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月江
2022年年底出版的《衢州市志》(1985-2005)的《丛录·文章选》中，我写的《“二战”美军飞行员在衢获救纪实》幸被选入。
回顾一下写作此文的初衷与过程。
弄清坠机原因
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片《东京上空三十秒》，我知道了杜立特行动。1985年调到衢州日报社工作之后，从一些老人口里，我了解到杜立特率领的B-25轰炸机队轰炸日本归航，原定在衢州机场降落，因天下大雨，机场关闭而飞机坠地，不少飞行员获救，并在衢州空军第十三总站集结，然后回到重庆。
此后不久，在抗战期间曾任开化县县长的汪振国先生撰写的《衢州飞机场的抢修与破坏》(载1988年《衢州文史资料》第五辑)一文中，我终于印证了民间传说的杜立特事件：“1942年4月18日，盟国飞机从太平洋上的航空母舰起飞轰炸东京等地，事先通知我方，返航要在衢州机场降落。当美机飞临浙江沿海上空时，各县以为是敌机夜袭，都发出空袭警报，衢州机场虽然事先得到通知，因气候恶劣，狂风暴雨，盟机迷失方向，盲目乱飞，未能与衢州机场取得联络，燃料耗尽，飞行员被迫在三门、临海、江山、临安等地跳伞降落，一共有五十余人，包括领队杜立德中校，都经我省军民营救，遂送后方。”
△1997年4月10日，杭州学兄王用钧陪庄月江至吴山粮道山8号采访汪振国先生，了解有关B-25迫降衢州史实。抗战时期，汪先生当过开化县县长，曾写过回忆录《衢州飞机场的抢修与破坏》一文。周文仙 摄
尽管如此，对于“因天雨而关闭机场”我不太相信，因为飞机在下雨天是可以飞的。1971年我采访过“西安事变”期间送*回延安的金华汤溪籍国军飞行员祝葆卿先生，他告诉我，他送*回延安就是冒雨飞行的。
B-25机群到底为何坠机?直到1995年4月18日，在衢州市三届政协会议期间，才解开了这个谜团。那天的日记上，我这样记着：戴铭允先生是本届政协年纪最大的委员，83岁。大学毕业后，戴先生一直在上海银行工作，1940年回衢州任中国农民银行衢县办事处主任，兼任商会会长至1949年。其间，他还兼任过《大明报》副社长和尼山小学校董。1989年，戴先生离开台湾回家乡衢州定居。
“戴先生对我说，驻衢空军第十三总站站长陈又超中校是陈诚将军的侄儿，与他很熟。1943年在建瓯时，陈又超曾和他谈起B-25坠地事件，说出事那天虽然天下大雨，晚上七八点钟，空军官兵确实听到过飞机声，也听出不像日本蚊式飞机的声音(日本飞机一般晚上不出动)，但他们不敢开放机场，因为接到的命令是B-25翌晨才能到达。想不到B-25提前起飞，提前归航，衢州方面又未及时得到通知，以致B-25在当晚飞到浙江上空，油尽坠地，酿成悲剧。陈又超又说，当时即使知道是美国飞机，若没有重庆最高指挥部的命令，也是不准擅自开放机场的。”不久，我在《联谊报》上披露此史实。
十三总站遗址
衢州军用机场在衢州老城东门外，这是每一个衢州人都知道的事情。现在这个机场军民两用。
1937年12月24日，杭州沦陷。中国空军总指挥部电令：“衢州空军站为我空军出袭台湾及敌寇本岛之重要基地，杭州空军总站着即改为衢州空军总站，并兼理玉山场务，原衢州航空站撤销。”任命邢铲非为衢州空军总站站长。1939年6月，衢州空军总站改名空军第十三总站，管辖衢州、建瓯、玉山、丽水等地机场，任命曹文炳为站长。1940年陈又超中校接替站长职务。
空军第十三总站所属衢州机场位于城区城东门外，东经119度、北纬30度之间，始建于1933年，跑道长500米。1934年延伸至800米。抗战爆发后，先后于1937年底、1939年初和1941年多次扩建。特别是1941年的扩建，其标准，要求“能容纳50架美国重型轰炸机起降之用”，跑道加长至1600米，加宽至60米，起落地带宽150米。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与美国协定，美军将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登陆，开辟第二战场。自1941年秋起，我方先后将浙江衢州、福建长汀、江西赣州三处原有的飞机场进行扩建，以备美国空军必要时使用。”(陈颐鼎：《回忆衢州保卫战》，陈时任86军中将副军长兼67师师长)
衢州机场扩建，百姓做出牺牲，军民共同努力，终于在1942年春如期完成。
当年，动员了衢州、严州、金华、处州(丽水)4区14县的数万民工突击抢修，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征集到了中径20厘米的大木360万根、毛竹90万支。时任浙江省政府主席兼第三战区副司令的黄绍竑先生，在其《五十年回忆》中这样追叙：“四百五十万根木、竹，数目是何等地惊人!衢县县城的人口，不过四万多，然堆在城区附近的竹、木，就比它的人口数多出百倍以上。我到那里去巡视，只见竹木，少见人头，真不胜其沉痛与悲戚!”
空军十三总站在何处?是不是就在机场?
1986年冬，我从《雨农中学和雨农图书馆》(载1986《衢州文史资料》第一辑)文中，知道雨农中学地址在衢县县城与航埠之间汪村的“第八航空总站遗址”。作者记忆出错，不是“第八航空总站遗址”，而是“第十三航空总站遗址”。曾在十三总站服役有空军退役少校钱南欣先生，在2002年10月从台北写给我的信中回忆说：“航委会成立衢县机场扩建工程处，我从公路局征调，担任规划、测量，带领西南联大征召来的学生约三百余人协助工作。扩建工程经二年完工，学生均返原校上课。我奉命在离城西约40华里，石梁附近之‘石头山’地方(庄按：钱先生记错了，‘石头山’是万川附近的汪村一带，距城5公里)筹建空军第十三总站临时办公处，有办公室、中山室、宿舍及主要有座防空洞，位于溪流(庄按：即常山江)傍丘陵坡地之间，在不破坏原地貌石隙中开挖山洞，可以容纳百人住宿和餐饮。”(庄按：此洞仍在，被美国获救飞行员称之为‘石头防空餐厅’。那幅著名的部分美国飞行员合影，就是以此‘餐厅’外山壁为背景拍摄的。2014年衢州市政府公布其为市级文保单位。)
△汪村十三总站办公楼。庄月江 摄
著名的照片
那幅21名获救的B-25飞行员和1名中方人员的著名合影照片，拍摄地在何处?一直是个谜，衢州无人知晓。开始，我以为在离衢州飞机场不远的府山防空洞边，又以为在飞机场西面的城门(迎和门)边，那里的景色，与照片上的背景都不一样，显然不是。
△历史照片。
2007年6月22日下午，我与衢州市委宣传部吴德生先生、毕茗女士专程去空军第十三总站遗址寻访，希望找到一些历史遗存。经过汪村农民指点，终于在长满杂树乱草、藤蔓没膝的小山坡上，找到了一些断垣残壁和两幢比较完整的小洋房。这两幢小洋房的门窗已经破烂，但饰有灰幕的屋顶和青砖勾缝的墙体仍然完好，欧式建筑风采依旧。尤其令人兴奋的是，在乱草灌木丛中，我们居然找到了钱南欣先生给我的信中写到过的那个曾经被美国飞行员称之为“石头防空餐厅”的石窟——这是一个深而广的平洞，似一轩敞的大厅，虽已废弃，却干净整洁，洞壁上规则的凿痕和支撑顶板的鱼尾形石柱，与龙游石窟内壁的凿痕和石柱的凿痕如出一辙。从烈日下走进山洞，顿觉暑气全消，清凉舒畅。当我的目光一触及它的山体和那个近似正方形的门洞，那幅21名获救的B-25飞行员和1名中方人员的著名合影照片，马上浮现在眼前了。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
△美军获救飞行员的“石头防空餐厅”。 庄月江 摄
我将拍摄的总站办公室遗址、官兵宿舍遗址、石窟外景，以及附近山水地貌照片等，寄给钱南欣先生，先生回信说就是那里，还说办公室前那棵法国梧桐，就是办公楼建成时栽下的。
△2007年6月22日，庄月江在废弃的十三总站办公楼前。毕敏 摄
兴奋之余，我即写了《探访空军十三总站遗址》一文，配上毕敏女士拍摄的照片，交《衢州日报》刊发。文章登出不久，中国银行衢州支行青年职员郑伟勇即按图索骥，到十三总站遗址考察，居然在那个著名山洞洞门两边石壁上发现了当时美国飞行员留下的摩崖石刻：右边是一个美军士兵漫画像，左边是两行英文字母FITZHUGH和RADNEY。小郑将拍来的照片给我看，我即将这两张照片交《衢州日报》，并著文《汪村十三总站遗址有新发现》，呼吁市文保部门重视郑伟勇的发现。此文于6月30日见报。文中我这样写道：“查资料，FITZHUGH和RADNEY分别是杜立特行动中2号机的副驾驶(Co-pilot Ll W.N. Fitzhugh)和枪炮手Engineer Gunnet Ssgt D.Y. Radney的名字”……
△废弃的空军官兵宿舍。庄月江 摄
杜立特行动
所谓“杜立特行动”，即1942年4月18日上午，美国16架B-25轰炸机(每个机组5人)在杜立特中校率领下，从距日本650海里的“大黄蜂”号航空母舰上起飞，轰炸东京、大阪、神户等地。这是日本发动侵略战争以来，本土首次遭敌国机群轰炸，朝野震惊。B-25机群返航中国衢州时，16架飞机中，1架(8号机)飞往海参崴，连机带人被苏联军方扣留。其他15架由于和衢州机场地面联系不上，在油料耗尽之后，机组人员被迫弃机跳伞，6号机和16号机坠落在敌占区，2人被海水吞没，8人被日军俘获。其他13架分别坠落在浙赣皖地区，65名飞行员中，除3号机1人当场牺牲外，64人被中国军民救起。1944年，根据7号机机长劳森撰写的回忆录，美国拍成影片《东京上空30秒》，真实地反映了“杜立特行动”的全过程。1990年9月，美国杜立特航空考察团到衢州考察，团长布莱恩·穆恩赠送给衢州市政府的一块“多谢”铜牌，这块铜牌制作精美，上有健在的44位获救飞行员的签名。1997年，美方赠给衢州市政府一架B-25轰炸机模型。这两样珍贵的纪念品，现存衢州档案馆。档案馆和同志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我将“多谢”铜牌和B-25轰炸机模型拍成照片珍藏。
△“多谢”铜牌，衢州档案馆珍藏。上有1990年健在的44位获救飞行员的签名。
△衢州档案馆珍藏
洪漪老太
2010年6月初，衢州市委宣传部一位同志给了我一个上海电话号码，说上海一家与B-25有关的人家要找我。我拨通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士，叫任盈盈。她说她母亲看到5月31日和6月1日《新民晚报》上我写的《拯救首次轰炸日本本土的美国飞行员》，非常激动，因为她母亲洪漪为迫降在三门的B-25飞行员治过伤——当时，她父亲任超民是三门卫生院的院长兼医师，母亲洪漪是卫生院的护士……
我很高兴，当即对任盈盈说，那段历史，请*妈讲仔细点，你记录整理后寄给我，我设法给媒体刊发。不几天，我收到了任盈盈写于6月10日的信和附来的洪漪口述、任盈盈执笔的《六十八年前的回忆——救治美国飞行员》，我稍作修改，交给了新闻媒体。
在三门迫降的是7号机。机长劳森，就是后来写《东京上空三十秒》这本书的那位。劳森在书中写到了任超民先生和洪漪女士：“(劳森等被渔村村民救起后，由自卫队官兵与保长护送)于20日凌晨顺利抵达海游镇。三门县县长陈诫正在临海出席会议，得到报告后，立即将伤员送到三门医院，医院仅有的三名医护人员——院长任超民、护士洪漪和卫生员周祖森……”
任盈盈给我的信中，还这样写道：“1990年劳森的朋友布莱恩·穆恩等五位美国友人前来中国寻找救助过美国飞行员的中国医生和老百姓时，《浙江日报》也登载过我父亲的姓名。由于我们解放初就定居上海，所以不知道美国友人曾经寻找过我们。我父亲已于1993年去世，我母亲今年已90高龄，但脑子挺灵，每天看书看报……”
2013年夏天浙江电视台制作《救助杜立特中队——1942·中国——口述历史》和2014年秋天新疆兵团电视团制作《追寻远去的记忆——谨以此片献给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采访我时，我都介绍采编人员去上海找洪漪母女。因为洪老太太讲的，是真正的第一手材料。
△江山档案馆珍藏
让世界了解衢州
2005年9月1日上午，央视4台在府山公园拍摄电视片《让世界了解衢州》，由衢州市委*厉志海与美国雷德温市市长安娜对话，并现场直播。作为“嘉宾”，我讲述了六十三年前衢州军民救援美国飞行员的史实。内容如下：
六十三年前，处于抗日战争相对后方的衢州军民，与轰炸日本本土归航美国B—25航空队的官兵，有过一段珍贵的友谊。
1942年4月18日上午，美国16架B—25轰炸机在杜立特中校率领下，轰炸东京、大阪、神户等地。B—25机群返航时，计划在衢州机场加油，但由于和地面联系不上，在油料耗尽之后，机组人员被迫弃机跳伞。
当时，16架B—25轰炸机中，有15架坠毁在浙江、安徽、江西边境，3号飞机跌落在与江山县交界的遂昌北洋村，当时遂昌也属衢州管辖。飞行员雷兰德·法克特坠地时丧生，遂昌北洋村的老百姓按当地习俗，夜里在山上守尸，以防尸体被野兽吃掉，次日用上好棺木入殓，运送至衢州空军第十三总站。四名跳伞的飞行员，降落在江山县的双溪口、长台、清河三镇的山区，他们得到了老百姓的救护。村民们在发现跳伞受伤的飞行员后，扶着、背着，到家里或祠堂里供他们饮食，为他们治伤，并用轿子、人力车将他们送到当地政府。
这次事件中获救的62位美国飞行员，其中34位由当地行政机构护或自卫队送到衢州空军第十三总站集中，并从衢州机场登机飞往长沙，回到重庆。他们临行前，特地在空军总站称为“石头餐厅”的防空洞前合影。
△2005年9月1日上午，央视4台拍摄《让世界了解衢州》，庄月江向美国雷德温市电视观众介绍“杜立特行动”。毛贺平 摄
日军从在宁波俘获的飞行员口中，知道B—25机群的加油地点是衢州机场。于是在5月15日发动了旨在摧毁衢州等地机场的浙赣战役。期间的衢州保卫战中，日军师团长酒井直次中将于28日在兰溪被63师守军击毙，这是日本发动侵华以来，第一个阵亡的中将级军官。尽管6月6日中国守军主动放弃了衢州，但在半个多月里，中国守军以牺牲2200人的代价，击毙击伤日军18000人。
日军在占领衢州及所属县区后，即大抓民夫犁毁机场，对有美国飞行员获救的长台镇和清湖镇，日寇采取了疯狂的报复，两镇居民被日军残*27人，烧毁房屋68间;被*的居民中，有81岁的老公公和67岁的老婆婆。
1990年9月美国杜立特航空考察团到衢州考察时，团长布莱恩·穆恩赠送给衢州市政府的一块“多谢”铜牌，这块铜牌上有健在的44位获救飞行员的签名。1997年，衢州的友好城市美国雷德温市赠送给衢州市政府一架B-25轰炸机模型。1998年12月，当年在江山县双溪口东积尾村获救的约翰·伍德里奇先生，曾携夫人专程来到东积尾村，探望当地村民。
1992年，在“杜立特行动”50周年纪念活动上，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对这段历史作出了高度评价。他说，杜立特行动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美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杜立特行动”的英雄们，美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帮助过“杜立特行动”的中国人民。
后天，9月3日，就是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日，今天我们在这里回顾63年前衢州军民与“杜立特行动”飞行员结下的友谊，很有现实意义。
△毛贺平 摄
答衢州电台记者问
直播结束后，电台记者采访我，问参加此次活动“当嘉宾”有何感受。我说：1，感到突然，完全是出于偶然。前些天市委宣传部姜炼熔科长向央视编导介绍我，并送他我的散文集《这就是衢州》一书，书中有短文《美军B-25轰炸日本归来坠机，中国军民全力救援》，编导认为是很出挑的“旧闻”。但也有必然性，因为我自1985年调到衢州报社后就一直关注杜立特的B-25行动，我深知此事的意义。此次能当“嘉宾”，全靠市委宣传部的推荐和央视编导的新闻敏感。2，感到荣幸。有此机会，我可以将我对B-25行动的观点公诸于众。我一直认为衢州要发展旅游，须抓住B-25迫降衢州这一史实做文章，因为市郊汪村还有第十三航空总站办公楼和官兵宿舍的旧屋和防空洞在，既有历史意义又有现实意义，而且经看，能吸引国内外游客。虽此观点在文章中、座谈会中多次讲述，但主管部门一无反应。我想，今天“面对世界”讲此事，我了了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