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母亲住养老院，最不满意的就是觉得花钱多。这是我们几个儿子跟她一次次见面聊天、以及把她接到家里住时，她所表达的主要意思。因为不管住到谁家。白天上班走了之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实在没意思；如果能少花点钱，还是希望能住到养老院。

小县城的养老院花费其实不多，像我母亲这样能够照顾自己的老人，一年连两万也不到。由于地方小，所以里面的老人们好多都认识；即使不认识，说一说也都知道。大家在一起可以打扑克、打麻将、掀花花、聊天看电视，现在乌兰牧骑是不是还去慰问演出。母亲爱玩儿，不管是打扑克打麻将，还是掀花花都会玩儿

有一次去看老母亲，母亲兴奋地跟我说，乌兰牧骑的演员要她上台唱歌，第一次拿话筒上台的她腿也抖手也抖，唱得不好。虽然嘴上说得不好，但是我看她脸上没有懊恼之情，而是满脸喜色。

过年回到老家，把母亲接出来一起住了20多天，期间，听母亲说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情，今天忽然想到，记录下来其实也挺有意思。

我常常想，如果母亲没那些毛病的话，那她的晚年一定会更幸福。母亲身体最大的问题就是早年出现的支气管炎导致的肺心病。母亲说，她的病是累出来的，因为我父亲在家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父亲是一位走村串户的兽医，“男主外，女主内”在我们家真正地体现出来了。除了照顾老人孩子等家务活之外，家里面种的地也是母亲一人侍弄。母亲常常满是抱怨地跟我们说：你爸在这地里没干几分钟，就有人来叫他了，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重活累活，可享福了！

其实我知道，爸爸也很辛苦。他自从有了摩托车之后，就骑坏了不下五辆摩托车，这还不包括他之前多少年总是骑自行车跑。他临去世的那一天一大早还骑摩托车去给人家劁猪骟蛋，挣了一百多块钱。一天到晚四处奔波的父亲因见多识广，形成了平和、谦逊、热情助人的性格，我们家族的好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其功德在他去逝后还荫庇我家多年。

母亲说，父亲的小名叫“兵小子”，因为父亲是过兵的时候生的，这自然是听我娘娘（我们这里称奶奶为娘娘）说的。母亲说，你娘娘是一个很厉害也很聪明的人，生下你爸不久就过兵了，当兵的要吃饭就靠抢老百姓。你们全家就有一袋活命的粮食，你娘娘把它藏了起来。当兵的找不到粮食，就把你娘娘双手拴住吊在房梁上一夜，你爸爸在他脚下趴着哭了一夜，你娘娘也没松口。

你爷爷去世后，为了拉扯着六个小孩儿，你娘娘找了一个人，是一个开店的。客店经常是你娘娘照顾着，但是住店收的钱到不了你娘娘手里。后夫在店里放着一个箱子，箱子上钻了一个小孔，如果他不在，就嘱咐客人第二天走的时候就把钱卷起来，从小孔塞在箱子里，箱子是上锁的。你娘娘很聪明，她把口水沾在筷子上，把筷子插进小洞里，卷啊卷，有时候就能卷出一、两毛钱来拿给孩子们用。在那个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你爷爷去世得早，父亲弟兄姐妹六个都能够健康地活下来，没有点儿手段可真不行！

你二爹的小名叫“福小子”，你二妈是地主女子。你二爹给地主扛长工，工钱没算上，就娶了地主女子，你二爹可滑呢！妈妈说，土改时分给你爸和你二爹两人一头大牛一头小牛和一辆车，你二爹成家之后，就把大牛和车都拿走了，就给你爸剩下一头小牛。一说到这些，母亲就愤愤不平：可是他再滑，后来咱们家过得也不比他们家差！老一辈人最爱讲的就是家长里短，攀一攀，比一比；斗争好像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子里面，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也可能就是现在人们都普遍认为坏人变老了的原因吧，因为那个时代资源的极度缺乏，造成了人们严重的内卷，不争不抢甚至无法生存。

我记忆中的二爹要比我爸聪明许多，捕鱼打猎，样样精通，地主的女儿能跟了他，估计跟他的多才多艺也分不开。我长大之后还听他跟我念叨：今年打了几只狐狸、几只野兔，今年打鱼卖了多少多少钱。有一年他还骑自行车到我家，给我送去了两条黄河鲤鱼和一条鲶鱼。媳妇儿插话说：那年我跟你二爹要一条狐狸尾巴做的围脖，你二爹说要是往年一定没问题，现在枪都被政府收走了，给你逮个狐狸屁你也闻不到了！幽默聪慧的二爹也走了许多年了，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眼前浮现。

其实，在他们弟兄姐妹中，和我父亲纠葛最深的还是我大爹，在我的记忆里，大爹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着。

大爹其实是有老婆的。母亲说，你大爹的老婆是童养媳。解放后公家说，凡是童养媳想离开原配的，都可以离开，任何人不准阻拦。你大妈就留下了他们唯一的儿子离开了你大爹，到别处另嫁了别人。后来儿子成家立业了，你大爹爱玩儿（我记忆中的大爹纸牌麻将下象棋吹梅样样精通），懒得去地里干活，两口子对他不好。你爸爸调动咱们搬家走的时候，他硬要跟咱们一起走，你爸爸就把他带到了牧场。

这个我是知道的。那时候国家农垦总局二师十六团是一个农牧场，急需兽医；因为父亲在当地比较有名，农管局向地方政府求助时，父亲就被推荐了去。小学三年级时，我的老师就是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对我国边远地区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尤其是文化方面。

可能是由于急需父亲这种专业人才的缘故吧，牧场领导虽然不高兴，但也最终把我大爹留下了，派他到后山去放羊。父亲也随之申请了别的兽医不想做的工作-----转羊点儿。我们所说的后山就是阴山山脉，当时牧场在后山有好几群羊，还有一群马。在河槽边选一个适合的地方，盖好房子和羊圈，打一眼水井，就建成了一个羊点儿，羊点儿之间相距最近的也有十来里路.大爹就在这种孤独的羊点儿干了十来年。记得我上初中后，每当放暑假或是寒假时，父亲就让我骑上马去离家90里外的大爹那里陪他一个月。现在想起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策马飞奔在草原上，马儿浑身冒汗的镜头好像就在眼前。而我跟着羊群上山下山跑来跑去的那些日子，也为我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到现在仍健壮的体格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大爹这十来年没白干，羊点撤了之后，除了按数量交回场部一群羊之外。他不但拥有了一群羊、一匹马，身上还揣有不少现金，妥妥的一枚万元户。当然，这一切收入跟父亲是分不开的。因为负责转羊点儿的人还负责每年统计各点儿上羊的数量、运送各点上需要的物资，并把各点上梳的羊绒运回去。

母亲说，这还不是全靠你爸吗？！可是他后来却那么不讲道理，狼心狗肺！说着说着，她又进入的战斗状态。骂大爹狼心狗肺，是后来大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介入了大爹的生活之后发生的事。

大爹下山之后，父亲就在我们家附近找一个小房子建了羊圈让他住了下来。每天的工作就是养我们两家人的羊；穿衣吃饭等生活方面由我父母照顾。

一年不到，以前不想管他的儿子儿媳就上门来了，这期间，父亲打听到大爹的原配又单身了，就和大爹商量是不是把原配接来在一起，合家团圆。妈妈说，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你大爹你大妈都愿意，可是他儿子说，不愿意！因为添了负累，老了之后还得多添一口棺材！（我这里是实录母亲的原话，无法证明真伪，因为那一代人基本都去世了）。住了一段时间，两口子回去后又把儿子派来陪爷爷。母亲说，这哪是陪他爷爷，分明是来监督的嘛！（与人斗，其乐无穷）。当然，爷孙俩的生活还是由我父母负责。

后来忽然有一天，这个孙子消失了，和他一块消失的，还有我大爹放在房梁上的一本五千元的存折。那时候的五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字！我大爹急忙跑到我家对父亲说我哥把他放在房梁上的钱偷走了！父亲质问哥哥，哥哥否认：我哪知道你房梁上放着存折呢？大爹一下子明白了，急忙跑到了银行查问，结果查到是他孙子拿着场里出的他们之间是祖孙关系的证明把钱取走了，再查，原来证明是副场长的公子给开出来的。他只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现在想一想，当时银行的管理是多么混乱、老百姓的法律意识又是多么的淡薄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孙子扛着一麻袋袜子回来了。说是去广州做买卖去了，当然，钱也花完了，袜子就是他进的货。说要送我两双袜子，母亲接着说，呸！一毛钱一双的袜子，我要他干什么？只要不冤枉我儿子就行了，这真是猪尿泡喂狗，做好事还惹一身*气！赶快走，赶快走，我再也不伺候他们了！

母亲的这句话在为了给我哥结婚办喜事，我们卖了30只羊之后，成了真的。据说是大爹他们嫌我们卖的羊多了，两家没办法融洽地相处，所以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想更多的原因可能是大爹感觉到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吧。跟了他兄弟一家十几年之后的大爹牵着一匹马，拉着我哥焊的一辆车，赶着一群羊衣锦回乡。他还把我的车也拉走了！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爸是咋想的。我想，宽厚仁慈的父亲一定知道，他哥回家是需要这个车拉走一些家什的。喜欢战斗的母亲只不过就是发几句牢*罢了。

离开我们之后，大爹没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就成了一个穷光蛋。后来甚至和儿子一家对簿公堂，还要我爸爸去作证，爸爸当然是不再去掺和了。

大爹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走的，走时，是躺在他独居的小房子的地上。安葬时儿孙们没让他入祖坟，一把火烧了。同时烧的，还有一口油了几十遍漆的棺材。

先辈们的争争斗斗的矛盾到了我们这一代，就已经选择性的遗忘了。我想，后辈们能够和睦相处的主要原因就是现在的物质生活丰富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内卷其实是一种由于资源贫乏，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社会现实，你看看有钱人哪个会加入内卷的队伍呢？他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

如果没有母亲说起这些，我还不知道这样的狗血剧情就在眼前。想一想也是，这样的事情到现在我们经常见到听到的也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