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烽烟起,佳丽竞风流!晚清重臣女、南北交际花、日本女间谍,袅袅婷婷联袂至,香艳十里洋场!看似商女不知亡国恨,苦中作乐;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机四伏……灯红酒绿百乐门,夜夜笙歌,唱不尽国仇家恨;翩翩起舞,旋不开日寇铁蹄。曲终人散时,逝者如斯夫!
1932年1月28日,上海。
这天晚上,百乐门舞厅内灯红酒绿,人头攒动。
“哎哟,阿拉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一曲舞罢,陆小曼已香汗涔涔。她一边用手帕扇开混合着体香汗味的热气,一边用上海话对舞厅女老板盛爱颐说。
原来,自从第二任夫君徐志摩乘飞机遇难后,陆小曼一直生活在丧夫的悲戚与饱受国人谴责的悒郁中。学贯中西、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徐志摩未过三十六岁这个坎儿便一命呜呼,与之二婚才五年的陆小曼自然难逃克夫的恶名。更何况她生活奢靡、挥霍无度,导致徐大才子婚后囊中羞涩,被迫四处奔波为妻赚取脂粉钱,终因想省下几个子儿去搭乘中航邮物的顺风机而罹难。加之陆小曼平素不太检点,经常与票友翁瑞午出双入对于各种交际场所,似乎亦成了夫君旧情难忘、执意北上、欲为旧情人林徽因的演讲去捧场才遭遇空难的直接诱因。在某些人看来,是不贤不淑之妻陆小曼从物质与精神上双管齐下的逼迫,方致当代诗圣加情圣的徐志摩走上了黄泉路。因而“荡妇”、“祸水”、“扫帚星”等污言秽语亦如诗人死后的唁电一般飞来,纷纷落在未亡人头上。可怜新寡的陆小曼,近七十多天来足不出户,一直蜗居在福熙路四明村923号那幢老式石库门洋房里,每日以泪洗面,间或用鸦片来麻痹自我疲惫不堪的心身。尤其是此前不久,亡夫尸体自飞机出事地点山东被运回老家海宁硖石镇举行丧礼时,公公徐申如竟然不让陆小曼参加,这无异于在她滴血的心头又插上了一把刀。陆小曼痛不欲生,只得送上一副挽联寄托哀思: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诀别,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千万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新寡佳丽挽夫联,字字泣血,其联自会不胫而走。盛爱颐正是从这挽联中得知闺密痛不欲生,便巧借自己经营的百乐门开业之机,邀请再三,才使得陆小曼出席开业大典,在社交场合再次抛头露面。
盛爱颐看着自己一手创办的百乐门开张大吉,宾朋如云,原本就兴奋不已,眼下自己的闺密也终于走出了丧夫的阴影,口吐“痛快”二字,更是增添了几分欢欣。她一边递给陆小曼一杯解渴的汽水,一边接上了话茬:“小曼,当初幸亏你用激将法,促使我下定了决心,才有今天这百乐门呀!”
“不,不,”陆小曼连连摆手,“我那只不过是句玩笑话,之所以有今天的百乐门,全仗你这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呀!倘若换作我,恐怕除了只会花钱外,将一事无成。”
“当初,你虽是说了句玩笑话,可我却是当了真喽!”
盛爱颐知道陆小曼说的是真情,亦回敬一句真话。
四年前的一天,盛爱颐这位盛府七小姐尚待字闺中,应侄女婿邵洵美之邀,偕同徐志摩及其新婚夫人陆小曼等名流一道,前往“法国总会”跳舞。那地方原本亦如外滩公园一样,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大概邵洵美与徐志摩等都是留洋归来的人物,浑身沾满了洋气,便成了高出普通华人一等的假洋鬼子,才得以出入自由。
四年前的一天,盛爱颐这位盛府七小姐尚待字闺中,应侄女婿邵洵美之邀,偕同徐志摩及其新婚夫人陆小曼等名流一道,前往“法国总会”跳舞。那地方原本亦如外滩公园一样,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大概邵洵美与徐志摩等都是留洋归来的人物,浑身沾满了洋气,便成了高出普通华人一等的假洋鬼子,才得以出入自由。
那天,一曲舞罢,众人回归座位,盛爱颐不禁有感而发:“我们中国人和洋人一样爱跳舞,而且跳得一点儿也不差,但整个上海除了那个勉勉强强的大华饭店外,没有一个跳舞的好去处。假如在上海开一家供国人跳舞的地方,用最豪华的装潢,请最好的乐队伴奏,不仅可以赚大钱,而且还可与同胞们尽兴而乐,你们说是不是呀?”话音未落,伶牙俐齿的陆小曼立即反将一军:“若办这样高档次的舞厅,舍你盛七小姐谁能应承?”请将不如激将,盛爱颐顿将青春鼓胀的胸脯高傲一挺,坚定地说:“将来我有了钱,一定办这样一个舞厅。”邵洵美则灵机一动,借题发挥:“好哇,七姨开舞厅,旨在与百姓同乐,我看其名就叫百乐门得了。”没想到,他一语刚出,众人皆脱口叫“好”,于是,百乐门之名便在四年前就敲定下来。
如今,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乍一看,果真如同其广告词所宣传的那样:提供百姓乐、创造百种乐、享受百般乐。新开张的百乐门,设施精美豪华,新鲜得有如刚从牛奶浴中出浴的正热气腾腾的美人儿,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奶馨与肉香。而舞池的红木地板均架在汽车钢板上,水银玻璃环池圈立,更给人以置身琼楼玉宇、飘然欲仙之感。无怪乎步入舞池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都像着了魔似的,成双作对地搂抱着、旋转着、蹦跶着。手臂在扭曲,腰肢在扭曲,臀髋胯部在扭曲,脸面五官在扭曲。乐池里,涨潮般涌起的以铜管乐为主导的声浪,像是恶作剧的精灵,给节制者以放纵的鼓励,给放纵者以疯狂的推进。打击乐爆豆般地炒作,撩拨着舞者想入非非的意念;小号泄欲般地喷射,刺激着异性相吸引的诉求;萨克斯沉郁地吟唱,诱惑着原罪的冲动。舞厅顶部变幻不定地扫射着的七彩灯光,则像无数双若有若无的手,抚摸着攒动的头、扭动的腰、颠颤的丰乳、摇摆的肥臀、亢奋的面庞。一只只搭肩搂腰的手臂,如同两组导电的线圈传递着引诱与征服的激情;一具具投怀送抱的身子,在碰撞摩擦中频频放出五内俱沸的火花。
诚然,其中也不乏温文尔雅的舞伴,但之于这肉欲横流的舞池,亦如小提琴梦幻般的弦上曲淹没在铜管乐与打击乐那枪战似的音响中,未免太微弱太纤细了。难怪有人说舞蹈起源于原始人对做爱的模仿,这种模仿的痕迹在百乐门的舞池中俯仰皆是。看来,文明社会的现代交谊舞,根本无法退脱原始舞蹈的胎记;时尚的包装,也包装不了人之“食色性也”的本来面貌。尽管国人们尚未从“九·一八”日军侵占东三省的梦魇中走出来,可乱世寻乐者、醉生梦死者仍然不乏其人。
舞曲稍事喘息之后又吟唱起来,盛爱颐与陆小曼共同的好友唐瑛早已被人邀下舞池。在今夜的舞场上,唐瑛可谓出尽了风头。她与陆小曼都是名噪一时的交际花。前些年,英国王室成员来上海访问,就读于教会学堂正当十六岁花季的唐瑛,在官方组织的专场欢迎会上表演钢琴和昆曲,其大幅玉照被各大报刊争相登出,风头简直盖过英皇贵宾。而比唐瑛年长七岁的陆小曼则出名更早。她虽生于南方,可九岁就随父母寓居京华,就读于法国圣心学堂,亦是年方二八便活跃于交际场所,且还精通英法两门外语,被时任北洋政府外交部长的顾秉钧聘为兼职翻译,接触过若干大人物,见过若干大世面,历练出风情万种与仪态万方。按照大名流胡适的话说:陆小曼是京华“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她与唐瑛各领风*于京沪两地,早就在交际界赢得“南唐北陆”的盛名。后来,陆小曼因改嫁徐志摩而离京南下,于是,两个绝代佳人如并蒂花开般香艳于十里洋场。大概二人同为名媛,同样受过良好的中西教育,同样色艺俱佳且共同爱好昆曲,相居一地不仅没有蛾眉相妒,反而惺惺相惜成为好姐妹。有一次,上海妇女界举办慰劳剧艺大会,两人还联袂登台演出《拾画》、《叫画》两支昆曲,成为一时佳话。
后来,唐瑛与陆小曼等人在上海的静安寺路上又开办了“云裳服装公司”,其名源自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此乃中国第一家专为女性开办的服装公司,两大交际花以自身为模特儿推销自己的产品,当然会引领妇女时尚服装新潮流。这样一来,既为她俩的名气锦上添花,又为上海滩的香艳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唐瑛之父唐乃安是中国第一个留洋归来的西医、享誉上海的名医,而体弱多病的陆小曼则偕夫常去造访,久而久之便成了唐瑛家的常客。而陆小曼夫妇的一位好友、曾任孙中山秘书的杨杏佛,也因之结识了名色倾城的唐瑛,并生发出一见之钟情。然而此时的唐瑛,已与沪上富商子弟、自美留学归来的李祖法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同样有过留学经历、有“中国人权运动先驱”之称的杨杏佛则先争自己的人权,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所爱。于是,唐瑛、杨杏佛、李祖法三人上演了继陆小曼、徐志摩、王赓三人之后的又一出名人“三角恋”。
眼下,徐志摩已升天国,杨杏佛则在求爱未果之后改而追求自己的社会理想,致力于“中国人权大同盟”的组建。唐瑛虽然早已“嫁作商人妇”,却与夫君性格不合,一个喜动,一个喜静,一个爱社交,一个爱宅居,可谓同床异梦。此时此地,两大交际花,一个新寡,一个家庭失和,均不乏苦中作乐的欲求,在这纸醉金迷的百乐门开业舞会上,便成了最抢手的姊妹花、最耀眼的双子星。然而新寡的陆小曼,不能不有所顾忌,打定主意只与翁瑞午结伴跳几曲,而对其他舞男均婉言谢绝。唐瑛则没有这副精神枷锁,也不忌惮夫君的不满,无牵无挂地频频受邀于舞男搭档,尽兴狂舞,自然占得舞场皇后的风头。盛爱颐分明不想让陆小曼冷落下来,遂怂恿她与翁瑞午重下舞池。
女老板盛爱颐在上海滩亦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她是前清邮传尚书盛宣怀的第七个爱女,有着被人称道“惊为天人”的倾城之貌,曾与宋子文有过长达十多年之久的“马拉松式”的恋爱,两年前,她还与兄长侄子们打了一场遗产官司,经《申报》连篇累牍地报道渲染之后,其知名度更是呈几何级地飙升,几乎超过上海市市长了。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唐瑛、陆小曼这两个顶级交际花,再加上百乐门的女老板盛爱颐,三个知名佳丽聚在一起,舞会能不成为一台赏心悦目的好戏吗?
开业舞会高潮迭起,持续了三个多钟头。时近午夜,人们仍毫无倦意,直欲通宵达旦。当音乐越来越激越,舞男舞女们渐趋疯狂高潮之际,冷不防轰隆隆一阵巨响,有如炸雷贯空,旋即密集的噼啪声起,亦如鞭炮争鸣,让人错愕不已,不知是雷声还是鞭炮声,抑或枪炮声。转瞬间,舞厅里的灯熄了,全场一片漆黑,满场人像是中了定身法般一动不动。黑暗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打仗了!”,人们这才从呆若木鸡的惊愕中醒悟过来,争相逃命。顿时,哭喊声、尖叫声、怒吼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黑暗中混乱不堪的几秒钟过去了,灯光复明,但混乱并未停止,依然惯性似的*动着。盛爱颐会同丈夫庄铸九声嘶力竭地连连呼喊,根本无济于事,直到舞厅保安赶来,朝着窗外夜空“叭叭”两枪,方将*动平息。
“女士们、先生们!”盛爱颐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名门闺秀,居然能处变不惊,亭亭玉立于麦克风前从容而道,“方才的枪炮声与停电,一定是意外事故,多半是不同派系之间的武装摩擦,说不定还是帮会之间的黑吃黑。我想,不会是日本人的炮火打来了。因此,请大家放心,歌舞一曲压压惊!”庄铸九则妇唱夫随地补上一句:“纵使退一万步说,中日开战了,炮火也决不会打到租界来。所以嘛,女士们、先生们,还是继续跳舞,及时行乐吧!”
人们虽然相信盛七小姐能量非凡,手眼通天,但也知道枪炮子儿是不长眼的,纵使她能呼风唤雨,也不能担保小日本的炮弹不会掼到百乐门楼顶上来。尽管人们此刻并不知道日本人已在闸北打响了入侵淞沪第一枪,与守军国民党第19路军交上了火,但自东北丢失以来,日军南下的传闻亦如秋冬季节的冷风一般越刮越紧,闹得十里洋场人心惶惶,担心中日上海战事一触即发,骤闻隆隆炮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惶恐之下不能不生出种种猜测与担心。男女老板的一番安抚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人们还是惊疑不定。偏偏此时,又一阵轰隆隆的炮声响起,不仅令余悸犹存的舞客们惊上加惊,就连女老板本人也花容失色,浑身哆嗦起来。在一阵人影憧憧尖叫声声的混乱中,舞男舞女们顿作鸟兽散。顷刻间,人头攒动的千人大厅,便只剩下寥寥数十人了。除了一些至爱亲朋,便是百乐门的保安与服务生。
百乐门,分明是名不副实,开业的第一天便出现如此不祥之兆!望着偌大个一片狼藉的舞厅,一向要强的盛七小姐也不禁“泪界莲腮两线红”。
百乐门的全称为百乐门大饭店舞厅。未曾开张前,报界便将它誉为“远东第一乐府”。虽说这是炒作,却也并不离谱。这座由著名建筑师杨锡设计的大洋楼,正位于法租界霞飞路,实用楼房虽只六层之高,在十里洋场并不显眼,可在建筑设计上却别具一格,逐级上升的梯形造型,周围装饰着霓虹灯,左右两翼还有通贯上下的灯柱。主体建筑呈半弧形面街而立,一楼为店面与厨房,二楼为舞池与宴会厅。主舞池广达五百多平米,除了面积之大与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这两大特色外,在大舞池周围还有若干能随意分割的小舞池,既可供人习舞,也可供人幽会。大小舞池同时启动可供千人共舞。三楼另辟有更为精致典雅的小舞厅和贵宾下榻的高级客房。室内装有冷暖空调,陈设豪华,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也属超一流。四五层垒以同心不同径的圆形屋顶,饰以竖条棱角线,如同西欧中世纪的王冠。而“王冠”之上则矗立着一座长达两层楼高的圆筒形玻璃钢塔,并插上一根摩云接天的旗杆,遂令楼身蹿高许多。玻璃钢塔通体透亮,无论上下左右,都可将塔身内外一览无余。舞客离场时,服务生只消在玻璃塔里打出客人的汽车牌号或其他信号,车夫便可以望风而动,准确无误地将轿车开到舞厅门口迎候。楼体上装饰着霓虹灯,夜幕降临后,霓虹灯流光溢彩地闪亮起来,使得整个大楼如同一位穿着曵地裙、浑身珠光宝气的西洋贵妇临街而立。
这座豪华乐府是盛爱颐斥资60多万元修建的。莫道盛爱颐贵为富甲天下的豪门千金,但要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来也委实不易。
民国初年,盛爱颐的父亲盛宣怀不仅随着大清王朝的垮台而丢了官,还被贼喊捉贼的袁世凯以“头号卖国贼”论处,家产悉数被没收。说盛宣怀是卖国贼,倒也不曾冤枉他。盛宣怀作为李鸿章的心腹,跟随其主子鞍前马后地办洋务,当然少不了要跟洋人打交道,在那只能靠割土赔银应对列强的年代,难免自觉或不自觉地做出些卖国的勾当来。可他那小打小闹的卖国之举却让窃国大盗、真正的头号卖国贼袁世凯来清算,不能不说是滑天下之大稽。虽说二次革命后,袁世凯惺惺相惜,将其家产奉还,但已是风烛残年的盛宣怀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没过几年,这个弄财老手便撇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万贯家财,以及妻儿老小一大家子撒手而去。
盛宣怀留下的家产到底有多少,一直众说纷纭。不过,这位先随李鸿章后跟张之洞办理北洋、南洋宏图大业的风云人物,曾出任过上海轮船招商局总办、天津招商局总办、津沪陆线电报局总办、华盛纺织总局督办、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汉冶萍煤铁公司总经理、轮船招商总局董事局会长等十六项肥缺之职,被人喻为“一只手捞十六颗明珠”。他于身兼十六职之时,自己究竟从中捞了多少钱财,又留给其子孙后代多少,恐怕只有天知道。
盛宣怀弥留之际,大约出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本性,居然立下遗嘱,将其家产的一半拿出来做善事,设立愚斋义庄,以救济盛氏家族的贫寒子弟,兼而资助社会慈善事业。大约知子莫若父,他好像预见了将来有一天不肖子孙们会打愚斋义庄财产的主意,特指定李鸿章之长子李经方为监督执行人。盛宣怀驾鹤归西后,李经方谨遵其嘱,主持召开了盛氏五房及亲族会议,成立愚斋义庄。由于盛氏财产遍布南北,数不胜数,经过三年多的清理,方才理出个头绪并公之于众。至1920
年1月止,盛氏财产总额为1349万3868两白银,除偿还款及提存款183万2450余两外,实际财产为1160万6014两。其中一半580余万两捐入愚斋义庄,余下一半则由其后代分享。盛宣怀与其原配、续弦先后育有八男八女,除了三个短命鬼夭折外,尚余五房子孙。按照家产留男不留女的传统,遂由五房子孙坐享其成,五等平分,每房各得遗产116万两。
当时,盛宣怀的续弦庄德华执掌着整个盛氏家业。这位出生于常州状元府的千金,分明得了丈夫的真传,亦善于理财,尽管足不出户,却能对遍布于上海、苏州、常州、南京、九江、武汉等地的产业经营了如指掌。由于庄氏坐镇,盛氏小王国倒也在走马灯似的变换着总统与总理的北洋军阀时代处变不惊地度过了11个春秋。1927年秋,当北伐军节节胜利逼近上海之际,庄德华遽尔仙逝,家大业大的盛氏又一次陷入危机。
由于盛氏老大、老二、老三均已作古,老四盛恩颐便责无旁贷地以长自尊。他是庄夫人亲生,与盛爱熙同父同母,从小席丰履厚,倍受宠爱,养成了挥霍无度的习性。他虽然承袭了其父在汉冶萍总公司的职位,家财万贯,却娶了11房姨太太,生了27个子女,加上孙儿孙女及其男女仆佣,一大家子百十口人,可谓家大业大开销大。再加上此公嗜赌成瘾,从牌桌赌到跑马厅,最多的时候居然在跑马厅养了75匹赛马。毋庸置疑,如此声色犬马、挥金如土,即使父母为他留下金山银海,时日一久也会山空海干。就这样,这个平时只管抱杆烟枪不管事的公子哥儿,突然以其瘾君子发作时的贪婪心态提出,要将早已归入愚斋义庄,用作慈善基金的五百多万两白银拿回来由盛氏五房瓜分。其一语既出,遂在家族内部引发轩然大波。
当时,盛爱颐尚待字闺中,是个心地善良的新女性,早在其生母庄德华病危之际,盛府就出现了树倒猢狲散的征兆:兄嫂们暗中翻箱倒柜,私卷细软,一些并非善类的仆人也浑水摸鱼地掖上几个开了溜,剩下的都是些几代为仆的忠厚之人。偏偏接替其母管家的嫂子孙用慧为了节省开支,欲将他们遣散。这些多年来依附于盛家的老弱仆佣们无处安身,只得跪求在七小姐面前。盛爱颐于心不忍,决计收留这批无家可归之人。但是,其兄长侄子们不仅不管旧仆佣们的死活,还要瓜分愚斋义庄的财产。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她与同未出嫁的小妹盛方颐联手行动,将兄长侄子们告上法庭,以期争得一份遗产,养活一大家子数百口人。盛氏姐妹依据民国“关于男女平等”之法律以及第二次国大妇女运动决议案中的有关条款,认为未嫁女子应有与其胞兄弟同等继承财产的权利,重金聘请了陆鸿仪、庄曾笏两位大律师出庭,据法力争。盛氏老少公子哥儿们岂肯善罢甘休,纷纷雇请律师为己辩护。得人钱财,为人消灾,被告方的律师自是处心积虑地钻法律的空子,堂而皇之地找出了狡辩理由,声称盛氏家产是前清大臣盛宣怀所留,当年他去世之际,民国还没有出台关于男女平等的法律,故彼时用彼法,不适用于今日之法。好在陆、庄两位大律师既有法知亦有良知,憎恶盛氏阔少们的败家子行为,同情盛氏姐妹,极尽辩护之能事。就这样,一桩遗产案引得万众瞩目。
1928年9月5日,租界临时法院开庭之日,不仅市民为之轰动,围观者甚多,而且连法律界也极其关注,许多著名律师赴庭列席旁听。盛氏在上海滩毕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盛爱颐也是华夏数千年来女子争取继承遗产的首例官司原告,大众对其关注度自然与名气和新奇度成正比。并且社会上下大多同情盛氏姐妹,官司便朝着有利于原告方发展。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刚刚在南京坐位不久的蒋介石早已觊觎盛氏巨财,遂来个袁规蒋随,以行政院名义下令,再一次将盛氏在苏州、常州、杭州、无锡等地的财产以“卖国贼财产”之名予以没收。盛氏兄弟姊妹自然咽不下其父未曾咽下的那口气,利益驱动顿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得以复苏,兄弟姊妹赶紧抱成一团,上下呼号,四处求援,八方活动。常言道:叫花子也有三门穷亲戚,更何况豪门望族?由于盛氏家族与当下权倾朝野的宋氏家族渊源颇深,早年宋氏姊妹之母倪桂珍曾在盛府当过养娘,大姊宋蔼龄亦在盛府当过家庭教师,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的宋子文,当初还给盛四公子当过英文秘书,并曾一度疯狂地追求过盛七小姐。有着与新朝新贵如此这般的人脉,盛氏兄妹们当然不会放过。宋氏家族阴盛阳衰,宋氏三姐妹在感情上倾向于盛氏姐妹,而宋氏兄弟中的老大宋子文也不能不顾念旧情。于是,碍于盛氏家族与宋氏家族的两代渊源,宋家的新婚女婿蒋介石只得作出让步,将先前没收的财产悉数归还。故而鲁迅对这场闹剧曾在《盛宣怀二三事》一文中调侃道:“盛氏的祖宗积德很厚,他们的子孙就举行了两次‘收复失地’的盛典。”而盛爱颐则在第二次收复失地的“盛典”中,得到了50万银两合60多万元的巨额遗产。
接下来,盛爱颐言必行,行必果,用这笔钱在愚园路与霞飞路交接处买下一块地皮,修建百乐门广厦,一则履行先前与众舞友之约,二则以便从长计议地维系其包括旧佣仆在内的一大家子人的开销。谁知好事多磨,破土动工之后,百乐门还处于半拉子工程时,从遥远的东三省传来了日本侵略者的炮声。盛爱颐虽说也忧心忡忡,可还是觉得战火似乎还远着哩,没想到,未及三月,正当百乐门开业之际,“九·一八”的腥风血雨便从遥远的东北刮到上海滩来了。眼下,淞沪抗战的炮声正隆,怎能不叫盛爱颐芳心如焚,潸然泪下!
昨夜,也就是史称“一·二八”事变之夜,日军打响了南下侵华的第一枪。在一阵阵不明真相的隆隆炮声中,百乐门的舞男舞女们顿作鸟兽散。面对一片狼藉的舞场,盛爱颐夫妇愣了半晌才清醒过来。在爱妻的催促下,庄铸九急忙奔向电话机,拨通报馆熟人的电话,一打听,方知是中日上海之战在闸北真的打起来了,虽说具体情形不得而知,但密集的枪炮声一直响个不停。此前,盛爱颐夫妇趁着开业的兴头不时携手双双汇入舞池,来个与客同乐。有次舞兴正浓,两人的身子越搂越紧时,庄铸九竟贴在爱妻耳边放肆挑逗地说他跳出第三只腿来了。盛爱颐则佯嗔道:“规矩些!散场以后,自然会奖赏你。”没想到,舞会竟以这样的情形散场,更没想到散场后竟得到这样令人沮丧的真相。战争威猛的大炮顿使一切阳刚之物也如穿眼皮球一般泄了气,自然也消除了盛爱颐夫妇相约散场之后行床笫之欢的欲念。盛爱颐拥衾坐立床头,胆战心惊地听了一夜的枪炮声。未及天明,不待枪炮声停歇,庄铸九便出门打听。他与白道黑道都有些交往,还经常与报馆打交道,消息倒也灵通,九点半钟便赶回,带来从政界及新闻界打探到的详细而准确的信息:
昨夜11时30分,日军海军陆战队2000多人趁着月黑风高从租界出发,在坦克的掩护下,偷袭闸北,沿北四川路西侧的靶子路、虬江路、横滨路等多条街,向西侵占淞沪铁路防线,在天通庵车站与国军第19路军交上火了。眼下,第19路军正在蔡廷锴将军的带领下浴血抵抗,而美英等国也正通过外交途径努力调停着。有关人士预计,战火很快就会熄灭。
听罢夫君这番话,盛爱颐那颗高悬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望着庄铸九奔波出的满头大汗,她不禁眼眶一湿,一边掏出手帕替对方擦拭在隆冬难得一见的汗水,一边不无凄凉地说铸九,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庄铸九明白爱妻指的是百乐门停业还是继续营业下去,脱口便道:“百乐门刚刚开张,开弓没有回头箭,当然要继续办下去嘛!”
“可是,闸北在打仗,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我们却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轻歌曼舞,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这——”庄铸九迟疑了一下,方道,“可是,如果停业下来,我们投入的那么多钱怎么收回?”
是呀,刚刚开业就停业,60多万元的投资怎么收回?如果战争长期打下去,那么投下去的钱不就等于打了水漂?可是,若照常营业下去,人们岂不是会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盛爱颐前思后想,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胆小的初学舞者那样,举步维艰,生怕出错。一时无计,她只得长叹一声:“唉!开业就遇上中日开战,怎么这样倒霉的日子让我们给撞上了?”
庄铸九的嘴唇嚅动了两下,欲言又止。因为昨天——1月28日这个开业的吉日,是他恭请城隍庙道长尹淳安选定的。尹淳安是上海“正一派”的掌门人,上海滩上的许多达官显贵,如黄金荣、杜月笙等,都将他奉若神明,每逢举大事行大典,多是请他卜占择日的。尽管盛爱颐曾受过欧风美雨的熏陶,可骨子里终究未脱前朝遗少的血脉,她对黄道吉日之说心存“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之态。而且庄铸九又精心将开业之时定于晚8时8分,一则斯时隆冬的夜幕早已降临,惯于夜生活的人们正纷至沓来,二则其吉时加上吉日,共有三个“八”。在他心目中,不仅因为“八”与发财的“发”字音相谐,而且还得拉扯上“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须知这个节虽兴起于海外,但国内早在六年前,由共产党牵头在广州举行过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1927年广州国民政府北迁武汉后,曾于3月8日组织过规模空前的群众游行纪念活动,其间,当地名妓金雅玉等人赤身冲向20多万人的游行队伍,高呼“妇女解放”的口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庄铸九亦曾听爱妻说起过。盛爱颐虽说并不奉行共产主义,但她自诩为新女性,当然很看重这个彰显女性地位高扬女权旗帜的“三·八”妇女节。庄铸九喜做爱妻肚里的蛔虫,经常投其所好。于是,他暗示尹道长就近择此吉日,再配以吉时,凑成三八,以取悦于爱妻。可万万没料到,小日本偏偏选在百乐门开业之日开了火,把个黄道吉日给炸黄了。真不知这个“三·八”吉时还能不能保佑他们躲过此劫,让百乐门“发、发、发”地发达下去!
“铸九,万一、万一老天不长眼,突然落下一发炮弹来呢?”盛爱颐紧锁蛾眉,不无忧伤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战火在闸北,离咱们的百乐门还远着呢。”
这样类似的话,庄铸九在去年“九·一八”事变后也曾说过,只不过那时的战火还在东三省,离他们的百乐门还真的关山万里遥,可如今,近在咫尺,枪炮声、火药味都可闻可嗅,怎能说还远着呢?盛爱颐明白这是丈夫既蒙她亦宽慰她的话。反正自结婚以来,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夫君就没少以大人哄小孩的方式来讨爱妻的欢心,此刻她也懒得去驳他,只是依然忧心忡忡地又说了一句:“即使百乐门不停业,可是打起仗来了,哪儿来的舞客?”
“瑾如,你这就多虑了。越是打仗,人们便越发要寻乐子。要知道,芸芸众生无法制止战争,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大家只能苦中求乐,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的日子。你放心,只要我们不关门,必定会舞曲一响,黄金万两!”庄铸九叫着爱妻的字号,底气十足地说着,末了,还兴奋地在爱妻的脸上吻了一下。
盛爱颐可兴奋不起来,因为百乐门能不能冒着敌人的炮火生存下去,眼下真是凶吉未卜,而且前方在打仗流血,后方却在跳舞作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紧锁蛾眉,似吟非吟地道了一句:“这不等于是发国难财吗?”
“发国难财?”庄铸九微微一愣,半晌才道,“要不,我去‘大世界’看看,如果那儿照常营业,我们也营业,如果那儿停业,我们也停业,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个子顶着。”“大世界”是上海滩青红帮大佬黄金荣经营的一处综合性娱乐场所,称得上是上海滩娱乐业界的龙头老大,跟着它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盛爱熙觉得夫君的话不无道理,眼下别无他法,也只得“有样没样且看世上”了。
“大世界”的生意并未因闸北的战事而关门,上海滩的娱乐场所几乎都和百乐门一样跟进着,照常营业不误。而且下午又传来好消息:在美英驻上海领事馆的斡旋下,中日双方达成停战三天的口头协议。停战三天,人们则可以放心大胆、及时行乐呀!
然而战争的阴影终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寻欢作乐的人儿锐减了许多。百乐门概莫能外,连陆小曼与唐瑛都不来了,场面自是与开业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盛爱颐亦能设身处地为闺密着想:是呀,交际花原本是非多,如果再加上“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罪名,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自己不是百乐门的老板,不是心痛60多万元的巨额投资收不回来,哪会在隆隆炮声中没心没肝地开着舞厅、赔笑赔舞地招揽舞客呀!
舞曲依旧一曲接一曲地响着,男女舞伴们依旧乐此不疲地跳着。正如庄铸九所说的那样,醉生梦死、苦中寻乐者还是大有人在。舞场上,有一位翩翩舞男最为活跃,其装束、风度、舞姿都堪称一流。他几乎一曲一舞伴地将舞场上稍有姿色的女士依次邀请地跳了个遍,当然不会落下美丽大方的女老板。始终关注着舞场舞客的盛爱颐亦早盯上了这个神秘的舞男,与之结伴起舞时更是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头油亮的大分头覆着一张近乎玉琢的精致的脸,根本看不出一丝男性的粗犷与沧桑,可那不乏阳刚之气的舞姿与柔和的男中音,却又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就是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可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盛爱颐心底纳闷,不时抽眼投向舞伴的脖颈,试图从他有无明显的喉结上来破译。可惜舞伴系着蝴蝶结,根本无法看清。对方似乎察觉了盛爱颐的动机,一边盘旋起舞,一边用地道的上海话聊开了:“女老板,恕阿拉直言:眼下舞客虽然不少,可相对这么大的这么好的舞厅,显然还是冷清了一点点儿呀!”
盛爱颐只得苦笑地叹道:“闸北在打仗嘛,阿拉有什么办法喽!”
“嗨,打仗归打仗,跳舞归跳舞,越是打仗期间,越是要想办法。只要请来名气大的交际花,舞客们就会慕名而来。听说陆小曼、唐瑛都是侬的好朋友,怎么不请她们两个来坐坐台、助助阵?”
“她俩昨日都来过。可就在昨天,战争打响了,人家想必是怕惹来非议,便不敢来了。”
对方听罢,却哈哈一笑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破诗,竟吓得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都不敢及时行乐了!”“也并非全是她们胆儿小,实在是树大招风,人言可畏呀!”
“人言固然可畏,但人言亦可由人来引导。你瞧人家杜月笙不是一边干着黑吃黑喝的营生,一边唱着抗日爱国高调么?仗一打响,他就亮开嗓门大声喊,要为前方将士捐钱捐粮,赢得上下一片叫好声。他一个瘪三出身的黑老大可以开着妓院烟馆赌场堂而皇之地爱国,你一个名媛贵妇就不可以开着舞厅跳爱国舞唱爱国调么?”
响鼓不用重锤敲,冰雪聪明的盛爱颐顿时心中一喜:是呀,如果亮出为前方将士募捐的牌子,在舞场上设立一个募捐箱,不是既可以大张旗鼓地招揽生意,又可为抗日做点儿贡献吗?这样一来,陆小曼与唐瑛不是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来跳舞了吗?她不禁感激地向对方投过一瞥,脱口言谢,顺便又询问其尊姓大名。对方呵呵一笑,坦然作答,趁着一曲舞罢,颇有绅士风度地与她吻手作别。
望着对方身手敏捷穿堂而去的背影,盛爱颐默默地念着“艾荆芳”三字。对方在告知她姓名时,生怕她听错了字,特意补了一句:“三个草字头,期期艾艾的艾,荆棘丛生的荆,芳草连天的芳。这名儿好记,只消意会成爱摘刺玫瑰就记着了。”盛爱颐总觉得其人其名都有点儿怪,不禁在先前的疑问之上又叠加了一层:他到底是男还是女?这到底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
不过,怀疑归怀疑,盛爱颐还是采纳了艾荆芳的建议,在百乐门前贴出大广告,于舞厅中设置募捐箱,又将跳爱国舞、为前方将士募捐的创意,电话告知给陆小曼与唐瑛,请她俩前来助阵。当年胡适曾说过这样的话:“北京外交部常常举行交际舞会,陆小曼是跳舞能手,假定这天舞池中没有她的倩影,几乎阖座为之不快。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她也会目眩神迷,欲与之一言以为快。”此言出于这位国人皆知的名人之口,无疑是给陆小曼做了个天大的广告。虽说如今陆小曼已过了黄金时期,但成熟女性的风韵加上徐志摩遗孀的名气,她的人气依然未减。如果她与风头正旺的唐瑛联袂领衔,能不在百乐门刮起一阵阵挡不住的香艳酥骨风吗?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一杆跳爱国舞捐抗战钱的大旗高悬,两大交际花坐镇,顿让免却挨骂之忧的舞客们纷至沓来,舞场收入与募捐款项纷纷而来。
陆小曼与唐瑛不是坐台舞女,男舞伴无须付费。不过,“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亦没有免费的“舞餐”。男舞伴邀请名交际花跳舞,少不了送鲜花、开香槟、喝咖啡,吃点心甚至酒宴夜宵,其价当然不菲。然而,千金买笑、千金买舞者却趋之若鹜。庄铸九又动用自己的人脉,在几家大小报上以“百乐门行爱国乐,交际花领募捐潮”的耸人标题予以报道,更加推波助澜。第三天,连十里洋场有名的洋财主维克多·沙逊也慕名而来了。
沙逊可谓上海滩最大的房地产商,其创办的新沙逊洋行不仅在外滩树起了当时上海第一高楼沙逊大厦,而且在全上海28座10层以上的高建筑中独占六席之多。由于他年轻时曾在一战中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作战而左脚负伤致残,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们背地里称之“跷脚沙逊”。其脚虽跷,但只要跺一下,十里洋场也会抖三抖。他来了,等于是财神爷来了呀!
果然,当着陆小曼、唐瑛、盛爱颐等佳丽的面,沙逊往募捐箱里大把大把地砸钱,乐得众佳丽掩嘴而笑了。然而,金钱并非万能,富可敌国的沙逊在舞场上却难敌普通舞男,每当他一走一跷地趋向心仪舞伴欲求一舞时,却总有其他男客捷足先登了。就连比他年纪还大的一些舞客,占腿脚健全之便,先后搂着唐瑛、陆小曼等几个美人儿舞了一遍。而他,只能怨自己腿脚不争气,唯有退而求其次地另择姿色平平的舞伴了。尤其令他恼火的是,好不容易逮住陆小曼舞歇的空当,约她同舞下一曲并得其应允,待到音乐响起他伸手相邀且指尖刚与她相碰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冷不防一条黑影横插过来,硬是活生生地从他手中抢走了舞伴。望着双双旋风般舞入人群的身影,沙逊恨得牙根直痒,脱口洋骂开来。幸好这时,女老板盛爱颐适时补上,将他邀入舞池中。
沙逊一边舞,一边仍不解恨地问道:“那小子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艾荆芳,不知他是何路神仙?”盛爱颐随口便答,末了又补充道,“沙逊先生,您大人大量,别跟那小子一般见识!”沙逊硬是咽不下这口气,依然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用洋腔中文重复着这个名字:
“艾——荆——芳!”
“她满族名字叫爱新觉罗·显玗,汉文叫金璧辉,日本名叫川岛芳子。而且,她根本不是男的,是个女的。”两天后,沙逊向盛爱颐揭秘时,依然余怒未消。
盛爱颐听罢,着实吃惊不小,对于这个日本名叫川岛芳子的亦中亦日女人,自己先前亦有所耳闻。早在1928年,社会上就流传着有关她的段子:那年春天,川岛芳子来到上海,突然出现在那她寓居租界的胞兄爱新觉罗·宪立面前,一声地道的满语“哥哥”,让爱新觉罗·宪立面对着这个留着男人分头却又自称是同胞妹妹的人不知所措。经过一番惊疑中的对话后,他方才确认对方就是自己十多年前由父亲送到日本去的亲妹妹,倒也打心眼儿里高兴,眼看天色已晚,便提议带她去吃正宗的上海菜。川岛芳子满口答应,但又提出不单是兄妹去吃,还要宴请他们家族在上海的所有亲戚朋友,并通知一些报社记者参加,好让大家知道她十四格格回来了。当着寓公坐吃山空的爱新觉罗·宪立,不能不掂量自己荷包中的钞票能不能支付如此排场的盛宴开销,没想到妹妹却掏出大把的钱来让他去张罗。盛大的夜宴上,川岛芳子先是穿着旗袍,后则着上男装,时而中文,时而满语,时而日本话,时而英语,话题亦从家世家族扯到中日同种同文,从吃喝玩乐扯到时局风云。其打扮装束、言谈举止以及身世阅历,无不引发着记者们极大的兴趣。大小报刊上用花边新闻报道了川岛芳子回国探亲大宴宾朋的盛况。盛爱颐亦曾读过这类文章,留有一定的印象。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几年前的文中主角竟用“艾荆芳”的假名女扮男装地出入百乐门舞场!
几天以来,自己尽管先前也曾怀疑过,却始终未能破其身份。眼下从沙逊口中乍闻其满汉日三个名字,顿感其人绝非一般人物,况且她假名假扮而来,频频出入于百乐门,绝不是单纯来寻欢作乐的,分明另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更为严重的是,方才翁瑞午告诉她,陆小曼被“艾荆芳”邀上楼喝咖啡去了。她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即追问道:“沙逊先生,您知不知道她想来干吗?难道仅仅是跳舞吗?”沙逊两手一摊,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稍停方道:“我只知道她在日本生活过多年,可能有日本军方背景。”沙逊并非道听途说,川岛芳子不仅有日本军方背景,而且水深得很。据后世的解密档案材料所载:这个前清最后一位肃亲王的十四格格,从小便在日本干爹川岛浪速的培养下,变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高级特工,参与过“九·一八”事变前后日本侵华的一系列重大军事阴谋活动。从皇姑屯炸毁张作霖的专车、在天津租界用“棺材装活人”的障眼法将末代皇后婉容秘密转移北上、到上海策划“一·二八”事变,都有她美女蛇般的身影。眼前这场打得血腥的战争,其导火索可以说是由她那双纤纤玉手点燃的。
早在1月10日,日本东北方面占领军以关东军参谋长板垣的名义,给上海日本特务总长田中隆吉发了一封长电,大意是:扶持清逊帝溥仪,成立满洲国的计划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日本政府和军部担心国联的反对,希望在上海挑起事端,将国际上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届时关东军则趁机宣布满洲独立,给中外一个措手不及。随即,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2万元活动专款也汇到了他账上。公开身份为上海领事馆武官辅佐官的田中隆吉,立即从关东军提供的经费中拿出1万元,交给早已潜伏在上海的川岛芳子,指使她用金钱买通一些日本浪人,让他们贼喊捉贼地导演一出“排斥日货”的假戏。与此同时,川岛芳子又潜入有着强烈反日情绪的三友毛巾厂,煽风点火,用语言加金钱蛊惑一些头脑简单的工人去袭击工厂附近日本山妙法寺的僧侣信徒。
1月18日下午4时许,几十名工人按照川岛芳子的指令,在毛巾厂门前突然袭击了几名路过的日本僧人,致使一死三伤,酿成名噪一时的“日本和尚事件”。随即,田中隆吉又通过川岛芳子,把一笔经费交给由侨居上海的日本人组成的“支那义勇军团”,并指派重藤千春宪兵大尉率领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以追捕凶手为名,到毛巾厂进行报复性的袭击,放火打人,将事态进一步升级。日本驻沪领事馆则趁机发难,向上海市政府提出蛮横无理的要求。上海市市长吴铁城遵照南京国民政府“不抵抗”的指示,一再退让,委曲求全,全部接受了日方提出的四项要求。然而,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认为他们在上海挑起的中日冲突规模还不够大、不过瘾,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继续兴风作浪,扩大事态,用手枪威逼在沪经商并颇具影响的日本民间人士福岛喜三出面,请求帝国政府立即出兵上海。与此同时,川岛芳子利用其百变百态亦人亦妖的自身资源,出入于上流社会的舞会,从时任国民政府立法院长的孙科嘴里掏出了“蒋介石下野”的消息,密报东京,促使日军相机下手,于1月28日夜悍然发动了南侵上海的战争。从1月10日到战争打响的半个多月里,川岛芳子可谓上海滩最为活跃、能量最大、危害最巨的女人!
盛爱颐一听其“日本军方背景”几个字,越发不安了,遂轻轻道了声谢,匆匆离去。
她避开众人目光,独自上了三楼,蹑手蹑脚地踅向一间名为“梦巴黎”的小包房,贴近门边,听起壁脚来。干这种事情,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要不是情形紧急,事关自己闺密陆小曼的安危,她哪会如此下作呀!此时此刻,陆小曼与那个假名“艾荆芳”的川岛芳子正在里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一连几天,“艾荆芳”都按时而来,几次与陆小曼结伴而舞。盛爱颐虽对其性别有所怀疑,但始终没有证据,自是无权阻止二人交往。而在心底里,她倒希望自己的怀疑是误会,如果他真是单身舞男,倒也不妨让他俩朝姻缘方向发展。她不希望陆小曼与有家室的翁瑞午长期这么鬼混下去,如能遇上合适的即可组成新的家庭,因此,先前听翁瑞午说“艾荆芳”与陆小曼去了三楼小包间时,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后来沙逊告知了“艾荆芳”的真实身份,并说其有日本军方背景,便越想越担心了,情急之下,她被迫干起听壁脚的勾当来。
室内的对话声隐隐透出:“哎哟,这就是高丽纸呀!”不难分辨出,这是陆小曼喜出望外的叫声。
“对,这是正宗的最好的高丽纸。”假冒的男中音继续着,“你瞧,白色、质厚,绵韧性好,有明显的直纹。”
“对,对,有直纹,摸在手中感觉也舒服。听说高丽纸是蔡伦发明纸张后传向海外最成功的范例。唐朝时期,这种纸开始传入中国,因其厚实挺阔,坚实似帛,格外适合书画,运笔无涩,成为文人墨客的最爱。苏东坡、黄公望、董其昌等书画大家巨匠都喜之爱之。”
“好纸不易,尤其是这高丽纸,制作工艺相当繁复,要经过出青、晒干、浸泡、蒸煮、腌料、踏揉、舂烂等二十二道工序,耗时达三个多月之久。”假男中音用微带笑意的插话打断了陆小曼的赞语。
“啊,真是好纸不易!我是久闻其名,今见其纸,艾先生,你给我这么好的纸,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门外的盛爱颐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她真不知道里面的这个假男人会提怎样无理的荒唐要求。
“交个朋友嘛,何须言谢!如果硬说要谢的话,您用这纸写几个字、画几幅小品赐赠,则遂我夙愿了!”
盛爱颐听到这里,方舒了口气。陆小曼师从刘海粟、陈半丁等名家,能写一手娟秀的字,画一笔纤丽的画,还参加了中国女子书画会。盛爱颐也爱好书法,也能写一手好字,还经常与陆小曼切磋书艺。如果川岛芳子仅仅是索要几张字画倒也无妨,似乎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轨图谋与危险后果。正在这时,走廊那头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屏住气,悄然走开了。
盛爱颐被迫中止了听壁脚,可一门心事却还写在脸上,很快让侄女婿邵洵美瞧见了。这位比盛爱颐小不了多少的男子与盛氏家族有着格外的血缘亲情关系。他原本叫邵云龙,不仅是盛宣怀的女儿盛樨蕙的长子,还是他的孙女婿。邵洵美16岁那年,便已情窦初开,那次在其外公盛宣怀的丧礼上,他见到几年未见却出落得娇艳如花的表姐盛佩玉便情有独钟了。盛佩玉是他大舅盛昌颐的五女儿,比他还大一岁。丧礼结束之后,心仪于表姐的邵洵美偷偷拍下了盛佩玉的照片,此后数日,他不仅将其玉照把玩于手,口中还念叨其名。蓦地,他记起《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有“佩玉锵锵”与“洵美且都”之句,遂觉得古人之诗就是为他和表姐而写,心想,若以“洵美”对“佩玉”,岂不天造地设么?于是,他一面决计将自己改名为“洵美”,以寄爱慕之情,一面央求母亲去大舅家提亲。次年,这位年方17岁的公子哥儿在其外祖父创办的上海南洋路矿学校毕业之后,即与表姐订了婚,并宣布正式易名。此后,邵洵美的名字先后出现在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生名册上、英法留学生组织“天狗会”的发起人名单上、“新月社”的诗坛上、海派画坛与出版业上,成为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拥有诗人、画家、散文家、翻译家、出版家、社会活动家等多种头衔的一代名流。前几日,只因替一位文友的事儿奔波,他未能为百乐门开业来捧场。今日得宽余,他前来舞厅轻松轻松,兼为小姨来捧场。此刻见小姨愁容满面,他这当晚辈的当然要盘根究底。盛爱颐亦不把他当外人,便将心思和盘托出。
邵洵美沉吟了一下,侃侃而谈:“小姨也许多虑了。我想这个叫川岛芳子的女子虽说有个日本名字,可她终究是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尽管‘跷脚沙逊’说她可能有日本军方背景,但那仅仅是他的一面之词。从您方才介绍的种种迹象来看,沙逊先前并不认识她,对她也没有什么了解,而他所说的一切,必定是他花钱雇请‘包打听’所得到的,都是些二手材料,目前尚未证实,似乎也不必作什么阴谋诡计的推断和后患无穷的猜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这女子真是日本奸细,那么她接触陆小曼有什么企图呢?陆小曼既不是掌控情报机密的军人,也不是军政大员的家人,只不过是一位诗人的未亡人,接近她有什么用呢?”
“可人家就是接近了她,还把她带到小包间去了!”盛爱颐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诚然,她们相聚于小包间了。那是一个私密空间,而私密空间就一定会潜伏着凶险吗?您刚才不是听了番壁脚?听见了些什么?人家送的是高丽纸,谈论的也是高丽纸呀!”
“可我仅仅就听了那么一小段,如同管中窥豹,难见全貎呀!难道川岛芳子跟陆小曼套近乎,就是为了讨几张字画,再没有什么别的企图?”
“这个嘛—”邵洵美岔开右手拿捏着下巴,沉吟了一下,“除非川岛芳子有同性恋的怪癖。”
“同性恋?”盛爱颐不觉微微一怔。她知道古代史籍中有分桃、龙阳、断袖等典故,达官贵人中亦不乏娈童的嗜好,可那都是男人之间的事,难道这种怪事丑闻也会在女人之间发生?
“女人同性恋当然有嘛。也许古人出于男权卫道思想,连女人同性恋都不敢记上一笔,因此,正史上鲜见女同性恋之录,但民间野史中却不乏磨镜、对食之类的奇闻,正是指女人的同性恋。”
“野史中道听途说、神神鬼鬼的多,不可信得很。”盛爱颐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依然不肯相信。
“野史当然不可全信,却也不可不信。其实,欧美那边,男男女女搞同性恋可多得去了哩。我在巴黎就亲眼见过。西方有,东方也会有,因为都是人嘛,尽管肤色不同,但生理心理的欲求却大同小异。况且男女的生理之别,主要异在生殖系统及其派生的心理上。国外有医学家研究提出,可以对异性癖患者实施易性手术,让男变成女或者女变成男,使之生物学上的性别与其心理性别协调一致。也许,川岛芳子就是个有易性癖倾向的女人,因此,她处心积虑地接近陆小曼这等有名的风流寡妇,十有八九乃出于同性恋的欲念。”
邵洵美这个头顶诗人等多顶桂冠的风流才子,不仅眉清目秀、长发高额,还长有一副东方人稀缺的“希腊式完美的鼻子”,有时鼻下还留着一绺欧洲伯爵式的胡须。由于其皮肤白皙得近乎病态,他出门前总要薄施胭脂,并自诩这是传承唐朝人的遗风。总体来说,他系奶油小生型,似乎有点儿“伪娘”的味儿。大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关乎男女变性之事,他便饶有兴趣,颇具心得,故谈论起来亦如烧窑的出货——一套套的。听罢侄女婿高谈阔论的一番话,盛爱颐还是半信半疑。不管怎样,她最担心的还是陆小曼的安危,遂道:
“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使如你所说,川岛芳子是个同性恋,可对于陆小曼来说,也存在着难以预料后果的危险。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
邵洵美一听,也有点儿急了。万一陆小曼被川岛芳子劫持了,自己可就真的对不起才去天国不久的徐志摩呀!
邵洵美与徐志摩是留学英国剑桥大学的同窗好友,也是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两人的交往始于1925年仲夏。当时,年轻的邵洵美初往英伦,在剑桥大学的伊曼纽学院攻读经济学。暑假期间,与他同租一室的中国留学生刘纪文邀他去巴黎旅游,从而结识了正在那里留学的徐悲鸿夫妇以及张道藩等一批中国学子。对形象十分敏感的徐大画家一见到邵洵美,就说他长得太像徐志摩了,其妻蒋碧薇与张道藩等人也异口同声地附和。而且此前,邵洵美有一次在剑桥街市中心光顾一个旧书摊时,摆书摊的那个英国老头儿问他是不是姓徐,当他连连说“NO”时,老头儿便说,曾有个扬言要翻译《拜伦全集》的姓徐的中国留学生,长得与他像极了。当时,邵洵美还以为那老头儿看中国人有国界与人种的障碍,此时听徐悲鸿也如此说,他才感到自己与徐志摩必定很像,也许前世是孪生兄弟吧。
没过几天,他回到伦敦,在一次中国留学生的聚会上,竟和徐志摩不期而遇。徐志摩一见邵洵美,立即亲如旧相识地拉着他的手说:“洵美老弟,我寻你这个美男子寻得好苦啊!”原来,徐志摩也早已听到多人说起他与邵洵美相像之事,亦曾多方打听过他。此时相见,自然一见如故,随即过从甚密。通过交流发现,两人不仅长得惊人相似,而且性情爱好也惊人相同:爱诗、爱写诗,且都爱写情诗。只不过徐志摩的情诗洛阳纸贵,邵洵美的情诗大都流传于小圈子里。当初他偷拍下表姐的照片后,即写了一首题为《偶然想到的遗忘了的事情》的诗,订婚后,盛佩玉为他编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他亦以此为题写了一首《白绒线马甲》。留学海外时,他将相思之情倾泻在诗笺上,回国后结集为《天堂与五月》出版,并于扉页印上“赠给佩玉”的字样,将诗集赠予亲友,广而告之。
有人撰文说徐志摩与邵洵美“玉树临风,人称双璧,洵美似乎比戴眼镜的志摩更漂亮一些”。这是大实话,不过,徐志摩的诗要比邵洵美的诗写得“更漂亮一些”,却也是大实话。尽管邵洵美暗地里虽也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但他始终崇敬年长于他才情也长于他的徐志摩,亦爱屋及乌地喜欢陆小曼。徐志摩与陆小曼新婚不久,他为这对才子佳人特意作了一幅画。画面上为一只茶壶与茶杯,题曰: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大概其创作灵感是从辜鸿铭的“男女茶壶论”上生发出来的。清末民初的文化怪杰辜老夫子将男人比作茶壶,女人比作茶杯,附会于一夫多妻制。后来,他又以一家只备一气筒,却可为马车、汽车、自行车等多种轮胎打气,作为其茶壶论中外合璧与时俱进的版本。茶壶气筒,注水打气,功能隐喻且又形神兼备。邵洵美特画一壶一杯,寄托徐志摩夫妇能恩爱一生的祝愿。其画似可从雅俗两方面意会:雅即伉俪像壶与杯一样亲密,壶不离杯,杯不离壶;俗则可往男女交媾上发挥了。其实,陆小曼对辜老夫子的“茶壶说”非常反感,她在与徐志摩结婚后,就曾娇嗔地对他说:“不要用辜鸿铭的‘茶壶说’,你只能当我的牙刷。”但邵洵美的这幅画,似乎并未违背她的“牙刷说”,她便笑纳了。
还有一次,邵洵美偕朋友相聚于徐志摩家,以文会友,少不了吟诗作画。邵洵美即兴作了幅速写,并在空白处写道:长鼻子长脸,没有眼镜亦没有胡须。小曼你看,是我,还是你的丈夫?落款为“洵美”二字。其传神之画,戏谑之语,引得满堂喝彩与大笑。看来,邵洵美毫不掩饰自己对陆小曼的倾慕与欣赏,但他会严守“朋友妻,不可欺”的底线。
如今,貌相似、习相近的友人已作古了,他依然在心目中守着那道底线,决不会在好友尸骨未寒之际对其妻生出非分之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亡友的未亡人,使她免遭可以预防的伤害。
当邵洵美不顾一切脚步“噔噔”地直向楼上冲去时,陆小曼正挟着一卷高丽纸款款地沿着弧形楼梯走了下来。
邵洵美劈头便问:“人呢?”
陆小曼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 人?什么人?你指的是谁?”
邵洵美则指了指那卷高丽纸,说:“就是给你送这劳什子的人啊!”
“噢,你问的是他哟!”陆小曼莞尔一笑,旋即嘴唇一撇,“怎么?吃醋了?”
这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邵洵美不禁顿足道:“哎呀,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什么醋不醋的!”
盛爱颐赶了上来,简明地说出他们所知道与担心的事,陆小曼这才知道“艾荆芳”是个女的。其实,此前几天,她与她接触并不是太多,只是逢场作戏地舞一曲而已。由于邀请她跳舞的人太多了,应接不暇,自己压根儿也没工夫琢磨对方。今天,她与“艾荆芳”一曲舞休,对方即邀请她上楼去喝咖啡,她正欲婉拒,不料对方却补充了一句:“我知道‘百宝箱’的下落,难道你不想听吗?”陆小曼一听,顿时两眼闪出惊喜的光。徐志摩生前把秘藏文档的一个小箱子戏称为“百宝箱”。当初,她与他热恋时的若干信札及情诗手稿都藏在这个箱子里,然而夫君生前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却将它寄存于友人处。陆小曼想要编辑亡夫的文集,极想得到“百宝箱”里的文稿,于是,她便跟翁瑞午打了声招呼,匆匆跟随对方上楼去了。由于一门心思全在“百宝箱”上,她亦未怀疑对方的性别。
到了小包间后,对方告知陆小曼“百宝箱”在凌叔华手中。凌叔华是与林徽因齐名的才女,也曾与徐志摩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陆小曼听罢,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对方见状,立即将话题转移到高丽纸与书画上,赠纸之后,又进一步解释,他曾在哈尔滨与她前夫王赓有过交往,见过她的一幅花卉小品,久蓄爱慕之情,故今日献纸求画,以圆旧梦。此时,陆小曼突然听说“艾荆芳”是女扮男装,还有日本军方背景,而自己却单独与她共处一室交谈了二十多分钟,陆小曼想起来也有点儿后怕了。
听罢陆小曼介绍,盛爱颐与邵洵美显然不会轻信川岛芳子自撰的动机,但对其真实意图却还捉摸不透。邵洵美依然坚持川岛芳子有同性恋企图的观点,陆小曼亦和盛爱颐一样半信半疑。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中亦流露出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敏感的盛爱颐见状,即道:“小曼,为了安全计,以后你就在家歇歇,尽量避免与川岛芳子见面!”
“不!”邵洵美立即唱反调,“小曼如果一人留在家中,反而更不安全,会给对方留下更多可乘之机,还不如呆在舞厅。这里人多嘴杂,又处在法租界里,即使她是日本间谍,也会有所忌惮。”
“可是,小曼住处离这儿较远,来来去去路上的安全难以保证呀!”
“这好办,我每天去接送她不就得了!”邵洵美反常地拍了一下胸脯,挺雄性地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样子。
邵洵美的样儿绝不是装出来的。他平素喜欢结交朋友,更喜欢帮助朋友。早在留学期间,他先后结交了徐志摩、谢寿康、刘纪文、徐悲鸿、刘海粟、张道藩等一大批后来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乃至于历史上都不乏名气的角儿,还与徐悲鸿、谢寿康等共同发起组织了留学生组织“天狗会”,并结拜为把兄弟。乐善好施是他的一贯作派。还在留法学习期间,某日清晨,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敲门而入,首先向他送上一番“久仰”之类的恭维话,随后便说是大使馆介绍来的,想找他借点儿钱。邵洵美二话没说,顺手送给他两百法郎。久而久之,诸如此类的事例一多,他被称为“活银行”一说即在中国留学生圈子里传开了。邵洵美不仅豪爽大方,更难得的是乐与朋友同患难。1927年,他回国时,原已预购了头等舱,当得知欲与之同行的张道藩及另一位同学缺路费,他便将头等舱票退掉,换了三张三等舱票,三人挤在一起,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地凑合了十多天。
归国后,他凭借“不差钱”的家境,依然大把大把地往朋友圈里砸钱,无论为文艺还是为文友,他都一掷千金不皱眉头。归来伊始,他在静安寺路上开了一家书店,出版《金屋月刊》。开张不久,有位朋友送来一个姓沈的文学青年的一沓译稿,翻译的是日本作家厨川白村的《北美印象记》,并说译者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生活无着,希望帮其出版接济一下。邵洵美连稿子都没看,立马给他支付500元稿费。这个青年姓沈名端先,即日后贵为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夏衍。
第二年,徐志摩前妻之弟张禹九因其开办的新月书店亏损太大,想让邵洵美接手他那个“烫手的山芋”。邵洵美满口应承,竟然关了“金屋”,接手新月书店,并将蛋糕做大,出版《论语》、《诗刊》、《新月》等一系列刊物,将“新月派”后期的诸多名家,如胡适、林语堂、梁实秋、卞之琳等人物集结起来,弄得风生水起。几年下来,新月社的精英们走失流散,只有他依然坚守阵地,大把大把地往书店和刊物里贴钱,苦苦支撑着局面。外地的文朋艺友来沪,多半也住在他家,由他包吃包住地供奉着。因此,有人称颂他为上海滩的“孟尝君”。从留学海外时的“活银行”到上海滩上的“孟尝君”,时光流水般淘走了邵洵美的万贯家财,却淘不走他那豪爽的性情。“钞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他把这句口头禅乐呵呵地挂在嘴边,年复一年乐此不疲地助人助友。由于其古道热肠,因而不时陷入文坛艺苑形形色色的公案漩涡、流派纷争乃至人事纠葛中,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无论左翼还是右翼,他都与之过从甚密。
1931年,左翼作家、共产党人胡也频被捕。其妻丁玲、其友沈从文多方打听不到其下落,遂求助于邵洵美。邵洵美虽与胡也频夫妇素无交往,却与沈从文是朋友,亦奉行“朋友之友即朋友”的信条,当即给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刘健群打电话,要求保释胡也频。对方一口回绝,邵洵美顿时在电话中与他争吵起来。刘健群是国民党C·C派(以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为首的在国民党内的一股势力)的人,邵洵美的拜把兄弟张道藩也是C·C的干将,再加一个当过首任南京特别市市长的好友刘纪文,于是,刘健群不得不顾及这两层关系,最后便对邵洵美说出了真相:胡也频已被秘密处决了。邵洵美不信,刘健群派人将处决胡也频的照片给他看。邵洵美遂通知沈从文也来看照片。就这样,连同胡也频在内的柔石、殷夫等“左联五烈士”遇害于龙华的消息方公之于世。
当时,胡也频之妻丁玲刚生女儿不久,母女正处于孤苦伶仃之中。丁玲想把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却苦于无钱。尽管与她同居的沈从文筹到了一点儿款子,急公好义的徐志摩又帮她把一部分书稿介绍给中华书局换得一点儿稿费,仍是杯水车薪。邵洵美得知后慨然相助,赠予千元,方让沈从文得以陪同丁玲回湘安顿好家小。邵洵美对于萍水相逢的丁玲尚且如此,更何况对待自己好友的遗孀兼心仪之人呢?
除了每天晚上自己开车接送陆小曼之外,邵洵美还不惜重金雇请了四名斧头帮的高手,日夜轮番布控在陆小曼的住宅附近,暗中保护着她。
两天过去了,无论百乐门舞场还是陆小曼宅第均平安无事。女扮男装的川岛芳子也没再来舞厅。护花使者邵洵美那紧绷的心弦亦稍微松弛了一些。转眼就过年了,正月初一这天晚上六点一刻,邵洵美依然准时去接陆小曼。当他驾驶的雪铁龙拐上霞飞路时,冷不防一个黑影突然横冲过来,他赶紧踩急刹车并猛打方向盘,最终还是躲避不及,将人撞倒在地。所幸车速不快,仅仅是车头将人撞倒而没有轧着。邵洵美偕同陆小曼急忙下车,这才看清车前倒地的是个衣衫褴褛的人,身体呈弓形伏在地上,看不见脸面,听不见声音,唯一可见的是腹下有一滩血色。邵陆二人顿时呆若木鸡。
路旁立即响起“轧死人啦!轧死人啦!”的高叫声,巡警跑步过来了。路人转眼间便将出事车及车主围得水泄不通。
巡警上前以手扪那人的头部,说了一声:“没死,还有气儿!”邵洵美和陆小曼这才缓过气来,会同众人七手八脚去扶倒地者。那人微微*了一下,然后在众手扶持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脚下一滩血样的汁液中依稀可辨许多玻璃碎片,在路灯的照耀下熠熠闪亮。
邵洵美顾不得考虑地上的血色,连声用上海话问道:“侬受伤呒?侬受伤呒?”
对方没回答,只是木然地望着他。
巡警立即在他周身上下摸了摸,方道:
“还好,好像是没有外伤。”
陆小曼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从其脏兮兮的脸面与装束看来,像是个流浪汉,四十多岁,神情木讷,反应迟钝,便悄声对邵洵美说:“这人一副拎不清的样儿,快给点儿钱打发他走吧。”
邵洵美也觉得有道理,便与巡警交涉起来,没想到话未说完,围观者中有人怒吼起来:“哟嗬,撞了人就想给钱开溜,没这么便宜!”立即引发一阵附和声:“你们有钱人不能这样欺负人!”“得去医院检查,万一有内伤谁负责呀?”“对!送医院,全面检查!”
众怒如潮,将邵洵美等一干人卷到就近的圣马丽医院。这是一家教会医院,洋大夫挺认真地检查了一番,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没问题、没问题,心脏、肝脏、脾脏、大脑都没问题。”
邵洵美如释重负地低语了一声:“感谢上帝!”陆小曼则在一旁画了个十字。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流浪汉才启开金口:
“可我受了惊吓,得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好说,好说。”邵洵美惊奇于流浪汉的突然开口,一边应答,一边掏出一把钞票来。流浪汉接过钞票,慢吞吞地点着。邵洵美还想待他点完后问声够不够,不料流浪汉点完后,仅瞥了墙上的挂钟一眼,便闷声不响地走开了。邵洵美的心底不禁生出了疑问:他看时间干吗?
回到出事地点,为了保护车胎,邵洵美不得不清除地上的玻璃碎片,俯身去拾,才发现地上打碎的是一瓶番茄酱,不由得在先前的疑问上又增添了一层:番茄酱可是洋食品,一个流浪汉从哪里弄来的?莫非是事先安排好的,想诈点儿钱?
一旁的陆小曼见他手里拿着玻璃碎片发愣,还以为是不小心扎着手了,连忙关切地发问。
邵洵美立即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陆小曼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这事要说怪也怪,要说不怪也不怪。诚然,一个流浪汉不会买番茄酱,没准是哪个贵妇人发善心,将刚好买下的番茄酱施舍给他一瓶,让他补充营养呢?至于他看挂钟,或许是一种下意识,或许是他与别人有个约会。俗话不是说:叫花子也有三门穷亲戚吗?难道他看一下时间都看不得?”
一连串的反问勾销了邵洵美的疑问,他点点头,又道:“暂不管这些了,时间已耽误得太多,我们得赶快去百乐门!”
“不,不去舞厅了,还是送我回家吧!”“怎么不去了?还只九点一刻,我们现在去还不算晚!”
陆小曼苦笑了一下,说:“洵美,我以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似乎是上天在暗示,或许是志摩的在天之灵不乐意我去舞厅。”
“小曼,你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吗?”“我信。先前我不相信,可这次志摩之死令我不得不相信了。”陆小曼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知道吗?就在志摩飞机出事的那天中午,悬挂在家中客厅墙上的那个镶嵌着志摩单人照的相框,突然无缘无故地跌了下来。相框摔坏了,玻璃碎片全落在志摩脸上。我当时莫名其妙,第二天一早,便接到了志摩遇难的噩耗。”
相框坠落之事,邵洵美也曾听人说过,而且还有人将徐志摩所乘飞机与那天中午十二点半在济南党家庄触山爆炸对应起来。更奇怪的是,机上三人:驾驶员王贯一、副驾驶员梁壁堂、唯一的乘客徐志摩,都仅三十六岁,俱应验了民间“三十六岁鬼门关”的俗语。这些都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只能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
此时此刻,邵洵美也无法解释。他想以偶然巧合之类来阐释,可转念一想,自己的朋友死去还不足百日,自己却天天护送他的未亡人去舞厅寻乐,如果朋友真的在天有灵,不能不生气?既然陆小曼自己提出来了,何不就此作罢?他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了。
没想到,就在这天晚上,百乐门却响起了枪声!
晚八点整,百乐门来了个新男客,身着灰色长棉袍,头戴灰色呢礼帽,鼻架玳瑁框眼镜,面目清癯,身材修长,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平凡普通得像名中小学教书匠。他于舞池西南角的一处小圆桌前坐下,要了一杯红茶,默默地独饮着,挨过三支舞曲,尚未越舞池一步。与舞女共享利益的大班便殷勤上前问他想找什么样的舞伴,并奉上一大摞坐台舞女的艳照。他看也不看,即不失礼貌地摇头拒绝了。大班见状,判断他准是在等待约定的舞伴,只得作罢。
大班的判断没错,他是在等待约定的舞伴,这舞伴就是陆小曼。只不过陆小曼并不知道他在等她,更不知道他在这里等她是因为有人假冒她之名电话约他来会她!而这段绕口令般的关系中还隐藏着一个阴谋:昨晚临近子夜,也就是农历除夕在向新年过渡之际,炮火声稀疏些了,鞭炮声正零零碎碎地响起。财政部税警总团团长王赓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劈头便问:“是王赓吗?”尽管只有四个字,可那脱胎于吴侬软语的京腔声韵,令他毫不怀疑地认定对方就是前妻,遂彬彬有礼地回道:“小曼你好!”电话那头立即变成了上海话:“王赓呀,听说侬一直在上海,却一直不肯来看阿拉,连大过年也不打个电话。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侬还恨阿拉?”
不错,自五年前离婚后,他先后担任过孙传芳的五省联军总部参谋长、国民革命军第五集团炮兵司令、铁甲车司令、国民政府淮北盐务缉私局局长、财政部税警总团团长等职,虽说戎马倥偬,可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却一次也未去看望过陆小曼。徐志摩遇难后,他曾动过探望安抚一下失偶之前妻的念头,可又惧怕可畏的人言而放弃了。眼下面对前妻半娇半嗔的诘问,原本想回敬道:“既然离婚了,还有这个必要吗?”可一想到她终究是自己曾经真爱过的女人,且又新近丧夫,便有点儿于心不忍了,遂竭力不伤其心地答道:“不是未曾想过去看望你,只是觉得到你那儿去,实在是有些不方便。”
“是吗?侬到阿拉母亲那儿去都方便,怎么到阿拉这里来就不方便了?这说明侬还在恨阿拉?这可不像侬的绅士风度呀!”
没错,王赓曾多次去拜望前岳母即陆小曼的母亲,他从留学以来养成的文明开放豁达的绅士风度,一直以此为荣地保持着,亦为众所称道。王赓出身于官宦世家,后因家道中落而寒窗苦读,1911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即被保送美国,先后负笈于密西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名校,最后投笔从戎,转读于美国西点军校,1918年于137名同学中以名列第12位的优异成绩毕业。
是年归国,正值一战结束,中国系战胜国之一,欲派代表团赴巴黎和会,王赓当即为北洋政府陆军部重用,以中国代表团武官身份随陆徵祥前往巴黎赴会。在世人眼里,他简直成了天上下凡的武曲星。巴黎归来,在一次舞会上,风度翩翩的武曲星与风华正茂的陆小曼相遇相舞,相互撞击出了火花。陪同女儿前来的陆母吴曼华一眼就看中了王赓,认定他就是自己宝贝女儿可托付终身的“真命天子”,便极力撮合他俩。时仅一月,两人闪电般结了婚。
婚后,王赓也很疼爱娇妻,可他在美国生活了八年,养成了每周六日工作制的机械作风,很少陪同妻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婚后第三年又北上哈尔滨去做警察厅长。陆小曼则不耐东北的偏僻与苦寒,依然滞留京华。夫妻两地分居,自英伦留学归来且与发妻张幼仪离婚的徐志摩则乘隙而入。风流倜傥的诗人很快便被陆小曼接受为家庭的第三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自然会传到王赓耳里。虽说王赓喜穿绿军装但不会爱屋及乌地喜戴生活中的“绿帽子”,当他从妻子口中证实了被“戴绿帽”之耻后,气得直想掏枪干掉一对狗男女。然而,他忍了,屈从于“既然爱一个人就给她充分自由”的文明信条,理性地选择了分手。
离婚时,岳母吴曼华极力反对,因此,王赓一直对岳母感念于心,经常去探望她。其实这跟绅士风度并无关系,如果继续与前妻或前恋人保持来往,却又和绅士风度不无关系。助人为乐与成人之美,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占有重要的篇幅,远在美国留学时,他便以喜欢帮助人而出了名,亦被其洋同窗所称道。在他看来,向需要者伸出援手是精神贵族的绅士之风,对女性和弱者更应如此。此时,他正踌躇着该不该尽释前嫌去看望处于丧夫之痛的前妻,话筒里传来了抽泣声。王赓的心儿软了,心想,对方终究是自己曾经心爱过的女人呀!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劝道:“小曼,别哭了,适当的时候,我会去看你的。”对方立即问道:“什么时候?明天行吗?大年初一,晚八点,在百乐门舞厅,我们不见不散。”其语速快得不容打断地将时间、地点都敲定了,王赓想推辞也推辞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今晚,他按时而来,可是却未见陆小曼的身影。他亦不想问舞厅的其他人,以免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便坐在舞池边饮茶等待。好在舞厅并无熟悉他的人,女老板盛爱颐虽曾在陆小曼的相册里见过王赓的照片,但印象不深,再加上眼下的王赓一身便装,毫不张扬,故未引起她的注意。
原来这一幕戏,完全是川岛芳子导演的。上帝除了未给她一颗纯洁善良的心,几乎把女性其他的优秀禀性都给了她。她极富语言天赋,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与英语,还讲多种中国方言,如京片子、东北话、上海话、河南话,都说得十分地道,更厉害的是她有天才般的语言模仿能力,学谁像谁,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先前她费尽心机接近陆小曼,与之套近乎,就是为了录下其声音,以便模仿。那天在梦巴黎的小包间里,她事先装好了德国造的1930年才问世的钢丝录音机,将涉及到王赓、徐志摩、书画等内容的谈话一一录下,然后对陆小曼的原声进行模仿,再冒充她去骗其前夫王赓。因为王赓所率的税警总团正驻扎在上海及浦东一带。川岛芳子想从他身上套取军事情报,而发生在霞飞路口的那一幕,则是她这剧本中的平行“蒙太奇”。她极力阻止陆小曼与王赓见面,以免自己冒名顶替的把戏被揭穿。
王赓分明还蒙在鼓里,对川岛芳子的阴谋毫无知觉。这时,一个服务生前来续水,故意将茶水溅到王赓的衣袖上。服务生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掏出手帕替王赓揩水,乘机将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中。瞬息间,王赓经历了恼怒、惊奇、镇定三连变后,悄悄摊开纸条,只见上面画着一个圆圈,由圈中引出一条抛物线,线条前段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GO,中文意即“走”。王赓一眼就明白了:这里有圈套,要他快走。他目送服务生快步而去的背影,又四下扫了一眼,隐隐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他,顿觉得纸条所示无诈,便佯装若无其事地啜了口茶,寻思对策。正在这时,舞厅的灯突然熄灭,惊叫声四起。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事先藏在长袍下的面具,一边戴上,一边朝着事先拟定好的西南方撤退。来此之前,他顾虑过与陆小曼见面时会被媒体曝光,便自带了跳舞面具,以备小报记者拍照时掩护之用。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不仅换上平民装束,而且不开小车、不带随从人员,独自骑辆摩托车,从驻防于徐家汇的总团部出来,再从百乐门后门的冷巷子悄然而入。好在他受过夜战的训练,养成了每到一陌生地喜欢用步子丈量的习惯,默记下自楼梯口左拐入内后前行138步的距离。此时的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正好派上用场,依然可以疾速迈进,如同盲人靠感觉行走一般。行进中,他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向自己逼近,他急忙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不料这时,突然“叭叭”两声枪响,惊叫声与奔跑声纷然大作。趁着混乱,王赓迅速摸出大厅,摸到楼梯口,又沿着扶手“噔噔”地跑了下来,将一片混乱与叫喊渐渐抛在身后。他明白,方才两声枪响,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为掩护他撤离而制造的混乱,大概鸣枪者与写纸条的是同一人吧!
王赓的判断没错,写纸条暗示与鸣枪助他的人叫阮舒。阮舒的公开身份是记者,实际身份是打入国民党中统与日本情报机关的特工。前几年,早在日本留学的阮舒就与旅日的共产党人有过接触,归国后更加倾向红色革命,渐渐与中共上海地下党取得联系,加入了中共组织,随即转入特科的工作。按照特科负责人的指示,通过其毕业于黄埔一期的表兄之人脉,接近了上海市社会局长、中统头子吴醒亚,成功打入了中统内部,转而又接受中统密令,利用新声通讯社记者的外衣,将一些半真半假无关紧要的情报提供给日本驻沪领事馆,取得副领事岩井英一的信任,获得每月200元活动费的待遇,成为暗地里行走于中共特科、国民党中统与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三重间谍”。当然,对前者是赤胆忠心,对后二者是虚情假意,前者为汉,后二者为曹营。
今天下午,他从日本驻沪领事馆武官田中与川鸟芳子的频繁接触中嗅出日方晚上必有阴谋行动。于是,他便邀请岩井英一共进晚餐,利用几杯酒下肚的时机,从对方口中掏出了日方欲于百乐门绑架王赓的机密。面对闸北纷飞的战火,阮舒暂且摒弃国共之争,以抗日为重,临时作出了营救王赓的选择。由于来不及跟国共两党的任何一方组织请示,只得采取单独行动,乔装打扮一番,混入百乐门。从前,他曾以记者身份出席过国民党的一些军政活动,见过税警团总团长王赓,自然不难认出他来。于是,他买通服务生,巧借上茶之机暗示王赓,并相机切断舞厅电源,进而鸣枪制造混乱,掩护王赓安全撤离。
川岛芳子计诱王赓前来,事先已作好充分准备,带领十多名便衣特务,布控于百乐门的各个关口。她自己则恢复女儿装,扮成一副贵妇模样,进入舞场亲自指挥,志在必得。可她万万没想到,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身为国军中将、税警总团长的王赓,竟然“单刀赴会”,骑着摩托车,身着平民服悄然而来。因此,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其手下,刚开始都未发现目标,待到后来发现,正欲收网时,却又让“三重间谍”阮舒抢先了一步。紧接着,灯黑了,枪响了,舞厅乱开了锅,将一切部署都打乱了。布控在后门的特务听到枪响后,急奔至舞厅增援,让王赓畅通无阻地从后门溜走了。
王赓虽然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百乐门,但他始终不知道这是川岛芳子一手操纵的,还以为是陆小曼爽约在先,意外情况发生在后。回到部队,他很快又接到了新的指令,让他去指导第19路军的炮兵。因时间紧迫,军务繁忙,他亦无暇追究百乐门的意外,也不便去问陆小曼,只得将此事不了了之。而百乐门的女老板盛爱熙,既未认出枯坐于舞池边的王赓,也未识破化装成贵妇的川岛芳子,自然也无从知道停电与响枪的真相,还以为是办舞厅的同行出于嫉妒,雇请流氓打手来闹事的,不禁叫苦连天。至于邵洵美翌日得知舞厅惊魂之变后,只顾一味去安抚盛爱颐,压根儿也没把昨晚霞飞路口的意外“车祸”与百乐门的*乱联系起来而怀疑到川岛芳子头上。而川岛芳子,尽管是女流之辈,亦只愿提“过五关斩六将”,绝不会提及“走麦城”。与报社记者们打得火热的庄铸九,当然不希望有损于舞厅生意的负面消息见诸报端,便极力用金钱买通记者。因此,百乐门正月初一的惊魂之夜,终未见诸报端。
这天,盛爱颐跪拜在玉佛前,默默地祈祷着。
位于槟榔路上的玉佛寺可谓盛氏的家庙,自清光绪八年建寺开始,一直与盛宣怀及其夫人庄德华家族有着密切关系。当年,普陀山僧人慧根只身远足,先后朝拜五台山、峨眉山等内地佛教圣地,又西进康藏、南下印度、东游缅甸,请得五尊玉佛而归。途经上海时,见拜金风气日盛,欲以佛旨普度众生,特留下坐、卧玉佛各一尊,发愿募建刹院。庄夫人之族亲庄箓,将江湾火车站附近的一块地捐献出来,建成四进七十二间精舍,供奉玉佛。辛亥年间,该寺庙毁于战火,盛宣怀在夫人枕头风的频吹之下,捐赠麦根路的别墅为寺,供奉玉佛,仍称玉佛寺。
1918年,盛宣怀去世后的第三年,虔诚信佛的庄夫人又捐出槟榔路的十余亩地,外加一笔巨款,供僧人重新建寺,历十春秋,方建成如今香火旺盛的玉佛禅寺。基于如此渊源,盛氏家族的重大法事都首选玉佛寺。庄夫人是盛宣怀众多妻妾中的最爱,其生育的四公子盛恩颐与七小姐盛爱颐,亦是现今盛氏家族中最有名气的一对金童玉女。庄氏笃信佛祖,家里长年设有佛堂,天天供奉香火,每年还向玉佛寺大把大把地捐赠香火钱。母亲喜佛的本性,虽说未像遗传基因那样传给盛爱颐,可每逢摊上大事或感到无助时,她就会上玉佛寺来临时抱佛脚,与其说是求佛祖神祇明示,毋宁说是期冀心灵的平和与自我抚慰。昨晚百乐门一场无妄之灾,不仅损伤了舞厅灯光音响、桌椅板凳等设施,还因舞客在逃命中拥挤踩踏致十余人受伤。经济上的惨痛损失,自然痛在盛爱颐的心身上。在医院安抚伤员而彻夜未眠的她,尽管疲惫不堪,却不想回家去休息,径直往玉佛寺来了。
跪在蒲团上,盛爱颐十分虔诚地三拜九叩,默诵了自己的祈词。她祈祷战争早点儿结束,国泰民安,祈祷百乐门平安无事、生意兴隆,祈祷自己与夫君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年已33岁的她,此时也不能不为生儿育女之事来祈求菩萨了。拜罢,她抬起头来,环顾四下,只见一条条绣着精美花纹的经幡在袅袅轻烟间微微摆动,恍若女人的裙衫。她母亲生前,除了每年向玉佛寺捐款,还安排数名裁缝和绣工,绣制专为玉佛寺的经幡、布幔、桌布、椅套、窗帘等用品。眼前精美的经幡即是母亲赠送的,依稀还有母亲的气息与身影。睹物生情,盛爱颐油然忆起母亲。对于母亲,她又爱又恨。爱则来自于割舍不断的血缘,恨则来自于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
1916年父亲去世的那年,她年方二八,出落得如三月桃花。正当这桃花盛开的时候,宋子文从美国留学回来,闯进了盛七小姐的心扉。早年,宋子文的母亲倪氏曾在盛府当过养娘。养娘可谓地位很特殊的一个职业,介于家庭教师之下、乳娘与佣人之上,主要是帮官家或富家看管孩子,因此往往与主人家走得很近。那时,宋子文还是一个普通的“海归”,并未显示出日后定能大富大贵的迹象。由于继承父业、履新汉冶萍公司总经理一职的盛恩颐需要一个英文秘书,宋子文便凭借其母早年曾在盛府当过养娘的关系,捷足先登,得以出入盛家的深宅大院。盛恩颐是上海滩有名的纨袴子弟,名为总经理,实则总不理,根本不将公司的事业放在心上,终日只是花天酒地。由于喜过夜生活,他每天日高三丈才大梦初醒,有时甚至红日偏西才迟迟起床。可海外归来的宋子文仍保持欧美化作风,每天准点来盛府向主子请示汇报,无奈盛恩颐梦里不知日已高,一晌贪欢,常常把宋子文晾在外边。仆人也没把这个无权无位的英文秘书放在眼里,长时间坐冷板凳更使宋子文心里凉上加凉。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过几天,坐在冷板凳上的宋子文便碰上了前来找四哥的盛七小姐。盛爱颐美艳光鲜的容颜让宋子文简直惊为天人。恰恰盛爱颐那阵子动了出国留学的念头,便向这个“海归”哥问长问短。天赐良机,宋子文不仅热情地向她讲述美利坚合众国的种种美丽与奇异,还极力卖弄自己的广博见识与非凡经历,很快博得盛七小姐的好感。他进而又毛遂自荐地充当她的英文教师,并用中英文混搭的语言,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与钟情。当时,宋子文22岁,虽长得不太帅气但很洋气,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也还算得上是风流倜傥。而盛爱颐正是二八佳人,情窦初开,亦如含苞的花蕾遇上多情的东风,心花骤然绽放了。两颗春心协奏出初恋畅想曲,行将进入爱情华彩乐章,没想到半路里*出个程咬金。这程咬金不是别人,就是盛爱颐的亲生母亲。她抡着一把无情的板斧,将女儿与宋子文的缕缕情丝无情斩断。
那时节,盛母庄氏正执掌着丈夫留下的庞大财团王国,有着生死予夺大权。尽管盛氏家族已失去了清末时代的辉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落日的余晖仍不失金光灿烂。而宋家还只是海外归来的小门小户,宋父的传教士身份在上海老百姓口中被揶揄为“拉洋风琴的”,而且父亲在宋子文回国的第二年就去世了,留给他们六个兄弟姊妹的家产也只能满足温饱的需要,充其量算个小康之家,显然与仍富可敌国的盛氏家族无任何可比性。门不当户不对的悬殊成了宋大公子追求盛七小姐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吃洋面包长大的宋子文一则有着罗曼蒂克的天性,想当一回为爱情而不惜以命相求的罗密欧,二则想挑战中国传统的门第思想,当一回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竟与盛母对着干。盛母越反对,他越追得起劲,有如弹簧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般。
有一次,他开着车子,看见盛爱颐的车子在前面,便大踩油门飙车追了上去,横在盛爱颐的坐驾前,欲与她街头谈情说爱。可惜盛爱颐不是朱丽叶,既无违母命对抗家庭的勇气,又不忍割断自己纯洁真诚的初恋之情,苦苦于两难的情感泥沼中挣扎着。好在她还年轻,在时间上拖得起。为了不把事情弄僵,她有时也耍点儿小聪明。
一次,当宋子文邀她逛街时,她并不回绝,而是将妹妹盛方颐拉在身旁作伴。好个宋子文,不怕冷落了当电灯泡的盛八小姐,竟然吊着盛七小姐的膀子快步向前,将她妹妹落在后边。由于与恋人说话太投入了,走到街心竟然也没觉察到,险些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汽车撞上,幸亏落在后面的盛方颐眼疾手快,将他往旁边一拉,方才幸免一场血光之灾,可惜毛料西服的衣袖却被挂了个大豁口,惊得宋子文一身冷汗……
如此种种,传到盛母耳中,无疑只会加大她“棒打鸳鸯”的力度。为了不让宋子文纠缠自己的女儿,她责令儿子盛恩颐将宋子文调到千里之外的汉阳去当汉冶萍总公司会计科长。由于盛府当家人庄氏自始至终反对自己女儿与宋子文结合,致使盛爱颐长达几年的初恋变成柳树开花——没结果。宋子文难耐汉口的孤寂与对盛爱颐的单相思,辞职回到上海。一时间工作无着,爱情无果,宋子文狼狈不堪,跌入人生的低谷。正在这时,广州陈炯明兵变已被平息,已成为宋子文二姐夫的孙中山正拟从上海前往广州大展宏图,急需各方面的人才。宋子文由其二姐宋庆龄引荐,追随孙中山,从而步入政坛。不久,孙中山拍电报催他南下广州,他亦觉得这是仕途与爱情双轨发展的好时机,便劝盛爱颐与他一起南下,投身革命。而盛爱颐终究是个从未走出闺门的大小姐,对革命如同对爱情一样,既向往又害怕,十分纠结。为了摆脱心中的烦恼,她又与妹妹盛方颐结伴出行,到杭州钱塘江观潮。
宋子文闻讯后,立即买了三张开往广州的船票,追到了杭州。他天真地劝说盛氏两姐妹跟他一道去广州,说革命一定会成功,他们的爱情也一定会成功。盛爱颐顿时愣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旁的盛方颐却对宋子文笑道:“怎么,你还想拖两个人走呀!”宋子文坚定地点了点头。盛爱颐却依然犹豫不决,她既为宋子文的执著与真爱所感动,又不敢忤逆年迈的母亲去和宋子文私奔,便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金叶,送给情人以备急需之用。所谓金叶,即用纯金锻造成的树叶形状的礼金,系上流社会的馈赠雅礼。末了,她又喃喃低语了一声:“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在上海等你回来!”宋子文接过金叶,手与声音一并颤抖起来:“我真心地感谢你,这就算是你借给我的吧。”
早在与宋子文初恋时,盛爱颐曾不止一次地前往麦根路的旧玉佛寺,在玉佛前祈求菩萨保佑她与宋子文情缘长久,自杭州送别宋子文后,她又悄悄在玉佛前祈祷,希望宋子文能像古代的薛平贵一样衣锦还乡,迎娶苦苦等待着的她。可惜她不是王宝钏,没有与家庭决裂走出豪门住进寒窑的勇气,宋子文也不是薛平贵,虽有封侯之运气,却无对爱之忠诚。王宝钏与薛平贵的爱情,分明也只是个传说。
宋子文走了,盛爱颐陷入了苦苦的等待中。风雪一年又一年,她从各种途径等来了宋子文奉孙中山之命筹办中央银行,后又顺理成章地出任行长,进而担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兼广东省财政厅厅长、中央党部商业部长等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她的希望值亦在等待中不断增长。然而期望越大,失望得越惨。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她未等来宋子文的一句话、一封信、一个字,等来的却是母亲病逝的悲痛,等来的是兄长侄儿们要私分父亲留赠愚斋义庄财产的决定,等来的是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遗产官司,等来的是贵为南京政府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部长宋子文携新婚夫人张乐怡荣归上海的消息……背地里,盛爱颐自叹命苦,与宋子文无夫妻之缘。痛定思痛,她也冷静地想过,自己与宋子文虽曾旷日持久地恋爱了一场,但彼此间终究没有立下海誓山盟,而且是母亲拒绝宋子文在先,宋子文新贵后负心在后。要怨,只能怨母亲的阻拦与自己缺乏决绝的勇气了。
眼下,早已事过境迁,但玉佛依然在。盛爱颐脑海中浮现起自己多次在玉佛前虔诚祈祷的情景,不禁于心底凄然苦笑了!
盛爱颐站立起来,刚刚转身,却与唐瑛不期而遇,遂觉玉佛说福不灵说祸灵,竟在冥冥中让两个命运相似、曾经爱上过同一个男人的女子相对于玉佛前!原来,唐瑛是宋子文继盛爱颐之后相爱的又一个女人,而他俩的爱情历程也是从喜剧开始到悲剧结束。
当初,由于同是从美国归来定居于上海的人家,故唐宋两家的父辈子辈之间均不乏交情。唐瑛之兄唐腴胪和宋子文在美国读书时,便是校友,回国后则发展为朋友。早年宋子文亦经常出入唐府,只是那时唐瑛尚未成年,雏凤的羽毛还未泛出五彩丽色,加之宋子文正热恋着盛七小姐,便未曾留意唐瑛。
1927年,宋子文随北伐军胜利进军上海的步伐回到上海,重新作客唐家时,看到唐家“有女初长成”的朋友之妹,又如同当年看见盛爱颐似的“惊为天人”。那阵子国民党分裂成南京与武汉两个政府,宋子文无可避免地卷入了宁汉对峙的政治漩涡,在派系斗争中丢掉了财政部长的乌纱帽,日子并不好过。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和特别军法处处长陈群则落井下石,在宋子文住地布下暗探,妨碍其人身自由,他只得行走于有限的小圈子中。
正在这苦闷无聊之际,唐瑛闯入了其眼帘,顿使他忘记了盛爱颐。喜新厌旧的风流性情使然,33岁的宋子文便开始疯狂追求起17
岁的唐瑛。唐瑛对这个年长自己16岁,但相貌极像哥哥唐腴胪的异姓大哥不无好感,于花前月下尝试着初恋的甜蜜。其间,宋子文的新妹夫蒋介石重新执掌南京国民政府,他亦官复原职,特意聘请唐腴胪给他当秘书。唐腴胪投桃报李,亦在上司与自己妹妹的恋爱上极力撮合。宋子文离开上海去南京履新,于繁忙的公务中依然不忘给唐瑛写情书。那一条条中英文相杂的字里行间,充盈着一串串火热的激情。然而激情澎湃的爱河之水跑不过不舍昼夜的时间长河之水。后来,上海火车北站一声枪响,为唐宋之恋画上了休止符。
那天,唐腴胪原拟随宋子文从上海乘火车去南京,由于他的身材、穿戴、长相都与宋子文极其相似,因此被宋的政敌将他当作其主子而误*。唐腴胪的父亲唐乃安本来就不赞成儿子跟随宋子文去趟政治浑水,随着唐代宋死的惨剧发生,便越发对政治与政客敬而远之,必然会竭力阻止女儿唐瑛与宋子文来往。宋子文又一次遭遇家长干预下的失败婚恋,看来,官场得意者,未必一定就情场得意。唐瑛只得将宋子文写给她的那二十多封情书严严实实地锁在小抽屉里。然而唐宋之恋却密封不住,被小报记者挖掘出来,添油加醋地予以夸大渲染,让唐瑛躺在自己闺房里也如哥哥一样中枪了。只不过哥哥伤在身,妹妹伤在心。
在唐宋相爱的那阵子,盛氏兄妹正为父亲遗嘱所置的愚斋义庄财产中的六成而对薄公堂,闹得不可开交,偏偏国民党政府中有人看中了其余四成,遂以“管理不善”为名,查收了另外四成。盛氏家族自认倒霉,社会上的一些人却幸灾乐祸,说这是宋子文当年没能娶到盛七小姐,现在公报私仇了!其实,宋子文倒没有那么下作,他一直觉得自己愧对盛七小姐,不敢见她一面。盛宣怀所置义产部分充公,则是政治游戏的一部分,委实与宋子文无关。只不过盛爱颐并不知道其中内幕,竟相信了社会传言,且又风闻唐宋之恋,于伤痛绝望中将负心汉宋子文连带无辜的唐瑛一并骂了。后来,唐瑛又重复了自己的悲剧,她方渐渐释然,由暗中敌视转为同病相怜。但彼此之间,谁都不提及宋子文。此时,唐瑛正一肚子的委屈无处诉说,想不到在这里遇上盛爱颐,真想伏在她肩头大哭一场才好。
昨晚舞厅惊魂时,唐瑛在黑暗与混乱中遭遇了咸猪手,旗袍被撕破,乳罩被抓开。她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原指望丈夫李祖法会安慰她几句,谁知李祖法见状并得知缘由后,竟冷嘲热讽起来:“哎哟,这有什么了不起,舞女嘛,不是称作‘货腰女’吗?腰以上的部分都是可卖的货,人家摸一摸不行么?”
唐瑛当即气出了泪水,大声叫道:“我不是舞女,我不坐台子,不拿一分钱,只是尽兴玩耍,你别侮辱我!要知道,侮辱你妻子也就是侮辱你自己。”
不料李祖法嘴唇一撇,不屑道:“不,你是你,我是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要自由平等么?这会儿怎么又把你的荣辱系到我身上了?”
自从新婚伊始,唐瑛就一直强调并力争夫妻之间的平等自由。她在娘家时,锦衣玉食,家里光厨子就有四个人,分别负责做上海点心、西点、本帮菜、西菜,且一家子在餐桌上也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哪想到嫁来夫家,连吃饭都等而分之。新婚的第二天,与公公婆婆同桌吃饭,席上几乎摆的是全鸡宴,从炒鸡蛋、腌鸡蛋到鸡肉、鸡杂等等,外加几盘鸡毛菜之类的素菜,唐瑛一看就没有什么胃口,碍于情面,只得勉强下箸,将筷头伸向一只白斩鸡腿,不料李祖法却用筷子将鸡腿拦截,转而将两只肥大的鸡腿分送其父母碗中,并解释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随即将一块鸡胸据为己有,将鸡头拣在妻子碗中。其实,夫家并非是连一只鸡腿都舍不得让新媳妇一啖,只是想用老李家的规矩镇住她这娇生惯养的女人,给她个下马威。
饭后,唐瑛向李祖法发出严正抗议,李祖法却笑嘻嘻地说:“凤头给你吃,还不好么?”一句话气得她凤眼变成了白眼。夫家虽然有钱,却很小气,而且规矩传统又古板。唐瑛在娘家大手大脚地浪撒惯了,见夫家的深宅大院光线不好,往往白昼也开灯。婆婆对此却不高兴,特地安排了一个老妈子,在她开灯离去之后立马关灯,弄得她哭笑不得。唐瑛喜欢外出交际,出入舞厅夜总会,李祖法起初还是与妻出双入对,可他心理上不堪忍受那一双双色眯眯的目光狂吻妻子的周身上下,忍受不了那一声声或明或隐的调戏语言对妻子实施着的意淫。而那些色鬼中的许多人,是他惹不起碰不得的角色。他不敢也不想拿生命去捍卫妻子的纯洁与自己的尊严,只能忍气吞声。后来,几经规劝交涉甚至大吵大闹,他无法阻止妻子外出的脚步,便只好作罢,单方中止妻唱夫随的咏叹调,窝在家中不出门了。面对妻子外出的种种遭遇或见闻,他多是回敬以风凉话。这次面对妻子衣衫都被抓破的惨状,他不仅不安抚,反而拿她争取平等自由说事。本来,这与舞厅受辱根本就是两码事,要是一般女人,李祖法不以暴力相对,仅用语言嘲讽,也便忍了,可唐瑛是风头曾盖过英国皇家贵宾的名媛,是舞场皇后,她可以不在乎李祖法的嫉恨,但她在乎李祖法对她的不在乎!
唐瑛越想起气,连夜跑回娘家。不眠之夜,她由窝囊、守旧、冷落、刻薄的李祖法想到先前追求过自己的两个男人。她深信像宋子文与杨杏佛那样的男人,是不会不在乎自己这样的女人的!想着想着,她不禁潸然泪下,任凭悔恨与抱怨的泪水洗面湿枕。好不容易方入睡的她,挨到上午十点才昏沉沉地醒来,又昏沉沉地出了门,随着春节上香祈福的人流来到了玉佛寺。
“颐姐,”唐瑛用昵称开了口,“都说玉佛寺是你们盛氏的家庙,你们家中两代人都供奉玉佛几十年了,照理,菩萨该睁睁眼保佑你呀!”她虽话中有话,既含着百乐门惊魂之夜对自己所造成伤害的不满,又暗指舞厅开业以来的种种不顺,却也想用调侃的语句把话题搞得轻松点儿。
盛爱颐解嘲地笑道:“也许是我没有像母亲那样虔诚,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玉佛便不灵验喽。”
唐瑛感到对方也是满腹惆怅,彼此之间应该红颜相惜,便转了话题:“唉,真不知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
“天晓得!也许菩萨知道吧。”盛爱颐说罢,用乞怜的目光望着玉佛。
唐瑛随着盛爱颐的目光转向玉佛。两位玉人伫立于玉佛前,分明有许多话都想对玉佛诉说。其实,她俩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也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因果命定,只是每当苦闷时,都需要倾诉,于是,上玉佛寺来面对玉佛,遂成为她们的首选。
玉人对玉佛,相对无语。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俩仿佛在心底无声地与佛对着话:
佛啊,为什么我们的人生不能像自己的容颜一样美丽?
那是你们放弃了追求。孔夫子不是说过吗?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丽人行,亦必有师。陆小曼就是你俩的师。如果你俩能像陆小曼一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真爱就好了!
可是,陆小曼勇敢地付出了一切,去追求自己的真爱,又得到了什么呢?
那尊高一米九用整块玉石雕琢成的大佛端坐在莲花台上,依然只能用无语的微笑回答。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那么之于家庭中对幸福最关切最敏感的女人,是否也可以说:幸福的女人都相似,不幸的女人却有各自的不幸?三位丽人中,陆小曼的不幸,显然异于也大于盛爱颐与唐瑛。
当年,陆小曼为了追求自己的真爱,为了能和徐志摩生活在一起,可谓惊天动地,不管不顾,什么道德礼教、舆论压力、父母反对,都统统抛诸脑后。但反对陆小曼与徐志摩结合在一起的,不仅有双方的父母,还有双方的亲朋好友与熟人,以及许多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卫道者,仿佛整个社会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不难想象,在女人裹脚陋习还大行其道的年代,与其道德传统相适应的观念,自然会像裹脚布束缚天足一样束缚着想放开脚步走自己路的女人。然而陆小曼却偏偏是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叛逆女性。于是,在世俗人们眼中,陆小曼就成了不知廉耻的淫妇、如罂粟一样美艳而有毒的丽人。陆小曼却认为:“真爱不是罪恶,在必需时未尝不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争取,与烈士殉国、教徒殉道,同是一理。”徐志摩则向世人宣称:“我之甘冒世之不韪,乃求良心之安顿,人格之独立。在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好在两人并非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而是说到做到,为了真爱敢于无视一切、冒犯一切。就连徐志摩的文友、在爱情上亦曾有过疯狂之举的郁达夫,也非常艳羡地说:“志摩热情如火,小曼温柔如棉,两人碰在一起,自然会烧成一团,哪里还顾得了伦理纲纪,更无视于宗法家风。”
幸好陆小曼碰上了一个在美国受过性文化开放教育的前夫王赓,他并没有动用手中的枪杆子对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的“奸夫淫妇”进行报复,而是以绅士之风给二人以自由。离婚之际,陆小曼才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从时间上判断应是王赓的骨肉。可她既未告诉王赓,也未告诉徐志摩,仅带上一名贴身女仆,悄悄地到一家外国人开的医院做了人流。可万万没想到,这次私密的流产竟给她带来无穷后患:一是身体急剧地垮掉了,二是她再也不能生育了。经过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名人“三角恋”后,剩下的便是夫妻二人过日子了。可偏偏陆小曼是个不会过寻常日子的女人,她只知法国香水等奢侈品价格而不知柴米油盐价格,只会哼哼昆曲而不会哼夫唱妇随曲。加之徐志摩热恋之中的热度渐渐冷却,少了些陪同她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遂让陆小曼觉得婚后的徐志摩不太珍惜来之不易的爱情。就这样,“三角恋”的发展结局竟演绎成*、失望、空虚三部曲。随着时间推移,空虚在陆小曼的婚后空间日积月累,渐变为情感的空隙,于是,她生命历程中的又一个重要伴侣翁瑞午便乘虚而入。
陆小曼是在唱昆曲的票友聚会时与翁瑞午相识的。翁瑞午的父亲曾任桂林知府,生前以画著称,故家中鼎彝书画累筐盈橱。他会唱京戏昆曲,也能画上几笔,既倒买古董,又兼做房地产生意,算得上是半商半儒,曾被胡适称为“自负风雅的俗子”。他对陆小曼仰慕已久,自是在她面前大献殷勤。陆小曼天性爱美,又喜作画,翁瑞午便投其所好,不时馈赠名人字画,千金欲买一笑。徐志摩虽然对陆小曼恩爱有加,但因家中不满他的二婚而实行经济制裁,手头拮据,只能送诗,无钱送高档礼品,这让陆小曼在无意识的比较中对翁瑞午有了更多的好感。因此,两人便多了些联袂演出的机会。看戏的人大都冲着陆小曼的名气而来,常常报以廉价的鼓掌与喝彩,亦助推了两人的戏缘。
一次,陆小曼演出大轴戏,兴奋过度,竟然晕倒于舞台上。机不可失,翁瑞午当即拿出家传的推拿绝技,顿使苏醒后的陆小曼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从此,陆小曼便成为翁瑞午的推拿常客,肌肤之亲由点到面,渐趋亲密无间之境。后来有一次,陆小曼胃病发作,翁瑞午为她推拿无效,便让她吃点儿鸦片试试。这样一来,陆小曼沾上了鸦片瘾。昆曲的缠绵、京剧的韵味、推拿的功夫与鸦片的麻醉混合成一剂传统文化的颓废药,使得敢于反抗世俗的陆小曼也无力反抗了。而她周围一些欣赏她亦诋毁她的男人,有的对她敬而远之,有的在她背后施放冷箭。因为他们骨子里只是把她当作一个花瓶似的女人,即使称赞她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那也只不过是花瓶上*一两枝梅花或桃花的风景。她反抗社会比盛爱颐、唐瑛的勇气与力度要大得多,如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成正比一般,强大的社会对她的伤害也大得多。徐志摩遇难之后,这种伤害便达到了高潮。
大概是徐志摩遇难后的第七天,悲痛欲绝、彻夜难眠的煎熬让惯于美人迟起的她起来得更晚了,睁开眼时,一张小报已搁在她的床头柜前。她强打精神拿起报纸,一篇题为《诗圣之死》的文章扑入眼帘。在呼吸急促的快速阅读中,一行行铅字如刀似匕地锥着她的心: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日,徐志摩由平回沪,晚上与几位文友在家中聊着艺术、人生与爱情。很晚了,喝得醉眼蒙眬的陆小曼才回家。友人见状一个个都走了。徐志摩窝了一肚子的火,当晚却什么也没说。翌日,待陆小曼醒过后,徐志摩便循循善诱地导劝开来,不料陆小曼根本不听,反而抱起杆烟枪躺在烟榻上过起瘾来,徐志摩只得厉声说了几句重话,两人便大吵起来。陆小曼性起,竟抓起烟灯朝徐志摩脸面砸去。虽未砸中徐的脑袋,却擦着鬓角掠过,将其眼镜打落在地。徐志摩彻底绝望,悄然离家到了南京,十九日搭乘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的济南号飞机,飞往北平……
这篇好像是作者在徐陆床底下藏了一夜后复又钻出来目睹夫妻争吵才写出的文章,简直要把陆小曼气疯了。夫君离家前的真实情况,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那夜,夫君即将离家,陆小曼关切地问他准备怎么走,徐志摩回答说是坐车。陆小曼即道:“你到南京还要看朋友,恐怕19日会赶不到北平。”徐志摩则笑道 如果实在来不及了,我就坐飞机。航空公司财务主任保君健给我的免费机票正好派上用场。”陆小曼知道飞机风险太大,急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坐飞机。”“我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喜欢飞。你看雪莱,他就是飞逝而去,死得多么风流!”“你又瞎说!”陆小曼急忙用手去堵夫君的嘴。徐志摩咧嘴一笑,说 看来你还是怕我死哟!”陆小曼却将嘴一撅,说:“怕什么?你死了,大不了我做风流寡妇!”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可如今,流言蜚语几乎是铺天盖地,在舌头上、报刊上流播,自己是百口莫辩,即使把真相全部说出去,又有几人相信呢?说不定还会有人更加凶狠恶毒地讨伐她,说徐志摩是她咒死的。是呀,仇视她的人太多了,眼前的这张小报就是仇视她的人交由不识字的佣人递进来的。因为她既美艳而叛逆,世俗社会便不容她,想用口水墨水脏水淹死她。寡妇难当,风流寡妇更难当呀!
翁瑞午在陆小曼最需要男人温暖呵护的时候,始终守候在她的身边,令陆小曼非常感动。破罐子破摔的她,有时竟然与翁瑞午整夜整晚地躺在居家二楼的烟榻上吞云吐雾。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人都和衣而眠,只图吸饮乐,不行云雨欢。霞飞路口的“车祸”发生后,陆小曼便一直足不出户。时值过年,她于凄清孤寂中听任户外鞭炮声与远外隐隐作响的枪炮声此起彼伏。正月初三这天,她无意中瞥见川岛芳子送给她的那卷高丽纸,动了新春试笔的欲念。她擅画花卉,原本想画枝梅花,蓦然意识到“梅”与“霉”谐音,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还画什么梅花。于是,她意遣笔端,遂在纸上画起山水来。陆小曼刚刚勾勒出一座大山的轮廓,忽地又想起了几年前泰戈尔送给她的那幅画。那是泰翁来上海访问时,给盛情接待过他的陆小曼留赠的一幅自画像。由于其画像乍看像一座山峰,故题了一句:“山峰盼望他能变成一只小鸟,放下他那沉重的负担。”如今看来,这句话似乎就是有先见之明的泰翁写给她的。近百天来,她那瘦小的身躯不是因压力山大也变成了山峰?她是多么想化山为鸟,缷下那“沉重的负担”啊!
“哟嗬,怎么画起山水来了?”翁瑞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惊奇地发问。
陆小曼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翁瑞午知道不宜深究,遂将一封厚厚的信递上,说:“方才进门时,林嫂给我的,说是老徐家捎来的。”林嫂即她家的女仆,大概她知道信中内容会惹主人生气,便交由翁瑞午带上楼来。
或许是因为年关,徐志摩之父徐申如随信送来三百元,还附了一张纸条,没有称呼与落款,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如翁君已与你同居,下月就停止了。陆小曼心知肚明:徐家买通弄口看门的,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看上去,纸条中的话软硬兼施,想用钱来利诱她、制约她。一想到夫君生前徐家不接纳自己这个儿媳妇,夫君死后又拒不让自己参加亡夫的丧礼,如今又想用几百元钱收买她为徐家当贞女烈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信封连钱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翁瑞午初是一愣,转而瞥见了地面上的纸条,呵呵一笑,说:“哎呀,生谁的气也不该生钱的气呀!”陆小曼没作声,只顾用笔在纸上的那座山峰上涂抹着,下意识地想将山抹去,可适得其反的是将山抹得更有立体感更有分量更加沉重了。翁瑞午不再作声了,弯下腰去将钱一张张地捡起,然后净净手,似笑非笑地说:“好了,我该走了,不然会断了你的财路。”请将不如激将,翁瑞午早已将陆小曼的脾气摸透了,如同他用推拿术将其周身穴位摸透一般。正当他迈步下楼时,陆小曼尖厉的喝声响起:“别走,今天我们就同居!”翁瑞午可真是喜出望外,要知道,此前他与陆小曼在舞台上扮演过夫妻、在他人眼中貌似情侣,却从未与她真正有过床笫之欢。只不过,每当有人问及他与陆小曼的关系时,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一味地笑,给人以是那么回事的感觉。在他看来,如能与这位气贯南北的名交际花偷情成功,则等于是在情场上中了个状元,纵死也心甘,纵死也风流。他是个既讲实际也要虚荣的人。有人误以为他是前清光绪皇帝老师翁同龢的孙子,他同样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的父亲翁绶祺只不过是翁同龢的门生,可他却偏偏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任凭帝师之孙的说法以讹传讹地流传多年。此时听得陆小曼一声大喝,不啻久旱闻雷雨。半晌,他才从极度惊喜中回过神来,道:“那我去张罗下。”陆小曼知道他的所谓张罗无非是邀上几个至爱亲朋在酒席上聚聚,便立即以女皇的威仪向他降下圣旨:一、不许抛弃发妻;二、不办任何仪式。翁瑞午一听,又发愣了,如同棒槌打落了满口牙齿,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陆小曼见状,冷笑道:“怎么?你不乐意?”翁瑞午知道陆小曼的脾气如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连忙似鸡啄米般点头道:“乐意!乐意!”
尽管得不到陆小曼的芳心,但总算占有了她的玉体,翁瑞午已经知足了。一番干柴遇烈火的激情与肉欲燃烧后,翁瑞午从身心狂欢的顶峰颠簸下来。这个曾当过海军的花花公子不禁浮想联翩,觉得自己方才在横陈玉体上的颠簸有如在碧波上驾船荡漾,兀自忍不住笑了。陆小曼问他笑什么,他便得意忘形地答道:“小曼你晓不晓得?你可以称为海陆空大元帅哟。”陆小曼不解地追问,翁瑞午便道:“你瞧,王赓是陆军,我曾当过海军,而徐志摩是从飞机上跌下来的,算是空军呀……”
不等翁瑞午说完,陆小曼已飞起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又余恨未消地骂道:“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无独有偶,川岛芳子也在骂着同样的话,只不过她骂在心底,不敢像陆小曼那样骂出声,更不敢把她身边的男人踹下床去。刚才,田中隆吉在她放肆的叫床声中施展着床上武士道的十八般武艺,双方都达到情欲与肉欲的满足。田中隆吉翻身下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下达着密令,下一个目标:牟熙友,中国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在华懋饭店开房猎艳。指令简单,所提供的资料也简单,却限期三天拿下来。川岛芳子接受以色诱去猎取军事情报的任务,并非第一次,但情夫在床上下达此类密令,尚是头一次。让自己刚刚享用过的女人用身体再去勾引别的男人,也只有田中隆吉这等冷酷的军人才说得出口。尽管川岛芳子曾用玉体阅人无数,早已将房事看得比吃喝拉撒还随便,可是此情此景还是令她感到难堪与伤心。因为田中隆吉是她最在意的男人。
1912年,年方6岁的她便被父亲送给了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从此,她的名字也变成了川岛芳子。多年后的一个雨夜,养父在她熟睡之际强奸了她。那时,她17岁,正当花季,和一个叫松本团的陆军少尉初恋。又老又瘦的川岛浪速是她的性启蒙老师。她付出了贞节,收获的是痛苦和屈辱。曾经一度,她自*过,那是她第一次开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日后*人不眨眼的女魔,平生第一枪竟是射向自己。那一次,她虽被救活了,可此前的那个叫爱新觉罗·显玗的姑娘却死了。从此以后,她学会了也习惯了与男人逢场作戏。上帝给她这尤物以花容、玉肌、丰乳、蛇腰与智慧,一改“女人呵,你的名字叫弱者”的形象,变奏出狂野而强悍的乐章。她报复男人、玩弄男人,也让自己在报复与玩弄的双轨上越走越远,成为一辆失控的列车。有人将人尽可夫的女人比作公共汽车,如果以载人量来计,似乎将她比作公共列车更贴切。
她21岁那年,早已力不从心的老淫棍川岛浪速假托川岛芳子生父遗愿,将她嫁给了蒙古巴布扎布王爷的九王子甘珠儿扎布。生性懦弱的甘珠儿扎布无论在床上还是马上,都根本不是川岛芳子的对手。不到两年,川岛芳子便像脱缰的野马离开了丈夫与草原,奔向大上海,结识了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武官、陆军少佐田中隆吉。莫道田中隆吉官儿不大,可能量大,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日本军部驻上海特务机关长,从事间谍活动、窃取情报是其本行,可以热线直通东京。37岁的田中隆吉一眼便看中了这个有中国满族人血统和日本浪人文化血统的女子,很快将她弄到自己床上,从她那青春野性的躯体上发掘泄欲的快乐与利用的潜能,教她英语与开车、传授她从事间谍活动的其他技能。在田中隆吉身体力行的辅导下,川岛芳子的色诱本领日渐成熟,面对形形色色的男人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随着川岛芳子征服男人的屡战屡胜,田中隆吉也晋升为陆军中佐。因此,田中隆吉对她大加赞赏,称她为“东方的玛塔·哈莉”。玛塔·哈莉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充当德国和法国的双重间谍,以色相获取大量情报而名扬世界间谍史。川岛芳子与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在内心深处,她始终对田中隆吉保存着一份欣赏与依恋,觉得自己疲倦时可以将头搁在其肩头,自己欲哭时可以扑向其怀中,但这仅仅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尽管田中隆吉曾与她做爱无数,却始终把她当作一次性消费品,随时随地可以弃之,也可以让别人用之,不能不令她黯然神伤。
淞沪之战进入2月以来,日方动用上万人的兵力多次进攻吴淞等地,均未得手。久留米混成旅团的千余名官兵,虽在蕴藻浜曹家桥成功偷渡,却在永安纱厂门前遭受中国重兵包围,60名敢死队员陷入绝境被逼得集体剖腹自*,其余官兵也几乎全军覆没。日军遭受重创,一举占领吴淞的企图失败。日方只得阵前易将,将上海临时派遣军参谋长田代皖一少将撤换。东京军部则指责谍报工作不力,弄得田中隆吉一肚子的火却没处发,只得在情妇身上发泄。发泄之余,他不禁又想起情报上的事来,遂下达床头密令。川岛芳子只得将眼泪咬碎到肚里,为了恢复大清王朝的春秋大梦,她又奔向以色渔猎的目标。
华懋饭店设在上海第一楼沙逊大厦里,既是达官显贵的销金窟,也是藏娇屋。入夜后,那一间间紧闭的豪华房里,酒气与脂粉气沆瀣一气,肉欲与金钱欲搅和震荡。
9楼9号房前,翩翩走来一位穿着黑色水獭毛领大衣的女人。她刚欲摁响门铃,两只有力的大手分别从左右横伸过来。那女人瞥了身边两个彪形大汉一眼,如吐瓜子壳一般吐出“富春坊”三字,左边的黑大汉拿出手中的一张女人照片对照了一下,向同伙努了下嘴。两只大手同时缩回。
富春坊是上海有名的老字号妓院,也是今晚房客电话召妓的“供应商”。主子有言在先,两保镖便乖乖放行。女人闪身而入,房门随即关上。那厚实的橡木门外加一层皮革软包,将门内的一切隔绝,自然也将声音隔绝于内。
已穿上睡衣靠在床头的胖房客不无抱怨地说怎么才来?可晚了一刻钟!”说话时,一只手还放在枕下。
“过年过节,你们男人上下口都馋,客便多嘛,阿拉得一个个地喂呀!”女人极富挑逗的话语配合着脱下毛领大衣的动作,把原本就猴急的房客撩拨得更加迫不及待了。等到女人脱得只剩下一身半透明的绣花亵衣时,他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抱住她滚向宽大的席梦思。
一阵赤身裸体的腹背纠缠之后,胖子翻滚下来,一边恋恋不舍地以手抚摸着女人的阴部,一边喘着粗气说:“你这妞还懂得男人。呃,叫什么名儿,以后我便专点你!”
“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姑奶奶叫川岛芳子。”女人一语出唇,惊得胖子从床上滚落下来。胖子就是牟熙友,早年在粤北山区当过土匪头子,打得一手好枪,后被粤系军阀收编,几番派系混战下来,部队被打光了,好不容易抱上立法院院长孙科的大腿,混了个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因为与第19路军同属粤系,便临时被派到前线来了。此人似乎一天也离不开女人,上妓院又怕让日本人盯上,特意在有租界、巡捕、保安等多重保护的华懋饭店开了房,且还带着“双枪”上床。此前不久的一次密会上,他曾听中统的人提到川岛芳子这个名字,说她是条“美女蛇”,要提防。没想到,这条“美女蛇”竟钻到自己的被窝里来了!他刚欲伸手去拿放在枕头下的手枪,一管冰冷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脑门。
顷刻间,牟熙友蔫了,很快由川岛芳子身上的大色狼变成了其手中牵着的小绵羊。川岛芳子用皮大衣遮掩下的柯尔特自动手枪威逼,让他声称出去喝花酒,忽悠守在门外的两名保镖,劫持他上了车,驶进了公共租界。
在田中隆吉与川岛芳子的软硬兼施下,牟熙友将他所知的军事情报一一供出,并答应以后还将源源不断地提供。天亮之前,浑身沾满酒气的他被送回华懋饭店,待到天亮后,他又在两名保镖的护送下回到军营。原来,为了让寻花问柳的丑事不授人以柄且保生命无虞,他私下雇了两名保镖,没想到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敌特正是从其带着保镖嫖妓中探知其身份,才诱而捕之,陷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天,牟熙友从晚报中得知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富春坊红妓小香君昨晚于一冷巷被人奸*。毋庸置疑,这准是川岛芳子的连锁行动所为,顿时不寒而栗。因为召妓时,他曾让富春坊送过照片,害怕小香君之死会牵连到他身上,便抱怨她不该滥*无辜。川岛芳子嘻笑道:“哟,还怜香惜玉呢。要知道,舍不得小女子,就套不到你这头大色狼!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绝对不会让富春坊开口说话的。”牟熙友听了更加害怕。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只好乞求对方保全其性命。田中隆吉则拍着他的肩头笑道:“你放心。你的,大大的好。我们对你的,也一定会大大的好!”
对于百乐门惊魂之夜的内幕,王赓无暇顾及,因为回到税警总部的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宋子文打来的电话及新的指令。由于第19
路军缺乏高素质的炮手,炮击准确率低,一直无法威慑敌阵。宋子文闻讯后,便推荐王赓去指导。宋子文之所以热心推荐王赓,一则他是对日主战派,疾呼对日本采取强硬立场,并明确向美、英方面表示:中国将以全部军事力量来反抗日本的入侵,如此姿态,当然会关切前线的仗打得好不好;二则他对王赓有充分的了解与信任;三则旨在扬留洋派之威风,炫税警团军官之才干。当年,王赓在孙传芳手下效力时,曾率炮兵旅在北伐军的重围中单独支撑了数月之久。正因为如许战绩,他投身北伐之后,即被委以第四集团军敌前炮兵司令、铁甲车司令的重任,此番让他指导第19路军炮兵,自然也会举重若轻。殊不知,军事素质的提高非一日之功,加上第19路军的火炮装备太落后了,炮兵在王赓的指挥下仍未有明显的改进。其实,这就像让一个狙击神枪手去指导一群用鸟铳的猎人一样,未必会有好效果。王赓也非常苦恼,常常寝食不安。自美国留学归来,他感到自己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是出任空职闲职,就是置身于军阀纷争之中,中国人打中国人,委实提不起精神来。眼下有了报效国家、大显神威的机会,他是多么想有所作为,以不负恩公荐举,不辱神圣使命啊!然而事与愿违,工欲善其事,却无以利其器,他只能干着急。恰恰这时,南京政府迫于国内外的压力,拟派第5军参战支援第19路军,税警团的一部分力量也编入第5军系列,自己则由税警总团团长摇身一变为国军第88师独立旅旅长。这样一来,他只得一肩挑两头,骑着一辆摩托车,穿梭于独立旅和第19路军炮团之间,疲于奔波。
税警团这支特殊的军队,是由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部长宋子文一手组建的。他出任财政部长后,为确保盐税收入,便自筹钱款,招兵买马,于1930年冬成立了一支直属于财政部的缉私警察部队—税警总团。总团的高级军官全部由他亲选亲定,且大都有留学洋军校阅历。作为吃洋面包、喝洋墨水长大的宋子文,崇洋媚外并不奇怪,更何况国内土生土长的军官也的确是有太多让人不敢恭维的作风与习气。宋子文本想用税警总团作为自己的嫡系部队,与派系林立、大王旗遍布的军阀们相抗衡,武器装备均由财政部自行采购,博采欧美等军事强国之长,现代化程度远非一般国内部队可比。什么欧立根防空机炮、维克斯两栖战车、捷克轻机枪、马克沁二四式水冷式重机枪、卡登·罗伊德超轻型坦克等等,不能不令其他军队眼红。于是,自税警团成立之始,抨击声一直不断。为了回应政敌们的攻讦,宋子文早就想让自己的*露一手,时值“一·二八”事变发生,遂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便要求让税警团就近参战。无奈他妹夫把持的政府口头宣称“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但实际上依然是抱着不抵抗主义和依赖国联的策略,故税警团迟迟不能参战,直到二月中旬才勉强得到许可。宋子文以壮士断臂之勇气,决定让驻闸北的税警三团和驻在南翔的税警二团参加抗战序列,统归第19路军指挥。几天后,南京政府派第5军驰援淞沪抗战,又将税警团的参战部队改编为第5军第88师独立旅,以原税警团总团长王庚为旅长,归第5军指挥。
2 月27日傍晚,王赓还在阵地上转悠,盼望有奇迹发生。这时,他突然接到宋子文打来的电话。宋子文的中文不及英语流利,便喜欢与懂英文的国人用中英混合语对话。王赓自是以混合语对之。宋子文讯问炮兵战绩后,遂建议王赓去美国驻沪领事馆找昔日西点军校同学、美领馆参赞史密斯商讨提高炮击准确率的良策。王赓亦心领神会,从善如流。
华灯初上时分,王赓骑了辆摩托车独自出发。在他看来,两轮摩托车比四轮的小轿车灵便得多,加之到美领事馆访旧,没有必要张扬。没想到行至外白渡桥上,过度疲劳的摩托车突然坏了。王赓心想,反正下桥转弯就到了外滩,坐落于黄浦路28号的美国领事馆大楼也隐隐在望了,干脆弃车疾走过去。王赓有点儿近视,远远看上去,领事馆大门前灯火辉煌,两名海军正在站岗。他知道美国驻外的大使或领事馆喜用海军陆战队护卫,因此未加怀疑地走了过去。不料走到门口正欲出示证件给卫兵时,他才发现是两个日本海军,顿时大惊,转身就走,但一切都晚了,四名黑衣人已迎了上来。他不肯束手就擒,撒腿便跑,奔向一旁百米外的礼查饭店。这饭店是英国人开的,因为是战争时期,门口有印度籍巡警把守。王赓用英语喊了声“拦住追赶我的暴徒”,便只身冲了进去。后边追赶的日本人即被“红头阿叁”挡住了。
趁此机会,王赓对大堂当值的英国领班用英语说道“请您帮我保管一下”,遂言行并举地将随身挎的公文包丢了过去。当他转过身时,日本人已冲破阻拦脚步“噔噔”地进来了。他从容地正了正军帽,坦然迎上去。直到这时,他还以为这仅仅是个意外而非日本人精心设下的陷阱。原来,美国领事馆人员害怕越烧越近的战火会殃及其人身安全,已在昨天将领事馆搬迁到苏州河西岸。这消息王赓并不知道,日本人却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于是,田中隆吉授意川岛芳子假宋子文之名给王赓打电话。由于极富语言天赋的川岛芳子早已通过中方广播弄到了宋子文的讲话录音,熟悉了他那中英文混搭的语言、语音、语调、语速及其表述习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而税警团参战、宋子文火线荐举王赓等情报,都是牟熙友提供的。经过一番精心设计,川岛芳子重启对王赓的电话诱骗。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王赓原本不该再次上钩,但上次是有惊无险,行骗未果,王赓事后还以为是陆小曼爽约,也未往日本间谍阴谋上去想,加之他急于想为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宋子文挣脸面,急于攻下炮击的难关,遂病急乱投医似的撞进了日本人设下的圈套。
一进审讯室,王赓就大声叫道:“你们无权抓我!我是在租界上,不是在战场上。你们无权抓我,快放我出去!”
早已恭候多时的田中隆吉则笑道:“王将军,你错了,我们已把战场扩展到上海外滩了。所以,部分租界也成了战场,要不,美利坚合众国驻上海领事馆怎么会搬走呢?”
直到这时,王赓才知道美领事馆易地之事,不禁愣了一下,但他还以为是宋子文没弄清楚才致使自己误入虎狼地的,便道:“我是受中华民国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先生的指派,前来美领事馆商谈公务的,系负有使命的外交官。常言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得放我!”
“王将军,别误会,我们从来没说过要斩你。只要你肯配合,自由、幸福、金钱、美女,一切都好说!至于你说受宋子文先生指派,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所谓密斯特宋子文,实则密斯金璧辉。”说着,他手拍三下,川岛芳子从门外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一边把手伸向他,一边仿宋子文之语说开了:“密斯特王,近来炮击的degreeofaccuracy(准确度)好吗?”
王赓顿时将嘴张出个标准的O型,半晌说不出话来。川岛芳子更加得意了,又仿陆小曼语:“王赓呀,听说侬一直在上海,却一直不肯来看阿拉?”
这一下,王赓恍然大悟,一改多年一以贯之的洋绅士风度,破口大骂起来:“我见过许多无耻的,还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无耻的。无耻之尤,无耻至极,无耻到了令人发指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他气得一连说了数声无耻,似乎这便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了。
王赓骂得越凶,川岛芳子笑得越开心,她这才明白,在那场轰动一时的“三角恋”中,手中有枪的王赓为何像老师下课一般退出了。她心想,这个书呆子呆得好好笑哟,难怪被陆小曼踹了的,于是,她心里在嘲笑,脸上却在甜笑,嘴上在嘻笑:“哎哟,常言道,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拢来。”说着,她走近王赓,去拉他的手。王赓猛地将手一抡,怒道:“滚开!”
“滚?滚到哪儿去?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我们手里。”
王赓冷笑道:“在你们手里又怎样?大不了一死。生命诚可贵,尊严价更高。余不畏死,死何足惧?”
老辣的田中隆吉知道对付这样的书生,霸王硬上弓不行,只得暂时停止审讯。
按照田中隆吉事先拟定的方案,第一步是劝降,将王赓收买过来为其长期所用。万一软硬兼施不能使其就范,则就让他充当牟熙友的替罪羊。劝降方案自然少不了川岛芳子的色诱。日本人把中国东北作为侵华战争的重中之重,田中隆吉亦把发迹于东北的清王朝历史作为自己熟读中国史的重中之重。他熟悉清兵入关前曾让庄妃大玉儿去色诱被俘的明朝前线统帅洪承畴之典故,便在给川岛芳子布置任务时拿其祖宗说事。当年,洪承畴火线被俘后,起初誓死不降,并以绝食来抗争,不料,皇太极派出自己最宠幸的庄妃大玉儿出面劝降,让洪承畴乖乖做了贰臣。此后,洪承畴死心塌地帮助升格为皇太后的大玉儿及其儿子顺治夺取大明江山。此前,川岛芳子只知道大玉儿就是有名的孝庄皇太后,并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段风流史。数典忘祖的她从情人口中得知这一出口转内销的孝庄秘史后,自是一心想要像远祖一样劝降王赓,为重建大清王国创立奇功。
眼下,田中隆吉通过与王赓的初步接触,知道色诱的胜算不大,但仍不死心,特向川岛芳子用激将法,说:“这个西点军校培养出来的书呆子可是本难得破译的密码,我劝你还是不用浪费表情了。”
川岛芳子则道:“不,越是难译,我就越想破译他。”此前不久,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孙科、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唐有壬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不相信自己连一个小小的旅长都征服不了!于是,审讯室换成了一间精心布置的闺房:鲜花、醇酒、梦幻般的灯光、混合着春药的熏香、撒满红玫瑰花瓣的浴盆、雪白柔软的欧式圆形床。川岛芳子还模仿陆小曼昔日荣登画报的玉照梳妆打扮了一番,极尽妩媚之态地迎接着被人送进来的王赓。
“有人说我长得有点儿像陆小曼,你看我像不像?”话音未落,她便令对方猝不及防地贴上去,紧紧抱着他,伸出鲜丽而热烘烘的舌条,在他嘴上狂吻起来。
王赓一动也不动,任凭她吻,待到对方松嘴喘息之机,方低吟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精灵鬼怪的川岛芳子不难听出其话中话:你不是陆小曼,别再枉费心机了!顿时,她妒火中烧,正欲发作,王赓又冷静地说开了:“川岛芳子,我知道你的身世与经历,也十分同情你、可怜你。你也是个不失为漂亮的女人,我不愿再骂你了,希望你好自为之。”说罢,他用力推开她,转身走了。
川岛芳子使出曾在无数个中日男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招数不灵了!因为王赓终究不是洪承畴,她也不是大玉儿。尽管现实与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不一定会有相同的结果。
川岛芳子气急败坏地追出门来,吩咐手下按既定方案行事,将王赓拖到地下审讯室去。
地下室里,十八种现代化的刑具严阵以待,前奏曲仍然是皮鞭。不料拷打的皮鞭还未响起,电话铃先响了。悦耳的电话铃声化解了即将响起的皮鞭声与惨叫声。
百乐门的女老板盛爱颐从一个匿名电话中得知了王赓被日方俘虏的消息。对方告知王赓今晚在美国领事馆前被日本人抓走了,请她将这一消息尽快告诉宋子文。说完,对方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盛爱颐放下话筒,第一要务当然是判断电话内容的真伪。前几天,她从邵洵美口中得知那天晚上他和陆小曼在霞飞路口的遭遇后,曾把车祸与舞厅惊魂联系起来,隐隐觉得其中必有牵扯,此时乍听王赓被俘,聪明而敏感的她很快又将川岛芳子女扮男装来舞厅,向她建议,引出陆小曼、接近陆小曼以及车祸惊魂等一系列事情串起来了,渐渐意识到有日本军方背景的川岛芳子,自从来到百乐门的第一天起,就在放长线钓大鱼,这条鱼就是王赓。如此看来,这个电话假不了。果真如此,自己则对王赓被俘之事有责有愧,悔不该把陆小曼拖到舞厅里来,让川岛芳子有了可乘之机,导致王赓身陷囹圄。对于王赓,她与他虽无交往,但心底不乏敬重,觉得在这世上,能以绅士风度对待妻子出轨并平和分手的男人委实不多。愧而欲补之,敬而欲助之,因此,她立即作出反应,打电话给沙逊。因为沙逊是公共租界董事会成员,请他以租界董事会的名义出面与日方交涉。盛爱颐在电话中特意提到了川岛芳子,撩拨起他对这个女人的新仇旧恨。沙逊近来常上百乐门来跳舞,对于百乐门美丽的女老板的请求自是不好拒绝,更何况日本人在租界不经工部局允许而抓人,也是违法的,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管。于是,沙逊一连拨了几个电话。最后租界工部局的电话打到了日本领事馆,衍生出那个“悦耳的电话”,方让王赓幸免一场皮肉之苦。
要不要给宋子文打电话?盛爱颐犹豫不决。多年来,宋子文曾有过与她联系的企图,但她一直不肯原谅他而拒绝与他来往。她知道是宋子文举荐王赓当税警总团团长的,欲救王赓,宋子文人重言重,自是一句顶他人千百句。也许,这就是匿名人将电话打给她的原因吧。
亦如盛爱颐所分析的那样,匿名的“三重间谍”阮舒打电话给她,正是欲启动宋子文的营救机制。他先是给中统发了密报,末了又怕中统囿于门户之见,不会把消息透露给宋子文。由于宋子文树敌过多,或许有人还看着其亲信落入虎口而偷着乐呢。因此,他把电话打给了能与宋子文对上话的盛爱颐。
盛爱颐犹豫了一晚,还是不肯给宋子文打电话。对于这个负心郎,她心底始终不能原谅他!记得一年前的一天,她应邀去盛老五家喝茶,走进客厅,才知道宋子文也在场。原来,宋子文透露过想与七小姐见面之愿,盛家兄嫂便特地安排了这次的以茶会友。考虑到她事先知情会不肯来,兄嫂便来了个暗渡陈仓。看见初恋情人走进来,宋子文主动上前跟她打招呼,兄嫂及其他客人也力促凑合。可是,盛爱颐冷若冰霜,毫不给宋子文面子,连对方伸出的手也不碰一下,便径直坐在沙发上了。盛老五为了缓和气氛,邀她上桌搓麻将,她摇头不去,稍后又劝她留下来共进晚餐,她还是不干,站起来硬邦邦地掷下一句话:“不行!我丈夫还在等着我呢!”言毕,她拂袖而去。事后,兄嫂埋怨她把事做得太过分了,她则把头一昂,说:“你们想巴结就巴结他去,何必拉了我去呢?不过去时给我捎个话:那把金叶,他何时还我?”她知道,这句话,兄嫂是不敢捎给宋子文的,即使捎去了,果真促使宋子文偿还金叶,自己也不会要。眼下,她还是不肯原谅宋子文,自然也不愿去找他,遂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念头,决计去找陆小曼,想和她一起商量营救王赓的下一步对策。
一进门,就听陆小曼的女仆说主人病了,盛爱颐的心便悬了起来,走在楼梯上,即闻出一阵阵中草药的气味中还夹杂着鸦片特有的清香。小时候,盛爱颐曾在父亲的烟榻上玩耍过,对这种香气并不陌生。她知道陆小曼经常以鸦片当药,也就不大惊小怪了。此时,陆小曼正穿着睡衣俯卧在床,任翁瑞午在其背上拿捏着。听见女仆报告“庄太太来了”,陆小曼急忙挣扎起来。盛爱颐连忙趋前坐在床头按住她,触摸着她那颇为骨感的肩头,打量她苍白憔悴的脸,不觉心也酸了。她赶紧将翁瑞午拉到阳台上,仔细询问陆小曼的病情。翁瑞午说,是老毛病胃病犯了,加上一点儿风寒,无大碍,只是有点儿伤心,才加重了病情。她追问有什么伤心事,翁瑞午便将“百宝箱”存放在凌叔华那儿,陆小曼写信索要未果的事说了出来。盛爱颐轻轻“噢”了一声,转而走到床头坐下,对症下药地说开了:“小曼,‘百宝箱’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紧要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志摩用英文写的两本日记,还有我的两本日记。”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你俩的日记,志摩为何要放在别人家?”
“而且还是别的女人!”陆小曼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却又不无幽怨地说。
盛爱颐明白了,这便是陆小曼的伤心处。她把一切都给了徐志摩,而徐志摩却还有些东西掖着藏着,分明心中还有别的女人!相形之下,王赓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徐志摩则只是个会写诗的文人。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盛爱颐不忍心把王赓的事情说出来,否则会更加令她伤心。她安慰了女友一番,遂告辞了。
一路上,盛爱颐老是在想,如果陆小曼不与王赓离婚,会不会比现在幸福些呢?这种如果显然就是无果。她暗自好笑,觉得不应想东想西了,当务之急是救王赓。可是,她仍然不愿直接给宋子文打电话,便去找自己的亲哥哥盛老四——宋子文先前的老板。
如果说盛七小姐是以美丽而著称,那么盛四公子则是以花钱而闻名。上海滩进口的第一辆德国奔驰牌轿车,就是他买的。为了显摆,他把车身换成了银的,上面刻上自己盛恩颐的大名,并且一车双牌照:中国牌照为4,租界牌照为4444,以彰显盛老四之名头。就这么一个爱炫富爱显摆的公子哥儿,到了不惑之年,依然为声色犬马所惑。知兄莫若妹,盛爱颐知道在家里是找不到盛老四的,便直接上跑马厅去。果然,盛恩颐正泡在跑马厅里。上海跑马厅的俱乐部里,餐厅、酒吧、卧房、浴室、茶室、舞池、弹子室、扑克室、网球场、游泳池等,应有尽有,专供跑马协会会员交际、娱乐、运动、赌博、休息之用。喜欢赛马赌马的盛老四自是这里的常客。盛爱颐走进他的包间时,他正左右手各拥着一个女人。他的原配夫人孙用慧是前清大臣与原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大女儿,小时候曾随其父游历于英法各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还当过老佛爷慈禧的口语翻译。结婚后的头几年,她无法忍受丈夫经常夜不归屋的行径,曾耍贵妇大小姐脾气大吵大闹过。后来,她请高人为夫君算了一命,高人说盛老四的“桃花运”要交到老,何时老死,“桃花运”才休矣。孙用慧奈命不何,只得死了心。尽管盛爱颐知道哥哥就这德性,可一想到他妻妾成群、儿女成堆还照样眠花宿柳、荒淫无度,也不禁替嫂子感到悲哀。她强忍不满,说明来意,盛老四冷笑道:“想让总经理给秘书打电话?没门!”都何年何月了,他还摆什么总经理的架子!盛爱颐气得扭头便走了。大概盛老四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亲妹妹了,便冲着她脑后补了一句:“找老七去吧,他喜欢跟姓宋的套近乎。”他显然对那个未做成自己妹夫的新贵不满,也不屑称其名。
虽然气归气,但盛爱颐仍不得不按盛老四所指去找盛老七。
盛老七与盛七小姐虽说在盛府的排行相同,且年岁相同,但其生母柳夫人远不及盛七小姐的生母庄夫人的地位,因此他在盛氏家族的地位也等而下之,自是不敢在新贵面前矜持。他与曾在盛府当过家庭教师的宋蔼龄有过短暂的师生之谊,便极力抓住她的裙带,巴结她及其出任南京政府要职的丈夫孔祥熙,跻身于“公馆派”之列,谋得苏浙皖统税局局长的肥缺。他有踢足球的爱好,拿钱养了一支在上海名噪一时的东华足球队。盛爱颐在足球场上去找他时,天正下着小雨,他扯着嗓子在吆喝场上对踢的队员。他的身边也有两个艳丽的女人,各自撑着一把伞,一个撑在他头顶,一个撑在他侧面挡着随风斜飞的雨线。盛爱颐见状,油然想起戏台上宫女高擎仪仗扇站在帝王身后的场面。
盛老七自是不敢怠慢盛七小姐,不待她说完,便冒着雨屁颠屁颠地跑开了。盛爱颐冲着他喊道“喂,千万别说出我来!”
“知道!”盛老七边应边跑,他正要讨好宋子文,巴不得独自邀功请赏哩。
其实,宋子文早已得知消息,正通过美英领事馆对日方施加压力,南京政府也在通过外交途径严正交涉,租界工部局亦极尽“地主”之力。在多方压力下,王赓于三天后获得自由,只不过自由太短暂了。他刚出日本人的牢笼,又进了自家人的监狱。第19路军指挥部立即将他抓捕,其理由是:叛国投敌,出卖军事情报。那天,王赓欲找美领事馆的同学相商时,确实带了一张军事地图,但那主要是针对日军阵地而绘的,并不是国军布防图,虽对中国军方构成了一定的威胁,其实并不严重。那晚日本人追捕他时,他于情急之中将装有地图的公文包丢给了礼查饭店的英国领班。后来,领班在日本人快枪利刀的威逼下交出了那个公文包,让日军从中占了些小便宜。日方被迫释放王赓之后,故意放出王赓出卖重大军事情报的风声。此乃田中隆吉与川岛芳子使出的李代桃僵计,意在掩盖牟熙友叛变的罪行,好让他继续潜伏下来。
王赓蹲在自己人的监牢里,其悲哀与痛苦远甚于敌牢!
乐声舞声枪炮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盛爱颐将晚明东林党人顾宪成所写的对联改动了几个字,贴在自己心头。每逢舞厅曲终人散后,她便独自坐在舞池里,抽上一支雪茄,于心底吟哦开来。
一个多月来,只见战火在闸北、吴淞一带燃烧,却不见地处灯红酒绿的租界里的百乐门红火过一天。因为顾乐不顾国的人儿终究不多,要命而不要乐的人儿终究不少。舞曲在枪炮声中呜咽,舞步在战争阴影下不停颤抖。当初之所以抢在春节前几天开张,实指望人们在节日有闲有兴来跳舞,闹个开门红,万万没想到开业便逢上开火,舞厅屡遭劫难,命运多舛。一个月盘算下来,不是开门红而是账上红,赤字高达五位数,急得盛爱颐眼都快哭红了。
眼见爱妻又愁又急,庄铸九也无计可施,只得像大人哄小孩一样地哄着妻子:“别急别急,瑾如,说不定明天战火就会停下来。”其实,按照辈分算,庄铸九还晚妻子一辈,年龄还小几个月。他是盛爱颐母亲的侄孙,长得倒还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只是内心却并不美。前些年,盛爱颐邀上妹妹与兄长侄子们打愚斋义庄官司时,盛老七则提出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金银珠宝及私房钱,自己理应分享一半。盛爱颐怕兄长启动法律程序查封,便将金银珠宝转移到庄铸九处。几年后,等到官司尘埃落定她去索要时,庄铸九却耍起赖来,说要么拿出证据,要么答应嫁给他,这批财宝才能悉数归还。盛爱颐当初转移时,未曾要对方写字立据,哪来证据呢?这事若是闹开了,盛老七又会插上一杠子,盛爱颐只能暗自叫苦,加上宋子文负心另娶已成事实,自己已32岁,再也拖不起了,只得答应他,演绎出表姑下嫁表侄的悲欢剧。婚后,庄铸九倒也对妻十分体贴,并再三解释,说他原本不想那么做,只因爱她爱得太深,才爱令智昏。反正已生米煮成熟饭,盛爱颐也只得姑妄听之信之。此刻听丈夫如斯说,她却不敢妄信了。
“战火会停下来吗?”听着隆隆炮声,盛爱颐喃喃自语了一句。也许是太缺乏自信心了,其声音低得连近在咫尺的庄铸九都听不到。
当天晚上,财务主管悄悄地告诉她,庄铸九每天都从账房里支走一笔钱,并不让做账。也就是说,她的丈夫在浑水摸鱼,加大了舞厅的亏损窟窿。盛爱颐气得浑身发抖,连同直呼丈夫其名的声音都抖了起来:“庄铸久!庄铸九!”主管一旁提醒,说庄铸九下午已搭火车去常州了,她这才想起丈夫曾说过老家有急事,得回去几天的事来,便解嘲地说:“真是气糊涂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爱钱贪财,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跟钱过不去。她气的是丈夫不该跟她同床异梦。她的钱难道不是他的钱吗?如果说婚前他以财宝来逼婚尚情有可原,但婚后还搞小钱柜,可就不止是钱的问题了!
一时间,无处发泄的气渐渐地变成了思绪,痛定思痛,她越来越觉得都是钱惹的祸。如果不是为了钱,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丈夫会跟着她吗?如果不是为了钱,他会在自己面前像仆佣一样服服帖帖么?看来,以前的表现全是表相,肚里谁知是些什么花花肠子!转瞬间,她从丈夫想到自己那几个挥金如土的兄长,如果他们出生在普通人家,会是这副德性吗?归根到底,他们也是让钱给害了!进而她又反思自己,这段日子是不是也把钱看得太重了,是不是为了钱在自己折磨自己?什么百乐门呀,简直是百忧门、百愁门、百苦门!想着想着,她不禁生出转让舞厅的念头。
第二天傍晚,唐瑛来了,脸上分明还带着泪痕。自从淞沪开战以来,她与丈夫李祖法的战争也打响了,口角中不时出现“离婚”二字,大概脸上的泪痕,便是这二字的阴影。
当晚的最后一曲,唐瑛是与盛爱颐共舞的。唐跳女步,盛跳男步。她们一边舞,一边互相欣赏,互相可怜,彼此都不说话,跟着乐曲的旋律旋转着。唐瑛终究比盛爱颐年轻几岁,盛爱颐搂着她那杨柳小蛮腰,直觉自己恍惚变成舞男了。转念又想到那天邵洵美说川岛芳子接近陆小曼是想搞同性恋的话,那时她还不相信,此刻不但相信而且真想与唐瑛抑或陆小曼来一场同性恋。她深信,玉人恋玉人,必定比男女之间相恋来得干净。
“颐姐,万一这仗打到租界来了,我们往哪儿躲呀?”唐瑛率先开了口。
“可以往南京、北平去嘛。”盛爱颐有口无心地说。
“如果上海连同租界都守不住,那么南京、北平又守得住吗?”
盛爱颐猛然一怔,心想:是呀,唐瑛想得挺远,说得也挺在理呀!她无法反驳,只得苦笑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随我去我们家的钓鱼岛。”
“你们家的钓鱼岛?”唐瑛惊讶得停住了舞步。盛爱熙也停下来,给唐瑛讲起古来:当年慈禧太后患湿气症,她爹盛宣怀进上一种药,慈禧用后立竿见影,便问那是什么神药。她爹回说是从台湾以东一个叫“钓鱼岛”的小岛上采来的,名叫“石芙蓉”。慈禧听得高兴,当即提笔写下手谕,将钓鱼岛赐给了她爹。
盛爱颐说罢,四下静寂无声。这时,她们才觉察到舞曲已停了,舞客也散了,偌大个舞池,就只剩下她俩。一抹炫目的金光投下来,将依然相拥的两位丽人绘成孤独凄清的一团……
3 月初,日军偷袭浏河,登陆成功,中国军队被迫退守第二道防线。3月3日,日军司令官根据东京电示,发表停战声明。同日,国联决议中日双方下令停战。然而决议只是纸上谈兵,炮火依旧打打停停。直到24日,中日双方才在英国领事馆举行正式停战会议。然而谈归谈,打归打,战场实力与战绩是谈判桌上的砝码。停战协定一直拖到5月5日才正式签订。
王赓在第19路军指挥部被关押数天后,转至南京,多次接受军政部、参谋本部、军法司联合调查,几经审讯,延宕至8月8日才以“事先未得长官答应,擅离戒严地点”之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零6个月。刑满出狱后,王赓带着狱中染上肾炎的病体,效力于为抗战服务的昆明军需部门,后被宋子文点名加入中国军事访美使团,途经开罗时,不幸旧病复发而逝,瘗骨海外。
若干年后,一位中国学者凭吊他后,撰文说:“1918年前后在东方等待着这位儒雅的西点军校生的,是一个乱世。中国一向是‘乱世出英雄’,而普林斯顿和西点却不可能为乱世训练英雄的,毋宁说它们对王赓的训练只会使他被乱世糟蹋。”王赓的母校普林斯顿大学在《王赓传略》结尾处这样写道:“1943年纪念西点毕业生,王赓的讣闻结于这样一些话 王的一生是老实、正直和爱国的。他给西点带来了荣耀。’1915年的同窗就知道这是确实的,而且关于他还应有更多的话可以说。他确实是1915级可以引为骄傲的一员。”上面所述似乎应是对他的盖棺论定。可惜的是,人们大多只知道王赓的情场悲剧,并不知道他的戎马生涯悲剧!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一直守寡未嫁。其实,那位被誉为“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的胡适,自从见到陆小曼这道“风景”始,就一直想“适之”于她。看来爱美之心,圣贤亦有之。徐志摩死后,他即以保护人自居,向陆小曼提出,只要她与翁瑞午断交,以后一切由他负全责,却被陆小曼婉拒了。陆小曼虽未经过“一·二八”的战争洗礼,但于此后一心想洗尽铅华,谢绝一切社交,以非妻非妾之身,与翁瑞午过着平淡的日子。为践行自己在挽夫联中所写的意愿,她不遗余力地整理编辑《志摩全集》。这套充盈着其才气饱含其心血的八册清样纸型至今还被保存在北京图书馆中。抗战期间,陆小曼没有离开过上海,也没与一些以投降换取荣华富贵的故旧来往过。解放后不久,陆小曼得到上海市市长陈毅的关照,被安排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从事绘画与翻译。1956年,年过半百的她还加入了农工民主党,出任徐汇区文艺支部委员,后来,又被上海画院聘为画师、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聘为参事。1965年4月3日,陆小曼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享年63岁。斯时已是“文化大革命”前夜,陆小曼的故旧多属“牛鬼蛇神”,正处于风声鹤唳之中,因而其追悼会办得很低调,灵堂上也只有一副挽联,对照徐志摩死后的哀荣未免反差太大了。不过此联写得倒也平实贴切:推心唯赤诚,人世常留遗惠在;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云烟中。寥寥数字,概括其颇多是非的一生,似还可联想到她吸鸦片之类的污迹。也许,这个聪明的丽人预感到“文革”的残暴,选择驾鹤西去,免受了一场旷世的灾难与羞辱。
曾被誉为一代双娇的“南唐北陆”,“北陆”已盖棺了,那么“南唐”呢?“一·二八”事变后第三年,唐瑛与李祖法离婚,改嫁给了时任美国美亚保险公司的中国总代理、国民首任总理熊希龄之侄熊七公子。熊七公子个子不算太高、相貌称不上英俊,但生性活泼,爱玩爱乐,与唐瑛般配得很,且无稻粱谋之忧,日子过得挺滋润。1948年,她随夫辗转香港,移民美国。1970年代,唐瑛回上海探亲,身着一袭绿旗袍,可谓美人花甲,风韵犹存,令不少老上海忆起百乐门舞场皇后的模样。
至于百乐门的女老板盛爱颐,其人生似乎可谓心想百般乐,难免百年忧。当年,淞沪之战停火时,百乐门已亏得一塌糊涂。半年后,她好不容易才将百乐门转手,可未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中日又开战了。经过多年战火,时间一晃她已是“知天命”的老妇了。1949年,上海滩的大批前朝遗旧纷纷外逃时,盛爱颐选择了留下,靠一些不动产生活,公私合营后,拿定息过日子,平淡且平静。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平常临池研墨,乐于赠送他人,三年苦日子时期,丈夫庄铸九病逝,生活过得比较清苦。其间,时任国家副主席的宋庆龄曾派人看望接济过她,据说是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宋子文打过招呼的。大概此时,盛七小姐已原谅了宋大公子,不然也就不会接受这种曲线救济。后来,她活到83岁,自是比让一块鸡骨头噎死的宋子文活得长久得多。临终时,其身上脸上不失光鲜,依稀可寻还有当年百乐门的丽人风采。
而另一个丽人川岛芳子,当是丽人中的另类。“一·二八”事变之后,她不仅又参与了多起重大间谍活动,还组织满洲国安国军,出任司令。只是她的乖张暴戾与野性连日本人也受不了,1936年,关东军打发她回了日本。后来,她和一个有名的行情师搅在一起,悄悄返回中国,在天津经营一家料理铺。1945年,日本投降后,她在北京落入国民党军统手中,1947年因汉奸罪被判处死刑,次年执行。一声枪响,结束了她42载可恶可恨可怜亦可悲的人生。
当初,川岛芳子曾提及的那个“百宝箱”,成了一桩迷案。通过文史资料钩沉,仍是一团迷雾:“百宝箱”保存人凌叔华说,她已应胡适之求将箱给了他;而胡适说,他已将箱转交给了林徽因;可林徽因不仅生前从未承认接受过“百宝箱”,后来其家人也矢口否认。看来,这既是文坛一迷案,更是情场一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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