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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子鸢悠闲说道:“莫说皇上面前,她们甚至都不敢在我面前说。妒我,还怕我,这样的人越多,便证我权宠越盛。”
——题记
1
荣子鸢进宫的时候,我对她并无甚印象。那一年老庄持重的柳庄皇后执掌后宫,几位人精似的妃嫔也敛了锋芒,算得上是后宫极为清净的一段日子。
初秋选秀,我作为疏桐轩的掌事姑姑,早早便得了消息,共有三个秀女住在此处。
其中家世最大的是礼部侍郎家里的幺女舒娴,另两个都是都城外的地方小官家里的女儿。我只消看一眼便知资质平平,又是两个守着冰冰院墙至死也难见天颜的可怜女子。
仗着家世,同住一院的秀女们又胆小怕事,舒娴在家跋扈惯了,进了宫也十分放肆。欺负惯了宫女和小内监们,一日竟也来寻我的不痛快。
秋末落了场细雪,我招呼小内监将门前宫道的雪扫了,舒娴上来便阴阳怪气:“泽玉姑姑好大的官威,说使唤人就使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这疏桐轩的主子呢。”
说着,她便命人将扫帚递给我,让我去打扫。我原本想着息事宁人,正要向外走,一个穿着月白小袄墨梅裙的女子掀帘而入。
我抬头便看见了她那张脸,说来还算清秀小巧,但一双眼尾上挑的眼睛却着实出众。
那女子巧笑着行礼,张口是与她那狡黠气质相仿的清脆声音:“舒姐姐何不自己去扫?”
赶在舒娴发难前她上前轻声补道:
“听闻皇上年年初雪天都要去青玉阁驻足半日,疏桐轩门前乃是必经之道。姐姐若在门口亲自洒扫,皇上返程时见着,姐姐想个法子搭上话,岂能不被青睐?”
舒娴闻言大悦,抢过我手里的扫帚便向门外去。我转过头,正不知如何称呼,那女子一边向我回礼一边道:“泽玉姑姑好,我是住在烟柳堂的选侍,荣子鸢。”
我向她问安,抬眸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荣选侍知道奴才?”
“如何不知呢,当今元贵妃娘娘初入宫时,便是姑姑一手照料。贵妃娘娘如何尊荣,奴才们哪个能伺候周到,如今还能得主子们重用的也唯有姑姑罢了。”
她伸手扶起我,强拉着我坐下,亲自给我斟了杯热茶。
众人皆说如今的元贵妃元嫣然嚣张跋扈,那大多是未曾见她刚入宫时的模样,她现在属实脾性温和了许多。
元宰相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一品朝臣,元嫣然是元宰相府长女,甫一入宫便是前所未有的妃位。
所有人都知她宠冠六宫锋芒逼人,她自己更知道。不过是冬日里要的一碗江南的糖渍樱桃晚了两日未送到,她便斩*了七八个经手此事的宫女。
几个小命难保的小宫女磕头求我救命,我只得迎着盛怒,擅做了一道糖心樱桃酥求个恩赦。
那会儿我跪在大殿之上手脚冰凉,视线所及处,只看得到元嫣然脚上要顶尖的工匠足足一年才能做好的绣鞋。
“阖宫乌泱泱几百个奴才,唯独一个泽玉还算心灵手巧些。”元嫣然这般说着,我才领着几个小宫女从鬼门关撤了回来。
这事儿也只在奴才间传开过,新进宫的荣子鸢能知此事,还特意替我解围,我便知她是做足了准备才进的宫,此番是特来与我结交的。
我徐徐吹开杯中浮沫,门外已有大太监高呼“皇上起驾,闲人避让”的声响。
我定睛看了她一眼,说道:“听选侍口音,应是江南人罢?江北寒冷,疏桐轩比烟柳堂暖和些,选侍请常来。”
荣子鸢离去前乖巧应声,留下一个施施然的背影。
而紧接着便有小内监来报,说舒娴故意跌倒冲撞了圣驾,令迁居冷宫,搬出这帝宫边上的疏桐轩。
那会儿我对身侧的小宫女轻声道:“咱们这儿,将来要出一位大人物了。”
小宫女满面的疑惑,任谁看另两个秀女都不是龙凤之材。可我知道,疏桐轩与皇帝的华晖殿一墙之隔,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荣子鸢必然会来此处。
皙白的雪落下,覆住枯了的梧桐叶。这后宫,永远都暗潮涌动,何时都不得清净。
2
皇帝戚珏,钟爱其已故的舒皇后,那位皇后在世时最爱吃梅花酥和酸萝卜老鸭汤,元嫣然的堂妹元蓉裳——现如今的元妃,因长得像已故舒皇后,也曾投皇上所好爱吃梅花酥。
即便不侍奉在前,元贵妃也时常唤我去给她堂妹做梅花酥。雪晴时便命我去了一趟,那天刚巧碰上戚珏留在贵妃宫里说话。
元宰相府上得了一只毛色极好的吊梢睛的猫,送进宫给了元贵妃。那猫通体黑白相间,面上是纯黑的,唯两弯眉雪白。戚珏看了很喜欢,给猫赐了个名字叫“霜眉”。
算起来,戚珏不过三十出头。偏白的肤、喜笑的瑞凤眼,看谁都自然含着几分情,偏偏年纪轻轻还治国有方,不怪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女子都为一份皇恩而争得头破血流。
三人聊起新进宫的秀女们。还是元嫣然看向我,忽而道:“本宫记着泽玉是不是也被安排去给新人们当掌事姑姑了?你领的哪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我垂首说了我的境况,思忖后道:“奴才这里未有什么奇事,倒是今日看见这猫,想起一位长得颇有些相像的选侍。”
“长相像这猫?”戚珏难得起了兴致,问我是谁。
我回道:“烟柳堂,荣子鸢。”
传召的是皇帝身侧的小内监,许是收了银两透了消息,荣子鸢来的时候原穿着那日见我的衣裳。只是上身换了深一些的灰色,看去便更像那只黑白相间的猫。
更有心计的是,她将眉修得细长了些,用的是最浅的黛色。欠身行礼时身姿再袅娜几分,看着分明是一只会挠人心尖的猫儿。
那一日戚珏给荣子鸢赐了与猫同样的名字“霜眉”,还被封了“媚婕妤”。以她江南小城芝麻官的娘家家世,已是飞上枝头了。
而戚珏问她想要什么赏赐,荣子鸢只看了看我道:“嫔妾打江南来,帝都明月城的冬日实在冷了些。不知皇上——”
她抬眸偷觑皇帝,像极了偷盘中鱼吃的猫,顽劣中带着惹人爱怜的娇憨:“可否准嫔妾住到疏桐轩去?那里冬日朝阳,看着就暖和。”
荣子鸢入主疏桐轩的第一个晚上便来向我道谢。那会儿已有不少不满之词,说什么“非是媚婕妤,怕是妖婕妤罢,哪来的猫妖修成了人,专来勾引皇帝的”。
我一边请她无需谢我,我只是报当日她替我解围的恩情,也多劝慰了几句,让她不要听那些妒妇的言语。
那会儿荣子鸢斜斜倚在榻上,我从没在那样年轻的新人脸上,看见那般轻蔑而无所畏惧的神情——除了元嫣然。
她一边悠闲地剥着一颗橘子,一边道:“莫说皇上面前,她们甚至都不敢在我面前说。妒我,还怕我,这样的人越多,便证我权宠越盛。”
窗外是隆冬的盛雪,漆黑的夜色里,八角宫灯映照出深深的宫墙。
我知元嫣然的旧事。她自幼长于堪比皇城的宰相府,爱玩爱闹,最爱自由,被父亲逼着进了宫,进了这天底下最大的牢笼,再也没了自由。
我也知当今柳庄皇后的旧事。她出身长公主府邸,听闻曾与驸马胞弟情投意合,只是被戚珏看中,一夕间便离了心上人,做了别人的妻子。
我还知元嫣然的亲妹妹元丹蔻的旧事。她真心爱慕皇上所以进了宫,却终究在争宠的路上违了宫规,然后被她最爱的皇上日日下毒不得生养,最终还进了冷宫发了疯。
只是眼前这位媚婕妤,我看不透她。
思来想去,我知我推举了她,她又赖定了我,已是绑在了一起,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她争。
只得劝说最后一句:“这位皇帝励精图治,不是沉迷酒色的主。争恩争宠都罢,千万别争帝王之爱。”
那会儿荣子鸢笑着看我的神色,许多年后我才能看得透。
这像猫一样灵巧会挠人心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了明月宫里。没有元贵妃的显赫家世,没有柳庄皇后的玲珑手段,也没有婉妃的倾城之姿。
却人人见了都要避退三分。
3
照例,正月初一到十五皇帝都是要留宿皇后宫的,而正月十六甫一下朝,戚珏便摆驾了疏桐轩。
荣子鸢命人搬了竹榻晒太阳,好几个秀女从门口路过,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连戚珏已从院外大步流星进来,她都懒懒地不爱起身,慢悠悠行了礼,被戚珏揽入怀里又一起倚在了竹榻上。
“朕连件衣裳都顾不上换,便赶来见你,倒打扰你晒太阳了?”戚珏说着,虽则嗔怪却掩不住宠溺。
荣子鸢仍旧懒懒的,纤纤十指一挥:“那皇上便回去换身衣裳再来罢,臣妾方可小憩一会儿。”
戚珏作势当真要走,起了身向院外走,才绕过回廊又转过头来。
阳光漫洒,他身上有着帝王少有的少年气,见荣子鸢连眼睛都未睁地说了句“臣妾恭送皇上”,则更带了几分孩童意气。
他反身走来,一手揽住荣子鸢的腰,一手便去捏她的鼻尖。荣子鸢竟也敢反抗,却一不留神用长指甲划落了戚珏的一缕头发。
霎时间奴才们便乌泱泱跪了一地。荣子鸢也吓白了脸怔在原地,我审时度势笑道:“皇上说娘娘像猫儿,连这被扰了懒觉便挠人的脾性也像。真真是只猫了。”
荣子鸢接了这话,见戚珏并无怒意,便身子软软地伏到他怀里,娇俏地问道:“那皇上,这阖宫上下这么多猫,您最爱哪一只呢?”
“自然是你了,霜眉。”他轻轻刮她鼻尖,拉着她的手向屋里走,命人为他重新梳发。
戚珏接连在疏桐轩宿了三日,还是荣子鸢叫嚷着伴君太累,要好好休息,才将皇帝送回了华晖殿。
宫里是女人间的争宠,宫外便是男人们的斗权。只这前所未有的三日君恩,便足以让荣子鸢远在江南小城的父亲被调任繁华的邀月城,还在数月内连升到了五品。
她提起父亲时,面上才有了几分十几岁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
“我爹一介布衣,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可惜没得倚仗,前年为治水又得罪了权贵,这才被贬到穷山恶水之地苦闷度日。”
她说她的那双眼睛便随她父亲,纵上下还有兄弟姐妹,她总是最被父亲偏宠的那一个。她与兄弟一起跟着父亲念书写字,听她父亲对治水的独到见解。
她原本想做一个女先生,以后给贵胄乡绅府上的小姐教书,像男子一样自力更生。
可最终和元嫣然一样,求不到最宝贵的自由,进了这朱墙掩日的后宫。
“泽玉姑姑,我也想尝尝那糖心樱桃酥。”荣子鸢话锋一转,又是那个满眼精明的媚婕妤。
我应了下来,她爱吃甜食,这一盘我放了更多的糖。她一个不落地吃完了,最后望向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道初夏晚霞,喃喃道:
“你说,那为了一碗迟了两日的樱桃便能随意斩*人命的贵妃娘娘,坐在那至高之位手握生*大权,当真就快乐吗?”
“听闻娘娘进宫,是托了人主动报了名姓?”我不答反问,因疑惑于她说这话似乎该和元嫣然一样爱自由,却为何又要自己主动踏进这深渊里来。
她明白我的意思,收回视线,抬眼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她当如何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我能走到那一步,定会志得意满。”
这话我相信。因为不到一年时间,她便被赐独居疏桐轩,两三月便是一升,才到她刚入宫的初秋,已然封了媚嫔。
那会儿戚珏问她,想不想时常能见到家人。那意思是要将她父亲调任帝都,举族升迁。
而荣子鸢只是淡淡地说,她父亲只是乡野粗鄙人,还是适合待在家乡为圣上推行治水之策。荣辱不惊,那是更吸引帝王的地方。
连戚珏自己都忍不住说道:“朕见过许多各有千秋的女子,可你依然那般不同。”
晚秋天晴,荣子鸢拈着蒲扇去接落叶,树影斑驳间那一身墨梅裙和画里的一样。她只留一个侧影,偏着头,眼尾上挑的眸子便看着柔婉了许多,但笑不语。
比起自知荣宠便跋扈的元贵妃,依旧淡漠得如谪仙。她何止不同,堪的是天下无二。
“再这样下去,朕可就真的心动了……”
那句话戚珏说得太轻,荣子鸢并未听到。全数融进了习习的秋风之中。
4
婉妃登门,是在初冬的第一场落雪后。
那确是个绝色的美人。看着婉妃温妆楼,会觉得百花之凋零非是冬风至,而是她来了。
婉妃穿的一身素白小袄我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样的缎子送进宫统共只做了两身衣裳,婉妃身上的这件是纯白绣梨花的,另一件绣了大团的墨梅,正穿在荣子鸢身上。
我为婉妃斟茶时与荣子鸢对视了一眼,她眼里是一片了然清明,因着前些日子我二人才细数了一番。
如今掌权的几位后妃,柳庄皇后为人公正无私,元家势大不屑于争宠,有一韦妃爱搅弄是非,只是如今被幽禁着闹不起风浪。
再便是这位婉妃了。后宫里唯一平头百姓出身的妃子,戚珏前年微服出宫后带回来的,天人之姿,女子见了都要生几分爱慕,不怪帝王动心。
和顺柔美是为婉,温妆楼喝了茶,半天才怯生生张口:“也是闲来无事,我——”
被身后牙尖嘴利的姑姑轻碰了碰,温妆楼连忙改口:“本宫……本宫才想着来妹妹这里坐一坐的。”
荣子鸢也吃一口茶,眼角眯成一条线,我知她那表情是在暗笑。
“姐姐主事琳琅宫,平日里嫔妾只能在向皇后娘娘例行问安时见一见姐姐。如今姐姐能纡尊亲来,是嫔妾的福气。
“我身边这位泽玉姑姑做糕点的手艺很好,元贵妃娘娘都时常要招去做酥饼的,还请姐姐莫要嫌弃,尝一尝泽玉的手艺。”
我应声便往小厨房走,离去前看到荣子鸢故意干呕了一声,听到温妆楼紧张地问她是否有了身孕。
我不免无奈一笑,荣子鸢真是个坏透了的小蹄子,专欺负老实人。
可谁知大张旗鼓招了太医来,我做好的糕点刚端上桌,太医便道了喜。竟果真有孕了。这一下原本荣子鸢只是想戏弄戏弄温妆楼,如今却和故意打压似的。
温妆楼面色已很不好了,她身后的姑姑更是言辞厉害:“阖宫怀过胎的娘娘不少,媚嫔娘娘的架势却比舒皇后当年还要金贵些。既好容易怀了,可千万照料好。”
荣子鸢本想呛声,我上前帮她挡下,既有了身孕还是少正面树敌为强:“姑姑此话有两层不对,一来如今皇后已是柳庄娘娘,姑姑直言已故舒皇后,岂非两边不敬?”
“二来,”我靠近了些盯着那姑姑,婉妃不足为惧,全是她身后这个奴才在出鬼主意,“已故舒皇后的死因是阖宫禁忌,上一个嚼舌根的奴才最后可是被皇上五马分尸的,请姑姑慎言。”
她那后半句话无非是嫉妒荣子鸢怀了龙嗣,可刚巧舒皇后便是死于难产。
她是无心之失,但我这么一说,阖宫便也听成了这层意思,也权做威胁她,有了她这把柄,让她以后少撺掇婉妃来给我们疏桐轩使绊子。
荣子鸢有孕的事一时传开,乌泱泱的人群来了又散。戚珏从天亮陪到天黑,我见她兴致乏乏的,便以太医嘱咐多静养为由请走了戚珏。
那猫一样狡黠的女子,此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忽而多了几分温柔之色。再无坚不摧,到底也是凡人。
我照旧为她备好暖炉置好宫灯,一边安排人将安胎药一样一样拿进来查看,一边命人将药罐子就放在我屋旁边煮,我要亲自盯着以免有人动手脚。
“泽玉。”荣子鸢忽然唤我的名字,我转身,看到暖黄的烛火里她那张清丽温和的脸。
她伸出手,我便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舒皇后身边有拾翠姑姑,柳庄皇后身边有宜兰姑姑……我身边能有你,当真心安。”
入宫为奴,我所求也不过有一能够倚仗、宽厚待下的主子。
我也有几分动容,更握紧了几分,道:“从我在皇上、贵妃娘娘和元妃娘娘面前推举娘娘起,便是一生与娘娘休戚相关了。娘娘能用人不疑,泽玉也定能全心全意相助娘娘。”
荣子鸢明白我这话不假。后宫里的女人太多太多了,多到绝大多数甚至一辈子连皇帝的声音都未听见过。我助她也是在助我自己。
我虽不知她求什么,但她为上位者,知我求一份安稳自保便足够了。如是坦诚交心,至少也是冰凉深宫里的一抹慰藉。
只是不知能走多远,不知戚珏对她这份近乎真心的爱慕又能有多久。虽然她并不求帝王之爱。
5
荣子鸢胎相稳固,转年入了夏时,皇帝便将她父亲提拔为了江南治水总领大臣。不仅她父亲不负众望,治水功成时荣子鸢还顺利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于是戚珏将她父亲升了三品,还给她升了妃位,籍籍无名的荣氏一族堪堪名动朝野。
后宫从皇后到嫔位挨个送了礼来,或玉如意、或香囊、或大小摆件,有的亲自送来,摆明了是要巴结荣子鸢。
而她都未细瞧,只拿起元贵妃送的一套纯银餐具给我看,说这里边还承了元贵妃对我的一分青睐。
天暖时戚珏坐在榻边,一手抱着小皇子哄他入眠,一手握住荣子鸢,问她是否真不想让她父亲来帝都施展身手。
“臣妾的父亲本就出身草莽,何况他一辈子钻研治水,也只会治水。放在江南岸,要比来都城更能为皇上、为百姓做些实事。”荣子鸢说着。
即便生育一场,眉眼间仍旧是那精明淡然的模样。
“也好,”戚珏看向荣子鸢,也只是无意一笑,“朕得你已是如获至宝,还得了你父亲这样的治世之才,当真好福气。以前怎的没发现这样的能臣。”
我察觉到了荣子鸢的微微失神。不过她藏得很好,如旧向戚珏撒着娇说何尝不是她荣家的福气。
人群散去后,我思虑了许久才问她:“娘娘进宫,是为父亲、为荣氏一族吧?”
荣子鸢猛地抬眸,暮夏的雨打落梧桐花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中蓄了泪水。她手握成拳,最终颓然松开,只是轻轻揽住我的腰,伏在了我怀里。
“泽玉,我有点想我爹爹,想我娘亲,想我的弟兄姐妹们。我离家那会儿我的小妹妹刚出生,现在应是都会唱童谣了吧……”
有温热的泪水滑落在我手背上,我除了紧紧抱住这个身姿单薄的女子,再无他法。
自古天下肉食者谋之,寒门学子想出头,实在难于登天。可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子,为了自己的父亲和家族,以一己之力飞上枝头登了天。堪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胸襟何其广阔,胆识何其过人。这后宫里再没有这样的女子。
小皇子一直长得很好,平日里要么睡着,要么醒着只笑盈盈盯着人看,柳庄皇后来看过都说从没见过这般乖巧的孩子。
那会儿荣子鸢自嘲说,她是一直冒失惯了的急性子,这孩子倒像足了柳庄皇后,很是沉稳庄重。这话柳庄爱听,因入了冬怕孩子着风寒,便时常亲自带了太子来探看。
只是新年开春,原本天也暖和了,小皇子却莫名咳嗽起来,月头尚小太医不敢贸然用药,荣子鸢亲自喝了药喂母乳也总不见好。我想了想,提议太医查查小皇子的贴身用品。
最后竟真搜出来一个驱虫的香囊。我认出来了那料子,荣子鸢也认出来了。这料子宫中统共就两身,婉妃送来时说她拆出来内里的一块亲手缝制的,望荣子鸢从此不计前嫌。
我还记得那会儿荣子鸢看着婉妃离去的背影说:“泽玉,这就是你说的争帝王之爱的女子吧?可怜倾城绝色,终是葬于这深深庭院了。”
何承想终是因爱生恨,入了歧途。
于是荣子鸢故作不知,一时哭天抢地说有人害她的皇子,因说只记得是后妃所赠,需得众人前来辨认,闹得沸沸扬扬,连帝后都同至疏桐轩。
事态闹大了,皇帝也不好偏私。给她使绊子的人,一个也别想好过。
挨个排查到婉妃,她自然不认。柳庄皇后身边的宜兰姑姑眼尖,立即便说这绣梨花的锦缎阖宫统共一匹,就做了衣裳赐了婉妃。
婉妃身边跟着的那个姑姑色厉内荏,当即便跪地认罪求饶,说是婉妃以性命相要挟,只得助纣为虐。
温妆楼愣在原地,我想荣子鸢也明白,定是这奴才教唆,她才做了此事。可荣子鸢从来都不是在这种场面上宽厚的主。
她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向温妆楼,走一步便落下一串眼泪,字字诛心道:
“我知道,婉妃娘娘与我都出身寒门,承蒙皇上青睐些,才使妹妹一族都蒙受浩荡皇恩,比姐姐境况略好些。只是姐姐有什么嫉恨该当冲着妹妹来,孩子何辜!他只是个襁褓婴儿啊!
“姐姐要了我的命便罢,好歹孩子还能由皇后娘娘、各宫德行兼备的娘娘照拂,可若孩子出了什么事,我该当如何!姐姐让皇上、皇后娘娘该当如何!”
舒皇后诞下太子、因难产而死后,太子便是由柳庄皇后抚养长大的。这是戚珏心底讳莫如深的心事,此刻被荣子鸢提及,难免将那份无限遗憾与疼惜转到她身上。
一向沉稳的帝王盛怒,拾起桌上的香炉便砸向了婉妃。砸在额角上,那张一笑倾国的脸瞬间便破了口子,血流如注。
见了血,柳庄皇后忙命人护着荣子鸢和小皇子回房。我扶着荣子鸢,回眸最后看了一眼,看到温妆楼原本明亮的一双杏眼,此刻敛着眉,失了最后一丝光彩。
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争斗迷了她最后纯洁的心地。再来一次,不知她是否还会执着于那短暂的帝王之爱,踏进这本不属于她的深宫。
一卷白绫赐死,焉知不是解脱。
6
荣子鸢怀第二胎的时候,她父亲因连连治水献策有功,已封了正二品。原本非帝都重臣不得入后宫,只是因荣宠非常,戚珏特许她父亲母亲并几位姐妹入宫相见。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荣子鸢的家人,她果然很像她父亲。只是荣大人为人敦厚老成,那一双吊梢眼并没有荣子鸢那般妖媚之感。
繁文缛节过后,荣大人又向荣子鸢庄重一拜。历经世事的老大人眼眶微红,我们如何拉劝都不起身,苍老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若非老臣之故,娘娘该当在江南岸的家乡,做一个能自力更生的女先生,过你原本想过的一生……”
荣子鸢一愣,眼眶也跟着红了。她别过头去,贝齿狠狠咬住丹唇。我上前轻抚她后背,劝她有孕在身,莫动愁肠。
她母亲也劝着,说难得相见,总要说些高兴的话,这么的才劝住双双落泪的父女。荣子鸢也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妹妹。
已有半人高了,也生了一双吊梢眼,只是比之荣子鸢要天真烂漫太多。小姑娘被我手中绣了飞鸟的丝帕吸引,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看。
我温和笑着递给她,说赠予她拿去玩。荣子鸢看着,喃喃说道:“若能如飞鸟自由一生,也是好的。”
小姑娘接过后很乖巧,荣家家教很好,她脆生生张口:“谢谢泽玉姑姑。”
我问她竟知道我,她说子鸢姐姐的每封家信都提到过我,说我是她的贵人,有我照拂家里便可安心。我问完这话微微怔了怔,对上荣子鸢的视线才想起当年初见的光景。
那时的她与此刻并无太大不同,无非更沉得住气,更游刃有余了些。也显得更落寞了几分。
她走的,从来都是无法回头的路。非得一个人戴着刀枪不入的面具,撑到人生的最后一刻才好。
荣子鸢二胎又得一子,戚珏欣喜非常。那时节刚入夏,我顺口提说今年江北雨水丰沛,过些时节赏荷应当很好。
戚珏徐徐喝茶,说宫里正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宫殿,春来看桃、夏来赏荷、秋至望枫、冬去闻梅最是好地方,问荣子鸢是否想搬去那里住。
借倒茶的功夫,我挡住戚珏的视线,向荣子鸢唇语了一个“薛”字。那是曾经出了家的薛贵妃的居处,停云宫。
后宫位份,皇后之下有皇贵妃一人,再之下有贵妃两人。荣家如今是肱骨重臣,另一个贵妃之位悬空多年,此刻荣子鸢育有皇子两个,封贵妃之位合乎礼制。
她是出身布衣的秀女,为替家族争夺荣宠,步步为营做上贵妃
她慢悠悠拈起茶杯,仍旧是那猫一样慵懒而抓人的模样:“却不知冬天冷不冷?若冷的话霜眉可是不去的。”
戚珏当她不知,宠溺地揽她入怀,说小蹄子莫要嚣张,停云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住的。
册封贵妃之位入主停云宫的那晚,她又央我做了一回糖心樱桃酥。我向她禀报说荣家子侄又有几位入朝为官的,还有参了军去做小将的。
她吃着樱桃酥,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宫奴才,忽而道:“泽玉,你转过头看看。”
我从未站在高处看过,那一刻,我似乎有所明白至高之权对人致命的吸引。那会儿她说,她若走到今天这步,定会志得意满。
可这一刻,她只是一边吃着酥饼一边淡淡道:“传话下去,莫要锋芒太过,以免树大招风。”
我偶尔会想,荣子鸢若为男人身,怎知不是肱骨良臣,万古名将。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所料。
而旁人看来,荣子鸢的一生该是很好了。布衣出身,从最底层的秀女一步步自己摸爬滚打,最后竟攀到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大约不会再有人知道了,这个风云一生的奇女子,其实只想在江南水乡,做一个自给自足的女先生。
也许她还会遇见一个同样霞姿月韵的秀才郎,看重她举世无双的心胸与才情,夸一句她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有着非凡的熠熠光彩。
终是风拂眉间,梦藏心底。(原标题:《西风吹上两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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