她又得到了什么?

想至此,建成扑通一声跪在妈妈跟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跛脚妈妈被儿子这一跪一哭惊醒了,她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扶起儿子,说道:“建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伤心。”

妈妈说罢踮着跛脚去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烛光下,建成心里一沉,那个用红绸子包着的东西不正是……

妈妈凝重的拉过儿子:“你听着,你的家乡是日本的长野县,你们的开拓团在三江北靠山屯,叫长野开拓团,你的亲爸爸姓村田名四郎,你的妈叫贞子,你的名字叫成雄,你妹妹叫美纪……”

妈妈看着手里的东西,继续说:“建成,这尊玉佛是你们村田家族的传家宝,你亲娘临死前交给了你中国爸爸,你中国爸爸临终前交待给妈妈,在你成人时要物归原主。你已经成家了,在中国就是成人了,现在由你保存吧。将来有回故乡的那一天,它是你和妹妹认亲的证据。”

建成一下抱住妈妈失声痛哭,一旁的儿媳大俊也陪着流泪……在这新婚的夜晚,这娘仨的痛哭,饱含着人世间多少苦难与无奈啊!

第十四章 呵护孙辈度余年

时光不知不觉已然跨进一九七二年,这一年中日恢复了邦交正常化。

李建成,这位被战争遗弃的日本开拓团孤儿,就在这一年《中日联合公报》发表的当天,独自一人来到黄泥河亲娘的坟前,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九泉之下的亲娘。

现在,这位在中国爸爸和中国妈妈呵护下长大的异邦人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为人父的他为永远纪念收养他们的中国爸爸和妈妈,他给七岁的儿子壮壮起名叫李念山,给五岁的女儿芳芳起名叫李记芬。

历史竟然如此惊人的巧合,二十七年前,他七岁,妹妹五岁。两代人经历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却是两种命运。

跛脚的中国妈妈也已步入老年的行列。她那种不屈于命运的坚强意志,对美好生活的执着与向往,使她活到了今天。然而,那潜在无情的病魔已经悄然潜入了她的身体,长期的操劳已让她两目昏花,白发苍苍。她的天伦之乐就是每天照看孙子和孙女,靠着儿子和儿媳每年的五千多工分来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

在那个大砍资本主义尾巴的年月,养猪养鸡鸭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决不允许的。在那计划经济时代,每人每月二两油,生产队配给三百六十斤毛粮,全靠精打细算维持生活。建成仍在大队当会计,妻子大俊顶个整劳动力。建成为了照顾多病的妈妈,冒着走资本主义的风险,在自己家仓房里养了三只母鸡,靠这几只鸡生蛋为多病的妈妈补充营养。当初一只鸡蛋才八分钱,平常哪有进钱的道儿,只有年终靠生产队分红。

因为妈妈平时舍不得吃鸡蛋,建成就每天早晨亲自煮完后,逼着妈妈吃下去才上工,为怕两孩子在跟前妈妈不忍心吃,他让大俊把两个孩子带到一边玩去。

中国妈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远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建美也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胖胖。建美把三口人的照片寄了回来,每天老太太没事就端详着建美一家人。虽说建美不是亲生的,但是她一手带大的,那种情结仍然是浓浓的。建美也是个孝顺孩子,一年三大节令她或多或少都给中国妈妈寄钱来。这些钱妈妈哪里舍得买吃的,全都贴补了家用。

事母至孝的建成夫妇,为了不让两孩子看到妈妈吃东西,每到饭时都把两个孩子拉到一边去,可老太太见两个孙子孙女不在跟前,那鸡蛋如何下咽?当着建成和儿媳的面,她假装吃,当他们一转身就藏起来,等到他们走了,她就把两孩子招唤过来了,两个孩子知道奶奶给他们好吃的,就跑来享受奶奶给的鸡蛋。

有一次,建成出门后突然忘记了什么,当他返回来时看到壮壮和芳芳正在奶奶的屋子里吞吃鸡蛋,两个孩子一见爸爸,全都吓得愣住了,大张着嘴惊恐地看着奶奶。老太太呵斥儿子:“妈妈这两天闻着鸡蛋味就恶心,是妈逼着他俩吃的,这不关你的事儿,该干啥干啥去。”

建成什么也没说,悄悄退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在院子里喊道:“壮壮、芳芳你俩快去东院你们王婶家拿火绳,*妈等着用呢。”

壮壮和芳芳一听连忙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听到东边的过道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她这才知道儿子在打孩子,老太太一跛一跛跑了出去,果然是建成正在打他们兄妹,他边打边说:“告诉你们多少回了,不争气的东西,奶奶身体不好,谁让你们吃奶奶的鸡蛋了?”

老太太跛着脚过來一把搂住两孩子,生气地说道:“建成啊,是妈妈给他们吃的,他们还小,正是缺营养的时候,你不该……”老太太领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走了。

过了两天,老太太发现每到饭时,壮壮和芳芳每人手里也拿着一只“鸡蛋”,在奶奶面前还一直显摆。过了几天,老太太起了疑心,儿子儿媳不能天天给两个孩子煮鸡蛋啊。有一回老太太把他两手里的“鸡蛋”抢过来,顿时老太太心里一酸。孩子们手里的鸡蛋竟然是白桦木刻的,手巧的儿子竟把这鸡蛋修整得足以以假乱真。

壮壮兄妹一看奶奶知道了,吓得大哭,奶奶使劲地搂住壮壮兄妹,无声的泪水一串串滚下了脸颊。

第十五章 病榻之前有孝子

一九七三年。

这一年的秋天,跛脚妈妈日渐消瘦,她心口疼的老毛病犯得越发勤了。开始老太太喝点苏打还能挺过去,后来严重了,挺不过去了。

建成把妈妈送到方正县医院检查。经过大夫会诊,大夫单独对建成说:“可能是胃癌,恐怕到了晚期。”

建成一听,脑袋轰地一声,他急忙来到院长室,带着哭腔对院长说:“院长,我妈妈真得了绝症?求求你们了,想想办法治好她的病,她太苦了。”

院长仔细看了化验单,说道:“咱这是县级医院,不敢最后确定,最好还是去哈尔滨肿瘤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建成和妈妈从县城回屯以后,就把病情悄悄地对妻子说了。大俊愣了一下,急切地问道:“妈妈知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建成说:“还不知道,瞒着她呢,说是胃炎。”

建成两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揪着,他心中痛苦万分,这位中国妈妈跛着脚拉扯他们兄妹,最艰难困苦的日子熬过来了。他想让老人家多享几天福,也到他这个做儿子的好好回报她老人家的时候了,想不到……

建成当即做了决定,对妻子说:“去哈尔滨,就是延长妈妈一天的生命也应该,她老人家太苦啦,我和妹妹欠她的太多了!”

大俊也点头同意,但接着说:“去哈尔滨得用钱啊,咱们有那么多钱吗?”建成使劲抓着头发,一时也没了主意。

傍晚,大春和铁锁两位叔叔和婶婶来了,还有很多屯中的乡亲,大家好像听说老李太太病得很重,都赶了过来。

大春问:“*妈知不知道她得了这个病?”

建成低声说:“瞒着呢,就说是得的胃炎……两位叔叔,俺和小妹欠她老人家的太多了,俺想带她去哈尔滨治病,两位叔叔,帮帮俺吧!”说罢,建成泪如雨下。

大春看看铁锁,两人心里一阵酸楚。建成的孝心他们理解,这两个苦命的日本孤儿,中国妈妈对他们兄妹付出的太多了。但这种绝症多少钱也难治愈啊,当年的生产队年终分红十分工还不到三角钱,去哪里弄几千块钱啊。

为安慰建成,大春看看铁锁,说:“大家想想办法吧,你也不要太为难了。”

马玉芬见来了那么多的乡亲,看到大春和铁锁闪烁不定的眼神儿,心里就明白了,但她也不说破,只是热情地和乡亲们唠家常。

待乡亲们都散去之后,大俊把两个孩子哄睡了,妈妈把他们夫妻叫了过来。

妈妈说:“你们也不用瞒着妈妈了,妈妈的病治不好了,看到你们兄妹都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儿女,妈妈的心愿就了啦,对你去世的爸爸也有了交待。”

妈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犹如万箭穿心,建成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似地扑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这天夜里,建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大俊太理解丈夫了,一时间也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只有无声地陪着。

突然,建成从炕上爬了起来,在柜子里一通乱翻,把那个红绸包裹的小玉佛找了出来。在灯光下,他第一次细心地打量这个物件,只见这尊不过五寸大小的洁白的玉佛,雕刻得十分精致。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玉石,只见通体玲珑剔透,那佛爷也不知姓甚名谁,却栩栩如生。建成虽不懂文物,但他知道他们祖传的宝贝肯定会有来历的,也一定很值钱。

大俊一脸不解地问:“建成,这不是你们家传的宝贝吗?你要干嘛?”

建成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什么传家宝不传家宝的,我要把它卖了给妈妈治病!”

第二天,建成没告诉妈妈,径直去了县城。他来到人民银行,对业务员说:“同志,我想用一件宝贝换几千元人民币。”

业务员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样的宝贝能换那么多钱?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当时几千元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建成也不多说,把红绸包递给了业务员。这时,女业务员对一位过来的中年人说:“主任,你看!”说着,她打开了红绸包,那个玲珑剔透的玉佛立刻吸引了所有的工作人员,有人惊呼:“天哪,这不是四旧吗?”主任这时注意到玉佛的底座刻着日文。

当时处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这件东西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一定会被没收的。银行的主任知道这东西应该有点来历,于是把建成叫到办公室,仔细询问了建成的情况。建成哭着把他和妹妹的身世以及养父母的情况和盘托出。

银行主任被这个孝顺的日本孤儿打动了,他知道方正县当年收留、收养四千多开拓团妇女和孤儿,李建成不是个例,但情况特殊。

这位热心的银行主任把情况报告给方正县革命委员会,革委会主任立即打电话给刚刚成立的外事科,经过研究决定,鉴于中日关系已经正常化和这个日本孤儿的特殊情况,同意李建成用这件宝贝抵押,贷给他三千元。

李建成含着泪水走出银行,来到邮电所,又给北京的妹妹发去了求助的电报。

建成回屯准备带妈妈去哈尔尔滨。三天以后,妹妹汇来五百元钱,并派来电报:“母病如何,速告知,建美。”

第十六章 母爱情深难割舍

在省城肿瘤医院,专家门诊确定马玉芬的胃癌已经扩散,治疗价值不大了。李建成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住院部人员摇一摇他的肩膀,说道:“同志,你还是回去吧,再不走恐怕没有回程的车了。”

建成带着无限悔恨回到靠山屯,到家第二天,他到镇邮电所又给妹妹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回。

九月,这是在建成记忆中最痛心的月份。1945年9月在地狱的边缘他被中国爸爸拽回了人间,而这个月份又是中国妈妈最后的日子。更巧的是,当年被征兵上了前线的生父村田四郎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借着中日关系恢复正常化的契机,竟然来到了中国。这真是令这个日本孤儿五味杂陈的九月啊!

村田四郎在日本厚生省办理了来中国寻亲的证明,来到北京的日本驻华大使馆,查询当年日本长崎县在三江地区长野开拓团的情况。在中国政府的帮助下,他一路寻找到哈尔滨的方正县。方正县外事科人员排查当年被中国家庭收养的几百个儿童,根据年龄等信息,最后确定大罗勒密镇靠山屯李青山和马玉芬收养的兄妹,有很大概率是他的儿女。

二战后,从东南亚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村田四郎回到老家长崎县,在战争的废墟上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几年之间便有了自己的公司。如果不是中日关系恢复正常化,他对在中国寻亲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在方正县外事科人员的热心帮助下,他来到大罗勒密镇,暂住在镇上简易的招待所里,准备去靠山屯认亲。

六十年,对于一位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中国妇女和一位母亲来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但这六十年,马玉芬经历了太苦太痛的人生。她曾经有自己的家庭和儿子,但是被残酷的日本侵略者给摧毁了。然而,在冥冥中,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她又鬼使神差地成为仇国人儿女的养母。多少年来,她在复杂矛盾中抚养着仇国人的孤儿。

当她含辛茹苦把人家的儿女拉扯成人后,刚要享受天伦之乐,死神的魔爪却死死地抓住了她,她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建成与她的省城之行,她已对生命不再有任何奢望了。剩下的时间里,她在病痛中恍恍惚惚回忆着自己的人生旅程,她回忆走过的每一条路,趟过的每一条河,做过的每一件事。她没有找出自己有愧于良心的一点点差错。她是中华民族传统的女性,以传统的道德标准去做人,为人妻,为人母。

在这段时间的日日夜夜,人们在轮流陪护着这位灯油即将耗尽的老人,李建成托人在医院里买了几盒止剧痛的杜冷丁,当妈妈过于痛苦的时候才用上一针。

大春和铁锁两位叔叔和婶婶,还有老邻旧居日夜轮班守护,老太太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她没有太多的话语,目光总是向门外看。建成明白,这是妈妈在等着建美归来。

建成安慰妈妈道:“建美很快就会回来了。”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妹妹是公家人,怕是脱不开身啊!”

建成心急如焚,按时间计算妹妹应该回来了。他几次打发壮壮和芳芳去村口瞭望,两孩子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其实,建美接到哥哥的加急电报,几乎乱了方寸。她一个电话把出差的丈夫叫了回来,向单位请了假,把胖胖往丈夫怀里一推,便坐上了北京直达哈尔滨的列车,在哈尔滨又乘坐老牛似的班车,回到靠山屯时己经是傍晚时分。

当她走进村口,忽然看到壮壮和芳芳,建美领着壮壮,抱着芳芳一溜小跑回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老屋。

建美扔下皮包,一头扑向妈妈的怀里,大声地喊着妈妈。这一声痛苦欲绝的呼喊,惊醒了正在昏睡的妈妈,她缓缓地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当她看清是女儿时,双手颤抖着抚摸着女儿抖动的双肩,有气无力地说道:“建美,你一个人回来了,胖胖怎么没带回来?”

建美哭成了泪人,大家也跟着掉泪。

妈妈似有顾虑地说:“你是公家人,身不由己呀,有你哥嫂在跟前就行了,妈妈就是想看一眼外孙女!”

建美赶忙说:“孩子小,怕拽脚,等妈妈病好了,俺们三口再一起回来。”

建美强忍着悲伤,为妈妈调了一碗从北京带回来的上等奶粉,端到妈妈的嘴边,老太太四处顾盼着,她在找两个孩子。

建美说:“妈妈,孩子的零食女儿已经买了,您不用惦念了。”

当建美喂完一碗奶粉后,妈妈的气色似乎稍稍好了一些。

第十七章 生亲相见若隔世

在这几天里,建成连着接到县外事科通过大罗勒密革委会主任送来的通知,告知日本长崎县一位日本老人来方正县寻找一九四五年失散的亲人。老人名叫村田四郎,原为长崎满洲三江地区北部长崎开拓团成员,战前被日本关东军征兵调往南方战线,后来死里逃生回到日本。

根据村田先生提供的线索,建成兄妹应该就是失散的亲人。革委会让建成接待并认亲。听到这个消息,建成大吃一惊。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爸爸的印象,最深的记忆是他与妈妈和妹妹随同一群人逃难的情景,最刻骨铭心的是与妈妈和中国爸爸的生离死别。

建成没有因为村田老人来寻亲而纠结,不假思索地让外事科人员答复:“李建成、李建美是中国人,没有什么日本亲人,不与他相见也不相认。”他还冷冷地补充道:“他有什么资格为人父?他抛弃了妻子儿女,让妻子客死他乡。让他回去吧!”

这天外事科的老田来见建成。方正县自从中日邦交正常化以来,有不少日本人前来或通过书信打听失散的亲人。上级对此事要求严格,下令做好接待和寻亲工作,外事科因此忙于应对,因为这涉及中日关系,是中日之间的一件大事。

面对李建成决绝的不相认的态度,老田只好回去与村田老人商量。当老田回去把建成的全部情况告诉了村田,村田的心震撼了。他万分感谢李青山、马玉芬这两位中国人的人道和大爱,激动地对老田说:“我要亲自去见一见抚养他一双儿女的中国妈妈马玉芬,当面感谢这位病危的中国老人。”

从工作的角度,老田答应了这个请求。他左思右想,决定通过跟建成家交情深的大春做思想工作。大春让建成不要意气用事,要从大局着眼,服从组织的安排,说道:“这不是认不认亲的问题,而是要照顾这位日本老人的情绪,不能给方正县外事科造成不好的影响。”建成碍于情分只好答应下来。

村田四郎在老田和大春的陪同下,坐着外事科的吉普车来到了靠山屯。

村田老人小心翼翼地迈进了三间草房的东屋。屋内的光线有些暗,当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以后,他打了个寒颤,在一堆沉默无声的人群中,他分明看到了在一个年轻女人身边站着的,不就是当年的儿子和女儿吗?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几十年前与妻子和儿女分别的一幕。

当年,他吻别了正在睡梦中幼小的儿子与女儿,挥泪告别了发妻。是那场罪恶深重的侵略战争,活生生地拆散了他的家啊!村田不由自主地迈着沉重的步子,伸出颤抖的双手,向他幻觉中的一双儿女面前走去。

依偎在爸妈身边的壮壮和芳芳睁着惊恐的眼睛,使劲往后退去,这对兄妹不知这个老爷爷想要干什么。村田用颤抖地声音喊道:“成雄、美纪,我的孩子呀!你们还活着,你们的妈妈呢?”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

哇的一声,建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感情上的极度折磨了,她一下子扑到炕上妈妈的身边,失声痛哭,壮壮和芳芳也一齐扑到姑姑身上大哭不止。屋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建成夫妇也难过地别过脸去,忍不住撒下了一串串泪珠。

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这近三十年前一家人的悲离,又于三十年后梦幻似地重逢,这中间悠悠的岁月,不知让这天涯两隔的亲人有多少牵挂与思念啊!

村田老泪纵横,激动得几乎要摔倒,他的助理连忙扶住他,坐在椅子上。他稍稍平息了情绪之后,仔细地向炕里瞧去。他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坐在炕里,虽然是一脸的病容,但不失庄重的神态。

老田赶忙介绍:“村田先生,这位就是你儿女的养母马玉芬女士。”

村田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模糊着泪眼向炕边走去。他凝视着这位抚养他一双儿女长大成人的中国母亲。此时此刻,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感激之情,都显得多余。这人世间天高地厚的恩德,用什么都无法报答。

一瞬间,气氛又显得沉寂下去。村田深深地弯下腰,激动地握着马玉芬的手,说道:“尊敬的中国大嫂,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您……”村田喉结抖动着,又深深地连着鞠了几个大躬。

马玉芳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应道:“村田先生,请不要这样。”

村田执意说道:“不,请一定要接受我与死去的妻子的感恩之情!”

随后,村田向助手示意,助手连忙递过一只皮包,村田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五捆人民币,放在马玉芬的面前:“尊敬的中国大嫂,您是我全家的恩人,这是五万元,请您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村田这个突然的举措让在场的所有人惊呆了。外事科老田注视着马玉芬。五万元人民币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一个什么概念?几乎是天文数字。这个事情来的突然,谁也不知道马玉芬要怎么办?

如果说知恩图报,马玉芬与丈夫李青山收养抚育了村田的一双儿女,这些钱又算得了什么?再多的钱,她也受之无愧。

马玉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村田,语气淡淡地说道:“村田先生,你的心意俺知道,不过你要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是用金钱能买来的”

村田红着脸说:“中国大嫂,你们的恩情天高地厚,是用多少金钱也无法买到的。这一点我也非常清楚。不过,我的这点心意,请一定要收下!”

马玉芬义正辞严地回应:“村田先生,俺的意思你理解错了。中国人十四年的苦难,你们日本侵略者毁掉了多少个中国人的家庭啊!当年有多少像你们开拓团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啊!这一笔笔血债当然不能算在日本老百姓的头上,这是那些残暴的战争狂人制造的。你知道仅仅方正县有多少开拓团残留妇女和孤儿走进中国家庭吗?要不是俺们中国人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开拓团回不去的妇女和孤儿能有几个活下来的?俺们方正县当初建立了孤儿收容院,不仅仅收容日本孤儿,很多被你们毁掉了的中国家庭孤儿也被收容。你的这笔钱俺心领了,你可以把这笔钱捐献给孤儿院,办一件你应该办的事儿吧。”

村田怔怔地听着马玉芬的这番话,脑子里一片空白。面对这位平凡而伟大的中国女性,他不知所措。

哗!在场的人都为马玉芬的这番话鼓起了掌,刚才还是压抑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了。出人意料的是,马玉芬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根本不像个病重命临大限的人。随后,马玉芬把屋里的亲朋好友一一介绍给村田,她让大春和铁锁讲述了李青山如何收养他的一双儿女的全过程。村田不停地点头,认真地听着。他的心里一阵阵酸痛,他用的一方手帕也被泪水打湿了。

马玉芬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话题转入实质性的问题。她看看态度始终冷漠的建成,对村田说:“村田先生,你这次来到中国,俺们都很高兴,你的儿女都已经在中国成家立业了,也该是你们亲人相认和团聚的时候了。”

村田立即回答说:“不,中国大嫂,我们的孩子是您和李英雄抚养成人的,他们是你们的,我只是来看看。”饱经世事的马玉芬看出村田的话是言不由衷的,接着说:“村田先生,你不要想多了,中国有句老话,叫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中国人决不自私,讲人道的中国人如果像日本鬼子那么残忍,当时仇国的妇女儿童,一个也别想活。这样吧,这两个孩子可以认祖归宗,他们毕竟是你们村田家的后代。”

说到这里,马玉芬转头对建成和建美说:“你们就去认你们的爸爸吧。”

村田慢慢地转过身来,泪眼模糊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一双儿女。他多么期盼失散几十年的儿女扑过来喊他一声爸爸啊!然而,他等来的是儿子冰冷的一句话:“村田先生,您多多保重,我的爸爸妈妈是中国人,您回去吧。”

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场面,一下子把空气凝住了。建美再也受不了这种情感的折磨,捂着脸哭着冲出了屋子。

村田四郎几乎要晕了过去,幸亏助手扶住了他。马玉芬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对儿媳和两个隔辈人说:“大俊,让壮壮和芳芳过去认爷爷。”

大俊揽着两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村田伸手想去抚摸两个孩子,然而壮壮和芳芳扭头就爬上炕去,一边一个依偎在奶奶的身旁。

第十八章 人间再续不了情

村田四郎抱着莫大的希望,借着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的契机,几费周折总算寻到了失散近三十年的一双儿女,万万没想到儿女竟不肯相认。此刻,这位白发苍苍的日本老人心情略显沮丧,但是他还有一个未了的心事。

第二天,他在助手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靠山屯。马玉芬让儿媳做了顿农家饭菜招待他,她也不勉强建成兄妹强认这个爸爸,颇有心计的马玉芬对他们父子的相认另外做了安排。

饭后,村田略显吞吐地问道:“中国大嫂,我有一件事想问一问可以吗?这个……我的妻子临终前有没有留下一个物件,是……是一尊小玉佛。”

马玉芬未加隐瞒,单刀直入:“你说的是不是你们家族的传家宝?”村田连忙点头:“对,对,是用红绸子包着的一尊玉佛。”

马玉芬把建成叫进屋里说:“建成,你把妈妈交给你的玉佛拿出来吧。”

建成吱唔道:“妈妈,那东西为了给您看病,儿子把它抵押给方正县人民银行了。”

妈妈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妈商量呢?”

村田一怔,立即说:“不要紧,你把抵押单交给我就可以了。”

村田又略有心事地说:“中国大嫂,我想去看看我的妻子的坟墓,也想把她的骨殖带回日本,这事在中国有什么说法?”

一旁的建成说:“妈妈的骨殖可以带回日本,不过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青山爸爸也是妈妈的丈夫,需要留下一半的骨殖陪葬在中国爸爸的墓地里。”

村田看看马玉芬,不知所措。

马玉芬说:“是的,我们这里有这样的风俗,他们必竟也是夫妻一场。”

村田未加犹豫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三天的时间,村田办了这样几件事:一是他在建成、建美、大春和铁锁等人的陪同下来到黄泥河畔贞子的墓地,烧炼了贞子的骨殖。女儿用两个红布囗袋把骨灰交给村田一半,将另一半撒在了中国爸爸墓地的周围。村田在这位中国英雄的坟前焚香后,深深地鞠躬三次。

第二件事是来到方正县人民银行,赎回那尊玉佛。第三件事是把五万元人民币亲手交给方正县孤儿收容院。

村田第三次来到靠山屯是与跛脚的中国大嫂和建成兄妹告别来了。他深知这位深明大义、心地善良的中国大嫂已经生时有限了。这位可怜的中国妇女,失去了自已的亲人,却为了抚养日本人的孤儿,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就让成雄和美纪留在她身边,为中国爸爸妈妈传宗接代吧。”这样想着,吉普车停在了马玉芬家门口。村田在进了屋,没有看到他的儿女和孙子孙女。马玉芬撑着身子接待了他。村田紧紧握住马玉芬那枯柴一样的双手,眼中泛着泪花说道:“尊敬的中国大嫂,我要回去了,就让孩子们留在您身边吧。他们永远是中国人的儿女,他们的根虽然在日本,但成熟的果子却结在了中国!”

马玉芬知道他的心思:“村田先生,你就放心地回去吧,叶落总要归根的。但愿中日两国再也别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在村口,大春和铁锁等一群乡亲目送着村田,村田下车向大家深深鞠了一个躬,他在人群里仍然没有看到建成他们,心神不宁地被助手扶上了车。

当吉普车驶出村口,在一个拐弯处,齐刷刷地站着儿子、女儿、儿媳和他的孙辈。村田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司机的方向盘,司机一个急刹车停下了汽车。村田浑身颤抖不止,在助手的搀扶下才下了车。

双方都在静静地互相注视着,村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突然,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成雄,美纪!”

“爸爸!”女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过来抱住爸爸。村田老泪纵横,用日语含混地说着什么。

建成扶着爸爸,哽咽着说:“中国妈妈怕您伤心,特意安排在这里见面。”

建成强压悲伤的情绪对爸爸说:“您就安心地回去吧,中国妈妈还需要我们照顾。妈妈已经时日无多,我们要尽到最后的孝道。”

第十九章 慈母西归泣鬼神

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而命运则不然。跛脚妈妈这位苦命的老人,她代表着那个悲惨的时代,和她那一代人的命运。她从死亡线上挣扎着走到了今天,当命运刚刚有了转机时,她又要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这不公平的命运仿佛冥冥中就已注定。

就像她在没有完成使命之前,不能撒手,当她完成了她的使命,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那根崩着她生命之舟的缆绳也要断了。

就在她精心安排建成兄妹与生父相认的第三天,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她一阵阵昏迷,生命已到了最后的时限。

这天的傍晚,方正县外事科派人给李建成送来一只手提箱,来人亲手交给了建成兄妹。

这是一只精致的密码箱,开口处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开箱的密码。晚饭后,建成为妈妈打了一针止痛的杜冷丁。建美照着密码打开了保险箱,箱内也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赠别”两个字。

箱子里还有一台日本生产的小型录音机和三盒磁带。还有一个红绸布包着的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他们一眼认出了是那尊玲珑剔透的玉佛。箱子底层还有牛皮纸包着的什么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人民币。

建美把标着序号的第一盒磁带放进收录机里,轻轻一按键,里面传出沙沙的声音:“尊敬的中国大嫂,村田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是您给了我希望,当儿孙们喊我一声爸爸和爷爷的时候,我羞愧万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亲人,是您的伟大的胸怀和无私才让我和子女相认了,村田再一次给您鞠躬,谢谢您!另外,请向帮助你们的乡亲们转达我的敬意!”

“成雄,美纪,爸爸已经抵达哈尔滨,转向北京乘机回国。爸爸己经老了,在那残酷的战争年代,爸爸的身心受到了催残,能够活到今天全靠佛祖的保佑。那尊玉佛是咱们村田家族传下来的至宝,留在你们身边保佑你们平安!”

“爸爸尊重你中国妈妈的意愿,为方正县孤儿收容院捐款五万元,再留给你们一家五万元。这笔钱,一万元给你和大俊,就算爸爸对你们结婚时的迟到祝福;一万元留给壮壮和芳芳,用来抚养他们兄妹长大成材;一万元给你妹妹,也是爸爸对她的补偿;剩下的两万元给你们的妈妈看病,带她到最好的医院去治疗。治病钱不够时,爸爸再给你们汇款。另外,你们要好好答谢曾经帮助过你们的大春,铁锁两位叔叔以及众乡亲们!”

声音断了一小会儿,接着还是村田的声音:“你们是不是很奇怪爸爸的汉语说的这么好?当年爸爸在开拓团时,一直与中国农民打交道。那些可怜的中国农民,他们的好土地被日本兵的刺刀硬逼着廉价卖给了开拓团。中国农民敢怒不敢言,被迫流离失所。我们也极力想与中国农民交往,但他们都不肯原谅我们。开拓团把大部分土地租给中国人,让他们成为佃农。这样我们有机会接触他们,爸爸的汉话就是这么学会的。中国农民都是勤劳朴实和善良的。”

第一盒磁带戛然而止,建美换上第二盒,又传来了村田的声音:“1941年12月,日本海军偷袭了美国的珍珠港,给美国海军以重创,本来美国作壁上观,结果被激怒,于是爆发了太平洋战争。”

“由于日本当局的侵略胃口越来越大,南方战线越拉越长,导致兵源明显不足,日本政府开始向开拓团征兵。当初离开本土进入满洲之初,当局承诺开拓团不征兵,现在兵源枯竭,只有向开拓团农民下手了,16岁至45岁的团员只要没有残疾都在征兵之例。我们长崎县的开拓民共征走了五人,除了我,还有伊藤、大江、宗野静二和松本良田。”

“我们这组人加上其他开拓团几百人,先集中在佳木斯,在佳木斯日本关东军宪兵总队集训一个月后,我们被分配到汤原县宪兵分队,维持地方治安,并开始配合守备队讨伐抗日部队,由于抗联的大部分都转入了萝北,过江去了苏联,我们又被调往南方战线。一九四四年,我们这支部队从佳木斯上了火车,稀里糊涂地一路南行,有时步行军,有时坐闷罐子火车,不知走了多少时日,来到了缅甸境内。我们被编入了日本远征军,是这个军团的补充部部队。”

磁带换成第三盒后,录音机里是又传来村田讲述在缅甸战场九死一生的遭遇,以及他在百废待兴的战后日本在故乡创业成功的往事。

还没等最后一盒磁带播放完,建成突然发现炕里的妈妈没有了声息。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没有任何反应。这位含辛茹苦的中国妈妈已经安详地离去了。她双眼微睁,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


第二十章 人间多难更多情

一九七五年,已卯年。

这一年的七月,李建成接到了生父病重的来信。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几经犹豫,他做了最后的决定。八月,他办理了回日本的一切手续,想回日本给在生父的病榻前尽一份孝道。

回国前夕,建成与妻子和儿女来到了中国爸爸和中国妈妈的墓前,他们献上了鲜花,焚烧了纸钱,向抚养他们兄妹的中国爸妈祭拜,作最后的告别。

告别了,中国!告别了,这抚育我们成长的故乡!告别了,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们!

在这块异国的土地上,建成犹如伏在妈妈的怀里那样的温暖。自此一别,天各一方,建成有那么多的留恋与不舍!

离开屯子的那一天,年岁已高的大春和铁锁叔叔与两位婶婶与他们全家四口人话别,大春叔拿出一个纸包交给建成,说道:“孩子,你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这几十年来你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来,现在你要离开了,不要忘了这块养你长大的热土!”

建成郑重的接过那包热土,心里一酸,哽咽着说:“两位叔叔,两位婶婶,建成永远也忘不了你们和乡亲们的大恩大德,没有中国人就没有建成和小妹的今天,俺们兄妹永远是中国人的儿女,靠山屯永远是俺们兄妹的故乡!”

建成有很好的人缘,屯中老少都来为他们送行,建成全家向全屯人挥手致谢!

不管人世间有多少恩爱情仇,都将会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岁月虽然无情,但一批又一批新的生命源源不断的来到人间。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永无止境。

大自然为什么那么瑰丽?正是因为一批又一批的生命的回归,滋润了大自然。

一九九四年,距离建成回日本已经过去将近二十个年头。这些年来,他曾经三次拖家带口回来给中国父母扫墓。但这一年他没有回来,这位像苦菜一样童年就失去亲人的日本孤儿,带着对人世间的眷恋,告别了这个又多难又多情的人间。

同年,建成儿子和女儿带着爸爸的骨灰来到了靠山屯。陪伴兄妹的,还有年近半百的姑姑建美。她没有选择回日本,而是留在了北京。

按照建成的遗嘱,兄妹把他的骨灰撒在了中国爸爸和妈妈的墓地里,永远与中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相伴。

编后记

连续半个多月发布的这部中篇小说《黑土大爱》,以日本侵华时向中国派遣的开拓团成员的子女在战后被中国家庭收养为主线,场景以黑龙江省方正县的小山村靠山屯为核心。主要时段设定在1945年至1975年这30年间,这30年中国社会剧变的30年,也是中国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在二战的废墟上一步一步建设自己的家园、曲折发展的30年。

在这样的特殊大背景下,中国人收养了众多日本妇女和孤儿,形成了世界历史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或者说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次罕见的“义举”。之所以会出现这个特殊现象,目前所见的解释多为中国人的仁爱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小编认为,单有这一点尚不充分,还需要从普遍的人性、中国的传统文化、19世纪中期以来的闯关东文化和现实需求等多方面加以探讨。小编将另行撰文,此处不再赘述。

关于《黑土大爱》的创作,在采访作者郭相声先生时,得知主人公均有原型。但文学创作毕竟是文学创作,有一些加工(升华)的成分在里面,尤其是为了塑造人物的典型形象,有时要将几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经历凝缩在一个人身上。这一点是文学创作和纪实文学的分水岭。各位读者阅读这部作品,受其感动的同时,也请与纪实性作品区别开来。

《黑土大爱》中,也有一些“瑕疵”,主要体现在历史背景方面。比如1973年中日之间尚未正式通航,没有从日本直飞北京的航班。小编在编辑时,做了适当的修改。但是,也有小编未及修改之处,比如1973年村田四郎到中国寻亲,受到方正县的外事部门的热情接待。如果将时间后移几年,似乎更为恰当。因为在20世纪70年代,日本人到中国寻亲均是民间性的(以僧人山本慈昭等人为典型),中国地方政府是否参与其中,是值得怀疑的。

当然,这些小问题瑕不掩瑜。从各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多次给小编反馈,表达对郭老师的敬意和谢意上,就能看出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喜爱。在此,小编与各位一道,感谢郭老师的辛勤劳作。同时,小编也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感谢各位提出的十分中肯的意见。这些意见让小编非常受益,也让小编深感自己学力不足,催小编继续努力。

以二战日本遗孤为主人公的小说,最为知名的莫过于山崎丰子的《大地之子》。这部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的小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中日之间引起广泛反响(在优酷视频上可以看到,中国观众熟悉的明星蒋雯丽饰演陆一心的妻子)。但这部日本人视角的作品,自有它的局限性。在小编看来,目前超越《大地之子》创作水准的长篇小说,当属王家栋先生的《双樱物语》。这部长达60章的小说,把历史舞台设置在中国沈阳和日本福冈,时段从二战结束后到新世纪初。

《大地之子》和《双樱物语》,叙述场面宏大;与其相比,中篇小说《黑土大爱》则小巧玲珑,更侧重细节的刻画。

关于二战日本遗孤为主题的小说,还有长安的《雨樱》(敦煌文艺出版社,2008年)等。那场给中国人民造成无尽灾难的日本侵华战争即近80年的今天,已经有不少相关文学作品问世。如果再加上其他作家和遗孤本人撰写的回忆录等纪实性作品(如王林起的《我在中国75年》、中岛幼八的《何有此生》等),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类别——二战日本遗孤文学。目前,尚未有学者专事这一领域的研究。期待有志于文学研究的后起之秀能早日切入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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