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囚笼)

(凤凰囚笼)

首页枪战射击杀手先生更新时间:2024-07-31

两个江湖「大佬」各自伪装,一个做了教书先生,一个做了*猪匠,为了省钱一起合租房子,却在三年后,还是被江湖仇家寻来了,这时才各自知晓对方的厉害。

「什么,你是淮楼第一*手?」

「什么,你是月狱第一护法?」

承让承让,互相伪装,一起带娃,生活乐无穷。

(一)

陆凡和楚舒在一起住了三年。

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卖猪肉的在小巷里合租了一个院子,当初没有想过一住会是三年。

陆凡在东街私塾教书,楚舒在西街摆摊卖猪肉。

见过楚舒的人都不敢相信他会是一个卖猪肉的,从他在渝水城落户的第一年起,城里爱吃猪肉的人家就越来越多,西郊的*猪匠更是对他感恩戴德。

他有一双很干净的手,不会油腻,和他的人一样干净。

他还有一把很冷冽的刀,利落干脆,也和他的人一样冷冽。

他穿着一身布衣,站在摊子前手起刀落,做生意时从来沉默寡言,不会和主顾搭讪。

陆凡曾经玩笑过,楚舒切猪肉的样子更像个熟练的*手,可偏偏他这种气质就叫姑娘们喜欢。

在渝水城待嫁的姑娘们心中,楚舒无疑是个如意郎君的好人选。

长相俊秀,踏实可靠,不会拈花惹草,最重要的是,他才二十出头,把生意好好经营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垄断整个渝水城的猪肉生意,前途无量。

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舒淡漠地连名字也不愿多说。

于是很多芳心暗许的姑娘在叹息的同时,都亲切地称他为朱郎,西街朱郎。

陆凡听到这个称呼时一口茶水喷出,笑到差点抽筋。

楚舒当然是一个白眼,不会与他计较。事实上,刚搬进院子时,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陆凡一起住。

他习惯了一个人,不希望别人打扰,但没办法,他没有那么多钱租下一整个院子。

住进来的第二天,他就看见陆凡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摇头晃脑地念着酸不拉唧的诗。

他皱眉走过长廊,陆凡忽然叫住他:

「你猜我在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晒太阳。」

「错!」陆凡得意洋洋:「错错错,我在晒书!」

陆凡指了指脑袋,眉飞色舞:「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一脑子天文地理,博古通今的书得经常拿出来晒晒,要不就发霉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赚钱了。

陆凡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白面书生,平平凡凡,生平志向也实在得很。

教教书,喝喝酒,攒点小钱,娶上一房水灵灵的媳妇,儿女绕膝,在渝水城终老此生。

楚舒在这件事上和他不谋而合,除了娶妻生子外。

陆凡眉目清朗,长得还算耐看,肚里又有点墨水,也是许多姑娘中意的类型。

两拨说亲的媒婆曾在他们的小院门口撞上,一见对方就摆出了斗鸡的架势,进了院才知道,她们要找的不是同一个人。

东街陆生,西街朱郎,居然就住在一起。

媒婆们喜不自禁,楚舒却闭门不见,陆凡热呵呵地招待媒婆:「别理他,他就想和他的猪肉过一生。」

但说来说去,陆凡的亲也没说成。

不是他达不到女方的要求,就是女方不合他的心意,好不容易两边都对上了,拿来八字一看,又犯冲不合。

陆凡不由感叹佳偶难觅。

晚上他躺在院子里乘凉,喝着小酒,望着月亮,凄凄惨惨戚戚地念着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楚舒从房里出来,冷俊的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在陆凡身边坐下,眼眸难得有了笑意:

「别叫唤了,大不了我把猪肉让给你,你搂着睡也能过一辈子。」

(二)

陆凡比楚舒长几岁,也比他早两年来渝水城,生活起居上胜过楚舒一大截。他曾看着楚舒炒出来的鸡蛋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你过去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楚舒面不改色地把那团似蛋非蛋的东西吞下,「饿不死就行。」

陆凡啧啧摇头,由此对楚舒下了定义——

除了*猪*得好外,一无是处,不解风情,没有生活情趣的木头男人。

楚舒不置可否。

陆凡敢这样说,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烧得一手好菜,连对吃食不甚在意的楚舒也被吸引。

所谓吃人的嘴软,久而久之,楚舒也就不提赚够了钱单独租下院子的事了。

陆凡还好风雅,常在楚舒面前卖弄学问,自命风流,笑楚舒是个俗人。

他挥毫写就,在门前挂了一幅对联。

上联:凤凰囚笼。下联:野鸡翔舞。

横批:长欢

楚舒没看懂,对此的评价也就一个字,酸。

陆凡在院里种了花花草草,他躺在君子兰下喝着酒,对楚舒摇头道:

「这花要看得半开,酒须饮得微醉,如此方得大妙趣,你这俗人,不懂,不懂。」

陆凡虽这么说,但他知道,楚舒这俗人也有自己的秘密,还是一个大秘密。

他有一次半夜起来如厕时,发现楚舒居然在洗澡。

这俗人一向有些洁癖是真的,可半夜爬起来洗澡到底说不过去。

陆凡生了好奇心,耐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楚舒居然常常半夜出去,回来一身是汗,还有泥土灰尘。

他难道半夜拱土去了?

陆凡忍不住半夜悄悄尾随过楚舒,却每次跟到后山时就会把人跟丢。

也不知是被楚舒发现了还是怎么的,每次七拐八绕的就把他给绕晕了,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黑压压的林子就剩他一个人。

陆凡终于忍不住在楚舒一次回来时跳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俗人,承认吧,你其实是个野猪精。」

楚舒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力气说话,像是累极了,绕过陆凡就要回屋。

陆凡伸出手拦住,「或者,你是个盗墓贼。」他伸手往楚舒衣服上摸去,「你身上这灰恐怕就是坟墓里死人的骨灰吧……」

楚舒乍然变色,身子一闪。「别碰!」

陆凡眉眼一挑,楚舒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正当气氛逐渐微妙时,陆凡忽然哈哈大笑,弹了弹衣袖。

「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真是不懂风趣的俗人。」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摆摆手。「不早了,快点歇息吧。」

楚舒看着陆凡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夜风凉凉,他站在月下,眸光复杂万分。

第二天,楚舒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收摊,他想了想,往东街走去。

东街的那间学堂还没有下课,楚舒老远便看见一个人影躺在阳光下,悠哉悠哉地逗着鸟。院里书声琅琅,稚气的声音透着蓬勃朝气。

陆凡逗的是只红毛鹦鹉,那是学堂老先生养的,常被他拿过来逗弄。红毛继承了主人的傲骨铮铮,对陆凡这吊儿郎当的年轻先生颇看不上,一点也不给他好脸色。

陆凡拨着鸟笼,笑眯眯地教红毛念诗。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

红毛扑了扑翅膀,不屑地别过头。

「人渣,人渣。」

院里耳尖的学生扑哧笑出声来,陆凡回头瞪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孩童赶紧咳嗽两声,假模假样地拿起书,又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不远处的楚舒无声一笑,心中绷紧的弦慢慢松开了,陆凡果然没有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的处世原则,很糊涂,但也难得糊涂。

楚舒不由想起陆凡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用三分痴呆以防死。

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陆凡,转身准备离开。

却就在回头的一刹那,瞳孔骤缩——

*气,一丝浓烈的*气。

楚舒猛地抬头,扫向四周,波澜不惊的脸孔下是深潭的冷冽。

他看见学堂的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红衣,打着一把红色的伞,缓缓走过学堂外,似一朵妖冶的幽莲。

但是,她身上没有*气,一点也没有。

楚舒皱眉,看着那个红影消失在拐角处,和那丝*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街市中,耳边只有书声、叫卖声、人群的熙攘声。

平静的市井气息,一切如常。

楚舒抬头望了望天,万里无云,一片晴好。

晴天打什么伞?

微微眯了眼,楚舒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身后陆凡逗的那只红毛鹦鹉还在尖声叫着,在鸟笼里上窜下跳,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宁死不从:「人渣,滚开!人渣,不要!」

(三)

楚舒每年都要出去一趟,离开渝水城,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

回来照旧摆摊,陆凡问他去干嘛了也不说。日子久了陆凡也就习惯了,笑称楚舒在外面藏了个情妇。

经过他的放肆想象渲染,楚舒又有了新的身份。

惨遭棒打鸳鸯,逃婚出来的落魄少爷,命途坎坷,一生为情所困,心灰意冷下远离红尘之外,隐居避世。

所以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因为受了太重的情伤,难以痊愈,渝水城的媒婆是做不成他的生意的。

楚舒很真诚地回应陆凡:「你应该去说书。」

楚舒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很多,好在陆凡不怎么在意,两人就这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地过着,除了偶尔大快朵颐时,陆凡嘻笑地提几句:

「好歹我也吃了你三年猪耳朵,就算被你这野猪精吸干元气也没什么不值当的。」

楚舒出远门的日子,陆凡一个人占了大院子,喝点小酒,赏赏月吟吟诗,好不悠哉。但到了黄昏,他会格外想念楚舒,因为往常这时,楚舒已经提着卖剩下的猪耳朵回来了。

楚舒不在,他得自己掏钱去买猪耳朵吃,实在肉疼。

所以今年,当楚舒告诉他,他这次可能得出门两个月时,陆凡简直心如刀割。

但书上说得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恋恋不舍地挥别楚舒后,陆凡遇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艳遇。

秋高气爽,他带着学堂的孩子们一起去城郊放风筝,顺便把老先生的红毛鹦鹉也偷了出来。

红毛大叫:「小偷,小偷!」

老先生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对爱鸟的切呼只回应了一个翻身,陆凡窃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红毛两只翅膀拔着鸟笼绝望了。

蓝天白云下,各式各样的风筝飞上了空,孩童们在草地上奔跑着,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陆凡寻了个好去处,拉了长椅躺在树荫下悠闲看书,不时抬头扰乱一下孩子们的军心。

「对,小雪放得不错,跑快点,拉紧线,再放高点!」

「呵,天明你没吃饭呢,怎么一身软绵绵的?」

「哈哈,那个风筝太丑了,大头是你做的吧!」

大头委屈:「先生那是阿哲做的!」

阿哲抹了把汗,冲陆凡做鬼脸:「先生你偏心,凡是女孩儿你都说放得好,下辈子我也投胎做个女娃娃!」

红毛在笼子里高声附和:「色鬼,色鬼!」

陆凡瞪眼:「迟早把你拔毛炖了吃!」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玩得不亦乐乎,手中的风筝高高飞着,无忧无虑。

阵阵凉风中,陆凡倦意上涌,他把书往脸上一盖,迷迷糊糊地睡去。

艳遇就在这时不期而至了。

从树上掉下了一个美人,直直落到他怀里。

陆凡好梦惊醒,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身红衣,一把红伞。

美人柔若无骨,抱着红伞对他盈盈浅笑,千娇百媚。

陆凡脑子还没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身旁的鸟笼空空如也。

他恍然大悟:「红毛,果然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化成精来报答我了!」

(四)

美人当然不是红毛鹦鹉,她是来渝水城找人的,坐在树上看风景时不小心跌了下来,鹦鹉是阿哲趁他睡着摸去玩了。

虽然没了鹦鹉化精的动人,但这还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艳遇。

陆凡很满意。

他请美人到他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美人撑着伞,步子款款,在他写的对联前停了下来,念着「长欢」二字笑出声来:「有趣,有趣。」

她倏然转身,眼眸冰冷:「那么我要找的人,先生想必一定认识。」

陆凡正在沏茶,背对着美人随口道:「说来听听。」

「素明影。」

美人打着红伞,一步一步走近陆凡,陆凡却浑然不觉。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就在三步之距时,美人头顶的红伞忽然摇动作响,发出急促的铃铛声。这声音细如蚊呐,寻常人听不见,美人耳尖微动下却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这红伞上竟挂着无数细小的铃铛,通体红色的铃铛隐在伞骨缝中,和红伞化为一体,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此刻铃铛大作,美人猛地抬眼望向天边,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红云,她挑眉笑道:「孟婆大寿,阎罗唤人。」

陆凡乐呵呵转过身来:「什么孟婆阎王?茶沏好了,姑娘快来尝尝在下的手艺,包你……」

他话未完,美人玉手一转,手中红伞一振,一个精巧的铃铛箭一样射入他怀中,陆凡手一麻间已接住一物。他抽了口气,还来不及细看手中物,那身红衣已经几个闪跃,瞬间消失在了院中。

天边只遥遥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

「先生,收好这铃铛,若想起素明影是谁,就将铃铛挂在院子门前,我自会前来拜访。」

陆凡追出几步,不甘心地喊道:「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地藏王。」

陆凡张大了嘴,听着飒飒风声渐远,周遭再无动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拈起手里的铃铛凑到眼前,迷惑道:「孟婆、阎罗、地藏王?」

他歪头想了半天,一声叹息,惋惜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个脑子不清楚的。」

点点头,他将铃铛随手往角落里一扔,拍了拍手,自去饮茶。

那铃铛在地上一滚,滚进了一排矮柜下,无声无息。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院里的花草上,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泛着金色微光,一片宁静祥和。

虽然脑筋不清楚,但美人终究还是美人。

美人风一样地来去匆匆,连陆凡亲手泡的茶也没喝上,陆凡好生惆怅了一番。但三天后,叫他更惆怅的一件事发生了。

楚舒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那是半夜时分,陆凡好梦正香,院里忽然一阵声响,像是小偷翻墙进来,踩碎了墙角腌萝卜的瓦罐。陆凡一惊,披上衣服提着灯奔出去一看。

睡意登时全没了,他一下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乖乖,俗人你儿子都这么大啦!」

楚舒浑身是血地站在院子中,身子摇摇欲坠。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三、四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像极了年画里的散财童子。

那娃娃脸上也沾了血,却一点也不怕生,勾着楚舒的脖子,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冲陆凡咧嘴一笑。

陆凡平白地打了个喷嚏。

楚舒气若游丝,望着陆凡,眼看就要倒下去,「不要请……大夫……」

陆凡赶紧上前,楚舒连同孩子一头栽在了他怀里,糊了他一身血。

(五)

「你家里终于发现那情妇的藏身之地,带着人马赶去,当着你的面打死了那情妇,又要打死你和情妇的私生子以正家风,你这不孝子拼死带着儿子逃了出来,躲过了一路追*……」

陆凡一边上着药,一边喋喋不休,楚舒倒吸了口冷气,别过头终于忍不住:「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陆凡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笑眯眯地举起手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古旧医书:「你可不能死,你是我自学成才的最好证明,放心,我会好好医治你的,包管你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依旧是姑娘们心中最欢喜的西街朱郎。」

楚舒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门吱呀一声推响,穿着小蓝褂子的娃娃探进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

陆凡眉开眼笑:「皎儿是来看你爹的吗?来,哥哥抱。」

他抱着皎儿坐到了床边,皎儿东看西瞧,迷惑地「咦」了一声。

楚舒咳嗽了一下:「我在这里。」

皎儿这才看向床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咦」。

这一团白布包着的东西是什么?

陆凡哈哈大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抓住皎儿的小手去戳楚舒身上的绷带,楚舒从头到脚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张嘴,疲倦而无奈地瞪着陆凡,样子滑稽又无辜。

「为什么我是他爹,你却是哥哥?」

陆凡摊了摊手,一副「这还用问」的模样。皎儿总算认出了楚舒,小手摸到楚舒的睫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

楚舒眉眼一暖,像冰山融化般,声音低柔:「乖。」

陆凡打了个哆嗦,赶紧抓起医书。

好一幅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叫他心酸得想掉眼泪,可怜他还是孤家寡人,媳妇都没落着一个。

楚舒的伤好得很快,那夜鲜血淋漓的看着恐怖,实际上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骇人的外伤。他很快就好得七七八八,能抱着皎儿在院里晒太阳了。

陆凡坐在旁边,对自己的医术赞不绝口,连连夸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楚舒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以前没用药时,我好得比现在快。」

楚舒没有告诉陆凡发生了什么事,陆凡也没有问,他们之间不知何时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陆凡只是不住催促楚舒什么时候出去摆摊,他可不养闲人,还有闲人的儿子。

皎儿似乎听懂陆凡的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他的手,痛得陆凡哇哇叫,大骂:「狡童,狡童!」

楚舒看着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追逐,微微眯了眼,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感受着这样温暖的热度。

他想,过段时间他就出去开铺,给陆凡留对上好的猪耳朵回来打牙祭。他和陆凡商量过,再攒点钱,就一起把院子买下,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在渝水城安居下来。等皎儿再长大一点,就送他去陆凡教书的学堂,不求他有多大出息,能识字明理,平安喜乐地长大就行。

陆凡点头赞同:「俗人养儿果然俗气又实在。」

这样的生活平凡又美好,除了隔壁那个大嗓门的王阿婆,老喜欢和人骂街,最近更是成天叫唤着黄鼠狼咬死了她家的鸡鸭。

入夜,月白风清。

陆凡迷迷糊糊地起夜,经过院子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朝茅房走去。

黑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爬上了树,像一只无声无息的蝙蝠,飞身一跃,翻过了墙。

一口咬住一只大公鸡的脖子,皎儿贪婪地吸允起来,喝饱后,他摸了摸浑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

看院子的黄狗和圈养的鸡鸭瑟瑟发抖着,竟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动也动不了,只能惊恐万分地看着黑夜里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皎儿天真一笑,露出一口细米样的牙齿,满是鲜血,一双绿眼更加亮得吓人。

第二天,隔壁王阿婆又开始哭天抢地了,楚舒坐在院里抱着皎儿喂饭,陆凡在一旁搬弄他的君子兰。

楚舒还没喂几勺,皎儿就别开了脑袋,打着饱嗝,钻进楚舒的怀里,悠悠睡去,眉眼一派温顺。

陆凡恶趣味地曲起手指,在皎儿粉样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皎儿立时痛醒,一口咬去,恶狠狠冲陆凡龇牙咧嘴。

陆凡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咬不着,咬不着。」

皎儿气得就要挣脱楚舒扑上去,楚舒一手盖住他的眼睛,面色淡淡:「乖。」皎儿倦意上涌,不甘心地合上眼眸,慢慢睡去。

陆凡挠了挠耳朵,「我去隔壁看下王阿婆,老这么骂着也不是回事。」

他转身出门,背着手,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诗:「狡童,狡童,有彼狡童。」

深夜,万籁俱寂。

睡在楚舒身边的皎儿忽然睁开了眼,幽绿的眸子看了一眼楚舒,小小的身子悄无声息地爬下了床。

月黑风高,皎儿一路爬着,悄悄爬进了一间屋子。

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他眼中燃起怒火,尖牙一伸,一个跃起——

却是咬了个空!

屋里瞬间灯火大亮,皎儿怪叫一声,遮住眼睛,还来不及逃走,衣领便一下被人提起。

陆凡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我的血可不好喝,喝了会拉肚子的。」

皎儿怒吼一声,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陆凡的手。他气急败坏,捂住眼睛一口咬去,陆凡一闪,冲后面大喊:「俗人你还不出来,你儿子*人啦!」

楚舒身形一现,上前点住皎儿的穴道,皎儿脑袋一偏,昏睡过去。他抱住皎儿,面不改色:「乖。」

陆凡弹了弹衣裳,舒了口气:「俗人,你儿子中了什么邪啊?」

楚舒抚上皎儿的脸,眸中隐含忧色。

「他不是中邪,他应该是中了月狱的鬼符。」

(六)

秋意渐浓,风一吹,院中便落满了叶子。

陆凡拿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旁的皎儿坐在小车子不停地扭着,拍着车子表示抗议。

那是陆凡给他做的木头小车子,机关巧妙,皎儿被塞在里面,就露出脑袋和胳膊,没有钥匙压根出不来。

而钥匙,就挂在一脸幸灾乐祸的陆凡身上。

皎儿挣得筋疲力尽,又生气又委屈,嘴巴一撇,可怜兮兮地叫起来:「爹,爹,爹……」

陆凡不为所动,嘻嘻一笑,落井下石地扬起扫帚,往那粉嫩的小脸上扫去几片叶子,害得皎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爹卖猪肉去了,你不听话,他不要你了,明儿就去集市里把你卖了。」

皎儿瞪着陆凡,一脸嚣张,却到底是孩子,听到「卖了」二字时还是被唬住了,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红,竟撑不住哭了起来。

玉样的小脸上一下落满了泪,泪痕交错,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一汪清泉,惹人怜惜。

陆凡摇头上前,「怎么和女娃娃样的娇气。」

院中忽然疾风一阵,落叶纷飞,一个身影踏风而来,衣袂蹁跹间宽袖一卷,先陆凡一步,卷起车子飞到了树上。

红衣美人打着红伞,坐在树上,玉手擦去皎儿的泪水,冲陆凡盈盈一笑:

「这么可爱的娃娃,先生你不要,送给我可好?」

陆凡仰着头,淡淡一笑:

「那还是算了,姑娘貌美如花,年纪轻轻的,带着个孩子可就嫁不出去了。」

车子里的皎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威胁,张口咬向那只玉手,美人也不躲闪,只微微一抬手,张牙舞爪的皎儿便身子一颤,昏了过去。

「也是,再漂亮的孩子被种下鬼符也没救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吸血的尸鬼,那可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她转头望向树下的陆凡,笑颜如花。

「先生还没有想起素明影是谁吗?我给的铃铛你不会扔了吧?」

陆凡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还好好的在呢,我看着铃铛就想起姑娘,恨不能天天搂着它睡。」

美人一声笑:「先生说话真是风趣,那我便再给先生一些时间。」

她抚向自己的红伞,忽然正色道:「先生知道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谁吗?」

「是我的朋友。」

「朋友?当年名震江湖的淮楼第一*手会有朋友?先生说笑了吧。」美人掩嘴而笑,陆凡也跟着笑了:

「他的确是我的朋友。」

「那你可知你的朋友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又欺瞒了你多少事情?」

陆凡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

「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没有必要事事都向我交待清楚,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秘密,不是吗?」

美人脸色有些微变,她一声冷笑:「先生大胸襟。」

「不妨告诉先生,你的朋友有麻烦了,他惹上了孟婆。上次伽若寺里孟婆失手,回了月狱被阎罗狠狠惩罚了一番,给她过了一次寿。孟婆大寿,我们在旁边看着也是十分热闹。不过这次孟婆有备而来,是势在必得,叫你的朋友小心点。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可对极了孟婆的口味,够她美味一顿了。」

这样骇极的话自美人口中说来却是吐气如兰,字字娇媚。陆凡双手抱肩,饶有兴致地望着美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喜欢。」红伞一转,美人足踏莲步,飘然而去,瞬间了无踪影。

陆凡看着那身红衣消失不见,他唇角微扬,喃喃自语:「因为地狱里,阎罗座下只需要一个孟婆,或者一个地藏王。」

皎儿悠悠醒转,在树上一声叫唤,陆凡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追出几步,冲着虚空大声喊道:

「喂,你好歹把车子给我放下来呀,你要我自己爬上去吗?」

陆凡苦着脸,抬头望树,皎儿也正好望向他,两人大眼对小眼,一阵无语。

晚上,楚舒提了一对猪耳朵和一只鸡回来,陆凡大展身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陆凡给自己和楚舒满上了酒,皎儿坐在楚舒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故意慢悠悠的,也不去看他。皎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陆凡哈哈大笑,一下从身后变出了一碗鸡血,放在皎儿面前,皎儿立刻两眼发光,却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舒,见他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这才放下心来,扒拉着小碗吞了吞口水。

他今天格外听话,对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允着,喝得含蓄又小气,不时抬头望一望楚舒,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饱含乖巧与讨好。

楚舒暗自惊奇,不知陆凡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皎儿。

皎儿百般不舍地喝完了那一碗鸡血,没有浪费一点,碗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摸摸小肚子,冲楚舒羞涩一笑。

楚舒摸向他的脑袋:「乖。」伸手疾点睡穴,皎儿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在楚舒怀中睡了过去。

楚舒看向大快朵颐的陆凡。「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快点找到鬼符的解药了。」

陆凡正吃得欢快,闻言抬头:「俗人,你知道孟婆是谁吗?」

楚舒脸色一变,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七)

冷风呼啸,一片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陆凡打着哈欠起床去开门,楚舒却已身在院中,在门缝间看了一眼后,对他点了点头。

陆凡一拉开门,一个人影便一下扑入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竟是他的学生,小雪。

「先生,救救我姐姐吧,她患失心疯了!」

从小雪身后闪出一个脑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高挑的身子蹦蹦跳跳的,指着陆凡拍手大笑:

「天上西,天上东,天上种个大西瓜……」

乱发下的脸庞秀美依旧,正是小雪的姐姐,翠婷。

陆凡与楚舒面面相觑,楚舒上前伸手一点,翠婷便昏倒在了他怀里。

陆凡摸了摸小雪的脑袋,「先进来再说吧。」

小雪父母早亡,与姐姐翠婷相依为命,被姐姐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深厚。翠婷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云绣坊做事,是城里有名的绣娘。

媒婆曾许多次上门为她说亲,她都没答应,小雪悄悄地告诉陆凡,姐姐喜欢的,是西街卖猪肉的朱郎。

陆凡回去和楚舒一说,楚舒愣是没想起来,「翠婷是谁?」

「就是那个总在你摊子上买肉,但每次只买一点点,又要磨蹭很久很久才走的翠婷,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有吗?」

陆凡无话,去学堂把小雪拉到一边:「告诉你姐姐,先生尽力了,叫她别死心眼了,另外找个好人家吧,西街朱郎这辈子大概要和猪肉过了。」

如今翠婷躺在楚舒怀里,陆凡欣慰地想着,翠婷也算功德圆满了。

翠婷是昨天中午突然发疯的,又蹦又跳,口里念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小雪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辙,家里一片狼藉也住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找先生了。

小雪拉着陆凡的袖子,泪眼朦胧。

「先生,你不是说你是扁鹊后人,医术天下一流吗?你救救我姐姐吧!」

陆凡讪笑;「那就先住下来观察观察吧,反正你们也没地方可去了。」

楚舒瞥了他一眼,把翠婷往陆凡床上一放,径直回了房。

院子一下添了两口人,十分热闹。

皎儿喜欢缠着小雪玩,却似乎有些惧怕疯疯癫癫的翠婷,看见她过来就不安地拍车子。

陆凡怕翠婷疯颠起来伤到孩子,便叫楚舒每天带着她出去卖猪肉,楚舒看了一眼皎儿,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翠婷只听楚舒的话,一到楚舒的猪肉摊她就会安静下来,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楚舒身后,痴痴地看他卖猪肉。

翠婷的目光太过深情,太过绵长,饶是楚舒这样淡漠的性子也有些忍受不住。她也不管多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好像就活在自己和楚舒两个人的世界里,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

人们纷纷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渝水城渐渐传开,冷俊的西街朱郎终于心有所属,那就是云绣坊美貌的翠娘。

城里的张媒婆来买猪肉,一个劲地对楚舒挤眉弄眼:「朱老板,什么时候请老身去翠娘家说媒呀,老身的价钱绝对公道……」

楚舒面无表情,手起刀落,身后的翠婷望着他痴痴傻笑。

陆凡和小雪正好经过时,就听到张媒婆那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朱郎配翠娘,一个*猪一个绣花,郎才女貌,再没比这更配的一对了!」

寒光一闪,*猪刀猛地在砧板上一剁,楚舒沉声道:「猪前腿一只,两斤七两,三十文。」

张媒婆被他充满*气的眼神震到了,哆哆嗦嗦地掏了钱,拿了猪肉就走,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道:「真是的,那么凶干什么,老身可是渝水城数一数二的媒婆……」

陆凡站在不远处,笑得打跌,楚舒一记眼刀*去,陆凡赶紧别过头,憋不住笑地对小雪道:

「你姐姐怕是害了相思病吧,装疯卖傻地接近俗人……朱郎和翠娘,哈哈,真是天生一对啊……」

小雪嗔怪地瞪了一眼陆凡:「先生怎会懂女儿家的心事呢?」她望向一脸痴傻的姐姐,发出一声叹息:「真希望姐姐快点好起来,能和朱哥哥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陆凡笑道:「那等皎儿弟弟长大了也娶你怎么样?」

小雪脸上一红:「先生胡说什么呢。」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陆凡,低下头小声道:「小雪有喜欢的人了,等我长大了,我希望他能娶我。」

陆凡敛了笑,眉眼一挑:「哦?」

小雪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下满脸通红,看也不敢看陆凡,捂着脸就从他身边跑开了。

陆凡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回头与楚舒对视一眼,贼兮兮地一笑,吹着口哨转身离去。

微风阵阵,真是天凉好个秋!

(八)

楚舒有些洁癖,身上的布衣总是一尘不染。

陆凡说皎儿做他的儿子真是倒霉,三天两头就要被他捉去洗个澡,关起房门死命揉搓。

院子里常常能听见皎儿呼天抢地的声音,涕泗横流:「爹,热,热!爹,轻点!不洗了,不洗了……」

翠婷趴在门缝里偷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小雪过来把她拉开:「弟弟在洗澡呢。」自己却也禁不住好奇,往里面一探,却恰对上楚舒冷冽的眼眸,吓得她赶紧走开。

走得急了,正好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陆凡怀里,小雪一脸绯红,叫了声「先生」就拉着姐姐急急跑开。

陆凡抱着书一声笑,在后面喊道:

「我又不是老虎,你见了我跑什么?」

自从上次玩笑后,小雪见了陆凡就脸红不已,陆凡却总是喜欢逗她。楚舒冷眼旁观,见他二人玩狼兔游戏,乐此不疲,也禁不住一阵肉紧。

小雪十分勤快,下了学堂就挽起袖子在院里洗菜洗衣,打扫卫生。皎儿很喜欢她,总是叫着「雪,雪」,要她推着车子带他在院里到处玩。

小雪曾问陆凡要过钥匙,说皎儿被困着实在可怜,陆凡打着哈哈,趁机调戏:「那你每天帮先生按摩捶肩,按满一百天先生就给你钥匙。」

小雪娇羞一声,来了勇气去追打陆凡,楚舒在一旁望着,面无表情。

一片嘻笑中,翠婷傻傻地望着陆凡腰间的钥匙,嘴角抽了抽,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那笑容一闪即逝,却正被车子里的皎儿看见,他一缩身子,打了个寒颤。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一个人影掠过半空,无声无息,院中悠悠落下一片叶子。

陆凡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摸向腰间,陡然惊醒——

钥匙不见了!

他披了衣裳夺门而出:「俗人,不好了!」

迎面却撞上了小雪,她满脸急色:「姐姐,姐姐不见了!」

他们一起奔到楚舒房中,却正好看见楚舒跃窗而出,追着一个黑影而去。

陆凡定睛一看,房里皎儿的车子已被打开,皎儿不见踪影。

他瞬间明白过来,一声恨骂:「是孟婆!」

疯疯癫癫的翠婷竟是孟婆!

陆凡懊恼不已:「怎么就没想到,哪那么好,刚刚得了失心疯!」他转头对瑟瑟发抖的小雪道:「去自己房里待着,锁好门,不要出来!」

说完一个纵身,他朝着黑影的方向追了出去,背影一下融入了夜色中。

偌大的院子里很快只剩下小雪一个人。

她发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脸上害怕的神色一扫而光,嘴角泛出一丝冷笑,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淮楼第一*手也不过如此。」娇俏的脸孔下,声音霎时变得苍老而诡异,「小雪」飞身一跃,拐进了小巷里的一间破败黑屋。

屋子的角落里,稻草堆下藏着的,正是沉沉昏睡的皎儿。

她一步步走近,袖中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好弟弟,乖,姐姐来帮你洗澡。」

刀片泛着寒气,映出那张鸡皮鹤发的笑脸——那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几乎迫不及待了,用这刀片完完整整地割下一块皮,那滋味一定十分美妙。

潜伏了这么久,她总算得到了兰家刀谱的秘密,原来那闻名天下的刀谱竟是绘制在了兰家遗孤的背上,难怪她翻遍整个院落也没找到。

不过现在,她总算如愿以偿了,只可惜她那个「疯姐姐」要爆筋猝死了。

她哄翠婷偷了钥匙去救弟弟,救了弟弟朱郎就会喜欢她了。翠婷身上一直被下了鬼散,与皎儿身上的鬼符相克相斥,所以皎儿一见她就害怕不已。

鬼散已被催动,今夜翠婷的身体能达到巅峰状态,便是楚舒一时半会也追不上她,但药劲一过,她就会遭反噬爆筋,力竭而死。

到头来,他们追到的不过是一个猝死的疯婆娘和一把假钥匙。

白日里往陆凡怀里的一撞,真假钥匙就已经对调,不枉她费尽心思取得了陆凡的信任。

「先生,我可是真喜欢你呀。」咯咯一笑,孟婆摸上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少女的娇羞神态,一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诡异与畸形。

眸中精光射出,她定下心神,得赶紧取了刀谱回去将功折罪了,要不然脸会老得更快。

她这老人的脸,少女的身,会真的成为一个怪物!

等邀了赏解了蛊,她就能回复以前不老的美貌,她要抓几个精壮男子补补气血,然后打扮得美美的,回来勾引她的俊先生,将地藏王那小贱人活活气死!

一声得意怪笑,她手中刀片出手。

寒光一闪——

孟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把软剑刺进了她的身体里,稻草堆里楚舒破空而出!

孟婆一声长啸,忍痛抽身,对着楚舒吐出一口绿痰,绿痰晶莹剔透,带着剧毒,如利箭样射向楚舒。

楚舒皱眉,闪身避开,在几步外站定,一脸嫌恶。

孟婆借机向后一跃,掩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摇头尖声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孟婆猛地看去,竟是陆凡抱着皎儿走了进来。

「老太婆,还不束手就擒。」

(九)

冷月,凄风。

昏暗的破屋里,孟婆与楚舒对峙着,不敢轻举妄动。

陆凡眉眼一挑:「我可爱的雪儿妹妹,把鬼符的解药交出来,先生就放过你。」

孟婆沟壑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她按住伤口,全神戒备下却还有心思冲陆凡抛去一个媚眼,用雪儿娇滴滴的声音道:「先生能告诉人家是如何识破的吗?」

然而她那张老脸却实在煞风景,陆凡觉得昨夜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很少有人看过孟婆的真面目,那些死在她温柔乡里的英雄豪杰绝对想不到,他们怀里搂着的娇俏少女会是个老态龙钟的侏儒。

老人脸,少女身,阎罗座下大名鼎鼎的孟婆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侏儒。

陆凡叹了口气:「你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无论是外貌神态,还是言行举止都无懈可击,但你一开始就错了,因为小雪,根本不是个女孩。」

孟婆如遭电击,抬眼死死瞪向陆凡。

「若是你*了小雪后不是急着毁尸灭迹,而是拉开他的衣服瞧一瞧,你就会发现,他衣服下面的,其实是一具男儿之躯。」

一个有着特殊癖好的男孩,男生女相,从小就喜欢扮成女孩,性子也是腼腆温柔。

这个秘密,除了小雪早亡的父母和他姐姐外,就只有陆凡知道了。

小雪曾失足跌进水里,是陆凡将他救起,却也触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苦求陆凡不要告诉别人,他害怕被当成异类,陆凡答应了他,并告诉自卑不安的他:

「你不是什么异类,你只是和别的孩子有一点不一样而已,这没什么,先生曾经也有个朋友和你相似,但你们都没有错,世上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但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自己不看轻自己,那么谁还能把你看轻?」

陆凡至今还记得,说完这番话后小雪就扑进了他怀里,痛哭失声。

多年的心结,多年的恐慌,因为这点温暖的谅解而受到莫大的安慰,那个敏感脆弱的孩子在他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陆凡有些怔然,眼前仿佛闪过小雪那双怯生生的眼睛,他悠悠一叹:「俗人在小雪家找到了化骨粉的痕迹,你竟连具全尸也舍不得给他留下,将他化得干干净净,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孟婆煞白了一张脸,她眼角不住抽动着,这百密中的一疏,是她死也没有想到的!

「你有备而来,那么我们也就将计就计,一直与你周旋,不过想从你身上得到鬼符的解药。」

陆凡苦笑:「可怜我风流倜傥,却要与一个老婆子谈情说爱,委实牺牲大了。」

楚舒缓缓扬起手中剑,对准面无人色的孟婆。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孟婆一张脸阴寒莫测,她眸中几番变幻,忽然仰头大笑:

「解药没有!反正我任务失败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给个痛快,至少,有兰家遗孤给我陪葬!」

她大笑着,眸光一厉,猛地纵身一扑,竟是要一头撞死在楚舒的剑上!

楚舒一惊,急忙偏了剑,孟婆却是料到如此,瞅准那空子,一下从他身旁掠过,跃出窗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凡追到窗边:「狡猾的老太婆!」

「她回去阎罗也不会放过她的。」楚舒皱眉,「只可惜,我们还是没能拿到解药,难道鬼符真的无药可解?」

他从陆凡手里抱过皎儿,皎儿被他点了穴,还在昏睡中,他看着皎儿粉嫩的小脸,久久没有说话。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皎儿变成可怕的尸鬼?

楚舒闭上了眼,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深重的绝望与痛楚,陆凡按住他的肩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冷风刺骨,楚舒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在月下悲怆莫名,他忽然涩声开口,一字一句——

这孩子生于壬戌年亥时,五行属火,命犯八桥,我会倾其所有抚养他长大,但他不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罪孽。

(十)

淮楼的*手榜中曾有一个名字长居榜首,他是淮楼其他*手追逐的目标,也是楼主最为倚重的一把利剑。

淮楼第一*手舒青,使得一把软剑,舞得一手流风剑术,他的武功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冷冽得不容侵犯。

他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明明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在意一个少年*手的心事;也没有人会轻视,轻视一个少年*手的利剑。

在淮楼里没有年龄之分,没有倚老卖老,有的只有接单,谁接得多接得漂亮,能在月榜上傲视群雄,谁就能服众,就能受到众人的尊重。

使得一手流风剑术的少年,剑上沾满了鲜血,手上却是干干净净,衣裳也总是一尘不染的,走在阳光底下,一身气质说是名门子弟也不为过。

他是有些洁癖,但其实,他也的确是名门之后,那是一个已经被江湖人淡忘的名门,十年前一夕之间被灭了满门的楚秀山庄。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楚老庄主的独孙,楚舒青。

那年他才七岁,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迫一夜长大。戴着银丝面具的淮楼楼主将他带回了淮楼,开始训练他成为一个*手。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在十年后淮楼楼主履行了这个约定。

他查出了当年*害楚秀山庄满门的凶手,凶手不是什么邪教魔道,而是堂堂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云林兰家。

那一夜,舒青血红了眼,一柄软剑开满血花,将兰家的一片天都染红了。

他从没有这样疯狂过。

在淮楼的十年,他接过无数任务,但从来*的都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士,可这一夜,他丧失了理智,对着老弱妇孺也能痛下*手。即使有过片刻的动摇,但那点良知最终还是被心头翻滚的仇恨给淹没,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在叫嚣着,掀起的热血让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像疯魔了一般。

事后他才知道,淮楼楼主怕他下不了手,事先给他下了点药,一点能让他兴奋的药。

但他还是赖不了那一身血债。

佛偈,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不怪别人,控制他的不是药物,而是他心中的魔障,最终真正扬起剑的人还是他自己。压抑多年的执念与药效一并趁虚而入,疯狂的热血铸就了他永远都洗不清的罪孽。

他一身是血,只剩半条命地回了淮楼,却在癫狂大笑的淮楼楼主口中,听到了最不堪的真相。

所有信仰全部坍塌。

一切到头来竟都只是一场笑话。

站在背后操纵的,是那个戴着银丝面具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淮楼之主。

他处心积虑计划了一切,一手促成了两家的悲剧,但天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被命运操纵的可怜虫。

淮楼楼主又哭又笑地摘下面具,面具下竟是一张腐蚀了的脸,触目惊心!

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朝着西北方伸出手,激动地浑身颤抖。

「北渚之咒,北渚之咒,母亲,您看见了吗?北渚的先人,你们在天之灵看见了吗?孩儿终于让兰楚两家得到了报应,应了那百年前的诅咒!」

舒青握剑的手一下颤了起来,他眼前瞬间闪过兰老的脸,那个老者望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像记忆里慈祥的爷爷一样。「该来的迟早都会来,这是兰家造下的孽,也是楚家造下的孽。」

淮楼楼主扭曲的脸望向他,狰狞一笑,无比骇人:「你可知北渚之咒是什么?」

以血魄立誓,诅咒兰楚两家受到加倍的惩罚,生生世世互相残*,不得好死!

十年前,兰家用回雪刀法灭了楚家。十年后,楚家用流风剑术灭了兰家。

但其实,兰家的刀法,楚家的剑术,百年前根本就是一家。

那是北渚家的独门绝技——流风回雪。

什么武林正派?什么四大家族?江湖名门兰家和楚家通通不过是群道貌岸然的刽子手!

百年前就是他们从北渚家手中抢去了独门绝技流风回雪,平分了刀法和剑术,并凶狠地残害了北渚一家上下,埋葬了一个惊天的谎言。

兰家先祖与楚家先祖原本不过是北渚家的两个家仆,在合力谋害了主人一家后,将刀法和剑术占为己有,尔后改头换面,自立门户,凭借流风回雪的绝技在武林中声名鹊起,成为武林世家。

两个恩将仇报、狼子野心的贼,*了人分了赃,最后却还能心安理得地扬名立万,受人敬仰。

但他们夜里却睡不好一个觉,耳边总是回想着那个凄厉的声音:「我诅咒你们两家日后受到加倍的惩罚,生生世世互相残*,不得好死!」

他们决计想不到,被推下万丈悬崖的北渚家的尸体里,有一个却没有死。那是北渚家的小儿子,他在崖底的原始森林里活了一年又一年,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刻骨的仇恨。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被一个采药的苗疆老人救出。他娶了老人的女儿,将北渚之咒一代代传了下去,直至传到这一代的后人,北渚淮手中。

北渚淮一生下来就只为复仇而活,他拼命练着流风回雪,却在最后的刀剑合一中走火入魔,叫强大的冲劲腐蚀了一张脸,从此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但也就是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一手创建了淮楼,开始他的复仇大计,穷尽毕生精力后终于得报大仇,叫兰楚两家应了咒。

「多么可笑的事啊。」淮楼楼主尖笑着,抱出一个婴孩,对着脸色煞白的舒青道:「你没有想到兰家还会有人活下来吧,这是从兰家那个大肚婆的肚子里剖出来的遗腹子,你想想,若是他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灭门仇人是谁,他会怎么做?」

舒青身子一震,淮楼楼主笑容扭曲地望着他,忽然猛地将孩子高高抛出,舒青瞳孔蓦缩,飞身接住孩子,却就在这瞬间,淮楼楼主真气暴涨,一声大吼下竟自断了经脉。

舒青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子口吐鲜血地倒了下去,那个养育了他十年,如师如父的男人就这样倒了下去,带着残忍的笑意,一脸解脱。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现在是你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我要你继承楼主之位,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然后告诉他真相。一切均已安排妥当,你走出这个房间就是淮楼新一任楼主了。我要看着北渚之咒延续下去,历史将一次次重演,兰家与楚家生生世世的残*永不会停止……」

淮楼楼主癫狂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头一歪,睁着血红双眼,彻底断了气。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压抑得叫人无法呼吸。

北渚遗孤、楚家遗孤、兰家遗孤,可怕的命运,可怕的诅咒,难道真的要一直循环下去吗?

舒青抱着孩子,怔怔地望着那具尸体,像丢了魂似的。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子摇摇欲坠,一下跪倒在了尸体旁边。

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哒」的一声滴在地上的银丝面具上,舒青伸出手摸向那个面具,声音低哑:

「我其实一直幻想着面具下会是张什么样的脸,会像爹一样的威武,还是像爷爷一样的慈悲,如今我看到了,却宁愿从没看到过。」

「你,到底真心待过我吗?」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和讽刺,在阴谋算计中泯灭了人心和温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这些年的坚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北渚之咒,纠葛百年的恩怨,他生来原来只是为了应验一个诅咒。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苍白的手木然地拾起软剑,是是非非他已无从辨析,亦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要承担的痛苦。

那么,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手中软剑缓缓刺向胸口,一寸,一寸——

一声啼哭嘹亮响起,如黎明之光划开黑夜,舒青忽地被惊醒,掉了手中的剑。

他怀中的婴孩大声地哭着,扭动着身体,像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发泄着所有的不满,他哭得那样委屈,那样不甘心。

却又是那样生气勃勃。

皎如日月,明如清辉。

舒青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触孩子的脸蛋。

柔软,细腻,似嫩柳抽芽,带着强大的生机与力量,仿佛让人看见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希望。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过心间,舒青弯了唇角,就这样笑了。

一笑释然,神奇的触动,如心头拂过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所有阴霾。

凡心,顿悟。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手舒青。

(十一)

翠婷在一个黄昏离开了。

陆凡拼尽全力,但鬼散之毒已深入她的肺腑,便是金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陆凡心中闷闷,扛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楚舒竟早已等在上面,身边是两坛酒。

他们在屋顶上喝了一夜好酒。

陆凡抱着酒坛醉眼朦胧:「俗人,你带着皎儿逃出淮楼后,为何要把他寄养在伽若寺里,你想让他做个小和尚不成?」

楚舒眉眼淡淡:「淮楼的人一直在找我,皎儿身上又藏有刀谱,伽若寺的方丈是我爷爷生前挚友,皎儿能跟在他身边是最好不过。」

他一声低叹:「只可惜,是我连累了方丈。」

头顶上是冷月孤星,楚舒饮了口酒,开始沉声道来。

他曾经半夜出去,回来一身的灰,陆凡笑说那是坟墓里的骨灰。

其实,那的确是骨灰。

不过不是坟墓里的骨灰,而是他自己的骨灰,是从他身体里打出来的七*人偶的骨灰。

北渚淮为了控制他,对他下了苗疆七*蛊,在他身体里就像住了七个傀儡娃娃,分别控制着他的七情六欲,蛊毒发作时灵魂像被生生撕扯一般,痛不欲生。

他在淮楼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服用一次解药,逃出来后他发作过几次,最终抱着皎儿昏倒在了伽若寺前。

方丈有个师弟,遁入空门前恰巧是苗疆蛊师,他教了楚舒一种法子,能将七*蛊一丝丝拔出体外,但其过程锥心刺骨,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楚舒用了三年时间才将七*人偶全部打了出来,他洗去那些骨灰,彻彻底底地和过去告别了。

每年离开渝水城,他都是去伽若寺探望皎儿。他盼他平安长大,能在佛门净地安度一生。

但皎儿身上的秘密,终究还是惹来了血雨腥风。

他隐居避世,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但江湖上的风,永远没有停息。

他到底,避无可避。

楚舒望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陆凡,轻声呢喃道:「这个院子怕是住不成了。」

翠婷的尸体埋在了后山,陪伴她的是弟弟小雪生前用过的东西,姐弟俩的坟墓无碑无字,只有一捧黄土,几丛荒草。

陆凡说,来年春天,草长莺飞,她们的墓上必定是一片绿绿葱葱,鸟戏蝶舞,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而她们也将在另一个地方得到新生。

唯一叫人伤感的是,放了学后阿哲扭扭捏捏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先生,小雪还会搬回渝水城吗?」

陆凡微眯了眼,拍了拍阿哲的脑袋,「会的,小雪有一天会回来的。」

阿哲眼眸一亮,冲陆凡做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陆凡看着他活蹦乱跳的背影,弹了弹袖子,望向天边,打了个喷嚏。

他摸向额头,喃喃自语,看来有人在想我了。

那个想他的人果然在几天后出现了。

后山,陆凡站在墓前,凉风吹过,树枝拂动,飒飒作响。

一个红影闪过林间,他一抬头,再遇故人。

美人依旧打着红伞,依旧坐在树上,依旧对着他盈盈浅笑。

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许是山间的风太冷了。

「你和你的朋友果然没让我失望。」美人妩媚一笑,抬手将一个东西抛在陆凡脚下,「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先生会喜欢的。」

抛在地上的是一盏灯笼,精致巧妙,光滑的皮子泛着蓝光,寒意沁人。

陆凡看了眼灯笼,挑眉望向美人,美人接着道:

「孟婆老了,最近都力不从心,几次任务都接连失败,叫阎罗给她过了一次寿。可怜她长一岁便矮一寸,一张苦瓜似的脸叫我们都吓一跳。这次取刀谱是阎罗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还是失败了。」

美人眸光流转,打着伞叹了口气,慵懒道:「既然剥不了别人的皮,那就只好剥自己的皮了。」

「这盏灯笼可还称先生的意?孟婆虽是个丑陋的侏儒,一身皮子倒是雪样的白嫩,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刀子,生怕割坏一点,那灯笼就做不漂亮了。」

陆凡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弯下身拾起灯笼,拿着灯笼在手中轻轻一转,灯心摇曳,散发着点点幽蓝的光芒。

他一拱手:「多谢。」

美人莞尔一笑,眸光却瞬间冷了下来:「先生还没想起素明影是谁吗?」

陆凡把玩着灯笼,不置可否。

美人眸中一厉,望着陆凡漫不经心的模样,又缓了缓厉色,轻声道: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月狱没了孟婆却还有阎罗。」

陆凡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没有说话,美人一声冷哼,陡然拔高声音:

「但你很快就不必担心,一切早成定局,先生就拭目以待吧!」

一声长笑响荡在林间,交融着妩媚与霸气,红衣宽袖一拂,踏风而去,林间影影绰绰,瞬间空无一人。

陆凡站在原地,垂下眼眸,将灯笼轻旋一转,语带不焉:「不知俗人今天带了什么好菜回来?」

院子里,漆黑的屋子中没有点灯,陆凡蹲在一个火盆旁,看着火舌将灯笼一点点吞噬。

噼里啪啦的火光中,人皮的烧焦味与异样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缭绕出妖艳的轻烟,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陆凡静静地看着,火光映着他的脸,清朗的眉眼一片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愈来愈多的轻烟中,灯笼好不容易烧完了,陆凡像回过神来一样,舒了口气。他站起身出门,从井里打了水上来,一勺子浇下去,火盆里立刻发出滋滋的声音,漫空的轻烟瞬间消散。

他掩住口鼻,伸出手从灰烬中拈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结晶石,幽蓝幽蓝的,散发着诡异又迷人的微光。

像个小小的水晶石头,你也可以叫它,舍利子。

澜西舍利,西域圣教四宝之一,原来叫孟婆吞到了肚子里,难怪她能永葆青春,只要一直吸食精血就能维持不老容颜。

那夜她拼死反抗着,叫的是解药没有,而不是没有解药。

解药当然有,但孟婆是绝不会给的,因为解药就是这颗舍利。

是比她命还要金贵的东西。

陆凡把玩着舍利,看着那蓝光在指间明灭,不羁一笑。

「俗人,你儿子这回可要占个大便宜了。」

(十二)

天气一日日变冷,陆凡到街上扯了布,为楚舒和皎儿置办了两身衣裳。

饭桌上,皎儿穿着新衣服眉开眼笑,楚舒把衣裳收进了柜里,自己依旧穿着一身简约干净的旧衣。

他抱着皎儿,望向陆凡开口道:

「年关将至,今年渝水城的烟花我们可能看不到了。」

陆凡抬起头,缓缓嚼着饭咽进去,道:「已经决定好了?」

楚舒坚定地点了点头,怀里的皎儿捧着小碗正吃得欢,一粒白米饭粘到了他鼻子上也没发现。

陆凡失笑,伸出手拈掉那粒米饭。「好啊,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们。」

楚舒一怔,脸上难得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皎儿也立刻抬头,水灵灵地望向陆凡,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师父。」

他身上的鬼符已完全解开,不仅恢复了正常,还拜了陆凡做师父,成天蹭着他巴结讨好,奶声奶气地夸张道:「师父是天下第一大厨和天下第一神医!」

狗腿子的模样叫楚舒看了也觉好笑。

如今皎儿眨着眼睛,波光闪闪地又唤了一声:「师父。」

陆凡摇着酒杯,狠狠刮了下皎儿的小鼻子:「娇气!」

他望向院落,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都已陆续凋零。

寒冬,真的将至了。

他们曾经说过,要努力地赚钱,买下这个院子,每日喝点小酒,看看月亮,谈笑风生,在渝水城安居,度过晚年。

楚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了然,叹了口气:「你在这里住了五年,舍不得离开也是人之常情,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与皎儿,是没道理连累你……」

「师父!」皎儿又叫了一声,不死心地拉着陆凡的袖子,眼泪汪汪。

楚舒举起酒杯,坦然地目视着陆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与皎儿十日后会离开,此次一别怕是无缘再见。」他深吸了口气,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酒杯往陆凡的杯子上轻轻一碰,「珍重。」

陆凡看着楚舒仰头一饮而尽,摇头苦笑:「俗人也来这文绉绉的一套了。」

楚舒扣了酒杯,淡淡一笑:「日后说不定我会想念这声『俗人』,当然……」

「当然我是开玩笑的啦。」

楚舒愣住。

陆凡一摊手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我当然得和你们一起走了,你做的饭菜那么难吃,我怕我的乖徒弟跟着你饿死。」他掐了掐皎儿的脸,皎儿破涕为笑,一张脸泪痕交错,像花脸猫一样,好不滑稽。

楚舒一拳打在陆凡肩头,皱着的眉眼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片笑意。

陆凡揉着肩头抱怨:「真下得了手,我看我们还是越早走越好,省得那个疯女人又来追着我问素明影是谁,当真要被她烦死了。」

楚舒笑容淡去,冷声道:「地藏王又来找你了?」

陆凡扒着菜无力点头。

楚舒一敲桌子,身上寒气凛冽,如出鞘利剑,「她已借我们之手除去了孟婆,不过一次交易各取所需,早已互不相欠,她还想做什么?」

陆凡心疼地看着桌子,桌面上隐隐蜿蜒出一道裂缝。

楚舒目不斜视,只对着陆凡肃然道:

「月狱是个比淮楼还要残酷的地方,那里的人你最好一个也不要招惹。」

他微微颔首:「我曾听北渚淮说过,他们那里的人会到处搜罗资质好的孩子,从很小就开始培养,是以月狱的血液永远新鲜不断。」

「每一代被掠来的孩子都要经过角逐厮*,一群人里只能留下最强大的那一个,其余人要被灌下哑药,成为月狱最低等的奴仆。被留下的那个会从小鬼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升为鬼眼、鬼桥、鬼心、无常、护妖……如今孟婆没了,月狱之中除了阎罗,便是地藏王了。」

「所以,」楚舒凑近陆凡,表情严肃:「一定不可小看地藏王,更不要与她有任何牵扯。」

他难得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奈何听的人却心不在焉,陆凡低头扒着饭,哼哼地应着,不知心神飞到哪里去了。

楚舒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十三)

他们准备三天后离开,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陆凡去学堂辞去先生一职了。

陆凡继续教了两天书,尽心尽力。

当最后一天他准备辞行时,见到的却是老先生和红毛鹦鹉的尸体。

众人唏嘘不已,感叹老先生一生正派磊落,老天倒也待他不薄,叫他无病无痛地寿终正寝了。

他走得很安详,陪伴他多年的鹦鹉也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随主人而去。

议论纷纷间,众人眼前仿佛都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老先生躺在他的长椅上,屋里燃着暖炉,他一面看着书,一面逗弄着爱鸟,脸上不时露出微笑。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疲倦,合上书,缓缓地闭上了眼,这一闭,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了。通人性的鸟儿悲伤不已,躺在主人手心,忠心耿耿地一同离去了……

陆凡站在人群里,怅然若失,阿哲拉了拉他的袖子他都没有反应。

他怔怔地走了过去,倒了杯茶,在老先生身前跪下,围观的许多学生一下哭了出来,阿哲低着头不忍再看。

陆凡俯首三叩,眼中悲怆莫名,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

没有人看见,方才他跪下时指尖沾了点茶水,不露痕迹地弹向了老先生的脖子后面——

玄机倏然闪现,那根已经通体血红的银针,细微得只有他能看见。

不需验证,他已然知道,那只红毛鹦鹉的身上,也必定插着这样一根针。

一根刻着「影」字的毒针。

老先生的家人赶了过来,人群渐渐散去,陆凡失魂落魄地起身,阿哲赶紧上前搀扶住他,残留的茶水不经意沾到阿哲的脖颈。

陆凡余光一扫,眼眸遽紧——

那根银针已经红了半截,剩下半截正在慢慢蔓延……

青天白日的,陆凡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窖。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贪无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到底是那个人执念过深,还是他贪得无厌?

五年的平静,三年的相伴,有花有月有酒,还有生死与共的朋友,这么长的一段好日子,已经够了,不是吗?

他茫然地望向街头的一颗枯树,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冷风一阵,吹落了那树上最后一片叶子。

叶子低低地打着旋,仿佛万般不甘心,留恋着不愿落下,却依旧被风一吹,无影无踪。

身不由己,身不由心。

陆凡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心头大悸。

他伸了伸手,颤动着,却到底放了下来,一声长叹,绝望地闭上眼眸。

他知道,这一回,他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院里,楚舒正在收拾衣服,他长相俊俏却并不在乎穿着打扮,只要简单干净就好。陆凡送给他的新衣裳张扬惹眼,风*得他根本不敢穿出去,想来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穿出去了。

但他还是带上了,一双修长的手将衣裳仔细折好,放进了包袱里。

陆凡就在这时,脸色煞白地进了屋子,一坐下,直勾勾地望向他,有气无力:

「俗人,明日一早你带着皎儿先驾马车离开吧。」

楚舒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陆凡苦笑,按了按额头,声音低哑。

「学堂的老先生和红毛死了,好歹同僚一场,我怎么也当送他一程,等拜祭完了他,我就去追你们,你们且在前方落脚等我便是。」

楚舒沉默不语,上前拍了拍陆凡的肩头,转身离开,替他关上了房门。

一夜无梦。

第二天,在清晨的薄雾里,陆凡目送着那辆马车远去。

早上的风还带着萧瑟的凉意,但他却长舒了一口气。

珍重。

陆凡唇角微扬,弹了弹衣袖,大笑着转身,一边念着诗一边回到了院里。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风中高高飘荡着他清朗的声音,潇洒不羁,张狂得如野马脱缰,如烈酒灌喉——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恣意地念诗了。

(十四)

陆凡一个人回了院子后,开始打扫卫生,他从矮柜底下摸到了那个铃铛。

小小的铃铛,精致玲珑,射出的赤针却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陆凡将铃铛挂在了院子门前。

他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出了一身的汗,已近黄昏。

洗了澡后,他开始换衣服。

那衣裳光鲜亮丽,不知要多美丽的容颜才不会被衬下去,能够与之交相辉映。

那正是他送给楚舒的衣服,临走前从他的包袱里摸了出来。

到底,还是想留个念想,而且这样危险的东西也不适合再留在楚舒身边了,那只会给他和皎儿带去灾难。

氤氲的水雾中,镜中人穿戴整齐,扬眉一笑。

竟像瞬间有万道光芒射出,圣洁与邪恶同时出现在了一起,美得惊心动魄,叫人挪不开目光。

人更胜衣,衣愈衬人,他身上的衣服无一丝不合身,无一丝不熨贴。

因为,那本来就是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陆凡提起笔,在额间勾了一朵墨莲,莲瓣摇曳,仿若天下的明秀山水都聚到了他身上。

澹如秋水,远如秋山,浑然天成的一份潇洒。

他原本只称得上清朗的五官,这时竟像镀了层金一般,刹那容光焕发,艳彩四射。

脸依旧是那张脸,只因周身气质改变,竟化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风采,如润了色的敦煌壁画,绚丽出尘得不似凡人,当真只有谪仙二字配得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只是等待,陆凡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来。

他在等待着一个或许未知,又或许注定的结局。

月上枝头,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被一阵异动惊醒——

一只手摸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心口眷恋轻抚,极尽缠绵。他余光一扫,瞥见了一身红衣,一把红伞。

故人终于来了。

陆凡霎那起身,推开那只手,翻下床后退几步。

他身子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神情,只声音含着笑,又带点无奈。

「阿影,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咄咄逼人,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的。」

红衣一拂,美人抱着红伞坐起身,眸光如水望向陆凡。月光恰照在她脸上,照出她一片深情的模样,却又带着三分怨恨,她冷冷开口——

竟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素雅动听,不娇不媚,宛若园中迎风而立的翠竹。

「你装疯卖傻这么久,总算肯认我了,梵千音。」

还不待陆凡回答,那声音又宛转一变,变回了之前红衣美人的女子声音,饱含凄婉:

「你总算想起世上还有个素明影在等你了,你可知我看见你和那屠夫成天打情骂俏,心都要碎了。」

陆凡愣了愣,才醒悟那屠夫是指谁,不禁哑然失笑。

他叹了口气:「阿影,看你现今这副模样,功力怕是又见长了,多年故友,我始终得多嘴一句,那样的邪功,你还是莫要练了。」

素明影一声冷笑,倏忽间又变回了男声。

「不练那样的邪功我如何在月狱生存?以前还有你这梵妖可以倚仗,你走后我才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若不是靠这邪功,我怎能从形单影只的影妖做到地藏王,再一一肃清道路,最后执掌月狱。」

陆凡苦笑:「当初我不是没有劝你一起走……现在可要恭喜你霸业得成,改称你一声新阎罗?」

「不错!」素明影得意颔首,抚向手中的红伞,「我的宝贝罗伞吸干了老阎罗的百年功力,如今月狱唯我不二。」

「但这,还只是第一步。」他眉眼霸气,踌躇满志,望向陆凡的目光却又瞬间柔情起来,变成了女声:

「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罢,月狱的追*令已经取消,你不用再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了。」

陆凡边摇头边笑,眸光扫了一眼那把鲜艳如血的红伞,转向素明影,轻轻道——

我现在,最怕的,是你。

这轻轻的一句像猛地击中了素明影一样,他立时抱着红伞尖声道:

「你明明知道我怎么也不会伤害你的!」

陆凡却不去管他的激动,只依旧用着不急不缓的语调,低声道:

「我怕你的*永远无休止,我怕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怕你终有一日再也无法回头。」

他目视着素明影一字一句——

我怕你,一点一点,*掉我的阿影。

素明影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疯狂摇头,他拼命抱紧了红伞,厉声反驳道:

「是你先*了我的千音!」

「为什么你明明换上了千音的打扮,身上却仍有那个讨厌的私塾先生的影子?千音从来不会这样说我,千音只对我一个人好!千音呢?我不要陆凡,我只要我的千音!」

陆凡苦涩一笑,摊了摊手,「阿影你得知道,五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你的千音,大抵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现在我只是陆凡,也只想做陆凡。」

素明影歇斯底里:「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副打扮,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心神大乱,然后趁机再逃一次吗?」

陆凡摇头:「不,我只是想让你念及旧情,放过我的学生,放过那些不相*人。」

素明影凄然冷笑,陆凡叹息:「一只鸟也不放过,都是红毛,怎么你一点也不可爱呢?」

素明影抱着伞倚近一步,痴痴问道:「如果我像它一样可爱,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陆凡不语,素明影凄声长笑,眉眼蓦厉:「你的学生又不是我的学生,都说了是不相*人,那生死与我有什么关系?便是全天下的人都死了,能换回我的梵妖,我也在所不惜!」

陆凡蓦然抬头,眸色沉沉地盯着素明影,素明影被那目光望得心头一惊,竟不敢对视。

从前做错事时千音也是这样望他,但那时更多了一丝宠溺与包容,那时只需千音的一个眼神,他就会乖乖认错,不再逞强。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千音真心待他好,千音是怎么也不会伤害他的。

千音叛出月狱后,他孑然一人,只有手中的红伞相伴,夜里睡觉时也从不离身。红伞不仅是他的武器,更是永远不会背叛他,不会抛弃他的伙伴。

但他还是想念千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千音不在了,潮湿的月狱似乎更加阴冷了。

素明影心头一软,迎上陆凡的眼神,道:「你放心,既然你肯挂上铃铛出来认我,那么其他人也就无碍了,我也不愿平白无故地浪费我的赤针。」

陆凡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知道,阿影虽然性子乖戾,但向来说一不二,他说放过了,那便是真的放过了。

「现在,你能跟我回去了吗?你那位淮楼朋友我也放手让他出了渝水城,兰家的破刀谱我也不稀罕了,我就要你,我只要你。」

素明影轻转手中红伞,伞内机关蓄势待发,只待陆凡一反抗,伞上的血红铃铛里就会喷出六辰雾。

所谓六辰雾,是因为当它喷到眼睛上后,会叫人暂时失明六个时辰。

月狱的人都知道,梵妖的绝技是他的梵音和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看不得,对敌时会惑人心智。

只有这样才能毫发无伤地带回千音,别无他法。

素明影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近陆凡,他瞥见陆凡不动声色地后退着,衣袍无风而动,双手已然在贯注真气。

「你要与我动手?」素明影一声冷笑。

陆凡全神贯注地调动真气,脸上露出微笑:「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要更多,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承认自己比较贪心,飞出了牢笼就再也不想飞回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外面自由广阔的天地。」

素明影握紧红伞,冷声哼道:「今时今日的你怕是没有这个本事挣脱了。」

就在这瞬间,红伞倏转,无数赤针激射而出——

陆凡眉眼一挑,早有准备,衣袖卷出,身形闪动间将赤针尽数打落。

却不待他站定,素明影立掌为钩,如鬼魅般直取他胸口,他一惊,不敢相信,便在这片刻恍神间,红伞一振,一道毒雾朝他眼前直直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六辰雾!」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凡顿悟,那只手却如疾风逼近,他脚尖急点,退至窗边已是避无可避,面门大敞,直接暴露在毒雾之下。

心口一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下伸出一把软剑,破空惊寒——

一个熟悉的气息裹住他身子,护住他掠飞月下,素明影闪过一剑,紧追而出。

月下那个身影颀长俊挺,支剑撑地,皱着眉捂住眼睛,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怀中的陆凡失声道:「俗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五)

冷风,月下,庭院。

素明影一袭红衣冷立,身姿若妖,他抱着红伞望向对面相互扶持的两人,眸欲滴血。

那手中握剑,捂住眼睛的俊秀少年正是楚舒,他隐了气息躲在窗下,将陆凡与素明影的对话全部听到,同样都是绝顶高手,屋中人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才他挡在陆凡身前,眼睛沾到了那喷涌而来的毒雾,如今双眼刺痛下已渐渐看不清楚。

他不知六辰雾的奇效,只道自己恐怕要瞎了,一片模糊中脑海却闪过一个念头,还好不是陆凡沾到这毒雾,他那样怕疼的人,此刻一定痛得大呼小叫。

陆凡满脸急色,扶着楚舒气急败坏:「俗人,你为什么要回来?」

楚舒喘着气忍痛道:「我回来拿你送的衣裳……明明收进了包袱里……」

陆凡愣住,心潮起伏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明影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紧握伞柄的手都要掐青了,眸中墨浪滔天,翻江倒海。

梵妖和影妖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双妖不知多少次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可如今,他的千音竟和外人站在一起来对抗他!

一股控制不住的愤怒与嫉妒疯狂滋长,素明影悲愤交加,一声凄厉长啸,血红着双眸疾转红伞——

万针瞬发,如天女散花,齐齐射向捂住双眼的楚舒,带着刻骨的恨意,欲置他于死地!

楚舒已彻底失明,眼前漆黑一片,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赤针齐射的瞬间他就已扬起软剑,流风剑法一触即发,惊若翩鸿的剑影将自己与陆凡罩得滴水不漏。

素明影一声厉喝,不给楚舒一丝喘息的机会,红伞转动间针雨如瀑,一只红袖也疾速甩出,妖魅似蛇飞向楚舒,挟雷霆之势,一举破了剑影,直直攻向楚舒的命门与要害。

漫天像下了一场红雨,剑挑血花,疾风飞袖,两股真气碰撞叫人眼花缭乱。

却一只手陡然伸出,抓住那红袖,抬手震飞,周遭赤针如潮水般退散,一股清朗之气排山倒海而来,化四两拨千斤,如滴墨毛笔拂过,轻轻缈缈地化开了一道明净山水。

梵妖出手了。

澹如秋水,远如秋山,融老庄之道,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至柔至清,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陆凡拂风而动,月白身影似轻羽飘飘,挡在楚舒身前朗声道:「够了,阿影!」

素明影被震退几步,不可置信:「你荒废五年竟还有这等功力,我倒是小觑了你这深不可测的梵妖!」

陆凡面淡如水:「五年来我闲人一个,养花逗鸟,不问前尘,这份闲适却恰对了我的武功路数,合老庄之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不刻意强求,万事反倒日月充盈。」

他顿了顿,目视素明影,眸含劝解:「武功如此,为人如此,心境也是如此。」

素明影不以为然,一声嗤笑:「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淡泊名利那是你的路数,我只知弱肉强食,凡是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风云变幻,只有强大的实力才是永恒,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之地。」

说话间赤针已然出手,这回是使了六分力,楚舒屏气凝神,耳尖一动刚想提起软剑,却一下站都站不稳,浑身乏软地向前倒去。

六辰雾已渗透他全身,他将受制六个时辰发不出力。

陆凡一手扶住楚舒,一手震飞赤针,还不待下一波红雨来临,他便一个俯身背起楚舒,脚踏急风,纵身飞入夜空。

月下只传来他的一声轻叹——

阿影,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强求。

(十六)

今夜的月格外皎洁,云层稀薄,冷风吹过寂静长空,似在奏一曲扣人心弦的旋律。

飒飒,飒飒。

风越来越急,月越来越冷,夜空中传来急促的铃铛声,那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如催命的符咒,恶毒地响个不停,紧追不舍。

后山树林,陆凡背着楚舒拼命奔跑着,在月下林间风一样地穿梭。

楚舒皱眉道:「原来你那个和小雪有同样嗜好的朋友就是他。」

陆凡点头,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其实阿影原本不是这样,以前他只是偶尔扮作女装,后来练了种邪功心性才愈发改变,五年前我叛出月狱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底始终是我不该抛下他,是我对不住他。」

楚舒默然,陆凡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急声问道:

「俗人,你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

陆凡舒了口气,细汗自他光洁的额上渗出,映着那朵墨莲流光溢彩,绝美的一张脸却不计形象地破口大骂,一下变回了市井的教书先生:

「俗人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为件破衣裳回来找死啊,怎么有人能笨成你这样,看见情况不对就赶紧溜啊,难道留下来让我给你收尸吗?」

他一边大骂一边狂奔着,背上的楚舒却并不反驳,只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气,那浓烈的*气又来了,原来是你,是你发出来的。」

陆凡不明所以,也没空理会那么多,只一通乱骂着,脚不停当,心跳如雷。

楚舒却在他背上恍然大悟。

那日在学堂外,他去找陆凡,第一次看见了打着红伞的素明影。

那时他感受到了一丝浓烈的*气,却转瞬即逝地无从捕捉,他一直以为是素明影发出来的,可后来在伽若寺与素明影动手时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他也没有在意,可今夜却突然了悟。

那*气不是素明影的,而是当时躺在阳光下逗鸟的陆凡所发——退隐江湖的梵妖被寻来的影妖激发出来的*气。

三年里的细枝末节涌向脑海,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地方尽数贯通起来,他早该察觉到的。

楚舒双眸紧闭,挥手一拳打在陆凡的肩头,声音释然而戏谑:

「你这家伙竟骗了我三年,我早知你不是寻常人,却没想过你会是鼎鼎大名的梵妖,说起来我还当称你一声前辈,亏我还一直对你怀有愧疚,原来彼此彼此。」

东街陆生,西街朱郎,在一起住了三年的两个人,原来竟一个是月狱梵妖,一个是淮楼*手,巧合地退隐到了一块。

楚舒有些莫名的激动,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中人」的感觉,陆凡喘着气道:

「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在兴奋些什么,平时跟块冰样的,生死关头倒聒噪起来,当真嫌命太长吗?」

楚舒淡笑不语,身上流过一阵暖流,这相似的经历叫他莫名触动,仿佛两颗心又贴近了一点。

幼时在山庄里,爷爷曾抱他坐在膝上反复沉吟着一句,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他那时不明白,更看不懂爷爷眼中的落寞。

去了淮楼后,那样冰冷的地方他也不需要朋友,偶尔想起爷爷的话,心里也只是更加疑惑不解。

直到淮楼楼主死在他眼前,他心头大悸,情不自禁落下泪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可悲。

回首望去,天大地大,竟无一人是真心待他。

他的出生是为了应验一个诅咒,养育他十年的人只是在算计他,他七岁便家破人亡,尔后一直活在鲜血*戮中,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乎他,大家害怕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剑,更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盯着他,想找到他的破绽,想*了他取而代之……

他曾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他或许根本就不应当出生在这个世上,除了利用还是利用,他生来只有无尽的痛苦……

这时忆起爷爷的话,他才觉醍醐灌顶,五味杂陈。

爷爷眼底的落寞从此也刻进了他心底,成了一个心结,一种奢望。

可望而不可及。

却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那种微妙的感觉。

楚舒眼前是黑的,心却亮了,他唇角微扬,在陆凡耳边轻声道:

「陆凡,我想通了一件事,一件叫人欢喜的事,便是今日与你一同死在这里,我也无憾了。」

陆凡玩命跑着,回首一声「呸」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冷风掠过他们的脸颊,拂过乌黑的发丝,陆凡全力提气下感觉那铃铛声渐远,终于甩开了一段距离。

他舒了口气,神色却肃然起来:

「俗人,你听我说,你中的是六辰雾,过得六个时辰你便能视物,功力也会恢复,到时你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头,听到了吗?」

楚舒脸上本含着笑,听着听着却警觉起来:

「那你呢?」

陆凡苦笑:「我自然是去解决我和他的恩怨,纷纷扰扰总该有个了断。」

楚舒脸色一变,立刻明白过来,失声道:

「你想做什么?你要回去找他?你要做诱饵引开他?你要去送死对不对?」

他激动地想从陆凡背上挣脱下来,却浑身乏软地无法动弹,只能嘶声道:「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他只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从未有过的害怕,浑身颤抖不已,眼前偏偏又是无边的黑暗,将他带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里。

「俗人,俗人你听我说!」陆凡打断楚舒的不安,极力镇定道:「我好歹也是个教书先生,总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我当然会活,但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我只能说如果我活下来一定会去找你和皎儿!」

楚舒心头一悸,只觉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是黑的,心里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绝望的黑,无边无际。

他从来都不知道连呼吸都是件这么困难的事。

疯狂的奔跑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楚舒回过神时已经身在一棵树上,茂密的枝叶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他的身影,他被陆凡稳稳地藏于粗壮的树干间。

陆凡点了他的穴道,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动,只有一颗心如坠万丈深渊,绝望地感受着陆凡温热的气息,听着他最后的道别。

陆凡抹了把汗,一双眼睛在月下格外的亮,他看着楚舒的脸笑道:

「俗人,我混沌半生,就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阿影,一个是你。」

「阿影吸了老阎罗的百年功力,我和你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但我们中间总得保全一个,还有皎儿你忘了吗?我死在他手上没关系,算我欠他的,但你得活下去,你好不容易才摆脱淮楼,摆脱北渚之咒,你得好好地活下去,把我那份也活下去,带着皎儿远走高飞,实现我不能实现的梦想,过我们想过的那种生活。」

陆凡握住楚舒的手,眸中波光闪动,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俗人,珍重,挣脱了牢笼就莫再回头,带着我们海阔天空的心愿飞吧。」

风吹叶动,楚舒不能看见,不能言语,只一双紧闭的眼眸淌下两行泪水。

陆凡不忍再看,深吸了口气,从楚舒怀里摸出一块锦帕,撕成两半,一边堵住他的耳朵,一边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俗人,还记得我门前的那幅对联吗?」

凤凰囚笼,野鸡翔舞——

盼你一生自由,一世长欢。

(十七)

孤月清寒,冷风萧瑟。

陆凡摘叶作笛,吹起一首曲子,在林间现出身形。

脚踏疾风间,不一会儿,他便听到响动,余光一瞥,身后已是红衣一闪,素明影抱着红伞,衣袂翩翩,如鬼魅般紧跟上了他。

大风狂作,陆凡提气飞身,将那道红影一路引出了树林。

他衣袍鼓动,踏风而行,沿着原路返回,一口气回到了院子里。

他脚不停当,进了院中直奔房门,终于在门前停了下来,他仰头看向那幅他亲笔写就的对联。

凤凰囚笼,野鸡翔舞。

横批:长欢。

月狱里高高在上的梵妖,市井中普普通通的陆凡。

如果凤凰注定要被囚禁,他宁愿选择做自由起舞的野鸡,换得一世长欢。

陆凡一笑,飞身拂袖,伸手直探向「长欢」二字。

竟是内有玄机!

长欢一破,露出了后面暗藏的五根乌弦,在月下闪闪发亮——

宫商角徵羽。

这是梵妖的武器,消失在江湖上五年的梵音,今夜终于要奏响。

简单的五根弦,在指尖灵活翻动,便能奏出一曲曲变幻莫测的旋律,带人走进不可思议的幻境中。

陆凡一手揽过乌弦,飞身落地,头上的墨莲似乎也感应到了久别重逢的同伴,极具灵性地在月下泛出微光,兴奋不已。

素明影也在这时追进了院中,红衣一拂,停在了陆凡身后,一脸冷然。

他正要开口,陆凡忽然施施转身,衣袍飞扬。

额上的墨莲,手中的乌弦,月光照在他身上,映得眉目如画,笑靥如花,一身清姿宛若谪仙,摇曳了一江秋水。

素明影一下愣住,抱着红伞呼吸急促,只觉心潮激荡,热血沸腾——

他回来了,他的千音回来了,那个颠倒众生的梵妖回来了!

素明影的身子微微颤动着,这一刻,他只愿这样痴痴地看着,醉在梦里,再也不要醒。

陆凡叹了口气,轻轻抚过手中的乌弦:「月下故人来,没想到梵妖与影妖五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竟会是这样兵戎相见的场面。」

这一语霎时惊醒了梦中人,素明影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他凄然一笑:「你当真要与我一战?」

陆凡摇头:「我不是在对抗你,我只是在对抗我的宿命。阿影,你执念太深,终将受其所害。」

素明影不动声色地握紧红伞,脸上有一瞬间的痴迷:「如果找回你也是种执念,我情愿万劫不复。」

话音未落,他眉眼蓦厉,红裳飘飘间已然出手——

红伞疾转,万针齐发,带起狂风阵阵。

猛烈的攻势中,陆凡闪身避过,墨莲璀璨,五根乌弦赫然亮起,从五指中直直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素明影倒转红伞,挡住击来的乌弦,一股毒雾喷涌而出,如泼墨山水在月下凛冽绽放。

陆凡拂袖后跃,脚尖一点,竟踏上赤针,欺身上前,风一样掠过素明影身旁,在他耳边奏起第一个旋律。

铮——铮——

墨莲闪烁,幽深的瞳孔一下攫住素明影的眼,他身子一颤,刹那跌入幻境。

眼前落下了一大片梨花,高高荡起的秋千上,红衣孩童眉眼泓然,笑得天真无邪。

「千音,高点,再高点!」

推秋千的青衫孩童摇头哼了哼:「你就会欺负我!」 眼里却满是宠溺。

他们是被月狱选中的孩子,集中在这个山庄训练,素明影比刚来时多了些笑容,也没那么害怕了。

他个子小小的,又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女孩子,性格也是腼腆内向,总是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别人。

他本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公子,家乡闹饥荒,穷途末路的灾民们涌进了他家,一哄而上,弄得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被鬼探挖掘带回了月狱。

梵千音第一次注意到素明影时,他正蹲在梨花树下哭,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他又被人欺负了。

孩子们中有个胖小子,是个庄稼汉的儿子,他仗着自己力气大,到处耀武扬威,自称「虎爷」,算是一群孩子的头头。

山庄里打架斗殴的事鬼探们通常不会管,月狱要的就是他们「自相残*」,适者生存,这个道理要让他们从小就懂得。

虎爷最见不得素明影彬彬有礼的样子,言行举止还当自己是个小公子,做什么都细声软语的,倒衬得他多粗俗似的。

于是他带着几个哥们开始欺负素明影,时不时揍他一顿,训练时也毫不留情,直到鬼嬷嬷叫停才住手。

吃中饭时他更是常常抢素明影的菜,因为素明影瘦瘦弱弱的,所以虎爷讥讽他:「你这么个小个子吃饭也是浪费,还不如孝敬虎爷爷我!」

素明影敢怒不敢言,端着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

带他回来的鬼探十三对他的处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鬼探摇头不解:「你当初怎么会相中他?」

鬼探十三但笑不语。

这回素明影又被虎爷抢了饭,连碗都给他摔了,一口也没剩下。

素明影蹲在树下,哭得眼睛通红。

「要我帮你去教训虎爷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素明影怔怔抬头,端着饭的青衫孩童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他吸了吸鼻子,满脸怀疑。

青衫孩童笑着蹲下,敲了敲碗,故意将香气散发出来,引得他吞了吞口水。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也是个小个子,怎么打得过虎爷呢?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素明影一颗心都在那饭菜上了,眼巴巴地问道:「什么话?」

青衫孩童狡黠一笑:「两个小个子赛过一个诸葛亮。」

素明影眨了眨眼睛,老实摇头:「我只听过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

青衫孩童哈哈大笑,把筷子递给他,眉眼一挑:「那我便让你瞧一瞧!」

「记住了,我叫梵千音,有我在就不会让你饿死。」

素明影接过碗开始狼吞虎咽,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他怯怯地抬头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深深刻进了他心里。

记忆里那双眼眸澹如秋水,青衫飞扬,漫天的梨花落下,美得像幅画。

铮——铮——

素明影陡然惊醒,红伞一转,遮住陆凡的眼睛,翻身跃开。

他挥舞红袖,催动赤针,凄声叫道:「不要弹了!不要看我!不要再看我!」

陆凡欺身上前,眸中幽光流转,闪亮的乌弦在月下趁胜追击地奏起。

铮——铮——

(十八)

梵千音要替素明影出头,这消息一下在山庄传遍,孩子们纷纷拥来看热闹,连躲在暗处的鬼探们也不由闻声而来。

梵千音是个很特殊的苗子,负责训练的鬼嬷嬷曾说过一句,这孩子最懂为人之道,什么都看得开,事事糊涂,却也难得糊涂。

他眉目清朗,小小年纪便有一股云淡风轻的气质,虽也是个小个子,月狱却没人欺负他,反而个个都想与他交好,不自觉地就想亲近他。他对谁都报以浅笑,一副温和友好的模样,却也对谁都保持距离,独来独往,像天地间的一阵清风,无牵无挂。

这样的梵千音要多管闲事,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虎爷也谨慎地不肯接受挑战。他向来欺软怕硬,梵千音那小白脸在他心里就是只笑面虎,万万不能招惹。

但到底禁不住众人三言两语的相激,虎爷一咬牙,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他不知道,他这一豁,就豁出去了一双腿。

巨石砸下时,素明影舔了舔唇,双眼放光,像匹嗜血的狼。

他们原本不过是比谁能将山庄的一块巨石抬起,虎爷力大如牛,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移动丝毫。

但梵千音与素明影两个小个子却用一根棍子,轻轻松松地将石头抬了起来,众人瞠目结舌。

虎爷不信,上前查看,却在这个时候,素明影脚一滑,摔在梵千音身上,和他齐齐松手倒在了地上,虎爷不及闪躲,一声惨叫被压在了巨石下,一双腿瞬间被砸得粉碎。

一片混乱中,梵千音墨眸一沉,定定地望了一眼素明影,素明影低下了头。

躲在暗处的鬼探十三唇角微扬,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带回素明影?因为他看着一头饿狼在追他,一人一狼的对峙中,那头恶狼最后却被浑身颤抖的红衣孩童狠狠掐死了。

那身红衣伏在地上,对着饿狼的尸体拼命吸允,喝血食肉,带着一种狠劲与倔强。

他在这时便知道自己找到苗子了,素明影不是狼,他比狼还要狠。

虎爷断了一双腿,再没什么价值,叫鬼嬷嬷差人用张破席子卷着,丢到了乱葬岗。

山庄的训练依旧,而有了梵千音的素明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自己也在一天天强大起来。

斗转星移,山庄的残酷训练中,素明影百炼成钢,终是成了俊挺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受人欺凌的小个子,但他对梵千音的依赖却始终没变。

他们仿佛是对方的影子,形影不离,默契地完成了一桩桩任务,极受倚重。

第一次*人时,血溅了素明影一身,他一脸平静地回了山庄,半夜却从噩梦中惊醒,躲在梵千音怀里瑟瑟发抖。

「千音,坏了,狼要追上来了,要吃我们了,你快跑啊,快跑啊……」

他语无伦次地大叫着,颤抖不已,梵千音只能按住他的手脚,将他抱得更紧。

「好了好了,阿影没事了,我在你身边呢,我在呢……」像哄小孩一样,素明影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渐渐睡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梵千音哼起了空灵的小调,宛若悠悠落下的羽毛,轻轻地拂过一颗心。

铮——铮——

朦朦胧胧的梦境中,一只手伸来,就要点上他的穴道,素明影倏然惊醒,红伞疾转,身子一闪,后退数步。

「够了,休想我中计!」

红袖一拂,真气猛然袭去,乌弦微震,惑人心智的梵音戛然而止。

素明影脸上阴郁,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回去!」

陆凡目视着他笑了笑,口中缓缓流出鲜血,他不在意地抹去,「阿影生气了呢,终于动真了。」

素明影胸膛起伏,勉力平复气息道:「我并不想伤你,只要你跟我回去。」

陆凡笑了,一步步走近,望着素明影轻声道:

「回去了又怎样?然后呢?我再接着逃出来?你一次次来抓,终有一天磨掉所有耐心和情谊?我倒有个法子,一劳永逸,你不如打断我的手脚,挖掉我的眼睛,顺便再毒哑我……」

「不要再说了!」素明影颤抖地捂住耳朵,痛苦地凄声道:「你明明我知道我不会的!」

便趁他这心弦松懈的刹那,陆凡抬手一甩,乌弦疾飞,蛊惑人心的梵音再度响起。

铮——铮——

「不!我不要,我不要毒哑阿影!」

梵千音微颤着身子,一手打翻炙热的哑药,跪在阎罗面前。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山庄里的那批孩子终于长大,经过最后的角逐厮*,留下了梵千音一人,其他人均要被灌下哑药,成为月狱最低等的奴仆。

被选出的新小鬼端着碗,一个一个灌下同伴哑药,当灌到那身红衣时,他终于忍受不住,打翻了碗,违背了阎罗的指令。

月狱从没出过这样的意外,鬼嬷嬷出了一身冷汗,扬手就给了梵千音一鞭子,着急地冲他使眼色。

八面玲珑的梵千音这次却没有露出一贯的淡笑,而是坚定地跪在阎罗面前,咬紧牙依旧不肯松口。

阎罗虚起了眼眸,弯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座椅,那是他起了疑心的表现,阴森的大殿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仿佛暴雨前的宁静。

却在这电光火石间,那身红衣挣脱束缚,扑到桌前,拿起一碗药就要灌下去,梵千音失声道:「不!」

一个黑影诡魅飞出,打掉了素明影手中的药,在阎罗面前一声跪下。

正是鬼探十三。

满殿噤若寒蝉中,他起身上前,附在阎罗耳边说了一句话,阎罗脸色微变,再抬眼那个黑影已经几个闪身,瞬间消失不见。

阎罗冷俊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眸光变幻莫测。

不知是句什么话,竟叫心狠手辣的阎罗改变了心意,留下了素明影。

那一年,月狱破天荒地多了两个新小鬼。

而在几年后,他们果然不负众望,联手出色地完成了一个个任务,从小鬼一路做到了鬼眼、鬼桥、鬼心、无常,最后成了护妖。

月狱的首对双妖,梵妖,影妖。

那天素明影很高兴,拉着梵千音庆祝到半夜,他们在屋顶上迷迷糊糊睡着,天亮时分却听到下人来报。

鬼探十三死在了梨花树下。

阎罗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抱着十三的尸体坐在殿中,梵千音和素明影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阎罗终于开口了,声音透着满满的疲倦。

「我日日夜夜盼他死,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能安心,可他真死了我倒也没见得多安心。」

梵千音与素明影俱是一惊,却不敢接话,只心中揣测万分。

这些年阎罗总是派最棘手的任务给十三去做,每每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时,眉宇间都会露出失望之色,似乎巴不得他任务失手,惨死在外面。

这一次,他叫十三去*武林盟主方潜云,十三果然不敌,身负重伤地逃回来了,在梨花树下断了气。

阎罗的最后一点忌惮终于没了,可同时,他在人世上的最后一点牵挂也没了。

因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终于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成了绝情断爱的阎罗王。

「原本这个座位是他的,老门主选了他,但我不甘心,我提着酒陪他喝了最后一夜,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就没发现酒里下了药呢?我废了他的武功,还划花了他的脸,顶替了他的位置。」

阎罗不急不缓地说着,梵千音与素明影却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

阎罗抱着尸体轻轻摇了起来:「十三啊十三,我的小十三,你为哥哥做了这么多年鬼探,心中可曾埋怨过哥哥?我登上门主之位后,曾许你一个愿望,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为什么……」

阎罗闭上了眼眸,摆摆手:「你们走吧,我乏了。」

梵千音与素明影赶紧起身,却还不待出门,阎罗忽然在他们背后冷冷开口:

「其实那日我是起了*心的,不听话的小鬼我一个都不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们了吗?」

他又摇了摇怀里的尸体,声音一下温情起来:「因为十三在我耳边许了愿,他说,同样的罪孽不要犯第二次。」

一出大殿,素明影便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梵千音怀里,他们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阎罗喜怒无常,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梵千音安抚着素明影,脑中却全是鬼探十三的死状,他心底一阵发寒。

环顾四周,他第一次开始审视月狱,这样潮湿阴冷,这样泯灭人性的一个地方,真的要困住他的一生吗?

他凑近素明影耳边,小声道:「阿影,我们逃出去吧。」

铮——铮——

幻境无情粉碎,真气暴涨,红裳飞扬,素明影一身煞气,摧出一掌直击乌弦,陆凡眼疾手快地闪身避开,护住了手中弦,后背却堪堪硬受三分力。

喉头一咸,鲜血喷涌而出。

他赶紧调整内息,转过身去,只见素明影抱着红伞站在屋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千音,你不要再枉费心机了,我所做所求无愧天地,便是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无怨无悔!」

大风猎猎,陆凡衣袍鼓动,他抚摸着手中乌弦,露出苦笑。

他忘了,他的阿影,早已不是那个躲在树下哭鼻子的软弱孩童了,他如今是意志坚定,无坚不摧的新阎罗。

他有他的壮志雄心,王图霸业。

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陆凡一时百感交集,前尘往事尽皆掠过脑海,他抬头望向夜空,冷月残星。

看来今夜,他只有一死了。

(十九)

楚舒在晨曦中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身子一震,心脏在一刹那几乎要停止跳动。

天方渐白,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这一仿佛格外漫长,楚舒在树上饱受煎熬,几次运气都没有成功,就在他感觉药效渐渐散去,眼前似乎有了点光亮时,耳边却传来了猛烈的一声——

那从远处传来的爆炸声,正是小院的方向,即使他耳朵被堵住,那响声依旧震得他耳膜发疼,呼吸一滞。

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

我死在他手上没关系,算我欠他的。

珍重,挣脱了牢笼就莫再回头……

楚舒脑子一片混乱,心跳如雷。

是陆凡死了?还是素明影死了?还是他们都被炸死了同归于尽了?

楚舒浑身颤抖,像坠入了无底深渊,满心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院门前,一片废墟。

素明影被震飞在几米开外,他艰难地爬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

呛鼻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他抱着红伞踉跄地走到废墟前,难以置信。

脑中嗡嗡作响,如失了魂般,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画面闪动,红裳白衣在空中缠斗,他狠下心一掌击下了千音,就在要抓住他的瞬间,千音却在半空中对他决然一笑。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千音奋力一推,身子直直荡向外面。白衣一拂,燃起的火折子跌落,火龙迅速蹿起,院子转眼间便陷入一片火海。

他这才惊觉,院里原来事先就浇上了火油!

大火熊熊燃起,瞬间染红了一片天,漫空的烟雾眨眼就吞没了那个身影,他只听到最后一声——

「阿影,我宁可做一个自由的魂魄,也不愿行尸走肉地活着,盼你早日实现王图霸业,故人来世再聚!」

火龙叫嚣着,一下吞噬了那个声音,他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叫道:「不!千音!」

红裳纵起,他飞身就要扑进大火,却一个热浪打来,就在这刹那间,「轰」的一声——

院子爆炸了!

他被强大的冲劲震飞出去,眼睁睁地看着热浪汹涌吞没了一切……

天越来越亮,巨大的响声惊动了不少人,周围的左邻右舍被惊醒,纷纷赶了出来,围在废墟前议论不已。

一片混乱中,一身红衣站在废墟上,身子摇摇欲坠。

有好心人想上前询问,却还没走近,众人便听得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天空。

「千音——」

素明影一下跪在了地上,仰天一声痛呼,撕心裂肺,泪水如决堤之河,汹涌而出,漫延了整片天地。

红伞被远远地抛开,他生命中的一切轰然坍塌,眼前一片灰暗。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千音,他亲手在梨花树下扎了一个新秋千,他将他原来的住所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每天都在等他回来……他那么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有野心,他是想成就一番霸业,但他努力想要变得强大更是为了他啊,只有成为月狱的主人,他才能取消对他的追*令,才能保住他永远不受到伤害……

可如今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千音已经不在了,红裳颤抖着,体内真气乱窜,喉头一咸,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泪洒长空。

「千音——」

(二十)

回首隔江烟火,渡头三两人家。

秋阳微醺,凉风飒爽。

一艘乌篷船晃晃悠悠地荡在江面上,楚舒坐在船头,闭目养神,俊秀的脸孔在阳光下白皙得几近透明。

和风吹过,帘子一掀,从船舱里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俗人,你在想什么?」

楚舒皱眉:「我在想,我在院里住了三年,竟不知你何时在院里那口水井下打了个地道。你这人太聪明,算无遗漏,实在可怕,我在想我应不应该离你远点,免得哪天以为你死了,尸体都捞不着一块……」

陆凡一拳打去,笑得阴恻恻:「俗人你敢咒我,大爷我长命百岁,好得很呢!」

打闹间,帘子又被掀开了,探出个小小脑袋,正是口水直流的皎儿,眨着眼睛,奶声奶气:

「师父,粥好了。」

陆凡摊了摊手,一声叹息:「完了,成你儿子的奶娘了。」

楚舒摇头不屑,闻到里面飘出阵阵清香,碗筷一摆,传出了一大一小抢食的声音,他淡淡一笑,望向江面。

陆凡探出身子坐到船头,端着碗吹着热气,递给楚舒。楚舒摇头,只忽然抬眼望向陆凡,一脸严肃:

「你的计策面面俱到,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

陆凡不明所以:「什么?」

楚舒认真道:「你不怕你的阿影为你殉情?」

陆凡一愣,看着楚舒眼里升起一丝戏谑,他大怒,一脚踹去。

「俗人你也会说笑了,信不信老子把这一碗粥罩你脑袋上!」

楚舒轻巧避过,但笑不语。

陆凡深吸了口气,望向蓝天白云,眯起眼眸,带着些许骄傲喃喃道:「他才不会呢。」

如果那样没出息,阿影就不是阿影了。

他的阿影,会尽情施展自己的雄才伟略,立下千秋之业,成为武林的一代传奇,有朝一日终将一统江湖,开辟一个属于他的风云时代。

但这些已和他无关了,他现在只关心的是——

陆凡正襟危坐,一下正色道:

「俗人,到了新地方安居下来后,你还卖猪肉吗?」

楚舒沉吟一番。

「嗯,可以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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