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在这瞬间,他要离开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意识像影子似的不动声色,涌向脑海的漩涡深处。我们目光相触,他便烟消云散。咔嗒一声,我脑海里迸出一星苏醒的记忆:那是2023年的夜之城,电力驱动的加长雷菲尔德,无声无息地冒雨驶向高耸入云的荒坂塔;移动式温室,玻璃后面有许多日本人的面孔,无数尼康相机举起,闪光耀目,像金属和水晶制成的花朵……
一阵强光袭来,太阳穴两侧有如电流穿过。我站在无比熟悉的地方,以V的身体。自动贩卖机的全息屏幕上,铬金与暗红的光亮正在跳动,有如智械的脉搏。冷色调的光束中,制冷剂大口吞吐出的雾气,在升腾着。铁门背后是酒精影影绰绰的气息、以及喧哗,与*动。
来生夜总会,我要见的人一定就在这儿。她一定会帮我的,我很确定,因为这是她欠我的。
一杯强尼银手灌进滚烫的肠胃里,耳畔的声响如潮水般上涨。我瞥见了她,她依旧像往日一样,坐在最远处包厢的阴影里,翘着腿接打电话。她老了——即使隔这么远,我也看得出。她开始像一只巨大的秃鹫,形单影只地盘旋,俯瞰着她的荒原恶土。烈日和雨水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在阴影里。
“你还留着我的酒呢?”
“是啊,一直留着呢。就是…我也不知道留它干嘛。”
我一直在瞧着呢,在吧台后的橱柜里,我的酒,老式龙舌兰,还摆在我们的专辑旁——《银手》还有武侍的海报。
下一层是我们的照片,她——罗格,跟我还有武侍的合影,她全都留着呢。
我知道她后来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五十年前穿着皮衣、握着手枪(她的枪,叫骄傲),冲进火光中的荒坂塔时曾经大声喊出的誓言,那些年轻时的梦话和空话——关于生命、自由、信仰与不顾一切的献身。我都知道,不过我不在乎了。我们都曾办过错事,我曾经坚守过的东西,有的也已经放弃。
罗格老了,这些话她也许再也不会相信,她再也不会为了这个,成为扑向火光的飞蛾。
但是这一次,我猜她还会跟我走的。
“等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强尼就会消失,V也会随我死去。”
“只有一个地方能救他……我们要再去荒坂塔。”
她早就料到这个了,绝对的。我五十年前冲进来生时,嘴上说的就是这一套。
“也只有脑抽了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去试,撞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
“所以呢?我把‘海啸’翻出来,擦擦灰上好膛,再跟你去打一次荒坂?”
她盯着桌面,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一直在等待着我。”
我看到了——我的罗格,我真正的罗格回来了。
我捧起她的脸——啊我的罗格,我的心肝,她真的老了,步步紧逼的死神留下的伤口正在她的脸上蔓延。皱纹、伤疤、火焰留下的斑点、时间巨轮碾过后的暗沉。啊我的罗格,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啊我的罗格,我的火焰。
我将嘴唇覆上她的唇,那像是一朵行将枯萎的玫瑰。
直升机开始不断攀升,在震耳欲聋的风声和机械轰鸣声中。夜之城,搁浅在我们脚下的暮色深渊里——巨大的蓝色光柱朝天空摇摆,纵横交错的城市道路像巨兽切开的腹腔,摩天大楼和它身上的霓虹广告牌直插云霄,像一根黝黑坚挺的机械义肢。今天,我们就让你彻底软下来。
罗格握着枪,倚靠在敞开的机舱门侧,凝视着我们之外漫无边际的混沌与光亮。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们真这么干了。”
“就和从前一样,对吧?”
“就和从前一样。”
“我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我可以确定,今天肯定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清晨。”
“老天啊,太美了。而且马上就会变得更美……”
坠毁、纵身一跃、燃烧的火光、窃窃私语后的枪声、死亡的气味。
静默,以及发光二极管运行时的电子碰撞声。
我将数字意识形态的奥特连入荒坂的数据系统——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俩都记得,五十年前,我就是为了她——带着罗格一起冲进荒坂塔的大火中,*光所有看到的人,将核弹扔进疯狂下坠的大楼电梯井中。将这个高耸入云的赛博巨兽变成了璀璨的火焰玫瑰花瓣。
连接时,罗格没有说话。
“嘿,我心里一向只有你——你知道吧?”
我摘下墨镜,转过身来,瞧着她。
罗格没有说话,外面传来了响动,我提起枪,靠近用黄色油漆涂上A3的自动门,留心听着动静。
“我知道。可惜你从来不知道。”
我们站在镌刻着金黄色荒坂标志的门前,周遭似乎弥漫着奇异生物的窃窃私语,它们仿佛在伺机而动。
罗格在看我,我也转过身来,瞧着她。
“你会回想过去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知道,强尼。怪就怪我们太年轻。血一往上涌,脑袋就发热。”
“我们当时要的只是帅,是范儿,管他是对是错,是真是假……”
金色花纹合金门后,传来了金属撞击的声响,以及义体连接处传导器的呲呲声。
“别走神了。等完事儿了,再就着伏特加翻那些老黄历吧。”
罗格警觉地转身举枪,侧耳倾听着门口的动静。
“我请客怎么样?听爷爷奶奶讲过去的日子——”
韦兰站在电梯前,手握智能追踪冲锋枪,转过脸来朝我们戏谑地喊。你看不到他的眼睛,新款的歧路司义眼带将橙色的合金,镶嵌在眼窝里。
电梯,匀速、漫长地下降,朝着网络黑客的巢穴,朝着神舆的中心。
韦兰摇晃着身体,在吹口哨。曲调不成样子,依稀能够辨别出,那是一首很老的美国摇滚,兴许最近又被哪个冒牌电台吉他手翻唱了吧。
“Mama, take this badge off of me
I can't use it anymore.
It's gettin' dark, too dark to see
feels like I'm knockin' on heaven's door.”
运转的电梯止息在底层。它们就在门后了,我能感觉到,不管它们是谁——我要找到它们。
我下意识地把手枪弹夹装满,上膛,枪托紧紧地顶在手心。
马洛里安武器公司3516,我能感受到它熟悉的温度和质感——以V的右手。
罗格也蹲下来,帮我一起搬开这最后一道门。
“以前的日子,是回不去啦。强尼,但你可以重新开始。”
我朝她点点头,沉重的金属自动门在猩猩手臂义体的振动下,轻飘飘地上升,宛若合金羽毛。
强光和爆炸霎时间不知来处地涌向我们,我飞到了门内,迅速将手枪指向前方,我瞥见韦兰在我身后。
安全警报尖锐的红光和鸣响在四周旋转,一大块黑色机械从高处跳下,地板震动得仿佛要裂开。
巨大的黑色机械体闪着两点红色的微光。这是亚当重锤的双眼。
亚当重锤!五十年前爆炸的火光又开始在我的记忆里盘旋。我余生最想面对的那个人,我们终于又相见了。
罗格!是我的罗格,她就在他的脚下!我慌忙站起,朝着巨大的、丑陋的黑色机械铁块发疯似地开枪。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罗格咒骂着朝重锤开枪,愤怒的趔趄之后,它用生锈的脏手把她举起来,朝她开枪——
我的老罗格,我勇敢的罗格,我的火焰。五十年的记忆碎片像失序的乱码,飞速逃离我的视野和双手。
我的罗格。
重锤,今晚你就要死在这里,成为杂碎,成为废铁。
厚重的喘息、滴血的手腕、爆炸接连着爆炸、升腾的火焰、临近的死神。
我撑着墙,伏在地上,强忍着来自脑袋里的刺痛和眩晕,急促地呼吸着,血和汗水滴落在枪上。我闭上眼睛又睁开。
“我要*了你……*了你……*了…”
重锤跪在地上,被击碎的声音合成器让它的咒骂显得微弱、遥远,像某种电磁信号。
它已经被我打垮了,此刻就像夜之城尽头的垃圾场的一部分。
我挣扎着站起身,经过它,朝门口爬去——剧烈的头痛仿佛死神降临。
我找到了,我的罗格,我的爱。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抱进怀里,她发蓝的脸就像石像一般。
我抚摸着她的伤口,她依旧在不住地朝外流血,她甚至不再颤抖了,不再呼吸——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的老罗格,我的爱。五十年前你在浮空车上朝我努力伸出的那只手,此时此刻就被我牢牢攥在手里
——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它了。
我的罗格,你老了,可我此刻看到你的模样才兀然发觉,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永不止息的。
我捡起磨损严重,但美丽依旧的“骄傲”,此刻,它静静地躺在罗格的肩膀旁,忠诚地守卫着它的女王。
我的女王,我的骄傲。
我站起身来朝重锤走去,握着她尚有一丝余温的暗蓝色手枪,对准了重锤的脑袋,它的电子线路正在燃烧、剥离。
“跟罗格比,你和我都是一文不值的。她是无价的,可你*了她。”
我不动声色地举枪上膛,努力伸展右臂,纵使我的手抖得像片树叶。
“风险她清楚,臭婊子……”
我叩响了扳机,像叩响了天堂或地狱之门。
重锤老式收音机一般的鸣响终于远离了我,远离了这个世界。
我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有个人从后面抱住我,支撑着我站起来。
是韦兰,我听到他的智能冲锋枪发出细小的嗡鸣。
“老一辈啊,真是活得和我们不一样。”
“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神舆接入点在一个狭窄的屋子,漫无边际的暗红光彩打在韦兰脸上,错落有致的,光和阴影。
我挣脱开搀扶,趔趄向前,身体伏在红水晶般的接入点上。我感受到数以万计的电子在其下湍流,永不止息,像是河水。
就快了,就快了,再坚持一下。
我抽出手腕内侧的个人连接,努力对准凸出的接点。
我突然想起身后的韦兰,好小子韦兰。
“我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所以趁现在说了吧。”
“你是个好人。我代表V——谢谢你。”
“祝你好运,银手。”
韦兰难得一本正经地讲出这一句,我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韦兰。
连接成功的刹那——我感觉自己深陷无垠的光亮中,刹那间又跌入无尽的数字代码组成的赛博世界。
四周阒寂开阔,我的疼痛和无力荡然无存,我从未感觉如此轻盈过——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我沿着青蓝色的桥朝金色的光柱走去。
奥特的低吟从四面八方响起——
“若我超脱自然,便将绝不再用任何自然物,将化作身躯之外形……”
“以使昏昏欲睡的帝王清醒。”
“……或停留在金色枝头声声歌唱”
在桥的尽头,是V,他熟悉的背影。
“嘿,V,看到我高兴吗?真可惜你没看到我的惊世杰作,不然肯定喜欢。”
我把腿搭在桌子上,一切色彩和形状皆以化入,数字和代码。
我其实一开始就猜到,我活不成了。话说回来,我本来也就没有在活着。
我想让V活着,我想让他鲜活地站在夜之城的霓虹街道或者恶土的残砖烂瓦之上。
这是他本应该得到的,这也是他值得拥有的。
而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我应该做的一切了。
“无论我做什么V都会死。结果不可避免,结果即将临近……”
我打断奥特的话,V把脸埋在手掌中,久久未出声。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里,他忍受得够多了。
“别废话了,我走,V留下。”
“那样的话,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V的身体和生活则会回到过去。”
“没问题,反正你也被我操过了,这次换你操我而已——我要怎么走?”
“穿过桥,走到闪着金光的地方,触碰它。“
我将腿从桌子上放下来,大步朝金光闪耀之处迈去,无比轻盈。
V突然闪现在我的眼前,冲着我的鼻子来了一拳。好小子,他跟我越来越像了。
”选择个屁,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王八蛋!你滚,我留下!“
我没有说话,站起来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
”如果让我选一个人,一起被困在沙漠里,肯定不会选你,绝对不会!“
V朝我狠狠地踢了一脚,我匍匐在地上,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丝痛觉,可能一切要结束了吧。
我无声地站起来,朝着光亮。
”因为你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很多人比你更应该活下去。“
”……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想让你死。“
我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有多久了呢,真正地笑起来。
我朝光亮走去,我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和能量,它们在召唤我。
V从身后紧紧地拽住我的肩膀,我挣脱开。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有幽蓝色的光彩——歧路司义眼到底有什么好。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混蛋。“
”请不要忘了我。“
我看着V,笑着点了点头。
我朝着光走去。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句诗,此刻突然从记忆的深海翻涌而上。好像也是某个人临终前的言语——
你自此生得到
你所想要的了吗,即便如此?
我得到了。
而你想要什么呢?
称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世时为人所爱。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这样的人,是不该被人如此爱着的啊。老罗格已经死了,愿她安息。
而V,这次,我要让他留在世上。
我走向桥的尽头,伸手触碰那无垠的光芒——我感觉到,我和我的记忆,都在枯萎。
五十多年了,我们一直在争论,我们躲过一场倾盆大雨,转眼又是阳光明媚。
成排的浪花涌起泡沫,我们潜进去, 游得很远,直到铁皮顶木屋和小风车般的棕榈树,
在地平线上混成一团。
海滩上赤裸的女人们,她们挺拔的古铜色的乳房,
骄傲,木槿,大天使,自由,红百合,老式龙舌兰,
死亡,——你说,我的和你的,越来越近了,
我们历尽艰苦,而这残忍的世界仍将继续。
城市尽头的大海,还会深沉地呼吸,不管是否有人注视它。
正慢慢变小——我将消失在无垠中,越来越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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