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宝玉被其父叫出去作寻秋赏桂花的诗,一心记挂着垂危的晴雯。回到府里,听说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忙问:“一夜叫的是谁?”一个小丫头回答说叫的是娘,宝玉说她糊涂;另一个最伶俐的小丫头说自己不但听得真,还亲自偷着看过晴雯——
“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红楼梦》中不乏“假语村言”,如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托梦给凤姐,第十六回写秦钟死时鬼判来捉他。晴雯是在太虚幻境入了簿册的人,临终知道些天机也未可知。但联系上下文,似不应有此事,而不过是小丫头扯出来的一篇谎。这个小丫头的伶俐之处,不仅在于她叙述晴雯的言语神情颇符合其惯常的性格,而且在于她知道宝玉要听什么。宝玉对这篇谎深信不疑,也不在于谎编得多么圆,而在于他宁信其有。按宝玉的性情,哪一个姐妹即便是出了园子,也少不得感伤一番,何况死的又是晴雯。金钏儿之死让他“五内摧伤”,晴雯之死又将给他带来多深的悲痛?倘正面描写起来,便是曹雪芹恐怕也会有语言贫乏之感。但毕竟是曹雪芹,通过小丫头的这篇谎话,便举重若轻,避开了这个难题,而宝玉对晴雯的感情却表现得恰到好处。
芙蓉女儿
读者意外没有看到宝玉悲痛欲绝的一幕,就因为小丫头的一番话在他心中产生了奇效:“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宝玉何尝割舍得下晴雯?之所以“去悲而生喜”,是以为晴雯死而为神。晴雯死前,宝玉曾去看过她,其境遇确实悲惨;死后果真做了花神,便是“超出苦海”。在这里,作者借宝玉的心理活动,在生与死之间做了一番比较:与其悲惨地活着,不如死后有个好的归宿。当人们还相信灵魂不灭时,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
黛玉葬花
高鹗的续书写黛玉死时,宝玉已迷失了本性,众人又都瞒着他。待到他获悉黛玉的死讯,立刻往潇湘馆来,哭得“死去活来”、“气噎喉干”。但再丰富的语言,也难以表达他的悲痛于万一。后来他听说黛玉死时,在场的人似乎听见远处有一阵音乐之声,才得到一丝慰藉。第一百回写探春来见宝玉——
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欢喜。
一想到黛玉“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宝玉的悲痛之情便得以缓解,“反又欢喜”起来。小丫头对他说诳,他因而相信晴雯死而为神;这次却没有人对他说诳,他自己也做出了黛玉“离凡返仙”的推测。可见不在于说诳不说诳,而在于宝玉需要这样的安慰,诚如探春所说,“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人需要精神安慰,这是一种宗教感情,是宗教产生的心理根源。从上述情节我们不难看出,神是怎样产生的,灵魂不灭的观念又是怎样形成的。小丫头的一个诳便造了一个神,这个神之所以能让宝玉深信不疑,并对他起安慰作用,却在于宝玉因痛失亲人姐妹而需要这种安慰。
诗鬼李贺
人对自己所爱的人,总是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如果他不幸而死,便希望他死后有一个好的归宿。唐代志怪小说《宣室志》载,唐朝诗人李贺英年早逝,其母“哀不自解”。一夜,李贺之母在梦中见到李贺,和生前一样,告其母说:“然某(我)虽死,非死也,乃上帝命”——
夫人讯其事,贺曰:“上帝神仙之居也,近者迁都于月圃,构新宫,命(命名)曰‘白瑶’。以某荣于词,故召某与文士数辈,共为新宫记。帝又作‘凝虚殿’,使某辈纂乐章。今为神仙中人,甚乐,愿夫人无以为念。”既而告去。夫人寤,甚异其梦,自是哀少解。
人生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李贺之母“哀不自解”是很自然的;后来之所以“哀少解”,就因为在梦中听儿子说他不是死,而是奉上帝之召上天去了,从而得到了一点安慰。在李商隐的《李贺小传》中,“玉楼赴召”的故事不是李贺死后托梦给母亲,而是他临终时讲给母亲听的。这样就不一定有神秘感了,而可以理解为李贺为了安慰他的母亲而编出来的一个诳。鲁迅先生正是这样理解的,他说,“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 在鲁迅看来,“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正如晴雯死而为神,在宝玉的小丫头是一个诳,对宝玉而言则是一个梦,“玉楼赴召”对李贺而言是诳,对李贺之母来说就是梦了。——便是对李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梦呢?他在人间因避父讳不应进士,而困顿了一世;而照他说,他在天上受到了上帝的赏识,他的才能庶几可以得到充分发挥。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何尝没有过类似的梦想?对于这一类梦,鲁迅认为“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到)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坟·娜拉走后怎样》)
如果说李贺用梦想安慰其母之见得伟大,缘于在生离死别的情境中展示了人性的美,那么鲁迅所谓“我们所要的倒是梦”,这梦则是广义的。人生需要梦想,困顿了一世的李贺需要在梦想中走出困境,“心比天高”的晴雯需要在梦想中改变她“身为下贱”的命运,而“哀不自解”的李母、怜香惜玉的宝玉则需要梦想抚慰他们心灵上的创伤。至于生于此世而梦想有一个好的彼世,则已属于历史,而不再是现代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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