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新校注的《西游补》,我受邀参加了新书分享活动,终于见到了《西游补》研究专家赵红娟教授。借此机会又重读了《西游补》,依然觉得妙趣横生。
2009年,林顺夫有一篇文章《试论董说〈西游补〉“情梦”的理论基础及其寓意》,提到了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被现代人称为“盗梦空间”的《西游补》情梦构建,其实是佛教思想“颠倒梦想”的小说化。“董说在原来的《西游记》一切‘以力遏之’的遏情方式之外,提出‘入情-出情’的方式来述说情梦的意义。”我是十分同意的。因为比起西方“意识流”理论,《西游补》的确更像是一个佛教的梦。
如果我们记得文言小说《画壁》的话,可能会对佛教徒董说构建梦境的方式感到似曾相识。《画壁》中的“拈花微笑”是世尊于灵鹫山上说法时弟子迦叶悟道的隐喻,却被降格化用至壁画美女,且带有了*色彩,致使朱孝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朱孝廉随之神游他界,可是灾难也相伴而来,朱孝廉仓皇苦痛,而且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到了异境。等到老僧召唤,朱孝廉才由壁画飘忽而下,但已被吓坏了。
故事从一张壁画衍生出如此惊险丰富的想象,作者用精准的语言营造了“越界”的层次,使画中人、画外人彼此衬托。等朱孝廉从画中幻境回到现实世界,却发现壁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小说描写真假相参,幻极异极,尤其注重人物的感受和知觉,*与沉思伴随着“如驾云雾”的美学布置,读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然而,这个故事到底说了一个什么样的道理,似乎又显出别样的复杂性。情人间的欢爱突然间变成了一场噩梦,少女从“壁上小扉”遁去,而独留下朱孝廉一人。他既想不起画外的事,又找不到画里的美人。好不容易出画,却看到画里的少女已经把头发做成了妇人的发式。幻由人作,人却把自己都作茫然了,可见是一个很别致的情爱故事。冯镇峦在评点本中将故事主旨解释为“因思结想,因幻成真”,这与篇中老僧的点示和“异史氏曰”不约而同说到的“幻由人生”相似,带有佛教玄虚色彩的训诫意味。朱孝廉失去画外记忆时与老僧的对话,语义扑朔迷离。老僧到底是谁?故事里到底有几位僧人?皆是充满禅机的话语之谜,值得深思再三。
从小说结构上来说,《西游补》进入《西游记》的方式非常类似于《金瓶梅词话》和《水浒传》的关系。商伟曾指出:“早在《西游补》之前,就有了《金瓶梅词话》这样的章回巨制,开了小说补作的先河。它以《水浒传》中武松复仇的情节为起点,但又改弘易辙,展开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另类的虚拟叙述:如果西门庆和潘金莲当初没有死在武松的刀下,而是多活了四五年的时机,那结果会怎样?他们的故事又该当何论?这无异于向读者宣布:《金瓶梅词话》演绎的是一个被《水浒传》扼*掉的故事……《词话》通过虚构笔法,不仅与《水浒传》搭上了关系,而且颠倒了它与《水浒传》的前后因果关系,变成了后来居上,本末倒置……就此而言,《西游记》作为江湖历险叙述的变奏,与《水浒传》殊途同归。”《西游补》展演的也是被《西游记》框架遏制的可能性。
林顺夫提醒我们重读《西游补答问》,且注意“力遏之而已矣”一句:
问:《西游》不阙,何以补也?
曰:《西游》之补,盖在火焰芭蕉之后,洗心扫塔之先也。大圣计调芭蕉,清凉火焰,力遏之而已矣。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走入情内,见得世界情根之虚,然后走出情外,认得道根之实。《西游》补者,情妖也;情妖者,鲭鱼精也。
无论圣僧还是凡夫,对于“情”的问题的处理,都是“遏之”才得到平息的假象。比起《画壁》的心知肚明,《西游补》的揭露其实也是彰明某种“压抑”的*。《西游补》写得最好的,其实是对《西游记》细读后的补充。如唐僧的恐惧,孙悟空被“紧箍咒”强行镇压的欲求。甚至还有他被冤枉(偷天)、被污名却从来没有机会解释的那些潜在诉求。但是,仅仅用“力遏之”来处理“情”的问题,是不健康的,也是不彻底的。正所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西游补》改弦易辙的部分,恰在于看破了“情之魔人”靠打*并没有什么用,无非是反反复复、兜兜转转,早晚会被诱发。
“鲭鱼精”既然与孙行者“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只是悟空属正;鲭鱼精属邪,神通广大,却胜悟空十倍”,除了说明赵红娟教授推论《西游补》一难与真假美猴王类似,属于孙悟空自己的心魔(正邪、明暗),还说明了人欲的复杂性与宗教实践的辩证关系。佛教典籍里会出现“情关”一词,把情比喻成关隘、关口,暗喻空间的界限与越界的风险。且“情关”常与“破”、“断”量动词连用,如果说《西游记》是“断”,那么《西游补》可能就是“破”。面对情的困境,我们只能直面它,破坏它,才能从里面走出来。《西游补》中悟空入魔,走入色相中观看,在幻象中幽禁和流浪,怎么也出不来,越来越感到恐惧,这也是《画壁》中朱孝廉的恐惧。西游故事中被压制的东西以变异的方式被释放出来,展演了放纵情思后的遗祸。人物的心理现实经由梦境的媒介还原出了它们本来的面貌,这可能也是佛家“破情根”的必经之路。
而所谓“盗梦”,除了《西游补》中第二回中出现过的“偷出凌霄”、第三回出现的“弼马温!偷酒贼!偷药贼!透人参果的强盗!”、第五回出现的“蛀穿镜子”、第八回出现的“古人世界道是我有个贼名头”(暗扣“偷宋贼”秦桧),亦是孙悟空恒常的心魔,被幻化成偷时间、偷空间、偷政权的缤纷面貌,他甚至还冒名顶替六耳猕猴的名号。
其实他也偷了佛教的“情梦”,那本来也不属于他。他替一些人梦了一遍,受困了一遍,焦虑了一遍,最终逃脱了出来,回到了《西游记》的本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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