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火车，赶火车

童年时在家乡，第一回感受那划破天际的灯光，是夜间从距家三里开外京广铁路上呼啸而过的蒸汽火车。巨大的火车车头“吭哧吭哧”作响，会让我们在晒谷坪里同大人一起纳凉的孩子们好一阵兴奋。远远望去，火车射出一束强光，它把跟前的那片天空照映得锃亮，头顶上拖着浓浓一股白色的烟气，立刻把车身上面若隐若现的黑夜染成一条长长的白，要是司机再拉一拉喇叭，它立刻就发出“咯—咯—咯”的长声，车头瞬间喷出另一束长长的白色烟气，还带有“嗤—嗤—嗤”的伴奏。那时，我总是觉得，这火车的“脾气”够大。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湘南小农村还没有用上电灯之前，除了看夜间的火车外，我对电的另外一种概念就是看电影。放映师傅自带小型发电机，一般把它置于农家后院，这样它发出的轰鸣声就不会影响屋前坪里放电影的整体效果。农村看电影，在今天看来，那不逊于一个盛大节假日，全村人甚至于附近村庄的人都会来，会把村子里放电影的那个地方挤得满满当当。印象里那时看过的电影都是黑白影像，仅仅这样，那也是农村娃的心海世界里心满意足看到外面世界。

或许是童言无忌，小男孩一般天性喜欢“武斗”的缘故，我印象里小时候最爱看的电影是《铁道游击队》这一类战争片，因为白色银幕里的火车，像极了现实生活中在家里所看到的蒸汽火车。游击队员跟随火车先是一阵奔跑，然后飞身一跃，继而扒火车、打日军，他们神出鬼没，震撼敌心，扰得日本鬼子呜呼哀哉，好不痛快。与此同时，日本鬼子对着我们中国人又抢又烧又*，根本没把他们面前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当作是人，那时那刻，我和许多乡邻一样在电影银幕下咬紧牙齿、双拳紧握、低声哭泣，心中不共戴天的仇恨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当眼睁睁地看着中国乡亲被日本鬼子*害，因为无能为力拯救他们，心里立刻感到深深自责，仿佛刀割一般难受。席地而坐我旁边的发小龙南方，他哭着过来抱着我，拍了拍我后背，斩钉截铁地说，等我们长大了去当解放军，一定为那些死去的中国人报仇！我哽咽地回应他，好，一言为定！

1990年我上初中，在面积不大藏书也不多的校图书馆里，我看到了《铁道游击队》原著。原来，除黑白电影情节里的故事之外，还有飞车夺药、巧截布车、奇袭临城、进山整训等很多故事。那个打岗村的情节最过瘾。岗村是侵华日军一名诡计多端的高级军官，他来到中国给铁道游击队抗战带来了不少麻烦。深谙“擒贼先擒王”道理的铁道游击队员乔装之后，潜入临城车站，击毙了恶贯满盈又老奸巨猾的岗村，撤退时，游击队员故意丢下伪军的军帽，成功嫁祸于伪军，直接让当地伪军全部押解到东北做苦力。以我那时对军事知识的肤浅认识，铁道游击队打了漂亮的仗，又成功嫁祸于他人，且引起日伪两军互斗，这真是机智绝顶的幸事，痛快！通过详读原著，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老洪、李正、王强、鲁汉、芳林嫂等形象，在我脑海里更加伟大起来。他们像一粒粒种子在我心底发芽生根，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当兵，为国守家，精忠报国。

我17岁在校高中应征入伍，从京广铁路上的衡山老客运站乘坐绿皮火车去武汉当兵。母亲躲在站台的一处廊柱下独自抹泪，她尽可能地躲闪，但还是被我发现。母亲在后来告诉我，目送我远行的火车，她一直祈祷着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战争，因为她的儿子一日从军，终生就有可能不再属于她。与母亲的想法相反，我在去武汉的火车上，梦到自己和战友们像那些铁道游击队员一样勇敢*敌，荣立战功。

进部队之后，我慢慢对班组进攻战斗、营连战术等军事专业知识有了熟悉，对国内外一些经典战例也有了更深认识。不过，真正领悟到铁道游击队游击战的重要意义，是在军校攻读军事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大学组织我们全队学员去山东枣庄现场教学。踏上齐鲁大地，与驻地乡亲提起“铁道游击队”这个名字，提起刘洪和王强，你会惊讶他们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大家铭记着那段历史，对英雄的铁道游击队至今都肃然起敬。站在每一处教学的山地上，聆听教授细致分析敌我态势，讲解战略战术的恰当运用，我和同学们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游击队员们视死如归，英勇奋战，用灵活的大脑，机动的战术打击日本侵略者，他们炸铁路、扒火车、抢军火、卸粮食，尽展他们的风采，光荣完成任务，沉重打击敌人嚣张气焰。1945年10月，在枣庄和临城，1000多名日军向不足百人的铁道游击队投降，这在世界军事受降历史上也是十分罕见的一幕。

有人会认为，铁道游击队当年的打法似乎给人“小打小闹”的感觉，如果这样想，那显然有些武断。囿于当时的抗日形势，铁道游击队在津浦铁路沿线开展游击战，频繁*扰侵袭敌人，不是冲动鲁莽之举，而是从全国抗日战事的实际、敌我双方兵力和兵器优劣对比等重大现实问题上作出的考量，是当地军民慎重选择、大胆创新之策，是驻地武装力量审时度势、独辟蹊径的取胜之道，也是我党依靠战略战术改变时局、险中取胜的睿智之选。正因为有铁道游击队“机智勇敢，敢为人先”的战斗气概，才有齐鲁大地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

前不久，时隔多年再次翻阅《铁道游击队》这本原著，是和孩子在回家乡的高铁上。

那天，时速300多公里的和谐号平稳舒适，我用电脑码字，女儿看学校布置的必读书目《铁道游击队》。半途中，女儿拉了拉我的衣袖，轻声说，爸爸，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孩子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我，轻声说，日本这个国家，听说他们很富有，很文明，很多同学也包括我希望有机会去那儿旅游，可书中的日本军人却是那么坏，简直坏到了极点！听孩子这般说，我合上电脑，很诚恳地对她说，在一本《日本简史》的书中形容日本民族是“菊与刀的别样民族”，它形象地反映出这个国家极特殊和矛盾的民族特性。

我边说，边拿过女儿手中的《铁道游击队》，指着书很坦然地对她说，这本书所写的历史故事千真万确。

看到女儿看着《铁道游击队》若有所思，我于是趁热打铁，把心中想说的话毫无保留给她说透。扒火车，是战争年代不可磨灭的记忆，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现如今，中国历史前进的高速火车令世人瞩目，一往无前的节奏谁也无法阻挡。在当下和平年代里，和平和发展是时代的主题，但子孙后代绝对不能代表先辈们就此原谅，甚至是忘记日本军国主义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小时候第一次看见电光，第一回看《铁道游击队》，头一回乘坐火车，这一切恍如还在眼前。现如今，中华大地日新月异，一代代人不懈努力，追赶超越，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中国人民终于可以平视这个世界。盛世之繁华，终如前辈之所愿。

龙建雄

来源： 长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