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东北时局动荡不安,天又大旱,饿殍遍野。就在快饿死的时候,小济南碰上了正在召集人手进老龙沟淘金的金把头。
金把头扔给他七八斤苞谷子,把胸脯拍得山响:“跟老子走,干上两年,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济南为了生存,就跟着金把头钻进了二龙山。一同来的,还有二十几号劳力。平时,大伙都以绰号相称,什么豁嘴、二瘸子、疤瘌脸……小济南的老家在山东济南,四五岁时随父母闯关东来到了东北,所以被取了“小济南”这个外号。
二龙山下,老龙沟。这天傍晚,豁嘴死了,像是遭到了黑熊的攻击,肠穿肚烂,脑瓜也被拍成了血葫芦。当金把头带人找到他时,小济南也在一旁。小济南看到尸体,顿觉胃里一阵翻腾,“哇”地吐了一地。
“没出息,死人有啥可怕的?都回去干活儿!”金把头瞪了小济南一眼,接着抓起血肉模糊的豁嘴往肩上一扛,甩开大步走进坟圈子,挖个坑扔了进去。
就在豁嘴死于非命没几天,疤瘌脸也死了,死状惨不忍睹,肚皮被豁开了一道血口子。金把头气咻咻地踢了死尸一脚,睃着众人冷哼道:“你们知道他为啥会死吗?”
小济南吓得一个劲儿地摇头:“不知道。”金把头一字一顿地回道:“他吞了金,想逃,肯定是被山匪盯上开了膛!”
短短半月,接连出了两桩命案,淘金客全吓得魂不附体,谁也不敢跑单。一转眼,半年过去了。这日半夜,小济南溜出工棚,确信四周无人后,快步扎进了一人多高的灌木丛。
近段日子,小济南总做同一个噩梦,梦见鬼子进村抢粮,烧了他家的屋子,还打得老爹头破血流。老爹奄奄一息,强撑着想见儿子一面再走。小济南越琢磨越觉得心慌,就起了离开老龙沟的念头。当然,他不会空手走。
也许是上天成全,几天前,他撞上了金窝金脉,采到三块足有拇指盖般大的沙金。按金把头定下的规矩,他供吃供住,每一粒沙都要上交,年底分成,谁敢耍心眼,他就让谁满身窟窿眼!小济南念家心切,就冒死只交了最小的一块,另两块偷偷藏进了石缝里。摸黑抠出金子,小济南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在心里念叨:千万别像豁嘴和疤痢脸那么倒霉,碰上狗熊或者心狠手辣的恶匪丢了小命。哪承想,一不留神,脚下一绊,“扑通”摔趴在地。
绊倒小济南的是一座长满杂草的矮坟。小济南一骨碌爬起,对着矮坟“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对不住了,你别见怪。等日后安稳了,我给你修坟赔罪。”磕完头,刚站起身,小济南就瞅到,月光下有个黑影正冲着他嘿嘿冷笑。
小济南仔细一看,发现那黑影分明是已经死了的疤瘌脸!他半身赤裸,肚子上还残留着斑斑血痕!
小济南吓得半死,转身便逃,疤瘌脸骂声“杂种,快把金子给我”,拔腿开追。慌不择路之中不知跑出了多远,小济南终于瞄见了一座小村子。
“咣咣咣”,小济南跌跌撞撞冲进街巷,大喘着粗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板。不一会儿工夫,破败不堪的柴门开了,是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小济南拖着哭腔惶惶说道:“大爷,求你让我进去躲一躲,有个恶鬼在追我!”
老者一听,不由得变了脸色:“你说的鬼是不是老龙沟的?”
“是,他马上就追过来了!”
谁知,老者“咣”的一声关上了门:“别怪大爷心狠,我也惹不起他们。你快走吧。”
小济南暗暗叫苦,又奔向对面的人家,接连敲了三四户,谁也没给开门。就在小济南走投无路的那刻,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者冲到他跟前,一把薅住他的手腕跑向村子中央:“我们去找陈老大。陈老大见多识广,该有驱恶鬼的法子。”
片刻之后,老者带小济南撞开了陈老大家的门。陈老大个头不高,四肢粗壮,瓮声瓮气地问:“六叔,这小子是谁?”
“大伙都叫我小济南。”小济南急急接茬,“我是从老龙沟逃出来的,疤瘌脸在追我。他、他早死了,是鬼。”
“鬼?他为啥追你?”陈老大追问。事到如今,小济南也不遮瞒,忙不迭掏出了那两块沙金:“可能是为了它。这是我淘到的,我要回去救我爹。”
“陈老大,这娃子还小,你快拿个主意啊。”被唤作六叔的老者插话道。陈老大眉头一紧,道:“恶鬼难缠,你还是自寻生路、自求多福吧。”
从小到大,小济南的老爹就教导他,做人要正直,不能愧对良心。麻烦因他而起,万不可拖累无辜。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小济南一咬牙,将两块沙金塞给六叔算作答谢,掉头出了院。可沿着街巷没跑出多远,一个黑影冷不丁冒出,拦住了去路。这个黑影,竟然是死于熊掌下的豁嘴!
豁嘴也是凶死的,是暴虐厉鬼。小济南强壮胆气央求道:“豁嘴大哥,我和你无冤无仇……”
“少废话,金子呢?”豁嘴步步紧逼道。小济南问:“你都死了,要金子干吗?”
“哼,老子不想当穷鬼!”豁嘴阴恻恻一笑,合身扑上。此刻,疤瘌脸也闻听动静,一路追至。眼见前后受阻,插翅难飞,小济南心生绝望,索性闭眼等死。
万幸的是,六叔突然从黑黢黢的墙角跳出,抡圆木棒砸上了豁嘴的头。重击之下,豁嘴脑瓜子一沉,“咕咚”栽倒。六叔又照准他的脑袋补了一棒子,扯起小济南猫进了旁侧的一座破院子。
院子里空空荡荡,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六叔直奔墙角,探手揭开地窖的窖盖,用力将小济南推进去,在锁上窖盖前再三叮嘱千万别动,别出声,他这就去找高人捉鬼。他前脚刚翻过矮墙,疤瘌脸后脚就踹烂柴门跨进了院。透过窖盖的缝隙望出去,小济南不禁目瞪口呆—疤瘌脸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金把头!
活人和死人,怎么掺和到了一块了?不待小济南琢磨出个名堂,就听金把头气吼吼骂道:“你天天喝得五迷三道,连个小犊子都抓不住,我养你有屁用!”
“大哥,别生气,他就在这院子里,跑不了。”疤瘌脸赔笑回道。金把头扫视一圈,哼道:“人在哪儿?他要跑了,明天你也别再装神弄鬼,淘沙子去!”
从金把头的骂声中,小济南总算听出了个大概:疤瘌脸和豁嘴没死,那都是金把头耍的伎俩—金把头将动物的血和内脏浇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装死。金把头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淘金客,让他们不敢带金子私逃,同时也为他除掉那些私藏金子的淘金者找到“是鬼*的”的借口。据说,适逢乱世,为了金子,自相残*与谋财夺命的事经常发生,以致老龙沟周遭白骨累累,不知留下了多少孤魂野鬼。
小济南听得心怦怦跳,下意识往后缩。便是这一动,不慎闹出了声响。疤瘌脸耳尖,亢奋大叫:“大哥,他在地窖里!”
“快抓住他,弄死他!”金把头撂下了狠话。
疤瘌脸箭步蹿至,三下两下便砸开锈锁,薅住小济南如抓小鸡般拎了出来。金把头走上前,在小济南身上一通翻找,没摸到金子,哼道:“疤瘌脸,要是你,你会把金子藏哪儿?”疤瘌脸掏出尖刀,回得嘎嘣溜脆:“要么裹布包吞进肚,要么塞进屁股。大哥,你的意思我懂!”
小济南也懂,这两个凶神恶煞要剖开他的肚子捋肠子!他猛地仰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撞向疤瘌脸的鼻子。金把头的动作也不慢,三拳两脚就将小济南打翻在地,又抓起块碗口大的石头狠狠砸下。尽管小济南拼力扭头,可还是被打中脑门,脑中登时昏眩一片。
生死瞬间,小济南恍惚看到一大群人手持棍棒,呼啦啦涌进了院。带头的正是六叔和陈老大。六叔一阵风似的冲来,在踢开金把头的同时抱住了小济南。
“六……叔,我还活着吗?”小济南气息奄奄。六叔连连点头:“活着,你没死。我去求陈老大,求乡亲,他们都觉得你年纪轻轻不像恶人,终于答应救你了。”
“谢谢。你为啥要……帮我?”问出这句话,小济南已用尽了气力。六叔慢慢放下他,说:“做人得讲良心。你给我磕过头,还给了我金子,我岂能见死不救?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你先睡一觉吧。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小济南听话地闭上眼,沉入了梦乡。梦中,他恍惚瞅到六叔扑向了疤瘌脸,陈老大带着乡亲们也和金把头厮打成一团。金把头*红了眼,先拧断了一个乡亲的脖子,又撅折了一个乡亲的胳膊……打到最后,还是陈老大猛扑上去,探出五指插进了金把头的心口!
天哪,院子里怎么全是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小济南吓得一激灵,醒了。一睁开眼,便看到了初升的晨光。晨光下,哪里有什么白骨?映入眼底的只有早已断气的金把头和疤瘌脸。
我不是睡着了,是昏了过去。在我昏死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小济南揉着炸裂般疼的脑门,隐隐记起了六叔说的话。可再摸摸兜,那两块沙金仍在。
难道,这真是一场梦?小济南满心狐疑,放眼四望,这才猛然惊觉,远远近近,野冢遍布,哪里有什么村子、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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