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董子琪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狂飙》《漫长的季节》《罗刹海市》《中国奇谭》《乌梅子酱》……2023年,流行的电视剧与歌曲有哪些?透过它们,我们又能观察到怎样的大众心态变迁?而这为何重要?
就像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在《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中讲述的,大众对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鲜有兴趣,却为那些融入卢梭观点的催眠术兴奋不已。通过对2023年那些人们喜闻乐见的作品的观察,我们或许捕捉到无形的、瞬息万变的欣喜、焦虑、热爱与期盼。
关键词:《漫长的季节》《狂飙》
今年热播剧集《漫长的季节》与《狂飙》,在豆瓣都获得了88万次的观看。两部剧的故事一南一北,都以今昔对比的平行叙事,揭示出我们何以走到今日,并通过故事的展开,讲述了诸多人物在这二十年间的命运变迁,也交代了房屋拆迁、国企改制、城市业态变迁等一系列重大事件。
《漫长的季节》的王响由骄傲的劳模职工代表变成了老境颓唐的出租车司机,哈工大毕业生彪子也成为了一个患糖尿病的、婚姻不幸的中年司机。有人跌落,亦有人飞升,《狂飙》中旧厂街孤儿高家兄妹成为了京海城中最为显赫的人物,掌握着市政重要的拆建项目。如果说保卫科科长邢建春的风衣掩盖着令人酸楚的落败现实(尿袋),高启强的白色西装和领结则彰显着昔日的委屈、伤痛和眼泪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纾解。
通过一起凶*案,《漫长的季节》展现了坚如磐石的东北旧世界是如何瓦解的。在九十年代的桦林,厂子就是世界尽头,分房就是最大的保障,弗洛伊德不能提供更多的真理。安全感和关于保障的信仰随着工厂衰落逐渐瓦解,而瓦解的过程并不轻松。人们难以面对厂子荣光丧失,更难以面对身份的变更。人物的品质也受到了磨损,他们愤世嫉俗地沉浸在屎尿屁、骨灰笑话的语言狂欢里。仿佛混迹于溷藩中的语言,一方面是对于“位卑感未敢忘忧国”的“位卑”的强调、贬低性带有自毁的性质,另一方面也与凶*碎尸案的背景适配。剧中其实有许多类似具有张力的笑话,“舍我其谁”和“一骑绝尘”是落魄主角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在这样的话语中,现实无法突破的困境、难以动摇的隐形禁锢暂时退避,观众也得以从沉重的叙事里得到一刻休憩。
《狂飙》立足于此刻,不断回望。鱼贩高启强从获得白金瀚夜总会的一刻(维多利亚夜总会同样是桦林故事的发生地)拾回了尊严,也渐渐具有了化身黑暗、吞噬一切的能力,可是“*鱼”的身份仍占据着他自我认知的核心。*戮、开肠破肚、用后即弃、大鱼吞小鱼的直觉指导着他的行事,也构成了这位仁义商人的真正内核。
对于黑暗的领悟是剧中高潮之一。刑警队长李响牺牲时,留下关于反抗黑暗的绝望遗言:黑暗盘根错节、深厚广大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如同一头怪兽,孤胆英雄式的深入其中与之搏斗是行不通的。正义和执着随时可能熄灭,如同微弱萤火。
李响的牺牲和失败令观众震撼,高启强代表的黑暗的多情更让人迷惑。相比主角团的刚正不阿与情感绝缘,高启强对于妻子、兄弟温柔多情,对于从小长大的旧厂街也饱含深情。崛起为城市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后,他攫取的重要权力即包括拆迁与建设。他不仅从旧厂街子弟中招募团伙成员,还富有人情味地保留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栋老楼,使其在拆迁潮中屹立不倒。于是,这里成为了高家的最后聚点,也保留着当初的一切陈设。然而因为“涉黑”,老房子的温馨氛围蒙上暗色。
有意思的是,近些年的不少影视剧常将旧厂街之类的宿舍楼想象成见不得光的、滋生罪恶的地方。那些陈列着代表昔日荣耀的工人证书、劳动奖章的空间,疑似掩藏着罪恶的证据。
通过前因后果的交代,两部剧集都在结尾处安排了戏剧性的宿命清算,对人物的终局发出沉重的叹息。高启盛在船上用笅杯试探,得到凶兆落泪。历史滚滚向前,个体难以与之抗衡,只得借助于更不可知的力量。作家路内在90年代类似题材的小说《十七岁的轻骑兵》里同样表达了对于命运无常的慨叹:人们轻易地分流消逝不见。
在《漫长的季节》中,“向前看”取代了彷徨。火车司机王响在真相大白之后呼喊着“向前看,别回头”,过去的创痛已成定局,不如好好地把握现在,拥抱未来。这令人想起东北作家、本剧集的文学策划班宇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曾说过的,他的小说想要表达的正是一种在灰尘之雾中、必须向前走的感觉,“你必须走入尘埃之中,你没有办法不向前走。”
关键词:《罗刹海市》《中国奇谭》《流浪地球2》《三体》
刀郎的《罗刹海市》改编自蒲松龄的短篇小说,歌手从想象中的一丘河、苟苟营,揭露“马户”和“又鸟”,展现诸种怪现状,乃至“人类的问题”,“那马户不知道它是一头驴”,“又鸟不知道它是只鸡”,晦涩的比喻、曲折的批评,指向一个黑白颠倒、美丑不分的世界。
颠倒的语词构成了颠倒的世界,而颠倒的世界对自身的荒谬并无觉察,因为词汇如铜墙铁壁,构筑了人们的感觉和思考,也阻绝了可能的感受和反思。在这个意义上,《罗刹海市》让人想起科幻作家H·G·威尔斯的《盲人国》。在那里,盲人才是正常的,看见被当成必须治疗的病症。盲人国对于语词也进行了颠覆改造,看见对盲人来说不是启蒙,而是文明的堕落,是幻想和失智。
基于故事新编的《中国奇谭》展现了传统志怪在当代的生机,提示着生活中被改造的、磨灭的怪异和温情。《小妖怪的夏天》通过以小妖怪的视角重述《西游记》妖怪要吃唐僧肉的桥段,让许多出门在外的“社畜”、“打工边角料”产生了共鸣,浑浑噩噩打工的小山猪突然意识觉醒,想要拯救唐僧师徒,却发现自己的宏愿被心中的英雄轻易碾碎。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这一集则以抒情的语调,叙述了一个华北乡村里熟悉的事物正在消失。拆迁的寓言自张杨导演的《叶落归根》和《洗澡》开始就一再被讲述,直到人们在此看到,原来土地庙的老神仙早就搬家了。土地庙、傻子、小土狗,也都不见了,在神仙的宅邸被拆毁之前,首先拆迁的是人的心灵。
《中国奇谭》展现了鲁迅笔下“地母”所具有的仁厚与黑暗,这黑暗中的仁厚能够抚慰人心,做到那些崇尚理性、鄙视神秘的知识分子做不到的程度。年初热映的《流浪地球2》则呈现了战斗胜于温情的信仰。故事发生于《流浪地球》第一部之前,讲述了刘培强一家是如何进入地下城的。那时北京和上海已经沦为废墟,房价也终于降到了每平米300元,为了活下去,人们需要前往地下城,可是名额有限。出于拯救家庭,给儿子争取名额的目的,刘培强想要行动。他与妻子再次回到上海老房子的阳台边缘,此时的浪漫像是回光返照、余额不足,毕竟连生存都面临危机。
从有限的地下城名额到太阳发生危机必须炸掉月亮,《流浪地球》延续了刘慈欣科幻系列中的黑暗森林法则,即与霍布斯社会契约理论相通的宇宙状态——“生存第一,资源有限。”在这个状态中,和平来自于战略平衡,而不是彼此的善意;人文主义的存在需要依赖于执剑人的威慑力。因此在电影中,太阳危机促使太阴(月亮)所代表的孕育绵延与温情滋养弱化甚至消失。
电视剧《三体》播出后,主角天体物理学家叶文洁令人印象深刻。经历了政治风波和亲人惨死的叶文洁深信人类无法拯救,为了世界的新生,她决心召唤三体文明毁灭世界。巧合的是,叶文洁面对人类文明的态度也可以用“向前看,别回头”概括。
关于叶文洁的造句“质疑叶文洁、理解叶文洁、成为叶文洁”在网络上流行,“质疑、理解、成为”后成为了《咬文嚼字》评选出的2023年度词汇之一。这个词组被解释为心智成熟的过程,以“走向成熟”概括叶文洁的改变是具有讽刺性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如此梳理叶文洁的心路历程:由善良而富有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变为对人性恶和黑暗森林法则的信徒,成为召唤三体人降临的毁灭者。热情化作绝望,躬行先前所憎恶的一切,这也叫“变得成熟”吗?
今年成都第一次举办了世界科幻大会,有参会者批评了会议的流程与“等级分明”的安排。在这次大会上,中国作者海漄以《时空画师》摘得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故事中有一位能够纵横时空的超能力者,在他看来,从高维时空俯瞰尘世,如同一条盘旋而上的绫罗,上下移动为空间变换,前后移动为时间迁移。作者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了特德·姜的科幻小说《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这指向了科幻中最有意思的部分,不是时空穿梭的新奇技巧,而是当人们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会如何反思眼前的已不是唯一的世界。
逝世于2022年的思想家张灏曾提出“幽暗意识”在儒家传统中受到限制,学者王德威借这个词来描述当代中国科幻对于文学的贡献,指的是区别于主流文学的边缘、异端的想象力。本年度的几部反映黑暗的作品都能体现了某种反乌托邦的异质性,也折射了这个世界的部分真相。
关键词:《乌梅子酱》,《我爱你!》,淄博烧烤和蚌埠
李荣浩的甜腻情歌《乌梅子酱》今年年初广为流行,也占据了Spotify年终盘点华语歌曲人气首位。据说歌曲灵感来自歌手吃广式烧鹅时蘸的梅子酱。歌中唱道,“你浅浅的微笑就像乌梅子酱/我尝了你嘴角唇膏薄荷味道。”富有口欲的爱情令人想起“包法利夫人式的读者”,即将感受、体验化作口欲的人。他们热爱浪漫主义,但是以工具主义的方式摄入浪漫主义,对艺术的反应出于自恋。在《乌梅子酱》中,品尝替代了感受,甜蜜概括了爱情,却也符合当下甜宠剧盛行、观众热衷“磕糖”的景观。
爱不仅属于年轻人。年中上映的《我爱你!》描绘了一种“老掉牙”的恋爱。电影主题曲为许冠杰发表于1978年的同名歌曲,通过召唤四十年前的粤语情歌,影片咏叹着一种古典到过时的恋情,“开开心心祝我地,做对鸳鸯水中戏……人如燕飞,同游同戏,今生今世伴着你。”片中人追求心心相印、相依相亲的真情,就像鸳鸯戏水、鸟儿成对一样自然。当四位老人坐在一起,他们形成了最小范围的公共生活。他们互相照料也互相安慰,抚平被疾病、贫困和儿女冷漠创痛的老年。
片中“鸳鸯蝴蝶”式的向往,曾是“五四爱情”想要克服的对面。因为对于般配和条件的考量都可能让爱堕入庸俗的日常。传统的爱情观成为真爱的象征,这体现了当代爱情话语的变迁。那么“五四婚姻”在今日还有启发意义吗?孔慧怡的《五四婚姻》通过几位五四女性的婚恋故事,剖析了新理想(志同道合)与旧习俗(门当户对)的矛盾,同时也阐明新与旧可能混合于同一人身上。许广平与鲁迅的例子即显示,知识女性为了寻求真知找到了理想的丈夫,婚后也不见得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更有可能成为秘书与助手。在爱情进化为“甜甜的爱”之前,五四之爱是富于精神寄托的、具有解放意义的力量。在作者笔下,它也包裹着失落和放弃的滋味。
关于味道与情感,今年最为火热的景象当属淄博烧烤与“好客淄博”。有评论者指出,淄博烧烤本身是工业的遗址,“好客淄博”的口号也是工业文化的残余,想象着热情质朴的道德乌托邦。与淄博烧烤形成呼应的,是皖北城市蚌埠因仙侠剧《长月烬明》热播而走红。剧中的墨河蚌族公主和东海蛟龙——蚌埠张公山的河蚌女和中国南北分界线上的蛟龙,将这座同样经历了转型、由轻工业出发寻找出路的城市化为了迪士尼般的热土。上文提到的歌手李荣浩,其实出生于蚌埠(这也侧面映证了,梅子酱的风味在蚌埠确实是少见的,当地菜以咸辣著称),他曾为家乡美食“烧饼夹里脊”呼吁。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脱下孔乙己的长衫、快递与保洁
作家米兰·昆德拉于2023年7月逝世,世间不断地回响昆德拉所说过的话。在《笑忘录》中,昆德拉说,笑是对于一个整齐有序、意义充沛、构思精妙的世界发出笑声,是站在乏味的、永远满面春风、向未来大踏步前进的“天使”对面。所谓天使,并非善的战士,而是造物的信徒,魔鬼是拒绝承认世界的理性意义的。笑具有魔鬼性质,在今日的语境里,可以理解为“地狱笑话”(指以他人的不幸和缺陷开玩笑)。低于凡庸日常的麻木无聊的笑话,消解所有价值与意义,同时也渴望荒诞度的飙升和更强烈的撩拨。
昆德拉留下的问题不仅有笑与死,还有轻与重。那些看起来轻得飘起来的东西,实际上有着人们无法负荷的重量。年轻人想要投入的轻体力活即是本年度的“轻”之一。人们以“孔乙己的长衫”比喻受到束缚的、与现实脱节的眼光,并以“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号召大家更加脚踏实地。长衫在短褂中的隔绝与寂寞是鲁迅百年前的小说《孔乙己》想要传达出的感情,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沉重负担。
那么,脱下长衫、穿上短褂就更轻松了吗?今年出版的劳动写作文本——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张小满的《我的母亲做保洁》以及范雨素的《久别重逢》——都选择以劳动者的视角展现真实的体力劳动,那是未必平和、日复一日的规训和要求,忧虑如影随形。
快递骑手胡安焉对昼短夜长的忧虑、对门禁系统发出响铃的警惕,都驳斥了人一劳累就没工夫多想的假设,也反映了日常工作中面临的重重不确定性。在《久别重逢》中,令作者范雨素感到沮丧的,是雇主与“我”之间看不见的墙日益深厚,而当年的“我”与大学哲学教授之间还没有这样的差距。
出于对日常工作的厌倦,社交网络中人们呼吁向着旷野生活,将世界想象成由有趣体验构成的游乐园。可是,有趣并不会轻松地实现。《我的妈妈做保洁》描绘着金钱、居所带给人们的安全感。从陕南到深圳投奔女儿的妈妈,找到了保洁工作。和女儿同住,妈妈感到最自豪的事就是让金钱能更实用,而对于实用的不同观点也构成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对于一样东西的价格的盘算,度量着选择的余裕及自由,也牵连到更广阔的人生处境,就像契诃夫的那个比喻——人生,虽然广大无比,但人们仍然坐在自己的五个戈比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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