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可可西里的“索南达杰”队长一样,90后女孩王春丽独自进入向海湿地,组建巡护队拯救丹顶鹤。她很快发现,赶走盗猎者只是开始,环保与教育、商业结合,才是一条更根本的、从主义到“生意”的治贫环保之路。
文 |吴如加
清晨4点38分,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照亮了四周的芦苇荡,远处的草原,和更远一些的杨树林。
一年之后,王春丽仍清楚地记得这个时间。当时整个晚上,她都绷紧了神经,前方的夜就像黑洞洞的枪口。芦苇荡里的水鸟也不老实,老是扑腾着翅膀乱叫,鱼也不时在水里翻腾。
现在,黑夜终于落幕,对峙了一整夜的盗猎者走了,丢下一辆白色捷达和一支扔进水里的长管火药猎枪。
向海自然保护区
这里是吉林向海自然保护区,丹顶鹤的故乡。28岁的王春丽是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的巡护员,已在此驻守近两年。像可可西里的“索南达杰”队长一样,这位90后女孩独自前来,组建了一只8人巡护队,与盗猎者搏斗,守护着仅余200只的丹顶鹤和湿地上的万物生灵。
但她很快发现,赶走盗猎者只是开始,危及丹顶鹤的也不仅仅是枪。在贫困和环境破坏的恶性循环里,王春丽和同事们探索环保与教育、商业结合,走上一条从主义到“生意”的治贫环保之路。
消失的丹顶鹤700米外,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生丹顶鹤。它突然警觉地抬起了头,似乎闻到了人类的味道。
王春丽和她的巡护队员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芦苇荡,连喘气也不敢太用力。最终他们停住了,这是时隔10年后,向海再次出现野生丹顶鹤,王春丽不想吓跑它。
一年半以前,王春丽还是个爱穿高跟鞋,烫大波浪的年轻姑娘。东北林业大学硕士毕业后,她加入了桃花源基金会,来到向海。王春丽一手组建了向海生态保护中心,她是队长,8个男队员都是当地农民。
一年半以来,王春丽和她的巡护队,在一千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内,总计走完4万公里的路,查获了600多起违法违规事件。
王春丽和丹顶鹤的故事为外界所知,是因为两位知名企业家的联名信。今年5月,王春丽获得了白城市政府授予的生态文明建设三等功奖励。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联席主席马云和马化腾写了一封联名贺信,为她点赞。
信中写道:“这是第一次由政府把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部分委托给我们桃花源来管理,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份荣誉也代表了政府对我们在做保护地的民间机构的认可,对我们创造的民间公益型保护地模式的认可。”
马云和马化腾写给王春丽的联名贺信
然而,仅仅不到两年前,向海保护区还是一个“干涸的鹤乡”,生态系统相当糟糕。湿地面积一度从36000公顷骤减到3600公顷,丹顶鹤的迁徙驿站也骤降到原来的1/10。桃花源参与治理一年多来,完成对保护区175平方公里的核心区的管护,9平方公里的林地和135平方公里的草地植被得到有效保护和恢复。
生态的改善带来的最直观后果,就是丹顶鹤等鸟类的回归。2017年以前,长达12年没有野生丹顶鹤在向海保护区繁殖;经过一年的保护,2018年有1对野生丹顶鹤在向海回归繁殖;2017年之前向海保护区境内没有疣鼻天鹅的繁殖记录,但2017和2018年疣鼻天鹅连续2年在桃花源管护区繁殖。
曾经,当地政府尝试了很多办法治理,但效果都差强人意。保护区在行政上山头林立,有保护区管理局和水利局、草原站、林业局,甚至芦苇局,他们在职能上交叉重叠,管理混乱。
各部门各自为政,分别与农民和村集体签订了土地、林地和水域承包合同,导致保护区内出现大量开荒情况,湿地被一块块蚕食,草原也出现荒漠化,遍地都是不长草的“白地”。
混乱又滋生了寻租空间。当时保护区也有巡护员,但村民只要给一些保护费,他们对开荒、放牧等也就行方便了。
2016年,当地政府尝试引入社会力量共同治理,并被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的新模式吸引。桃花源基金会是一家非盈利环境保护机构,由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等企业家发起成立。
成立三年来,基金会在全球选择有重要环境价值区域来保护,借鉴并引入国外保护区管理模式,即建立由基金会直接管理、政府监督的社会公益型联合管护区,调动民间力量和社会资本参与,同时设计并带动周边居民的可持续发展。
白地、人情、内鬼:在湿地的伤痕上几个月后,基金会第一个巡护员王春丽进入保护区。
在这里,王春丽第一次见到丹顶鹤,在向海保护区的百鸟园,这里圈养着200多只丹顶鹤。以前她只在电视上见过,知道是一种优雅的大鸟,但当它张开双翅站起来,依然让王春丽感到震撼,“好漂亮,比人还高。”
但这些丹顶鹤已经失去野外生存能力,甚至对人类毫无警惕,王春丽轻轻抚摸它们的羽毛,它们只会机械地扭过了头,眼里已经完全看不到“仙鹤”的灵气了。
这位林业硕士的心中有了一张蓝图,要在三年内,重建当地生态,让消失近10年的野生丹顶鹤重新回归。
王春丽在保护区的一个水塘里拆除渔网
起初,村民们对基金会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发起人里有阿里巴巴的马云。看着背着双肩包、一副学生模样的王春丽,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王春丽安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募巡护队员。
东北农村是个人情社会,尤其是在向海这样的小地方。招募的消息一传开,就不停有人找上门,希望关照。王春丽全给挡住了。
27岁的张旭民是最早加入巡护队的人之一,他从心里佩服王春丽:“一个小姑娘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局长或哪个长来提个名,能不给个面子吗?可人家就不。”
闯过人情关,经过层层筛选和面试之后,向海生态保护中心的巡护队就这样成立了。8名队员都是当地农民,清一色的东北糙汉。
在保护区执行每日巡护任务的队员们
仅26岁的王春丽,面临的首个问题,就是如何带这些叔伯辈手下。巡护队员们对于生态保护并没有什么热情,他们加入巡护队,只是想谋一份安稳的职业罢了。
以前那种混日子的风气依然延续。巡护员对保护区内的盗牧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遇到亲戚朋友,大手一挥就放走了。
王春丽感到很生气,同时又觉得孤立无援。很快,她寻得一个契机——一位队员当了盗猎分子的内线,常常让巡护队扑空。
这碰触了王春丽的红线。保密原则是巡护队最重要的纪律之一,每天巡护的时间、巡逻的路线一直被列入高度机密。但小地方向来人情味浓,“一唠嗑,就唠出去了。” 巡护队员张旭民说。
过去的保护区管理部门就曾深受此害,有一段时间,盗猎猖獗,“大雁啥的,成车成车往回拉。”张旭民说。等执法人员接到举报后赶到,盗猎者早就跑了。“说白了,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名当“内鬼”的队员,无论多少人求情,仍被王春丽当场开除。此后,队员们在工作期间有任何错误,王春丽一定会在开会时点名批评,不留情面。
后来,在追查盗猎行动之前,甚至有队员自发提议,为防泄密,把手机放在王春丽的桌子上。“我们有点怕她。”张旭民说。
“这次捅的是牛,下次就是人了”禁牧是保护区所有工作中最难的一件。捕鱼、打猎的现象都被巡护队控制住了,唯独禁牧一事,牵涉大量村民利益,处理起来极为复杂。
向海乡位于吉林和内蒙古的交界处,全乡两万多人,其所在的通榆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许多农民为了增收,开始蓄养大型牲畜,据估计,保护区附近的大型牲畜超过2万头。
牲畜剧增导致地表植被破坏更严重,土地继续沙化。土壤保水能力变差,又加剧了旱情,适耕土地减少,种地产出更少,于是更多人加入养牛放牧的行列……形成恶性循环。
“老百姓所谓的善待自然,说白话,你给他钱他就善待了。”农民张学军说。在当地农民看来,巡护队配合保护区管理局禁牧,那是要断了他们的生计。
巡护队员(右一、右二)与越界放牧的村民理论
在一次执法行动中,王春丽和保护区管理局及森林公安一起,来到了一处盗牧严重的村屯。
当执法人员将一头麻醉的牛捆绑起来,准备拉走时,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村民,拿着刀冲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牛捅死了。
“捅死也不让你们拉走。”这个面容苍老的村民说,“这次捅死的是牛,你们下次再来,捅死的就是人了。”
王春丽从他歇斯底里的行为中,看到了一丝苦楚。事后,她主动登门拜访,这位实际年龄只有40岁的村民,向她道出了自己的不易:家中两个孩子在上大学,一年需要将近六七万的费用。
“这年头,种地基本上是赔。”这位村民的所有收入都来自放牛,一旦禁牧就颗粒无收。眼见这片草原马上要被收回,补偿却迟迟没到位。
因此,他把村中放牧的村民都动员起来,组成了攻守同盟对抗王春丽们,一旦哪家倒霉被抓了牛,其他家就凑钱给他,分摊损失。“我要守住这片草原。”老农民坚定地说。
在向海,生存和环境问题长期无法调和。为了改善与当地村民的关系,帮助村民生态脱贫,桃花源基金会进行过许多尝试。去年高考结束之后,基金会曾给予周边村屯里考上大学的学生每人1000元的资助。
“这算是一个示好的行为。我们想让村民知道,我们不是不管你们死活的。”王春丽说。然而,巡护队前脚刚把钱送到村民家,他们后脚就进禁牧区放牧了。队员们赶他,对方气不过,几天后到村里杂货店里咒骂巡护队。“别看桃花源那群人嘚瑟,哪天走路上被捅死两个,就不嘚瑟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巡护队员的耳朵里,令所有人都感到心寒。“直接给钱是最low的做法。”王春丽感慨道。
自此之后,她一直寻求村民工作新的突破口,却苦无出路。一次偶然的机会,一名队员向王春丽抱怨,假期要到了,又得送孩子去辅导班了。“下个月的工资又全给我儿子交补习费了”。
王春丽注意到,当地许多村民对孩子的教育都非常重视,都希望送孩子去上假期辅导班。然而,辅导班费用不菲,还要去县城。累了孩子又苦了家长。
于是,桃花源基金会在假期招募了一批大学生志愿者,在假期为村屯内的孩子开办了免费的公益辅导班,非常受村民欢迎。今年夏天的辅导班是第三期,参加的孩子从去年夏天的15个增加到了119个。
一天,王春丽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附近屯的社主任打来的。后者曾因为巡护队制止他们采草药,集结了全屯的青壮年,扬言要掀翻巡护队的车。这一次,村主任客客气气地问,能否让他屯里的孩子也参加桃花源的公益辅导班,王春丽一口答应了。
“能从你这里得到帮助的时候,他就会改变对你的态度。”王春丽说。
2017年暑期公益辅导班上,王春丽为当地孩子辅导功课
从主义到“生意”通过一年多来,对盗猎、盗牧现象的遏制,保护区的生态有了明显改善。桃花源基金会管辖范围内,许多原本因过度垦殖和放牧产生的白地上,又重新长出了草。风沙天气也显著减少,过去当地百姓常说“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而今年,他们都感到风沙小了。
桃花源的努力,也间接地影响了保护区管理局雇佣的临时巡护队员们,过去尸位素餐只为蹭公家补助的现象减少了,他们开始积极地投身生态保护,救助受伤鸟类,从天然林里赶出吃草的牲畜。
生活在桃花源管护区内的村民们,对生态环境的好转,有着最直观的体验。一位村民表示,在桃花源在向海落地之前,地上没有草,“年年秃噜光”,而桃花源仅来了两个月的时候,管护区内的草就比管护区外的高一尺。
但要维持保护区的良好现状,仅靠巡护队全天候的巡护还远远不够。经历过一系列禁牧冲突的王春丽意识到,不从根本上解决农民的贫困问题,则禁牧根本无法实现,向海的生态保护也无从谈起。
一直以来,王春丽非常认同马云的一个观点——“永远以公益的心态,商业的手法去做事”。这是马云经常强调的公益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商业是一定要有结果、一定要有效率、一定要公平。但是如果是仅怀着公益的心态,不计成本,反而会拖垮更多的人。”在来向海之前,王春丽曾经在老河沟自然保护区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是另一个由政府委托桃花源基金会管理的保护区。老河沟起步早,发展生态定制农业,到2016年已实现户均增收1万元。老河沟还建立了蜂蜜酒厂,获得了630万的收益,整个保护区实现了自给自足。
于是,王春丽想到将老河沟的经验引入向海。第一个转产脱贫项目是组织农户养殖土鸡。
养殖很成功,然而,当生态保护中心收购了农民手里的土鸡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们不知道怎么将土鸡推向市场。最终这批土鸡只能由桃花源基金会的理事认购,至今仍冻在冷库里。
通过这一次教训,王春丽认识到:“我们是一群做生态保护的,并不擅长做生意。”于是,她尝试借助当地企业力量,对方提出不错的思路——与农民签订农产品订单,以高于市场价收购,并通过后期精加工和包装打开市场。
这个合作还有环保附带条件:签订订单的农户,不可再进入核心区放牧。改变农民的想法,帮助农民脱贫,并不比改变向海的生态容易,王春丽心里清楚,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纵使百般艰难,桃花源基金会的优势还是逐渐显露出来,其所汇集的企业家和商业力量,能提供一般组织无法比拟的支援。阿里巴巴是桃花源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今年618,阿里巴巴的村淘与当地政府合作正式销售当地的农产品。阿里巴巴还有更多的规划,把向海的农产品推出去,打造地方品牌。今年5月,阿里巴巴基金会还资助巡护队进行了一场野外安全培训。
有了商业加持,向海保护区下一步将建立一批兼顾生态和民生的示范村屯。桃花源基金会也规划,未来10年将在全国打造10个精品保护地。
向海保护区内的丹顶鹤
王春丽也感觉她的愿景在走近。今年早些时候,王春丽和巡护队员在望远镜里看见,两只回归向海的野生丹顶鹤的活动区域内,有了筑巢孵育的迹象。
王春丽站在水里,脸庞黝黑发红,昔日波浪卷女孩已被风吹日晒成一个头发枯黄的壮实姑娘。但王春丽并不在意,她觉得她换来了另一种更珍贵、更壮丽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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