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关口山,为你揭开那些尘封已久的陈年记忆

走进关口山,为你揭开那些尘封已久的陈年记忆

首页模拟经营一起去赶山红包版更新时间:2024-04-26

关口上

一场夜雨,把巴盐古道淋得利索。

同来看古盐道的一行,已钻进风雨,向盐道的制高点——石乳关攀爬。那一千九百一十米的峰顶,是重庆和湖北的分水岭,留有秦始皇赶山到鄂西的歇脚石,立有三国时吴蜀两国的界碑。夸张的传说和可考的遗迹,足够吸引探奇、探险、沉思的脚步。我是个懒足的人,独自留在骡马街倾盆的雨中闲逛。我有我的想法,骡马店之于古盐道,是岁月藤蔓结的瓜,盐商、驮帮、挑夫以及店主、杂工、住户,是瓜瓤护着的瓜籽,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骡叫马嘶。也只有他们滚烫的血,才能暖醒冰凉的石径。

于是,我开始在迷茫的雨中寻找。我盼望幸运降临,逢着一位亲历者,还原骡马街昔日的繁华抑或冷清,切准巴盐古道蜿蜒辗转的脉息。

四米见宽的石板路穿过对称的店铺,一边向高高的山上延展,一边从陡峭的崖壁上掉下了镇子。雨线串珠砸出麻条石蛋清的原色,倒映着两排不声不响的木房。野草侵了古道,是路边青,那草不怕脚踩蹄踏,骡马上山时啃得只剩一截短茬,回头时草色又漫了路。好几间铺门上了铜锁,我激动起来,有人上锁一定有人开锁,铜锁终究锁不住岁月的发声。锁不住的还有乱跑的雨丝和我好奇的眼神,一齐从窗缝里穿过蛛网。有一只彩翼的蝴蝶,困在四合的天井中,有些急躁有些挣扎着向天上飞,灰暗的屋檐映得雨滴更亮了,一如盐工晒盐时扬起的盐粒。

雨更猛了。自然的风雨对遗迹一边侵蚀,一边保护。它们把许多人迹磨灭,好的歹的妙的奇的一把装进亘古的怀里,隐有形于无形,隐声色于沉寂,阻止了多少觊觎和冲动。但终是无可隐藏,正如盐一样,游离于卤水之中,经过阳光和火焰的炙烤,便现了真身。这样来,也这样走,人们把它溶于一日三餐的汤水菜肴,在胃液的溶解下又归于无形无声。经历了这个过程,人间就知了咸淡。

我被淋得浑身滴水时,靠街头的房子里走出一位老人,拿把雨伞,在我头上撑开。他的名字好记,叫郭念鄂,父亲是川上人,年轻时颠沛流离,后在关口的刘家入赘,开起骡马店,生意尚好,待第一个孩子出生,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念鄂念鄂,是要郭家后人记住鄂西人的恩情和巴盐古道上的人情。由此,不难想到急雨中为陌生人送伞,固然是举手之劳,未必不是盐道上的古风沿袭。大雨不仅抹去了路上的泥尘,还润泽着古道人心的和善。这就可以理解崖上的关口,与太阳河镇上的老街只隔一道崖坎的距离,何以留住了西去东来的脚步。这个丢个石头滚下街的狭隘之地,一溜骡马店修起了,又一溜骡马店开张了,刘家、郭家、李家,招旗迭新。关口上,马嘶骡叫。

果然是古道热肠。他拉我进屋后,一杯热茶相待,又尽其所知地讲盐道,讲骡马店,讲驮帮的辛酸辛苦。讲到后来,自谦地说知道得不详尽,有些是听大人说的,我若想知道更多,他就领我去找一位当年的过来人。雨那么大,天气那么凉,七十多岁的老郭,抓起雨伞,带着我这个刚见面的人走街串巷去找。他并没有问我来骡马街的缘由。他说,盐道上过来的人,帮别人,就是帮自己。

辗转到一家理发店,找到八十四岁的刘奶奶,老人家说的第一句话,我初闻惊愕,而后兴奋,而后心颤。

“我在骡马店做过童养媳。”

这话说出口时,老人家发福的身躯微微哆嗦着。不像因为骤然降温而怕冷,她穿得够多,毛线外套看上去暖融融的。老人家历经了太多风雨,懂得保暖,懂得把自己包裹严实。她早已习惯山里多变的天气,习惯晴天暖日里说来就来的赶脚雨。我同老人家商量:“您不用陪我去了,我们就在店里拉拉家常。” 老人家说:“那不行,这是我儿子开的店,他参加*会去了,一会儿要转来的,当着儿子的面,过去的事烂得说不得。”

老人家执拗地陪我上关口。走了几步,我就放心了,老人家脚头稳,还一路提醒这块石头滑,那块石头松了。我们走进骡马街,走到西头进口的一栋老屋前,老人家走过去,摸着老物件给我介绍,那是拴马桩、喂马槽、洗草池,多的时候一天来二十几架驮马呢,坑坑洼洼的门柱是被骡马啃缺了的。摸着摸着,她似自言自语地说:“过得好快啊,晃眼都老了。” 是的,都会老的,见一面就少...

藏了七十年的酒,是老窖,历久弥香;兜了七十年的苦难呢,只有老人家自己,才能咂出个中滋味。这段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被密封了的岁月,要翻出来,讲给一个外人听,需要的何止是勇气。

烟雨笼古道,公元二○一八年四月十四日,一个极其平常的上午,听老人家说巴盐古道,说骡马店一个土家小姑娘担惊受怕又如何坚韧向前的往事。而盐,这个不可或缺、滋养众生的晶体,浸泡在她抑制不住的泪花里,一粒一粒蹦落在关口上。

“几十年不敢启齿。” 她重复着说。我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不敢启齿而不是羞于启齿。羞耻,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微不足道。只有深重的苦难,如盐井的卤水,猛火里熬啊,那苦涩的滋味,在血管里腾挪翻转,世事变迁、风云变幻,哪怕幸福早已敲门,哪怕蜜样的日子常伴身边,却不能被遗忘万一。这注定是盐道上的痛。

因为盐吗,老人的叙述苦涩而艰难?也因为盐,七十年前的记忆如撒盐锅中,汤浓味重。她走进李家骡马店大门的当天,也是春深雨浓。

那年,她十二岁,刘海覆额。

该死的盐啊!开启了她不堪回首的少年时光。一家人已经断粮半个月了,更糟的是盐罐已被母亲涮了三遍,恨不得把盐罐放锅里熬。最小的弟弟才一岁半,饿得奄奄一息。这个全家人的生死关头,关口上的李家骡马店来人上门提亲,要她过去当童养媳。彩礼简单,只有一袋盐。彩礼厚重,是一袋盐啊。李家哥哥带来了一袋小粒盐,雪白雪白的,在那个春天里闪光。父亲称了,足足十斤重。称的时候,不懂事的小弟弟跑去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嚼得吱吱响,咸得泪汪汪地说,好吃好吃。这么多盐,够一家人吃多久啊,半年,一年,还是更久?没有上过学的她算不清楚。但她清楚,每顿放一小勺,青菜比肉还好吃。不用烧辣椒当盐了,吃不饱饭的小弟弟,再也不会喝汤水时辣得哭半天。父母是怎么答应的,她不清楚,只看到一向硬气的父亲眼里憋出了一把刀。“娃儿,比饿死强呢。” 母亲搂住她说。

出门前夜,母亲下了狠心,拿起剪刀把家里唯一一床还算齐整的粗蓝布被面裁了,麻油灯下,疾针走慢线缝,一套衣裤做好,月亮已隐没在石乳关高不可测的夜幕之中。那时,一阵雨点落下,冷风破窗入室,母亲打了一个冷噤,俯下身子亲了亲她一头焦黄的苦头发,把做好的衣裤放在枕边,泪水,就滴答下来,和着屋外细密的雨点,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敲打进她童年的春夜中。母亲一夜没睡,和衣躺在她身边,母亲知道,丹阳溪的雨夜清寒,没有棉被暖儿,暖儿的只有赤热的身子,只有血管里的热血。

透骨的温暖如柔软的襁褓,护住了她在娘家的最后一夜。她睡得很静,很沉。应该做梦的,她在深睡里等着,梦却不肯来。

梦太奢侈,轻易不落穷苦人家。

次日早上,穿上新衣裤的她在屋子里跳了起来,快活堆在稚嫩的脸上,像火热的太阳,挂起两腮的红晕。怎能不快活呢,长到十二岁,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花衣服。她完全不明白,走过门前的溪水,爬上屋对面那条叫关口的骡马街,有怎样的日子在等着她;来接她的十六岁的李家哥哥,与她往后的生活,又有怎样的瓜葛。母亲对她说:“走过丹阳溪,你就是李家的媳妇了,想我,就站在关口的岩边看看,看得到屋,也看得到屋里的人,还看得到喜欢跟你跑的黑狗。” 还有些话,母亲只能在心底说——去的人家有饭吃,想添饭就随便添,吃饱为止。而家里的弟兄姊妹也是喜欢的,加了盐的菜汤,喝下再不会呕清水出来。家人,再不会跟奶奶一样,长出个难看的大脖子。

从丹阳溪爬上坡就是关口。

李家哥哥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家哥哥说,一家人等他们吃中饭呢。她是真的饿了,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叫了十二年。

平平坦坦的石板路,迎接她的是一股呛鼻的骡粪味儿。临街的檐下,驼架穿了棕衣,把大门前的过道挤得只剩半个身子宽。还好她的身子瘦小而羸弱,完全不用侧身就能挺胸走进朱漆大门。母亲说了,进李家,要走大门,穷人家讲不起别的排场,头一定要抬起来。当她走到大门口,要抬头时,客房的窗子开了,几张笑脸嘻嘻哈哈探出来,南腔北调地说,看这小媳妇,长得像朵牵牛花吔。

少不更事的脸唰地红了。惊惶里,母亲嘱咐的话忘得干净,一埋头钻进了李家大门。

她并不知道这伙人就是盐道上赶骡子的骡客。她又何曾知道,此后的一千五百个日子,她的喜怒哀乐,被这条盐大道拉扯着,时而雨,时而晴;时而直,时而弯;时而上坡,时而下岭。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巾。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没有多少泪流,流一滴就是一世的苦涩。那泪流得慢,是渗出来的,多皱的脸纹挡住了泪的去处,一滴等一滴,挂在褶皱间,像土盐罐渗出的盐水。盐的苦涩,从泪水里一滴滴流回了人间吧!

我无法知道她内心的煎熬,我只是觉得不该刨根问底,这样的问询于她,或者是善意的二次伤害。我真希望她不要强忍泪水,而要流就像盐道上的雨,想哗啦就哗啦一地,想停歇就云开日出。

雨小了些,轻脚细步地落在伞衣上,沙沙声像是从盐袋子往盐罐里倒盐粒。骡马店的檐口上,挂了薄薄的雨帘,让老旧的房子多了些生气,也让老人家七十年的穿越有了层次,一帘骡马嘶鸣,一帘精盐闪烁,一帘是小媳妇惊慌而忙碌的晨昏。

盐道上的晨醒得早。微明的天光下,她纤弱的胳膊推动小石磨转起来,磨两升黄豆的豆浆,是她日常的早课。嗡嗡的磨声,惹得圈里驮帮的当家骡子打起了响鼻。磨声是关口上的晨钟,催开了丹阳溪浮上来的雾花,它们从小窗挤进来,在有些昏暗的磨坊里围着她转,一朵朵细鼻细眼,盯着小媳妇转动骡马店的乾坤。雾是乳白的,从磨齿流出的豆浆是乳白的,山脊上的云朵也是乳白的,她满心欢喜,觉得关口上的早晨干干净净,清爽耐看。李家哥哥送去的小粒盐,亮晶晶的,又饱满,也好看呢。推着推着,疲倦的脸,笑成了一朵牵牛花。有几个胆大的骡客,也是这样逗她的:长得像朵牵牛花呢,乳白乳白的,小小个子顶个大脑袋。

李家哥哥也起得早,睡早睡晚,只要听到小媳妇开房门的声音,他那边的房门就跟着咯吱地叫了。赶早伙的驮帮太阳一竹竿高就要进店,李家哥哥得预备骡马的草料和水。他十六岁的身子还算健壮,从丹阳溪挑水上关口,一色的上坡路,每天要挑十几趟。那些骡马爱喝丹阳溪的水,每次把水槽上满,一会儿去看,已喝得见底子。盐道上的孩子懂事早,知道疼媳妇儿了。挑水路上,遇到刺泡儿,摘一把回来,悄悄送到磨坊,看着小媳妇嚼得浆汁挂嘴角,就伸手去帮她擦,顺便在她耳边说,身上好香啊。小媳妇赶紧推开他的手说:“让开,婆婆看到了,我又要挨打。” 李家哥哥的上午是跑着度过的,赶紧挑满水缸,赶紧铡草,赶紧做了自己的事,去帮媳妇儿打扫骡圈。骡圈臭,他怕媳妇儿脏了花衣,脏了花儿样的脸蛋。他担心骡子顽劣,伺候不好会踢她、咬她。他还不甚清楚小丈夫的含义,却晓得领回了她就要护着她。忙过这些,他会赖在磨坊,看沉重的石磨把媳妇儿磨出满身汗,花衣服湿透了,贴在麻秆细的腰上。有时又担心,大石磨会把媳妇儿的腰杆折断了。想去帮忙,大人不许,说李家不养闲人,不会做事,将来分家立户了怎么过日子。说是媳妇儿,却不同房共寝。多看几眼,大人就责骂了。是啊,媳妇儿是盐道上的一根牵牛花,叶还没长齐,藤还没挂丝,哪能开引蝶花,要养着、护着、疼着呢。他不明白,为何安排那么多活路让媳妇儿做,个人的妹妹与她一般高,在读私塾呢。两个女娃儿的十二岁,天差地别。

婆婆的棍棒不饶人。蒸早饭时,因为个头矮力气小,端不起一筲箕捞了的米,站在板凳上往灶上的木甑里倒时,泼得满灶都是。婆婆怒了,拿起灶后的吹火筒,一下、两下,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疼,要忍住,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挨打不许哭喊,是婆家的规矩。她也知道,娘家隔得近,不能大声哭。丹阳溪窄,哭声长了脚,会跑回家里,母亲听到后,那日子如何过?黑狗听到了,会望着关口使劲地哐。李家哥哥听到她在挨打,跑进屋,却不敢拉扯,陪着跪下央求:“要打就打我,是我没有带好她。” 婆婆越发怒了,骂道:“还没钻一个被窝就帮腔,看不得娘了,往后还不反天!” 吹火筒又扬起了。

那时候,领头骡客跑进来,一把推开婆婆,夺了吹火筒,大声大气地吼:“一甑米饭要好多钱,我拿盐给你抵,细娃儿背得住你这样打么?都是养儿活女的,留点后路吧。” 又有好几个骡客跑到了灶屋门口,说:“女娃子这么乖,舍得打么?一天打打闹闹的,瞌睡都睡不安,以后不落你店子了。” 这话管用。开骡马店的人得罪不起骡客。婆婆嘴巴没住,巴掌却放下了,赌气地说:“不来就不来,这年月养活一个人容易吗?又没格外她,我吃么子她还不是跟着吃,没少她一碗。糟蹋粮食,不该挨打?你们讨饶,那就不打了,跟老子一颗颗把米捡起来。”

只这一次,领头骡客的声音就烙在她心底了。那声音像过年炸的爆竹,脆而有力,震得屋顶的瓦片响。等她把米捡起来,去水池淘洗,那帮骡客已爬上了半坡,有五句子歌洒下山来:

这山望到那山高
那山长满丝茅草
丝茅开花霜打叶
喊声亲亲的妹子啊
千苦万难小媳妇做不得

那歌声脆,唱得有力,回声映了丹阳溪。

她磨的豆浆更细了,两把黄豆做三把磨。她知道,驮帮两天后会回来吃夜饭,歇关口。骡客们吃的时候会说,豆腐嫩哦,亏得丹阳溪一股好水。丹阳溪的水自然好。饿了喝几口,清甜的,饱肚子呢,她在娘家时没少喝。骡客们吃饭时,她就在边上添饭倒水。婆婆不许她看骡客的脸,她习惯了,从低头进了这家门,就很少抬头。就在骡客们返回的那个夜晚,她却抬了头,看到关口的天上,那么多星星,一颗比一颗亮,一直亮到了石乳关顶上。

她一直跟婆婆睡。那晚睡到头更,婆婆闹肚子,喊她做伴,顺便要她去给骡马加夜草。出得屋来,月光在石板路上叠盐堆雪。石板路的半坡处,有一块大青石,大青石上,有人在哼歌:

这山望到那山高
那山月儿生得好
银子做脸金镶边
撒得满地面面盐
你说是苦还是甜

歌声像从溪里捞上来的土鱼儿,蹦到天上去了呢。她便抬了头,去天上找。天上没有摆尾的鱼儿,只有鱼眼睛一样的星星,一颗一颗调皮地跟她眨。看着看着,那些星星就一阵雨点样飞了下来,亮晶晶的,和着歌声,钻进了心里。

她想不清楚,赶骡马的人,做的就是盐生意,未必有了盐吃,日子还苦么?

婆婆叫她了。她一惊,那些星星和歌声嗖的一声飞走了。从石乳关下来的冷风把她吹了一个趔趄。她慌忙进屋。下半夜,她做了梦,却没有梦见星星,梦里她跟骡客翻山越岭,到了盐场,堆成山的盐啊,亮晶晶的,那骡客一把把抓起来喂给她,她满嘴吃得甜丝丝的。早上起来推磨时,她想,不是梦呢,明明嘴里还是甜的。

十四岁那年的深秋,她终于亮开嗓门哭了一回。那日过了戌时,早该转身的驮帮还没有回来。端上桌的菜,凉了热,热了凉,几双竹筷搁在木桌上,守着几个土碗。婆婆望着石乳关叹气:“唉,过了关口是盐,没过关口就是祸,他们是不是遇到了棒老二?” 一家人谁都没端碗,炉子里的炭加了一炉又一炉。盐道上,赶骡子的是骡马店的饭碗。他们不来,骡马店的人吃龙肉都不香。

当家骡子的铃铛响起来。她起身就往外跑。这回婆婆没有骂她。一屋人都跑出来看。五匹骡子一顺溜站在石板街上,低着头。骡架上空了。骡子身后跟了一阵风,呜呜地叫。两个精壮的骡客没见踪影。

“快去,把骡子拴好,莫上青草,上苞谷。” 婆婆冷静地吩咐她。等她把料上在槽里,五匹骡子都不下口,扭头望着石乳关的方向,一声接一声地嘶叫。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哭声从骡圈里破壁而出。那时,丹阳溪的水声也哗啦哗啦地响起来。

那两个骡客再没音信。婆婆派人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路边有一大片茅草,被踩踏得乱七八糟,草叶上有一坨坨暗红的血水。她有机会就偷偷问过往的骡客,领头的骡客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骡客们说:“就叫骡客呢,天下骡客是一家,哪个问他的名字,听口音是湖南人吧。” 她后悔死了,哪怕挨婆婆一顿打,也该当面问问那人的。她也不知道问了干啥,不过是个住店的骡客。她还是每天早早起来磨豆浆。婆婆见她打不起精神,吼着说:“盐道上的人死不绝的,死绝了,没盐吃,天下人不都只有半条命啊。” 这道理她似懂非懂。石磨的嗡嗡声里,她恍惚听到了又脆又有力的歌声炸响:

这山望到那山高
那山上下是盐道
打伙挑盐不怕死
过了关口得逍遥
叫声妹妹你莫把心操

讲到这里,老人家情不自禁地唱出了口,低沉而苍凉的调子穿透了沙沙的雨声。

歌声把回屋了的郭老汉招出来了,他一个劲地夸:“吔,刘家姐唱得好额,大我十几岁,气血比我还足。” 正说到紧要关口,一打岔,刘奶奶再也不往下说,我也不好再问。郭老汉倒是会打圆场,笑着问:“听说这骡马店要搞开发,你儿子入股没有?” 刘奶奶说:“肯定要参加的,才开会去了呢。”

我和郭老汉送刘奶奶回去,走到半崖里,郭老汉指着脚下的石梯子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关口的石梯子是哪个修的?” 刘奶奶说:“记得,你还别说,那个人到骡马店来,我还以为遇到了鬼。” 我听得一头雾水。刘奶奶说:“都说到这里了,干脆说明白吧。郭家兄弟也是关口人,不怕在他面前丢丑。恩施解放后,太阳河来了工作队,来了没多久,说要搞妇女解放运动,废除童养媳婚姻。那天我正在推磨,被婆婆叫过去,看到一男一女两位同志坐在火塘里。天,男的就是那个没了音信的领头骡客呢。见面他就问我:‘还认识不?’ 我冲口而出问:‘你没有死啊?’ 后来才晓得,他们在石乳关把抢犯*了,因为是外地人怕走不脱,连夜跑去投了部队,后来又随部队解放恩施,留在了地方。

“要说,我还是福大命大,那年的冬天,我满十六岁,按童养媳的老规矩该圆房了,不说李家哥哥好不好,而是圆了房我这个童养媳的身份就坐实了,一辈子抬不起头。当着干部的面,两家大人有说有笑地给我们解除了婚约。其实,婆婆虽然凶,心还是蛮好的,我后来嫁人,是婆婆做的媒人。哈哈,婆婆晓得我小时候想盐吃,介绍了一个供销社卖盐的,是李家哥哥的叔伯兄弟。婚后我每次给他洗衣服,要洗半斤盐出来呢。我们两口子年年给婆婆拜年,别的不带,就送五斤盐、五斤白糖。送盐,当年那十斤盐救了我全家的命;送糖,我过上好日子要感谢婆婆。关口上,丹阳溪,我都当娘家回的。” 听到这里,我多问了句:“那位骡客呢?” 刘奶奶望着关口上打了个淡哈哈,笑着说:“别个是同志,我哪里晓得哦。”

送刘奶奶到店里,耽误了老人家半天,她裤子、鞋子也打湿了,我想给老人家封个红包。她用力推开我的手,大声说:“关口人,不兴这个!陪你讲半天,是因为骡马店的人家都搬新房子了,说要搞开发,再不讲出来,那日子就被我带进土里埋了。你以为我儿孙满堂,吃穿不愁,会把心里的疼处说出来换钱啊,差盐吃的日子也不问别人讨呢。”

我伸手不是缩手不是。我还是盐吃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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