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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东离国,最惨的就是生为男子,更惨的,是做了女君的男人。
女君励精图治,内安民心,外拒戎狄,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好色,好色且寡情,跟了她的男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那是怎么个下场呢?”中原来的旅人继续问。
“死的死,残的残,家破人亡,流放边外,你说惨不惨。”
“嚯,那是真的惨,”旅人大吃一惊,可又继续问,“可今日盛典,高台上女君与君父琴瑟和鸣,也是很令人羡艳啊。”
“那你是不知道。”路边小贩一脸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着他。
“当年和君父一同入宫的,还有两位侍君,其中有一位叫卫倾辞的,真可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当时举世无双的佳公子。
“女君在昌都为他建了一座十九层高的摘星楼,他站在高楼之上,如冯虚御风,楼下全是女君请来临摹他无双风姿的画师。”
小贩描绘得如痴如醉,仿佛真的见过那样浩大的场景。
“那后来,怎么没有见到这位卫公子。”
“后来呀!”小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哟!”
那是锦和元年,二十岁的白殊登上东离国君的位置,与她一同进入宫城的还有她新迎的三位王夫。他们分别是君父时璟,侍君谢招云与卫倾辞。
或许有些人就该招摇过市,时璟与谢招云也算世家子中生得极好的了,可卫倾辞往那儿一站,如濯濯春柳,朗朗明月,生生就将二人比了下去。
白殊的第一眼是落在卫倾辞身上的,卫倾辞看见回以一笑,那一笑间春色动荡,在她心中荡起了一层层涟漪。
无怪世人贪恋美色,有些人真的,就那么站着,却如此撩人心弦。
卫倾辞一朝得宠,鸡犬升天。
原本卫家不过是户上不得台面的寒门,因为他妹妹卫倾音有些才情,在科考出得了一些成绩,才在离王城昌都几千里外的洛城混了个城守当,但毕竟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可卫倾辞是个蛊惑君上的好手,凭借着自己绝色的风姿,竟让女君对他那寒门出身的妹妹重用了起来。
东离最重门阀,昌都的世袭贵族都扼腕叹息,叹先主思来想去,最后把国君之位竟交给了这么一位昏聩的王女。
后来女君更是变本加厉,为了卫倾辞加重赋税,鱼肉百姓,甚至残害忠良,一度引来国内怨声载道,终于在女君差点为了卫倾辞得罪邻国时,朝臣按耐不住了。
众臣请愿,让女君为大局着想,舍弃卫倾辞,而其中,领头的就有朝堂新贵陈清。
2
卫倾辞与陈清相识的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地里的庄稼冻死了,母亲不得不带着他出门乞讨,天寒地冻,路过的行人匆匆看了跪在路旁的母子一眼就离开了。
也有人偶尔惋惜几句,说这小男孩生得倒是貌美,只是这荒年成灾的,谁家有余钱养个多余的男孩啊。
他那时听不懂,只知道母亲很难过,家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妹妹,若今日讨不到吃食,一家人怕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他们母子面前,马车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女孩走下来,伸手递给她母亲一锭银子,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这个哥哥好漂亮,既然你不要,卖给我吧!”
他被人悬空拎起,手足无措地看着母亲,伸手想去讨一个拥抱,却只看见母亲握着那锭银子对那小小女娃鞠躬,然后才看着他说:
“倾辞,是母亲对不住你,可我实在养不起你了啊,你是个男娃,跟着谁都能活,可你妹妹不一样啊,她是卫家的希望,你不要怪母亲,母亲也是走投无路了,你以后跟着新人家,要听话。”
他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伸手去抓,一双眼中蓄满了泪水,那小女孩仰着头看他,为他擦干眼泪,她像寻得一件无双的宝贝一样,对身边的仆人说:“你看,他哭起来更好看了。”
那是他与陈清的初见。
被带到卫府宅子之后,他曾不吃不喝地闹了好几天,最后被他吵得没有办法,陈清一巴掌就给他扇了过来:“人家不要你了,你还在这里哭,再哭,再哭我就将你丢到后山喂狼。”
他被陈清吓唬住,止住了哭声。
那女孩让人驾着马车带他来到了他家门前,房门紧闭,可院子里冒出炊烟,隐约还听得到门内欢声笑语。
陈清看着他,小小的年纪,说出的话却无比世故:“你看,你哭喊的时候,他们用卖你的银子换了炭火、买了吃食,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年。
“你今日要是回家了,等哪天他们缺钱了,就还会将你再卖一次,你还回家吗?”
他咬紧了双唇,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
陈清对他说:“可我不一样,我有钱,有好多好多钱,你做我的哥哥,我给你住最大的屋子,吃最好的东西,让全天下都知道,我有一个最好看的哥哥。”
“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了,一直陪着我。”她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后来才知道,陈清其实很孤独。
她的母亲经商,四处奔波,常常将她仍给府中的仆人就不管不问,而东离轻商,同龄的小孩也不乐意和她玩耍,所以卫倾辞对于她,是唯一且不能放手的。
3
但卫倾辞不喜欢她。他虽然家贫,可母亲曾经也是读过书的,他也认过一些字,也算是书香门第了。
而陈清,长得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文化,陈清买他回来后给他起了一个名字——陈夜。原因是买他的时候是个黑夜。他嗤之以鼻,觉得她果真一身铜臭气,一点文人风雅都没有。
可陈清很喜欢他,他成了陈家的儿子,成了她的哥哥,不说荣华富贵,起码衣食无忧,唯一不好的,是常常被人嘲讽是商人之子罢了。
陈清做什么都带着他,她满世界炫耀,她有一个多么厉害的哥哥,不仅貌美还学识高。
在久而久之,有人就会调侃她:“你哥哥生得俊美无双,你怎么就这般貌若无盐。”
陈清也不恼,还是开开心心地说,她虽然不耀眼,可有这样一个哥哥,就觉得什么都有了。
每每这个时候,卫倾辞就会在心里想,若他没有这无双的美貌呢,她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多看他一眼?所以什么亲人、什么哥哥,都是屁话,他不过是个任人炫耀的工具。
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陈清格外喜欢这些貌美且无用的东西。
陈清有时候会对着他,对着那些华丽的衣物感慨:“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美貌呢?为什么我就不能穿这些艳丽的服饰呢?”
每每这个时候,卫倾辞就会假模假样地安慰她:“在我心中,小清是最好看的,即便粗布麻衣,也是最好看的”。那话假得他自己都不信。
“哥哥最好了。”少女却扑过来抱着他,体量初成,温香软玉满怀,他头一次有些心猿意马。
陈清十五岁那年,展现了她惊人的经商天赋。
这些年来,她跟着自己的母亲天南海北地经商,去过东离大大小小的地方。
回洛城后,她发现洛城哪怕官家子女所穿衣物也大多式样普通古板,于是高价召集了技艺高超的绣工。
又寻来各色精美的绸缎,仿造昌都最时兴的样式,开了一家成衣坊,得到了洛城权贵的青睐。
但毕竟少女心性,她又极爱那些艳丽东西。有一次坊内做了一件水红的绣裙,她实在太喜欢,忍不住试穿了一下。
恰好那是陆玉所定制,陆玉的母亲是洛城通判,在洛城权势通天,她纵容陆玉霸男欺女,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陆玉揪着此事不依不饶,抓着陈清去报了官。
东离律法,商人不得穿绸缎,不得穿艳色,逾者视为越级,处脱衣游街之刑。
陈清被拉到府衙之时解释说:“我只不过试一下,并未想过要穿出来。”
然而城守是个极其年轻的女子,科举入仕,没有什么背景,不敢多说什么。
陆玉嗤笑一声:“你什么身份,我的衣物是你试得的,你们陈家这样做生意,怕无人敢光顾。”
“我不过试一件衣服。”
“不过!”陆玉刻薄地回她,“你这样低贱的商人,碰一下我都嫌脏,竟还敢如此跟我说话。今日我若不按律法扒光你的衣服游街示众,怕你永远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她说完有官吏上来强行扒陈清的衣服,公堂之外挤满了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用那种冷漠却嘲讽的眼神看着她。
商人就不是人了吗?她使劲拽住自己的衣服,一口咬在官吏的手臂上,血腥气溢满口腔,她被人反手一巴掌甩出,头磕在公堂的柱子上。
卫倾辞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番景象——陈清衣衫破落,咬着牙无声地呜咽,她的眼神像一只野狼崽子,恶狠狠地盯着身着华服的陆玉。
卫倾辞冲过去将披风盖在了她身上,用身体挡住了她,对着陆玉道歉:“家妹任性冲撞了贵女,可否高抬贵手,私下解决。”
他明显感觉到陆玉静默了一下,抬起头,就看见了她贪婪的眼神:“想不到,她有个这般绝色的哥哥。”
“可以啊”,她挑着眉对陈清说,“让你哥哥扒光了陪我一晚上,我就不计较你这次冒犯。”
听闻此语,陈清猛地一抬头,朝着她扑了过去,是卫倾辞死死将她拦腰抱住,她在他怀中恶狠狠地说:“你做梦,这是我的哥哥,只能是我的。”
高台上城守看了他好几眼,没有说话。他抱紧陈清,对她说:“没有关系的,就让我去陪她一晚上,你穿上衣服乖乖回家。”
“不行!”怀中那个人使劲挣脱他的禁锢,将身上的红裙脱下,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你是我的,我打得骂得,旁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肖想半分。”
她环视着四周冷眼观看的人,咬着牙道:“游街就游街,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任人折辱,你们等着瞧。”
那天洛城最轰动的事件,大概就是陈清赤身游街了,男眷们躲在一侧不敢张望,卫倾辞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满城的流言蜚语不由分说地往他耳朵里钻。
一部分骂陈清身份低贱,不知天高地厚,一部分骂他不知廉耻,不守男德。
他没有理会,简直听得耳朵都麻了。
他走过去抱起游街完后几欲倾倒的陈清,将外套披在陈清身上,抱着她向外走去。走了好远好远,他感觉到颈窝一片湿润,怀中人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哥哥,我再也不要忍受这样的屈辱了,行商有什么错,凭什么就要低人一等,终有一天我要改变东离的律法,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我。”
他停下了脚步,那一瞬间心中涌出了无限复杂的思绪。
这么些年,他一直活得虚情假意,他看不起陈清,觉得她始终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什么都能出卖。
他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一件精美的商品,他以为陈清会将他送给陆玉,可她挡在自己面前那一刻,她在自己怀中流泪这一刻,他心中的定论却被推翻。
他从前仰仗着陈清而活,只想着如何讨她欢心,说出的话大多是虚情假意,可这一刻他竟生出了为她遮风挡雨的心思。
他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沉声道:“你会做到的,我会帮你的。”
4
得罪了陆玉,相当于在洛城自断了生路,陈家的各种商铺一夕之间门庭冷落。陆玉放出话来,只要陈夜嫁进陆家做她第九位侍君,她就放陈家一马。
陈清听了那话当时就砸碎了手中的茶杯。
可是他们的傲气没能维持多久,商铺不运转,就没有银钱付工钱,吵着闹着要工钱的工人最后合起伙来将商铺洗劫一空,陈家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门庭。
他与陈清一起坐在陈家宅子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寒夜。
“小清,让我去陆家吧。”他对那女孩说。
“不行,”陈清侧头看他,“我会东山再起的,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的目光很坚定,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打败。
她握紧了他的手,说道:“哥哥,我虽是商人,也不是什么都能拿来买卖的,我是真心将你当成亲人的,不是什么随意买卖的物品,你不要作践了自己,那样我会恨你的。”
他含着泪点了点头,唇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原来被人这样细心呵护,被人捧在掌心的感受是这样心安。
可命运见不得他的笑颜。
陆玉的手段变本加厉,陈清得了一场大病,陈夫人哭着来求他,求他去做陆玉的第九房侍君,给陈家一个喘息的机会。
她对卫倾辞说:“你是个男孩子,跟着谁都能活,而陈清不一样,她是陈家的希望,她若倒了,陈家就倒了。”
那番话与当年他生母说得别无二致,他握紧了拳头,最后无声地点了头。
他在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是那日府衙上的城守,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眉目冷静而艳丽,与他有七八分相像,她找到他,说:“我叫卫倾音,是你的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那日公堂之上,他们曾对视过一眼,血脉相连,那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妹妹,他也知道卫倾音认出了他,可当日她冷眼旁观,如今却来找他。
卫倾辞不想理会,伸手关门,那双修长的手抵住门框,卫倾音抬起头,一双艳丽且冷漠的眼,她说:“我们做一个交易。”
“你跟我回家,我让陆玉放她一马,我也保你前路荣华。”
那个条件实在是有些诱人。
卫倾音说,可以送他入宫,去当女帝的侍君,凭他的容貌,定能宠冠后宫,届时,他再也不用被陆玉那样的人所调笑。
5
城守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哥哥,竟然是那个不知廉耻的陈夜,满城哗然。
卫倾辞离开陈府那天,陈清还陷在昏迷之中。
他看着昏迷中还不断喊着“哥哥”的陈清,狠心转身走出了陈家大门。
毕竟,这对谁都好,他这么想。
时隔多年,他在卫府看见了当年抛弃他的生母,妇人衣着华贵,不见当年寒酸模样,看着他时有几分愧疚。
卫倾音率先开了口,她说:“哥哥,这么多年,我和母亲都很想你,母亲一直很担心你,怕你吃苦,一直让我找到你。”
“是吗?”卫倾辞抬眼看着他的母亲和妹妹,说:“那可真是巧,你们一需要我的时候,就立马找到了我!”
他的话说得直白且毫不避讳。
最后卫倾音对他说,他很聪明,不愧是卫家的血脉,该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她们确实需要他,卫家需要一个男丁。
新君白殊即位,来年春天,会在东离进行选秀,卫倾音想攀附这门王亲,利用卫倾辞无双的姿色为她畅通官途。
“这不仅仅为了我,”卫倾音对他说,“这也是哥哥改变命运的机会,你难道就想一辈子做个低贱的商人吗?”
卫倾辞看着这个与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她很漂亮,然而眉目之间都是算计与冷漠。
他退了一步,对她说:“若没有你口中低贱的商人,你我早该冻死在多年前那个寒冬了。”
卫倾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你终究也抛弃她了呀,我们有什么区别吗?哥哥。”
那声“哥哥”叫得,真是嘲讽至极。
6
卫倾辞回到卫家,陈夜那个名字就该从此逝去。城守哥哥的身份让他一夜之间变得无比尊贵,洛城大大小小的宴会都邀着他去。他风光无限,出入都有人簇拥着。
而陆玉之流,虽然也常看着他流露出垂涎神色,但面对他时还是客客气气。
他后来听说陈清病好了,那天他一直在卫府等着,等了很久,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人找他。
他让仆人打开了门,他就站在卫府曲水回廊深处,穿了一件极其华丽的衣服,用玉冠束了发,手中握了一把青绿山水的十二骨折扇,俨然一副绝世佳公子的模样。
陈清只穿了一身素色的麻衣,看见他时一愣,隔了老远她就停住了,她似乎花了很多力气才伸出手来,对他说了一句:“哥哥,跟我回去吧!”
他拍打着手中的折扇,问她:“谁是你哥哥?我姓卫,我的妹妹是洛城城守,而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商人。”
陈清还是倔强地朝他伸出手:“卫家认你只是想把你送入王宫,你没去过王城,不知道王宫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新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了只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可你也不过是个商人,你懂什么。”他嘲讽道。
“你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就想拉我和你一起陷在泥潭里吗?你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也想让我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吗?
“我不愿意,我一直都不愿意,你看不出来我从小到大就很厌恶你!看不出来我每一句夸赞你的话都是假的吗!”
“我以为你不介意的,我以为真心总能打动真心的。”他看见陈清的双眼已经通红。
可他还是一刀一刀往她心上戳:“我当然介意,我跟着你受尽了屈辱,背尽了骂名,现在好不容易能逃离你,过我人上人的日子,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
“我再问一遍,”陈清咬着牙说,“你是真的觉得跟着我受尽了屈辱吗?”
“当然,”他笑着答,风过庭院,扬起他身上的衣袍,“你如今都自身难保了,就别拖着我下水了。”
“好!好!”陈清看着他连退了两步。
那天陈清是怎么走的他忘记了,他说了最难听的话,用了最冷漠的语气,企图与她一刀两断,她是如此倔强,断然不会再回头的。
卫倾辞想,终究是他福薄,配不上这么好的人。她会东山再起的,只是他不能相伴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中,一直隐隐作痛,他不是最看不起陈清,也不屑与她为伍吗?
后来两个月,他被卫倾音关在府里学习宫廷规矩,启程去昌都那天,恰好路过陈家。
他掀起轿帘,却看见陈家门口挂起了丧幡,他心下一惊,四处寻视,就看见陈清从大门出来,披麻戴孝,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身孝衣,而他身着大红的衣袍。他的心刚刚放下,转眼间就沉落谷底,因为陈清看着他,眼底是一潭死水。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身侧小厮一句,陈清后来有没有找过他。
小厮支支吾吾告诉他,陈清后来找过他。
据说陈清病好之后陈母就倒下了,山穷水尽的陈清只能来找他借钱,他的母亲拿了几十两银子给陈清,说报答多年养育之恩,让陈清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可是杯水车薪,陈母病死在了前天的夜里。
那一刻卫倾辞觉得天昏地暗,他脱力般倚在轿椅里,觉得命运给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人生接踵而至的打击,他都无一例外地弃她而去了。
7
他满怀着愧疚去到昌都,入城那天,他穿着月白色的轻纱袍子,上面用银线绣了大片大片繁复的花纹,远远看去,像是谪仙下凡,他的绝色闻名昌都。
他不出意外成了白殊的侍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为给心上人一条活路,他以男儿身入宫,给女帝做了侍宠
女君白殊问他,有没有什么亲人,他说自己有个妹妹在洛城当城守,于是白殊重用寒门,提拔了卫倾音,让她从一个小小的城守跻身为昌都新贵。
白殊问他,喜不喜欢高楼,他说喜欢,于是女君征收苦力为他建了一座十九层高的摘星楼。由于太过劳民伤财,常常有传言说每到深夜摘星楼内百鬼哀哭,都是百姓的冤魂。
白殊问他,想不想要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他说想要,于是白殊大肆征收赋税,为他购买珠宝。
他成了旁人口中祸国的妖君,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那年琼林夜宴,接见科考新入仕的士子,白殊邀他赴宴,着人将他好好打扮了一番,穿的是暗蓝色的锦丝袖袍,领口大敞,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
他来得晚,入席的时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尤其大司马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恨不得将眼珠子都抠下来糊在他身上。
白殊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大司马喝多了离席,白殊轻轻拍了他的手背,让他去寻大司马。
他是在琉璃池边的亭子里寻到大司马的。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喝得有些多了,看见来人时就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他的衣衫本来就松垮,这样拉扯之间更是衣襟大敞。
而白殊就是这个时候携着一众大臣找过来的。宫人手中提着宫灯,将这亭子照得灯火通明,也将这方龌龊景象照得明明白白。
卫倾辞拉扯着衣襟朝白殊奔过去,就在他想要张口诉说自己的委屈时,他看见前方人群之中有一张沉静的脸。
陈清就站在人群之中,穿着一身进士冠服,神色冷漠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跳梁的小丑。
他一颗心突然就如坠深渊,可他还是哭哭啼啼跑到白殊身后,当着朝臣诉说着大司马如何欺辱于他。
他听见朝臣指责大司马,说方才宴席之上就发现大司马看卫郎君的眼神不对。
他又听见白殊痛心地质问大司马,声泪俱下,话语说得极其有诱导性。
她说:“大司马你何故这样?孤敬你重你,当你是师长一般,你要什么开口与孤说便是,有什么东西是孤不会双手奉上的,为何非要这样去抢去夺,让孤如何自处呀!”
女君白殊说得痛心疾首,朝臣纷纷点头,指责大司马行事僭越。闻讯赶来的侧君阮清臣看见这番景象,上来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巴掌:“狐媚惑主的东西,定是你勾引我母亲的。”
女君冷了神色,让人将阮清臣拖了下去。
据说阮清臣是女君府上的旧人,在女君还为王女时就跟着她了,可自古君王无情,女君登基后十分冷落阮清臣,还一门心思想要拔了他阮家的爪牙。
是以才有了今日他与女君联手演绎的这一出。
他在风口浪尖的中心,散乱着衣裳,无比狼狈,他始终感觉有一道目光跟随着他,他似乎听得到陈清心中鄙夷的话语,当初不愿做个卑贱的商人,如今就愿意做个卑贱的侍宠了?
可他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任由宫人扶着他从她身边经过,她侧了侧身,大红的官府拂过他的手臂。他看见陈清连忙退了两步,退出他视线范围。
她如今是朝堂新贵了,而他,只是一个凭借容貌蛊惑女君的侍宠。挨着他,她怕会觉得脏吧!
8
大司马以冒犯侍君的名义被贬黜到西境。
下旨那天,阮清臣在殿外跪了整整一天,女君不为所动。直到阮清臣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喊:“当初是齐湛,如今又是卫倾辞,难道在你心中,我的情意从来不值一提吗?”
那个陌生名字出现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女君批阅奏折的手僵住了,他瞧过去,就看见白殊也看过来,他莞尔一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于女君而言,他不过是一件好看的饰物,只需要足够听话,绝对顺从,替她去出所有风头、背所有的骂名。
他本来不在意那些的,但自从遇见陈清后,他脑海里始终浮现陈清鄙夷的眼神,让他辗转反侧。
而他无可避免地再一次见到陈清。
那天白殊让他穿上最华贵的衣服,梳上最好看的发髻,去摘星楼上站着,白殊说她请了天底下最好的画师,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无双风姿。
就在他站在摘星楼上摆弄风姿时,他看见白殊与陈清携着姜国大王子而来,那大王子看见他时露出狂喜的神色。
他见过太多那样的神色,从前陈清会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而如今,她波澜不惊,作壁上观。
姜国的大王子远道而来,是与东离商议联盟之事,可来了好几日,始终不满意东离开出的条件。直到他在摘星楼下,看见了卫倾辞。
姜国大王子好男色,他见到卫倾辞那一刻,却觉得天地失色。他提出的条件也只有一个卫倾辞。
女君拒不同意,一副不依不舍的模样。满朝的臣子在大殿外从早跪到晚,最后女君来找他,说了一番他很熟悉的话。
她说:“爱君身为男儿,又有这般无双的美貌,去到姜国也一定会万千荣宠,可是东离边境的军民等不得,若无援军,就会生灵涂炭。”
他头一次撕开顺从的面具问女君白殊:“我有选择吗?”
女君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他别无退路,不去也得去。
时值东离与吐蕃征战不断,白殊想用他与姜国换五万援兵,这个事情交给了最擅谈判的陈清。
姜国王子知道白殊松了口,欣喜若狂,愿以五万援兵相换,可陈清一口回绝了。
那一刻卫倾辞就站在帘幕之后,听见陈清回绝时心中涌起无数喜悦之情,然而下一刻他就听见陈清笑吟吟地对姜国王子说:
“卫郎君是君上最宠爱的侍君,五万援兵难以抚慰君上痛失爱君之心,我要十万。”
“好!”大王子咬牙答应。
陈清笑吟吟地送姜国王子回驿馆,那长袖善舞的模样,仿佛方才只是做了一桩无关痛痒的生意。
他终究,被她当成商品一样与人交易,这一生逃不出被人买卖的结局,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他被当作一个礼物,五花大绑送予旁人,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最爱他的君主不曾来看过他一眼。
前行那天,陈清作为送行人员来看他。
她掀开珠帘,看了他好久,才说:“许久不见,卫郎君的身价涨了许多呀,这就是你要的人上人的日子吗?原来攀附权贵做个玩物,被人倒手买卖,也比跟着我这样的商人高贵呀。”
他被人用布条堵住了嘴,不能开口,然而她也无需他开口。
她接着说:“我这二十多年来,做过好多交易,你无疑是我最合算的一桩买卖了,当年我用十两银子买你,如今却卖出了十万援军的高价。
“做完你这一单生意,从此之后我的官途畅通,再也不是那个你看不起的卑贱商人了。”
她落下了帘幕,不再看他:“只可惜呀,你无福见到了。”
长风浩荡万里,马儿奔腾着将他带往异乡,他突然挣扎起来,然而手脚皆被束缚,口舌皆不能言。
他倒在马车里那一刻,看见珠帘处放了一个小瓷瓶,他突然就掉下了眼泪,伸手去握住了那藏满毒药的瓷瓶,握住了陈清留给他最后的一丝尊严。
回想他这一生,真的可笑至极,被人买来卖去,唯一视他如珍宝的,也被他亲手推开。
他们都说,你是个男孩子,去哪里都能活,可卫家不行,陈家不行,东离不行,她们不牺牲他,都活不下去。
旁人看着,都觉得他这一生风光至极,女帝为他建高楼,为他广纳税,为他*忠臣。别国的王子也为他倾倒,以十万援兵换取区一个他。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生拥有的,大概只有多年之前有个叫陈清的女孩抱着他喊一声“哥哥”。
只可惜,命运弄人,那个女孩说,他是她一生做过最合算的买卖,换了她后半辈子的青云直上。
他握紧了手中的毒药,期盼着马车快点驶出东离国境。他想,但愿来生,不再生做东离的男子。
后来陈清回宫复命,摘星楼下有画师遗落的纸张,上面绘着那人腾飞的绝色风姿。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对卫倾辞说过“不要糟践你自己,不然我会恨你的”,可是那个人没有听。
他回了那个曾抛弃他的卫家,他在她走投无路时不肯伸出援手,他为讨好君王陷害栋梁之臣,他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绝路。
可她回想起他时,只记得当年她被陆玉折辱,他亦步亦趋跟着的模样。
她终归不想看他如此狼狈,为他留了一瓶毒药,希望他体体面面地离去,不要这辈子,做了女人的玩物,还做男人的玩物。(原标题:《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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