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一个哑女的身份被封为贵妃,遭到了后宫所有嫔妃的敌视。
她们结伴过来向我请安时,为首的那位脸上堆着假笑,一边行礼一边道:“给小贱人请安。”
“啪”,一个耳光落在她脸上。
众人大惊失色,我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她们。
我是哑巴,但本宫也是贵妃。
1,
寝宫。
我脸庞红得发烫,皇帝却已经迅速穿好衣裳,踏下龙床步阶。
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烛光勾勒出他俊美冷峻的侧颜,鼻梁高耸,薄唇微抿,眼神冷漠无情。
明明他不穿衣服时,没有这么冷漠的。
皇帝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屏风后,寝宫寂静无声。
我身子还是热的,这宫殿却已经冷了。
皇帝从不与我说话,因为我是哑巴,无法回应他。
其实我虽不能说话,却是听得见的。我能听到他的脚步、他的呼吸、他的呢喃,我也渴望能听到他温柔地与我说几句话。
可是从来没有。
皇帝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每晚都召我侍寝,那就应该是喜欢我的吧?为何偏偏又吝惜自己的柔情。
一点点都不给我。
我的月信逾期未至,屁颠颠来了一群太医,为首白胡子那个一诊脉,噗通跪下。
随即一群太医通通跪下,恭贺我怀上了龙种。
我还没反应过来,总管太监已经尖着嗓子冲出门,给皇帝报喜去了。
皇帝没来,赏赐却像海水一般涌向我宫中。
我被金尊玉贵地供养起来,皇帝却再也不招我侍寝了。
不过皇帝也没有招其他嫔妃侍寝。
这是我偶尔听到宫人们说的。他们都以为我听不见,闲聊也不避着我,倒让我听了宫里好多闲话。
他们说皇上打小身子骨就弱,之前天天宠幸贵妃娘娘,怕是身子支不住了,最近要修身养性了吧。
身子骨弱?
我想起皇帝结实的腹肌、和他坚硬的作派,以及他掌心薄薄的茧子。
这是从小练武的痕迹。
无论如何他都是强壮的、有力量的,和“身子骨弱”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我收了皇帝很多赏赐,想去谢恩。
头一次去宸宫,皇帝不在。还派人传话,说贵妃好好养胎,不必急着谢恩。
但我总觉得不安。
于是我亲手做了一双牛皮护掌,命宫人送了过去。
宫人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但还是拿着护掌去了宸宫。皇帝还是不在,说是上朝去了,东西留给了宸宫的近侍。
第二日,宸宫近侍送来一方帕子,上面写着四个字:遥谢惜云。
惜云是我的闺名。
我将帕子随身带着,一刻都舍不得放下。
我想,我总还是要去当面谢一次恩,身为嫔妃,这是应该做的。
其实我的内心只是想见他。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皇帝了。
御花园长长的一廊紫藤,已经开到荼蘼。
我从没见过这样灿烂的紫藤,似乎将整个春天的热烈都夺了过来,一个劲儿地向我摇曳。
顺着长廊走向御花园深处,我听到廊那边传来说话声。
“那个哑巴到底哪里好,皇上就宠着她。”
“长得是出挑,可宫里哪个不出挑。”
“那就是……活儿好。”
“皇上都没宠幸过咱们,怎知咱们就不好?”
“你羞不羞,大家闺秀说这种话。”
“呵,大家闺秀、世家贵族,不吃香了。皇帝都不拿正眼瞧我们,只宠那个不知哪来的乡巴佬。听说顾惜云宫里的赏赐堆满了三间库房。”
“谁让人家怀了龙种。”
2,
“皇上都没宠幸过咱们,怎知咱们就怀不上?”
跟在我身后的宫人听得津津有味,连脚步都慢了。我盯她一眼,她立即垂首凝容,跟了上来。
长廊外,几个盛装嫔妃正笑得花枝乱颤,我却只觉得她们脸上的脂粉都要被抖落了。
一个嫔妃瞥见我,吓一跳,立即收了笑,小声道:“哑巴来了,别说了。”
所有人都望向我,目光很不友好。
我是贵妃,位分比她们高,应该她们向我行礼。
嫔妃们期期艾艾地过来,为首的那位脸上堆着假笑,一边行礼一边道:“给小贱人请安。”
“啪”,一个耳光落在她脸上。
是我扇的。
假笑顿时凝住,那嫔妃捂着脸,吃惊地看着我:“你不是天聋地哑吗?”
我为什么要给她答案?
我是哑巴,但我也是贵妃。
而且是乡下长大的贵妃。
出了这口气,许久不见皇帝的郁结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离开时我的脚步都是轻盈的。
可是刚走到紫藤架下,听到那边嫔妃们高呼“皇上”,声音又娇媚又慌张。
又听一个温柔的男声响起:“爱妃们好雅兴,赏花呢?”
原来皇帝说话的声音是这样好听!我转头,第一次在阳光中望见了他……
他身着龙袍,金冠束发,此刻正背对着我与嫔妃们说话。
如果我能说话,一定高喊一声“皇上”,扑向他怀里。但我不会说话,我发不出声音。
但我想见他啊。
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想他。
我不顾一切奔向他,我听见宫人在身后喊:“贵妃娘娘,你不能跑,你怀有身孕,不能跑啊!”
可我是乡野长大的姑娘啊,我跑得比风还快。
我一头扎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皇帝的身子一僵,似乎想抗拒,却还是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不过转瞬间,我察觉到了不对。
皇帝何时变得这么瘦弱?这个男人我抱过无数次,他是硬朗的、结实的。
我抬起头,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闯入眼帘。
苍白、清秀,瘦得有些过分,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他不是皇帝。
不是那个夜夜与我纠缠的皇帝。
我是贵妃,我竟然扑到了陌生男人的怀里。
我惊慌地松开他,战战兢兢地去望嫔妃们,可嫔妃们都跪伏于地,眼中都放出羡慕嫉妒的眼神。
我想问他是谁,可我努力地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宫人慌张地跑过来,噗通跪下:“奴婢没照顾好贵妃娘娘,奴婢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男人和煦地笑着,比春风还要温暖。
“无妨,是朕忙于国事,冷落贵妃了。”
他牵起我的手,黑眸闪动,宛若天上星辰。
我一阵恍惚。
发束金冠,身着龙袍,嫔妃们臣服于他,太监宫人们簇拥于他,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可如果他是皇帝,那个夜夜与我缠绵的男人是谁?我腹中孩儿的父亲是谁?
我浑身冰凉,脑子里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思考。
就在我以为皇帝要与我牵手离开时,他转回了身。
3,
“对了,刚刚是哪位对贵妃出言不逊?”
所有嫔妃都不由自主望向喊我“小贱人”的那位,那位刚吃了我一巴掌,半边脸上还有指印,此刻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似的颤抖。
“贬为庶人,送浣衣局。”
太监得令,上前去拉她。那嫔妃尖叫:“皇上恕罪,臣妾不是有心的,皇上念在我老父……”
皇帝打断她:“若非念在老尚书忠心耿耿,你以为你还能活?”
我被他牵着手,呆呆地望着这个男人。终于明白何谓“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绝情的话”。
嫔妃被拖走,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她们都骂贵妃了,每一个都骂了,凭什么只贬我——”
声音渐远,凄厉渐不闻。
但她说得没错,她只是第一个上前,说了最不敬的话。我那一巴掌打掉了其他嫔妃的胆,可事实上,在我没露面时,这里的每一位都对我恶意满满。
嫔妃们跪得更伏低了,七嘴八舌慌张地喊:“皇上别听她胡说,她是胡乱攀咬想加害于我们。”
皇帝还是微笑着:“朕不喜欢后宫这风气,纵容亦是作恶,各位都禁足一年,好好反思吧。”
禁足一年,也就是比贬为庶人好一些吧。
这一年里她们将断绝一切奢侈的供给,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度,对金尊玉贵的嫔妃们来说,简直比死还难受。
在一片哀嚎声中,我与皇帝牵手离开。
他将我带回了宸宫。
“会写字吗?”他微笑着问我。
皇帝虽然瘦得离谱,但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和那个男人不相上下的好看。
那个男人……我心中一颤,那团迷雾又将我笼罩起来。
可皇帝误会了。他不知道我在走神,他见我茫然地望着他,以为我听不见。
他拍拍我的手,又指书桌上的笔墨,用眼神询问我。
我的意识顿时回来,想起我在御花园打落的一巴掌,我不能在皇帝面前露出破绽。
我以微笑回他,指指自己的嘴唇,向他做手语。
皇帝居然看懂了:“你会读唇?”
我点点头。
这就完美解释了我为何赏那嫔妃一巴掌。
皇帝的笑容终于变得真诚起来。没错,他之前虽然微笑,但很虚浮。但是现在他应该安心了,我,的确是个哑巴。
可是他安心了,我却难安。
我怀龙胎一个多月了,却是头一次见到皇帝,这事多么诡异啊。
皇帝他不打算与我解释清楚吗?
还是他在等着我问?
我走到书桌前,快速地写:“你是皇上?”
我的字不算好看,没怎么练过,但够用了。
皇帝眸中浮光闪烁,阴晴不定。
半晌,他道:“朕生病了,消瘦了,贵妃都不认得朕了么?”
我疑惑地望着端详他。
眼前的皇帝与那些夜晚里出现在寝宫的男人果然有几分神似。
可仅仅是消瘦就能让他变化这么大吗?我不太信。
我摸向他的喉结,指尖轻轻向下,探进他的衣领。那男人胸间有一颗痣,我只消看一眼,便知皇帝是不是那男人。
皇帝却一颤,立即捉住我手,抽了出来。
4,
“不可以。”他低声道。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早已是夫妻,他也从未说过“不可以”。
皇帝似乎也觉得自己拒绝得急了,苍白的脸泛起微红,连呼吸都带着些许慌乱:“这是朕的书房,不可孟浪。”
我点点头,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
这手纤细洁白,半丝儿茧子都没有。
皇帝抽开手,远了我两步,一拂袖将慌乱隐去,显出些皇家气派。
“来日方长。往后就住在宸宫吧。”
又见我惘然,他嘴角扯出一些笑意,道:“你怀了龙种,朕要护你周全。”
我惊愕地望住他。
他竟然称我怀的是龙种。
堂堂一国之君,为何非要冒充我的男人?不不,这事的吊诡还不在此,这是皇宫,我是皇帝的贵妃,却为何会有皇帝之外的男人与我欢好?
皇帝与我素未谋面,却认下我腹中的孩子。
若不是他疯了,那一定是我疯了。
我提起笔,写:“可您没有……”
我想写“可您没有幸我”,才写了四个字,就被皇帝按住了手。
纸被他抽去,扔进了碳炉中。一簇火焰腾地窜起,那四个字瞬间成了灰烬。
“话不能乱说,字也不能乱写。”皇帝还是向我微笑着。
又是最温柔的语气,又是最绝情的话。微笑中全是警告。
这一刻,我对男人的甜言蜜语终于失了兴致。那个夜夜搂住我的男人啊,他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起码他不威胁我。
从此我在宸宫住下,过上了比以前更无聊的日子。山珍海味每天堆得像小山似的,可我犯恶心,吃不下。
服侍我的宫人换了一波,皆是宸宫的人。
皇帝日常在书房,下了朝,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朝臣与他议事。偶尔他会请我过去一同晩膳,轻声细语地扯些家常。
总是他在说,我只须回以好奇或是微笑,他便满足。
有时他还会说:“能让朕这样放心地说说体己话的,世间只得两人,惜云你是其中一个。”
另一个是谁,他从未告诉我。
偶尔他的视线会落到我腹上,凝视良久,又说:“多吃些,宝宝就会快快长大。”
我不会说话。
我要是会说话,一定大声说——这不是你的孩子!
算了,他好像真当那是他自己的孩子,我要惹到皇帝不高兴,会掉脑袋的吧?
思及此,我就越发不踏实。觉得自己像天桥下踩钢索的杂耍艺人,危险得很。
晚膳皇帝会命宫人将我送回偏殿。他看似很关心我,会留神着我爱吃什么,然后夜里遣人送到偏殿来,但他自己从不来。
静谧如水的深夜,我会在梦中惊醒,望着琉璃灯的光影映在纱帘上,宛若晨曦初起。
那是偏殿的琉璃灯,终夜不灭。
每当这时候,我会思念另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我与皇帝不是夫妻,与我有夫妻之实的,是那个男人。
我出不去宸宫。
天气愈加温暖,宸宫廊下的小草绿得郁郁葱葱,我的小腹逐渐隆起,走路开始微微摇晃。
可皇帝书房的暖炉始终烧得旺旺的。
5,
有时我们交谈,他用说的,我用写的。他看完,就会扔进暖炉烧了。
初时我以为那暖炉就是为了烧纸,可我不在时,那暖炉依然在,甚至如今再去,我都会离暖炉远一些,它烧得太热了。
皇帝却不觉得热。皇帝总是在暖炉周遭,好像暖炉就是他的生命之源。
我的生命之源是太阳,天空这么蓝,我是在乡野撒欢的姑娘。现在却被关在宸宫,每日里入目的只有屋檐与回廊。
我多想去花园里走走。
这宸宫,连鸟儿都不来的。
但刘总管说,皇上特意关照过,要护贵妃娘娘周全,贵妃娘娘还是留在宸宫妥当。
皇帝多少有些软禁的意思,而我闷得发慌。
我想去和皇帝说说,太阳比那破炉子更温暖,皇帝啊,你要不放心我,就和我一起去花园玩吧!
我执意要去书房找皇帝。
连续两天,刘总管都不让我去书房。
以往我常常去书房的。
没法子,我只得沿着宸宫长长的游廊来来回回地走,从最西头走到最东头,又从最北边走到最南边。
没堵上皇帝,却迎面撞上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吓得面如土色,跪得哆哆嗦嗦,嘴上连声求饶,落了一地的奏折也不敢去捡。
我是宫里唯一怀有身孕的嫔妃,谁撞了我都会吓到想死。
可小太监太可怜了,他年纪瞧着跟我弟弟一般大,还是个孩子。
我轻蹲下,捡了一本递给他。
小太监慌乱地捡过:“谢谢贵妃娘娘,奴才瞎了眼,再也不敢了。”
一边哆嗦着,一边捡地上的奏折。
突然,一页信纸映入我眼帘,打首便是“流言云云”四字。
这个“云”字写得特别,正与皇帝回赠给我的帕子上“遥谢惜云”的那个“云”字一模一样。
我心脏狂跳,微微向前一步,让自己的裙摆盖住了那张信笺。
匆匆回到偏殿,我将袖中信笺取出。
这是一封臣子写给君王的信,这臣子似在外游历,信中说些寻常见闻,又说不日返京。
我对内容没有兴趣,只盯住那两个“云”字,又将丝帕拿出一对照,的确是一模一样的笔迹。
所以丝帕上的“遥谢惜云”,其实是这位臣子所写?
难道……
我心脏跳得厉害,明明是回赠予我的丝帕,皇帝为何叫他人代笔?
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莫非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安排?
他安排臣子与我共枕,又让臣子予我回信。
若全是皇帝安排,这事就说得通了。
只是他为何要如此安排?认别人的孩子当龙种,也不好玩啊。
丝帕柔软却又沉重,压着我掌心,思来又望去,反复绞了一阵,不得要领。
突然又想起那慌张的小太监,落了一页信,会不会丢了小命呢?
罢了罢了,我又何苦坑了他。
终究得找个机会将这信笺还回去。
两天没见着皇帝了,我不信他还能三天不见我。
果然黄昏时分,皇帝派人接我去他寝宫一起用晚膳。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往日苍白的脸上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红晕。
“你忙什么呢?”我手语问他。
6,
皇帝与我相处了一段时间,也能看懂简单的手语,甚至有时候会兴致勃勃地跟我学。
他说:“大臣们吵架吵了一上午,下午想来御书房接着吵,我嫌头疼,借口身子不适,午后出宫去了。”
出宫真好,出宫的皇帝,脸色都变得鲜艳了呢。
我也想出宫去玩。
就算不能出宫,出这宸宫也是好的。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满心满眼都是羡慕。
这世上当皇帝是好的,想干嘛就干嘛;这世上当乡野的野丫头也是好的,想干嘛就干嘛。
唯独当贵妃不好。
当贵妃,只能锁在这深宫里,满眼富贵,却也满心寂寞。
想着想着,一阵恶心泛起,饶是宫女眼疾手快,我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吐了。
*三个月之后,这是我头一次吐。
待我吐得肝胆俱裂,等回过神来,方才感觉到皇帝正抚背轻拍。
“好点了么?”他问。
“哎,你也听不见。”他又低声自答。
语气里有丝落寞。
我早已习惯了假装听不见。但这关怀让我热泪滚滚落下。
只有我娘这样关怀过我。可她和我爹、和我弟弟,都在半年前那场山洪暴发中被冲走,我亲眼看着我娘的手绝望地伸出水面,又被浪头一下子扑灭。
我抱住山里那棵树,幸运地活了下来。
有个官爷说我命大、有福,就把我送进了宫。
我娘曾经说过,宫里的娘娘顿顿都吃肉。我的确是吃上了肉,可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宫女绞了一把热巾子,皇帝接过,亲手递到我跟前,柔声道:“你擦把脸。”
他以为我是吐到流泪。
晚膳结束,他要回书房。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皇帝转身望我,瘦削的脸庞上略有关怀,亦有疑问。
我指指书房,他懂了。
“朕批折子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他道。
话虽如此,他还是牵起我的手,允我进了他书房。
暖炉子还是旺旺的。
我已经不穿裘子大氅,就一件薄薄的小夹袄,皇帝却还烧着暖炉子呢。
甚至他这书房还有地龙。他都不够。
皇帝可真怕冷啊。
所以他是怕冷到不敢脱衣裳,才连诞育龙种这种事都要请人代劳吗?
他在榻上看折子,我就在旁边歪着。眼里瞧着他,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大事,倒也想出一些趣味来。
偶尔我也在案几上摸一颗果子吃,果子是酸酸的,正合我胃口。
趁他不注意,我将那页信笺偷偷地放回案几上。
手却被他一把捉住。
我大惊,紧张地望着他。
“偷吃几颗果子了?”皇帝假意质问,眼中却有笑意。
他眼睛真好看,乌得像天上的星子,还是最亮的那一颗。
我心虚地缩回手,退回一边继续歪着。
皇帝笑道:“顾惜云啊,你好像一只小猫。”
他喊我的名字,喊得那样好听。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有些担心,若他再这样下去,我会忘记那个男人。
不行啊,他才是与我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他才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许是我一直仰脸望着皇帝,皇帝的笑意逐渐凝在脸上。
他俯过身,覆住我的唇。
7,
皇帝的唇瓣冰凉。
若这天皇帝幸了我,也许我就会忘记那个男人了。
可他没有。
他只在亲了我之后,轻轻地放开我,像奖赏小猫那样撸着我的头发。
“顾惜云啊。不要诱惑朕。”
他总这样,直接喊我的名字。好不公平,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指指桌上的笔墨。他会意,笑道:“有话跟朕说么?”
我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写:“皇上,您的名字。”
皇帝脸色微僵,却又宽容地摇摇头,笑着自言自语:“谁敢跟朕这样说话,那是活不成了。顾惜云啊,也只有你敢。”
他没有面对我。他以为我听不见。
我活得挺好,他也提笔回应了我。他在纸上写——元承望。
原来他叫元承望。
我写:“元承望,好听的名字。”
又写:“臣妾想皇上写臣妾的名字。”
皇帝又摇摇头,可能是觉得我每一个要求都是在找死。
叹息一声,他还是认真写下了我的名字——
顾惜云。
皇帝的字好漂亮,和他折子上的朱批一样漂亮。
可这漂亮的字,跟帕子上的“惜云”二字毫无关系。
这来来回回的“纸聊”,最终还进了暖炉,化作片片灰烬,如蝶翻飞。
他没有叫人送我走,整个晚上我都偎在案几边,静静地看他忙碌。
书房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偶尔刘总管进来送些点心,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不习惯皇帝的书房里多了一个女人。
他甚至还问皇帝:“皇上,要不要送贵妃娘娘回去?”
皇帝却道:“她不出声,不打扰我,就让她陪着吧。有她在,朕觉得温和些了。”
就在刘总管转身要出去的那一刻,皇帝轻轻咦了一声。
刘总管又回来。皇帝笑道:“是二弟的信,我落了一页,才看到。”
我猛地一震。
那页信,是皇帝的二弟写的。
本朝信王,皇帝胞弟。
十八岁出征北疆,立下赫赫战功。
我曾听宫人闲聊之间说起过信王。说他姿容俊美,说他武功卓绝,说他性子清冷,说他不近女色。
宫人最爱聊这些。
还聊得很大声,反正都以为我听不见。
她们还说信王打得最威猛的一仗,孤身*敌上百,回营时已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硬是凭着顽强的意志,熬过万蚁噬骨之痛,班师回朝。
皇帝又悔又痛,从此不再许他带兵,信王也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闲云野鹤当了个闲散王爷。
闲散到何等程度呢?
据说京城想嫁给他的姑娘能从皇宫一直排到京郊,但信王一个都没看上。他说女人麻烦,耽误他闲逛。
我以前就这么当闲篇儿听着,信王这个人,也总是远远的,很不真切,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可今天,我斜斜地偎在皇帝这榻上,心里却翻江倒海。
宫人们嘴里描述的信王,真像那个男人啊。
清绝的、俊美的、健壮的、生人勿近的。
而我初见皇帝,也曾恍惚过他与那个男人的相似。若那男人果然就是皇帝的胞弟,这一切的确都解释得通了。
信王、那个男人。
8,
一个名字,与一个肉身,他们的模样终于重叠,我已经掰不开、分不清,也不想掰、不想分了。
自从认定了信王,我开始格外留意他。
这才发现,宸宫里,信王无处不在。
宸宫外院有两盏长明灯,据说是为信王而设。信王带兵打仗时,若外院亮了两盏灯,就总会有信王安然无恙的消息,久而久之,皇帝也信了这暗示,那两盏长明灯,便称作了无恙灯。
宸宫花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据说儿时的皇帝与信王常在花园里玩耍,信王爬树高手,掏了榆树上的鸟窝,一颗鸟蛋落下,正巧砸了皇帝一头。
皇帝哭了。
并不是因为砸疼了,而是鸟妈妈盘旋哀鸣,让皇帝触景生情。
他和信王,都是从小丧了母亲的孩子,据说儿时过得艰难;而他们的父皇,在四十岁之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登上皇位。
这宫廷里,每天都酝酿着各种意外的故事。
所以皇帝与我与信王之间那个巨大的秘密,也是这宫廷里讳莫如深的一个故事吗?
有回趁着皇帝高兴,我故意在他跟前露出那块帕子,将“遥谢惜云”四字给他看。
皇帝居然神色如常。
甚至微笑着说:“惜云也给我送过礼物呢。”
我指指手掌,示意问他:“我送你的牛皮护掌呢?”
皇帝一笑:“朕收起来了。”
至于收在哪里,他未说,我也从未见过。
春愈深,渐至初夏,孕六月。
太医们说我脉相强健,正是龙胎最安之际。皇帝拗不过我苦缠,允我去宸宫外走走。
但不能出皇宫,且需有御前待卫和宫女的周严保卫。
其实皇帝不用如此小心翼翼,那些妒忌我的后妃都在各自宫里禁足呢。
途经的每一处后妃宫殿,都是大门紧闭,荒草丛生。我想起宫人们说的,皇宫里没有冷宫,哪个后妃被厌弃了,她的宫殿就是冷宫。
本朝皇宫,处处冰冷。
据说那些禁足的嫔妃已经疯了两个,送到边陵去了。
女人在后宫的确容易疯,皇帝若再不允许我出宸宫,我也得疯了。而且我还有皇帝常常陪伴解闷儿,后宫的其他女人,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
我也曾想过,皇帝这样不正常。
哪有皇帝不幸后宫的。
人人都以为皇帝专宠于我,只有我知道,在最温暖的宸宫寝殿中,我俩也是相敬如宾。
唯一的旖旎,便是那晚书房落下的那个吻。
可皇帝说那是我在诱惑他。
所以我们真的是夫妻吗?怕连皇帝自己也没真正这样觉得吧。否则他该安享妻子的诱惑。
御花园里,一池春水、波光粼粼,鸳鸯惬意地浮于水面,双双对对。
我立在水榭边,拈着鱼食投入水中,看着锦锂摆尾簇拥而来,水面顿时争出一番碎浪,逗得我直笑。
羽林军跟再多,也不影响我自得其乐,从前我在乡野时,也是这样逗弄溪间小鱼,偶尔还会捞一大捧回去养着。
可惜从未养大过。
小鱼儿还是要在溪间养着才好,家中的小木桶是养不活的。
9,
再拈鱼食时,却听到池子旁边的游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皇宫守卫懈怠至此,竟让郡主闯入操练场。别瞧着皇上仁慈,就一个个翻了天,我却不会放过你们这些狗奴才!”
另一个声音却尖细,语气惶恐而讨好:“王爷息怒,郡主向来得太妃宠爱,皇宫里许她自由往来,不想惊扰到王爷,是奴才们的罪过。”
我心中一动,这皇宫里何时出现了“王爷”?
装聋子装久了,听闻声响我亦能不动声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缓缓转身向池子里扔鱼食,眼睛却瞄向了游廊。
只见二人疾疾向这边走来,为首的一身戎装,盔甲遮住下半张脸,后头跟着一位中年太监。
无人察觉到异常。
那两人走得极快,转眼便走到水榭边,待发现水榭里有人,羽林军们已是齐齐行礼,大呼“信王千岁”。
震惊中我望见男人手上的牛皮护掌,正是我亲手所制。
男人的视线落到我脸上,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我就认出了他。
正是与我夜夜缠绵的那个男人!
正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
果然是皇帝的弟弟——信王。
信王何尝想到会在此处与我乍逢。他认出我,顿时一惊,转身便要折道而去。
想走?
六个月前你见过我每一寸光阴,我闻过你每一丝气息,我们交换过日夜,颠倒过乾坤,你现在想走?
我冲上去,一把拍落他的面具。
熟悉的脸上满是惊愕,我第一次看到他这般表情。
我被带到皇帝的书房。
皇帝脸色苍白,深深地望着我,眼神又冷又痛。
信王却不敢看我,甚至我望向他时,他将脸庞转向别处,假装欣赏一些不存在的风景。
山雨欲来,书房里空气凝固,乌云密布。而刘总管忐忑着,不明就里,又进退两难。
刘总管只知道我冲撞了信王,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女人,一个是皇帝从小相依为命的同胞兄弟,这局面老辣如刘总管都觉得无措。
皇帝显然也并不想闹开,低声道:“带贵妃去内室安顿。”
显然兄弟俩要商量对策,会读唇语的我不便在前。
刘总管将我带到内室,自己退了出去。
我听见信王说:“臣弟未曾想过会在御花园碰见她。实是郡主扰了羽林军的操练,臣弟心急了。”
皇帝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平静:“无妨,她也早该猜到了。”
信王:“现在怎么办?她会不会……不配合?”
皇帝道:“朕不会让她再出宸宫一步,生下孩子后朕会宣布贵妃病亡……”
我顿时全身瘫软,只觉脊背渗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不知怎的,胃里翻江捣海的,哇一声,吐了满地。
“惜云你怎么了?”皇帝冲进来。
信王也冲进来,见到皇帝扶住我,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退出去时,信王深深地望我一眼,就如每晚他离开时隐入屏风的最后一刻,回首凝望,却又默不作声。
我吐得涕泪横流。
皇帝照例轻抚我的背,我想甩开他,可是不敢。
我为自己流了许多许多的泪,我终于明白,他再温柔他也是皇帝,我就是宫中的一只蝼蚁,性命只在皇帝的两指之间。
10,
事后,皇帝将我看得更紧了。
我从偏殿搬到了他的寝宫中,除了皇帝上朝,其余时间可谓朝夕相处。
白天他若在书房会见朝臣,我便得一会儿自由,但也有羽林军的严密监护。
晚上我与他仅隔一帘,彼此呼吸可闻。
想到自己早晚要“病故”,我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想活着,我不要“病故”。我尝试过两回逃跑,两回都还没跑到宸宫门口就被“抓”了回来。
我知道,我是逃不脱了。
皇帝没有惩罚我。
甚至在第二次逃跑那天晚上,他过了帘子,默默地躺到我身边。我听见他沉沉地叹息,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
想到自己横竖生下孩子就得“病故”,我也无心再敷衍他,倔强地转过身去。
然后听到皇帝在我身后低语:“惜云啊,终是不喜欢朕,总想离开朕。”
我心中一恸,差点又落下泪来。
你只喜欢我腹中的孩子,你也不喜欢我,又凭啥在意我喜不喜欢你呢?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皇帝竟然从床尾又爬到我跟前,还是躺下望着我。
这回他搂住我的胳膊用了力,不再允许我转身背对他。
“惜云,朕有苦衷。”
这是我们头一回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却不与我温存,只与我说什么苦衷。
我移动着笨拙的身体,缓缓地向前挨,假装想与他亲热,悄悄抬起大腿,紧紧地贴住他。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皇帝是天残。
“小心孩子。”皇帝以为我真想与他亲热,柔声劝道。
可转瞬间,他望见我的表情,终于察觉到我贴住他的意图。皇帝立即将我推开,慌张地翻身下床。
不一会儿我听到帘子那边传来一声呜咽。
没忍住那种。
我知道皇帝伤自尊了。
男人都好在意这个。以前村子里乡邻吵架,老汉骂邻居不中用,娶了三个媳妇都下不出一个崽,邻居直接用铲铲把老汉铲开了花。
一时间我都忘了皇帝会让我“病故”。他温文尔雅,又内心坚硬,我早就认定了这个病恹恹需要长年烤着暖炉的男人,其实无坚不摧。
可今晚,他被自己打倒了。
不知怎的,我心疼他。
哎,或许这心疼是多余的。但望着帘子后那张大床上的皇帝,拥有天下,却寂寞如烟啊。
我到底还是心软了。我也翻身下床,过了帘子,拉开了他捂住脸的手。
皇帝的脸上有泪痕。
我拉过帕子替他擦脸、擦手,擦完才发现,是信王写了字的那块帕子。
“惜云……”皇帝轻声喊我的名字,喉间耸动着,看得出内心澎湃,“你有兄弟吗?”
我点点头。想起淹没在洪水中的弟弟。
于是我打手势:“但他已经没了,被洪水冲走了。”
皇帝坐起身,拉住我的手:“你会不会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兄弟?”
我想起我弟弟,他很顽皮,但也很保护我。谁要骂我是哑巴,弟弟会冲上去把那人打到稀巴烂。
也有他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但他绝不会先放手,哪怕被人打到头破血流,他也会骄傲地宣布,他咬下了对方一块耳朵。
11,
想着想着,我也泪涌。
“弟弟保护我,如果弟弟能活过来,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皇帝读懂我的手势,怔愣片刻,轻声道:“朕也一样。”
我有些不解,我的弟弟活不过来了,可他的弟弟还在啊?为何他要这样说话呢?
皇帝低声,却一字一顿:“你腹中就是朕的孩子……”
此话他咬得极重,似是宣誓主权。
“若是男孩,他就是皇太子,若是女孩……”皇帝眉间轻轻一颤,“若是女孩,她就是皇太女。”
我内心巨震,皇帝铁了心要让信王的孩子继承帝国大统,无论这孩子是男是女。
盛夏至,我身子越来越沉,御膳房变着法儿将各色珍品上膳往宸宫里送,我养得越来越圆润。
想起村上老人说过,想要生得快,还是得多干活多走动。
皇帝也嘱咐,贵妃并非在闺阁里养大,只要她不出宸宫,你们且护着,余的随她走动。
许是因为秘密被撞破了,信王也不再回避我。
我与他在宸宫里照面过数回,他会向我行礼,然后默默走开。
不知为何,他消瘦得厉害,不仅比我们初识时消瘦,甚至比我揭他盔甲时也消瘦了许多,形容瞧上去都有些像皇帝了。
有回我忍不住,向他打手势:“你瘦了。是生病了吗?”
他愣怔地瞧着我。他不懂手语。
倒是我身边的宫女机灵,跟信王道:“娘娘说王爷瘦了,问王爷安好。”
她说得比我文雅,我只会问是不是生病了。
信王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深深望我一眼,挥手让侍卫宫女都退远。
“他们都说你听不见,但会读唇语?”
这是信王头一次与我说话。我腹中孩儿似有感应,不待我点头,便是猛地一蹬,回应他的父亲。
这一脚好用力,我眉头微微一蹙,扶在腹上。
信王顿时面露焦急之色,问:“怎么了?你腹痛?”
我笑着摇头,指指腹部,又蹬蹬腿。
这回信王懂了,焦急之色退去,眉眼也舒展起来。
他盯着我的腹部,冷峻的脸庞上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看来……他很顽皮。”
这话真像个父亲啊。
皇帝也很爱看着我的肚子出神,但他只会说:“原来惜云的肚子可以变得这般大。”
再怎么视我腹中孩儿如亲生,皇帝说话终究不太像个父亲。
倒也正常,皇帝与信王都没有孩子,甚至……也都没有妻子呢。
我向信王打手势:“听说您小时候也很顽皮?”
信王却没看懂,抱歉地望着我。
我颓然,信王其实离我很远。纵然我与他相识远早于皇帝,可时至今日,我才第一次与他“说话”。
信王并没尝试读懂我的意思。
也或者他其实懂了,但并不想与继续谈我们的孩子。他缓缓道:“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你好好陪伴皇兄。”
这话说得奇怪。
我抬起手,正要追问,却见信王脸色一变,那张消瘦而俊美的脸庞,蓦然蒙上一层灰败,随即开始发青发黑。
他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瞪大眼睛,死死地望住我,眼珠子越瞪越圆,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
12,
太骇人了。
我被吓呆,本就不会说话,此刻喉间只会“嗬嗬”怪响,要想喊人都不能。
信王身子剧烈一震,轰然倒向我。
我只记得他是我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下意识伸手去接他,却忘记了他那样强壮。
纵然他如今已消瘦许多,却依然高大而强壮。
而我还怀有八个月身孕,根本接不住他。
信王倒在我身上,我倒在地上。
后脑着地,一阵剧痛从我后脑枕处传来,眼前天旋地转。随后我听到惊恐的叫声,急切的呼救声,慌乱的脚步声……
而信王还是死死地压在我身上。
又是一阵剧痛,这回,剧痛是从腹部传来,我的孩子啊,他是要死了——还是要生了——
原来我可以发出声音的。
我的嘶吼像野兽悲号,像孤鸟泣血,唯独不像我听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龙胎横着,娘娘难产啊。”
“快去请皇帝示下,保大还是保小。”
我浑身都被撕裂,屋内的声音就像一道道催命符,尖利到刮我筋骨。
我听见稳婆跑出去请示,我努力想听清皇帝说什么,但屋子里乱糟糟的,所有催命符毫不放松地欺凌我。
罢了罢了,我根本听不见皇帝说什么。
听见了又怎样,我本来就是皇帝和信王的一个生育工具而已。
他还能保我么?
稳婆又跑了回来,许是领了皇帝的命,在我腹上挤按。她们依然在发着催命符,但我已经听不清了,强烈的疼痛让我意识都模糊。
不知何时,极致的混乱与痛苦中,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如划破夜空般清亮。
我放声大哭,他是活的,他没有死。
我也活着,我还没有死。
“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稳婆匆匆说完,抱着我的孩子出去了。所有人都出去了,偏殿顿时空寂无声,只有我的眼泪。
他们都要向皇帝报喜。
而我,又不重要。
我连孩子都没看到一眼,就被全世界扔下了。
外头全是“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泪眼朦胧中,我望见皇帝跑进来,一把抱住我。
“惜云,你吓死朕了。疼吗?难过吗?你能说话吗?”
我当然不能说话。
即便我是个正常人,此刻我也说不了话。
我毕生的精力尽于此,我在皇帝的怀抱中灵魂出窍,不知飞向何方。
皇帝给小皇子起名珠儿,取掌上明珠之意。
又赐千秋殿为皇子寝殿,桂殿兰宫,万千宠爱。
因珠儿早产,宫里派了八位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八位全国甄选的最优秀的奶娘环伺。
太医们更是直接住在千秋殿,无微不至地精心调养。
我只等着我的死期。
生珠儿,我耗尽元气,死了一半。皇帝说,他从来没听过一个女人哭得那么难听,他也不知道女人生孩子这般艰难。
所以他不会再让我带孩子了,带孩子也很艰难。
我就听着,不往心里去。
不让我带孩子,应该是等我的“另一半”也死掉吧。
我也懒得再跟皇帝“说话”,他安排我的人生,设计我的死亡,还抱走我的珠儿,我不想再与他扮一对恩爱帝妃。
13,
所以我总是沉着脸睡在床上,虚弱得起不来,又心如死灰不想起。
只有奶娘抱珠儿来玩,我才会强坐起,看看我的宝贝珠儿。
他很漂亮,像爹。
珠儿要满月,宫里要为他摆满月宴,听说在京的所有皇亲国戚、世家贵胄都会来。
皇帝说:“惜云,你快快好起来,珠儿等着母妃去他的满月宴。”
我有点来了精神。
就算要“病故”,总也是看过珠儿的满月宴再“病故”比较不亏?
日子有了盼头,我的身子开始恢复。满月宴这日,宫女替我施了妆,铜镜里的我美丽依旧,盛装的拖帛由六个宫女抬着,隆重到极致。
珠儿只露了一脸就被奶娘和嬷嬷们簇拥着抱回。我和皇帝接受着满殿臣子的道贺与祝福。
可满殿人影幢幢,唯独不见信王。
我转向皇帝,问:“信王呢?”
皇帝脸色一僵,看向我的眼神竟有些古怪。
贵胄与臣子们的朝贺好漫长,我坐久了,脑子昏昏沉沉,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皇帝察觉出我的异样,说贵妃大病初愈,不宜久留,让我先行回宫。
宫女扶着我。
而我却疑心是今日的酒里下了药。
我要“病故”了么?
可是没有,我回到宸宫,沉沉睡去,半夜却又醒来。
一个黑影立在我床前,外院的无恙灯照出他半边脸庞。
似曾相识。
我茫然地望着他,觉得这男人我认识,可我想不起他是谁。又为什么会在我床前。
“惜云……”男人轻声的,似是怕吓到我,“明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跟陌生男人去见另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我才想起来,这个立在我床前的男人,他不是皇帝么?
可昨晚我怎么没认出来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昨晚的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马车疾驰,车角的铃铛清脆入耳。
皇帝带我来的是一座广阔的宅邸,马车直接入了宅院,我没望见匾额,只知下车马时,仆从们黑压压跪了一地。
有人领我们走到殿内,穿过三重珠帘,来到内室。
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脸色青黑,瘦到脱了相,见我们进屋,挣扎着想起身。
皇帝冲上去:“二弟免礼——”
随即声音变得柔和:“新换的太医可调养得好些?”
皇帝的二弟,那不是信王么?
我仔细辨认着床上的男人,似乎不似我在宸宫的那个信王。那信王或盔甲,或锦袍,都是临风玉立、姿容俊朗的。
这个男人好瘦,眼窝深陷,呼吸一阵急似一阵,是大限将至的模样。
只听信王喘息着道:“不要为难太医了,臣弟就这几日。”
皇帝别过脸,落下泪来。
片刻,皇帝强行止泪,对我道:“惜云,你和二弟说几句话吧,朕在外头等你。”
说罢,皇帝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室。
他竟然将他的贵妃,与一个不太陌生的男人留在了一处。
“顾……惜云。”信王艰难地喊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抱歉。”
14,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我却茫然。他为何要对我说抱歉?他就是皇帝的二弟啊,他是本朝赫赫有名、斩敌千万的猛将啊。
而我是他的——嫂子?
信王的嘴唇在蠕动,声音已极其微弱。我俯过去,将耳朵贴上他的嘴唇。
却听见信王低声说:“我知道你听得见。”
我猛地一震,向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信王。
信王说完这句,已是满头大汗:“从前,你就会回应我,那时我就知道你听得见。”
我愕然望住他。
我与他有什么从前吗?我只记得在宸宫见过他几次,他总是毕恭毕敬,又疏远万里。
“惜云……”他颤抖的手拉住我,“忘了我。好好陪着他……他往后,孤身一人……”
他疯了,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而且他竟然知道我听得见。他比皇帝还要可怕。
我用力一挣,甩开他的手,仓皇地跑出内室。
等在外头的皇帝竟然比我更惊愕:“怎么回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内室一声痛呼:“惜云——”
“二弟!”皇帝再也顾不上我,疯也似地跑进去。
随后,我听到了皇帝的恸哭。
信王病故。
皇帝守陵整整一月,若非朝事千头万绪,若非朝臣跪哭死谰,他还想守足百天。
再见到皇帝时,他像是老了十岁。
我在春天的紫藤树下见过他,那时他清瘦俊美,飘飘欲仙。
“惜云,你对二弟说了什么?”
我使劲想,却想不起来了。
我记性越来越差,常常今日就想不起昨日之事,甚至会忘记自己刚刚用过膳。
有时候我也认不得身边的宫女,但有时候又认得。
太医说,是我生孩子那天摔伤了脑子。
我就是很痛很痛地生了珠儿,我哪里摔过。我觉得太医有时候为了搪塞,也会胡说。
但是算了,我也不想太医们丢了性命。他们治不好我,总得找些理由。
虽然我记不得自己对信王说过什么,但皇帝并没有责怪我。
他都带我出宫去玩了呢。
我都不知道贵妃原来是可以出宫的。
皇宫里那些紧闭的宫门,有些陆续打开了。原来宫里还有好多好多的姐妹,虽然我总是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但她们常来看我,陪我说话。
我倒是不寂寞了。
珠儿渐渐长大了,小奶音甜甜地叫我“母后”。
对了,我晋升了皇后。
珠儿可聪明,长得也漂亮,是皇宫里最可人的小家伙。
人人都说他生得像皇帝,可我总觉得,像是像的,但眉眼间,还有些其他的神态。
我仿佛见过,却又抓不住。
有一张男人的脸,常常模糊地飘进我脑海,看不清,又挥不去。
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这个模糊的男人没穿衣裳,搂住我,我快乐得不得了。
但那只是梦。
皇帝待我极好,但他不会让我那样快乐。
梦里的男人让我快乐,但他却从来不来陪我。
嗯,那还是皇帝更好一些。
我待皇帝也很好的,我开始学着做些精致的菜肴,因为不记得,每次做菜都是头一次,刘总管索性帮我写了菜谱。
15,
宸宫里专门建了一座小膳房,墙上贴满了菜谱,每一道都是我待皇帝的好。
谁让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家珠儿的父亲呢?
就是皇帝身子没有以前好了。
他以前可强健了,还会骑马。我记得我送给皇帝的头一份礼物,就是一双我亲手制作的牛皮护掌。
后来护掌就不见了。
我依稀记得后来在哪里见过它,但想不起来了。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皇帝:“我送你的牛皮护掌呢?”
皇帝眼睛一红,拉住我的手:“朕将它藏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番外——元承望
六岁时,父王的封地遭遇破城,我们全家被俘。
凶残的蛮人将我们装进铁笼子,蛮人首领当着我们的面侵犯了母亲。刚烈的母亲咬下他一截手指,首领暴怒,裤子都没提,一刀砍下我母亲的脑袋。
母亲的脑袋滚到我的铁笼边,眼睛死死盯住我。
她死不瞑目,眼里全是仇恨与绝望。
二弟承煜与我关一个笼子,愤怒地发出嚎叫,死命踢着笼子,用他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去辱骂蛮人。
可他才四岁,他又能骂出什么?反而引着蛮人哈哈大笑,然后一脚踢开了母亲的脑袋。
我望见另一个笼子里,父王牙齿已然咬断,嘴角流出鲜血,眼中却全是哀恸与担忧。我返身抱住承煜,低声道:“忍着,我们要活下去。”
蛮地苦寒,父王被钉穿锁骨,戴上沉重的铁链。我与承煜被扔到羊圈里。
羊比人好,我们白天跟羊群四处走,晚上与羊群偎在一处睡,饿了甚至还有母羊来哺乳。
偶尔我们能与父王相遇,父王总说,一定要好好活着,眼瞎了,手断了,人老了,都不能放弃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
父王说,朝廷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我不大信父王的话,尤其我逐渐长大,亲眼见到侮辱了我母亲的首领将自己亲兄弟处死后,我就想明白了。皇宫里那个男人,巴不得我们一家都死在蛮地才好。
但父王说,人活着才有希望,这个话我信。
我活得谨小慎微,只求除了羊群之处,无人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但承煜不能,他脾气暴,像母亲。
首领的小儿子硬要踩着承煜的背上马,承煜不愿意,将首领儿子掀翻在地。
若非我们是人质,还有用,只怕承煜会被当场烧死。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首领儿子解开裤子要对着承煜尿尿。承煜那性子啊,怎能忍受如此屈辱,我怕出事,冲上去将承煜合在身下,热乎乎的尿液浇了我满头满脸。
首领儿子哈哈大笑。
那晚,我和承煜抱头痛哭。承煜说我们逃吧,逃回故土去,去向朝廷请兵,他要带领大军,*光这些罪恶的蛮人。
那年我十四,他十二。
或许是命运之神知道自己太过残忍,终于对我们格外开恩。
就在我们找不到归朝之路,几乎要冻毙于荒野时,远处来了浩浩汤汤的队伍。
那是我们朝廷的使团。
我们在蛮地受辱八年,朝廷终于带着财帛牛羊来赎我们了。
因为他们没有皇帝了。
呵呵,可笑啊。果然被我猜中,原来这八年我们一直可以回去的,只是皇帝不愿意。
16,
现在他驾崩了,也没有留下皇子,朝廷重臣们终于想起在蛮地还有个皇叔呢。
蛮子们看到赎金很高兴,一边骂骂咧咧说你们早点答应条件不就好了吗?一边将父王扔了出来。
连父王身上的铁链都没去掉。
父王只当了十天的皇帝。太医为他取下穿在锁骨上的铁钉与铁链后,他就开始发高烧,没几天就驾崩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秀丽江山、巍峨宫殿,就去了。
十四岁的我继承大统。
太妃们开始张罗着给我选妃,也派了宫女来给我暖床。可多年苦寒与欺辱,让我遭受严重损伤。我不能了。
虽然我已经君临天下,可我不敢说。我怕重臣与世家贵族知道我无能,就会罢黜我。
我一人不足惧,可承煜呢?我们背负的血海深仇呢?
于是我励精图治,将精力全都安于国是,人人夸新帝勤政,其实新帝只是不愿面对长夜漫漫。
我想过,没有后嗣也没关系的,以后就将帝位传于承煜。
但承煜说,一日大仇未报,一日就忘不了母亲的眼神。娶妻成家之事,等他取下蛮人头颅后再议。
十八岁那年,承煜率军出征蛮地。他勇毅果决,大*四方,在战场上刚猛无敌。
加之他曾在蛮地生活了八年,对蛮人与蛮地了如指掌。不出一年时间,他就打到蛮人老巢,生擒对方首领。
他亲手割下首领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
捷报送到京城,我欣喜若狂,又写信让他立即回朝,莫要在那苦寒之地继续受苦。可承煜说,首领的小儿子率残余势力逃出,他一定要替我报了当年的仇。
我应该下令的,我就不该让承煜去追首领儿子。
受那一点点耻辱算什么,正是这些屈辱往事,才让我格外坚韧。我应该下圣旨让他回来。
承煜正是在最后的围剿中身中剧毒。
治不好的那种。
我痛到无以复加,那是我最最亲爱的二弟啊。我们相依为命,我们同甘共苦,我们连心连筋,就连疼痛都能相互感应啊。
承煜说,皇兄,臣弟此生圆满了,莫为臣弟难过。
承煜又说,皇兄还缺个孩子,臣弟为皇兄做最后一件事。
顾惜云那个女人就是这样进宫的。她是承煜选的,承煜说,这个女人命硬,且不会说话。
承煜说这些时,语气有些温柔,我疑心他是因为喜欢顾惜云才选了她。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喜欢就喜欢吧,起码在承煜的最后岁月里,曾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所以顾惜云送来的牛皮护掌,我转交给了承煜。承煜写了一方帕子,我也转交给了顾惜云。
我很开心他们心心相印。
可我没想到,后来我也喜欢上了顾惜云。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但其实我有,我想抱她,想亲她,想看到她欢天喜地的样子。
为了能和她说话,我还跟她学手语。
我在蛮地受了损,长年需要暖炉陪伴,可顾惜云像是有些热力一般,有她在,我都觉得心下安宁。
像母亲还未逝时那般的安宁。
17,
顾惜云又不傻,她总知道跟她过夜的并不是我,我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我贪婪地想,就这么糊涂地过吧,时间长了,她也喜欢上了我,我们不也如一家人一般吗?
甚至她偷偷藏起承煜的信笺,又偷偷放回我书房,我也假装看不见。
只要我一直对她好,她就会爱上我的。
可能我的想法有点自私。可是我就是这么自私了,我克制不住。
只是没想到她还没有生下孩子,她就和承煜相见了。
她冲上前揭开承煜的面盔,我心如刀绞,她忘不掉,放不下,一直在寻找。
我算什么呢?
一个生生插到她和承煜中间的、多余的人。
我对承煜说,等顾惜云生下孩子,我就宣布贵妃“病故”,从此她换个名字,和承煜过日子去吧。
承煜苦笑,说,我还有多少日子?又何苦去耽误她呢?
可承煜啊,顾惜云并不喜欢我。
她越来越冷落我,疏远我,甚至还两次都想逃跑。
或许我本就是冷冰的人吧,捂不热她。
我放任她与承煜见面,尽管每回我都远远望着,心中满是妒火,我还是放任。
元承煜和顾惜云,是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
她生了,生了个小皇子。
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都无妨的,这是我们三个人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只有他配继承大统。
珠儿越来越可爱,承煜的身子却越来越不好了。
我带顾惜云去见承煜,可我发现她却不认得承煜了。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承煜临死前最后那声呼喊,不甘,绝望,那是——爱而不得。
承煜一直一直都喜欢着顾惜云啊。
这个狠心的女人,却把他忘了。
太医说,贵妃是生产那天摔伤了头部,以后遗忘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一开始我怪她忘了承煜,后来她却常常将我当作承煜。
原来她不是忘了承煜,她只是将我和承煜当作了同一个人。
承煜,这是你在天之灵的安排吗?
谢谢你,承煜。
我损了身子,其实我也活不长。
但我会将珠儿好好带大,我一定会活到珠儿足以保护母亲的那一天。
顾惜云又找我了,她又忘记自己已经是皇后,说要去集市上买鸡蛋。
嗯,我这就陪她去。
毕竟晚去了,便宜鸡蛋又要没有了。
也算顾惜云带我体察民情吧。
甚好。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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