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多网友要求,要我来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说真的,这对我来说非常棘手:谈论自己,就像当众自画像一样,无论把自己画帅画丑,都很难让观众朋友点头。谁都想展示自己的“亮点”,谈论自己很难客观,当着大家的面,自抑自贬既不忍,自吹自擂又难为情。
再说,自己到底长个啥“模样”,旁人比自己看得更清楚。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苏格拉底也说“认识你自己”,尼采更绝望地说,“我们这些认知者却不曾认知我们自己”,可见,认识自我是人生最高的智慧,也是人生最大的难题。
问题还不是很难谈论自己,更主要的是我自己不值一谈。吃了一辈子粉笔灰的教书匠,我的人生比白开水还淡而寡味,不应当占用网络的宝贵资源。
尽管我再三推脱,网友们还是坚持。无奈我只好先用散文的形式来“自我介绍”。
正如生活中我从不染发,上电视或网络从不化妆一样,我也希望向朋友们敞开自己灵魂的“原装”。今天和大家聊聊我的家庭出身,我的成长环境,我职业选择的荒诞可笑,我人生挫折的困惑苦恼,还有我的兴趣与追求,我的失败与教训,我的爱与恨,我的泪与笑……
自我介绍的过程中,记忆可能失真,陈述也许有误,或许无意美化,更可能有意隐瞒。幸好我的同学和老师大多健在,但愿他们站出来帮我修改这幅“戴建业自画像”:“和我一起长大的戴建业是这样……”,“我的同学戴建业原本是那样……”,“我的同事戴建业如今是这模样……”
我出生于湖北麻城一个小山村,从家谱得知,我祖籍是安徽休宁,远祖到麻城经商,最后在麻城安家。就是说,我们家族属于较早的徽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回休宁“光宗耀祖”,最大的可能是没有发迹或不太发迹,没有什么可“光”可“耀”的,谁知道呢。我祖父倒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我父亲在1949年前受到良好教育,加上他魁梧英俊又多才多艺,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远近各村老乡都叫他“好角色”。人们叫他“好角色”,开始可能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后来叫的人一多就成了父亲的外号,连我母亲也常喊他“好角色”。我母亲娘家也家境殷实,但母亲本人却一字不识,是一位缠过脚的农家妇女。
两三岁我便遇上了大饥荒,由于当时年龄太小,对饥荒没有任何记忆,父母叔伯们谈到饥荒时,我好像是在听别人家的灾难。没有记忆并不等于没有痕迹,至今我吃饭倍儿香,饭量也倍儿大,身材又倍儿瘦,估计就是当年饥饿给我留下的印记,反正我母亲是这样说的,当然信不信全由你。
不过,我童年真正的磨难,童年唯一的痛苦回忆,不是饥饿,而是读书。
这得从头说起。
听母亲讲,在生我之前她生了一儿一女,可悲的是他们不到一个月都夭折了。可能是母亲悲伤过度,也可能是身体摧残太大,她此后好多年都没能*。一方面,父亲母亲都盼儿心切;另一方面,父亲大概是对母亲*已经无望,为了减轻母亲的心理负担,他从自己的朋友那里领养了一个男孩。哪知领养不到一年,我母亲又无意中怀上了我。等我一到人世间报到,父亲的朋友便把家里那个领养的哥哥抱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哥哥。
我父亲在他的三兄弟中排行老二,因伯母不幸早逝,伯父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叔叔家只生了两个女儿。麻城老家过去比较重男轻女,我这个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成了三家人的掌上明珠。怕我又像前面的哥姐一样夭折,父母给我取了一很“贱”的乳名——花子,我们当地称“叫花子”为“花子”。
先是希望我能够活下来,后是希望我能为栋梁之材。
先父望子成龙的心情格外迫切,而他的性子又格外急躁,把这两样加在一起来对付我,就成了我童年的劫难。
我很小就开始认字写字,大家可以想象这些都是被迫,贪玩才是小孩的天性,认字写字都是棍棒下的行为。三国时期,嵇康就写过《难自然好学论》。除了孔夫子可能是个例外,有谁胆敢称自己“自然好学”?据《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推测,文豪鲁迅先生小时候照样非常厌学。
认字对我来说好像不是太难,因认字而挨打相对较少,但坐在椅子上长时间练字,对我而言活像在终生坐牢,一是反复练一个字非常无聊,二是小孩不可能高度专注地...
见我练不好欧体,父亲让我改练颜体。颜体和欧体其实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既然练欧体不成,练颜体也一样不成,我只盼出去自由自在地疯玩,一看见字帖就心烦。最后练成了八不像,既不像欧体也不像颜体,至今我的字仍不成体统。
父亲说字是人的脸面,我的字与我的脸正好般配。
最大的噩梦还是背乘法口诀表。
刚学会数数我就开始背这个鬼表,3 7是怎么回事尚且弄不明白,要明白3×7是什么意思就更难了。乘法口诀表本来就单调枯燥,要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背起来就更是要命。好多天背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越背就越烦,越烦就越难背。性急的父亲开始用毒打折磨我,后来他则是用沮丧来折磨自己。
为了背这个鬼口诀表,记不得挨了多少恶骂,记不得挨了多少毒打,也记不得是因为父亲绝望了,不再要求我继续背诵,还是我真的背熟了,闯过了人生的奈河桥。
小时家里养了一条狗,每当我从外面回家,狗儿总摇着尾巴又蹦又跳,我有时觉得自己要是狗子就好了,用不着读书写字,用不着背乘法口诀表。当时要是在练字与吃屎之间选择,我肯定立马选择吃屎。
父亲爱子不用怀疑,父亲积极向上不用怀疑,但父亲教子的效果却值得怀疑。小时候我与父亲的关系,不像父子而像仇敌。除了打与被打、骂与被骂外,我们之间似乎再没有别的联系。他只在乎儿子的学习成绩,毫不在乎儿子的苦乐悲喜,我没感受到一丝丝父爱的暖意。
父亲逝世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并原谅父亲,因为我教育儿子的方式,毫不走样地继承了父亲的“光荣传统”。
快要年过半百了,我才真正意识到家教中存在的问题。今天我“声讨”自己的父亲,其实我是在谴责我自己。
我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和父亲既完全一样——我们一生都十分平凡;又和父亲大不一样——我能接受平凡,并能享受平凡,父亲拒绝平凡,更不能安于平凡,所以父亲从来都是愁眉苦脸,而我中年以后总是笑容灿烂。
从自己的痛苦经历,我极其反感“望子成龙”的价值取向,它把深情的父母变成无情的恶魔,它把孩子金色的童年变得一片灰暗。
孤独是我青少年时期最深的伤疤。
很多心理学家说,孤独能让一个人更为成熟,我个人的感受则恰好相反,孤独易于让一个人更为孤僻,更为敏感,更为脆弱,更为自卑。
性格上的孤僻与精神上的孤独,是一对天然的难兄难弟。
不知孤僻是不是天生的,但我从小不太擅长和同伴交往,也不太喜欢和同伴玩耍。到底是“不喜欢”导致“不擅长”,还是因为“不擅长”才“不喜欢”,我自己从没有深想过。杜甫小时候不和同伴一起玩,他晚年还对此十分得意:“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他说自己小时瞧不起伙伴,此处“小”字作动词用,就是小瞧或瞧不起。凡夫俗子哪敢有伟大诗人的这种自傲,更何况也没有名流“老苍”与我“结交”。
当然,盲目自负还是有的,正是自负让我陷入孤独。小学每当学期结束班里评标兵,为我提名和举手的同学极少,当时总觉得是同学们讨厌,成人后才明白是自己讨厌。
一直到六七岁,由于我是父母和叔伯三家唯一的男孩,很多人不断夸我“聪明”。可能是虚荣心作怪,父亲背后虽然经常打我,但在人前也是一个劲地夸我;又由于我学前比村里其他同伴受到更多的教育,我的文化成绩或许比他们好一点,这使我以为自己真的比别人“聪明”。我现在的口头禅是“你听懂了没有”,那是走上大学讲台后养成的,原因是自己的普通话“太有个性”,我怕同学们没有听懂,课堂上总爱问大家“听懂了没有”。小时候我的口头禅是“你真笨”,那是因为我说话的语速太快,同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就骂他们“笨”。慢慢就没有人和我玩了,只有我的影子跟我一起,逐渐从“老子天下第一”,变成了我一个人“独一”。我不想和别人讲话,别人也不愿和我讲话。偶尔得到老师的表扬,班里也很少人为我喝彩,期末评优更是少有人给我投票。
其实我有时也想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遗憾的是,常常是以期待开始以打架收场,我总是笑着出门哭着进门。
一直到小学毕业前,我也老是与同伴打架。自己身边的人都以为我好斗,他们都没有真正“读懂”我,没有人会探究小孩喜欢打架的深层动因。就其生理和心理来说,我既没有打架的实力,也没有打架的勇气。我不仅不喜欢打架,而且还有点害怕打架。
我“喜欢”打架的原因,一是因为孤独造成的过分敏感,可能是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我却误以为是有意的侮辱,越是敏感的人越容易被激怒,打架是激怒后情绪失控的表现;二是孤独的人特别害怕被冷落,打架是吸引别人关注的最佳方式——
打架后爱你的人会关注你,譬如,打赢了父母担心你会遭到报复,打输了父母更会心疼你受伤;打架时看客会关注你,他们正好可以免费“坐山观虎斗”;打架时敌人更会关注你,他们希望能借别人之手解自己心头之恨。
我小时候特别害怕孤独,害怕受到冷落,总渴望有人来关注自己,哪怕是出于恶意的关注,也比完全没人关注要好。事实上,这并非我一个人所独有,中小学各班里都少不了喜欢恶作剧的小孩,扮鬼脸,发怪声,做坏事,引起同学们的哄笑,一瞬间全班的目光投向了他。孤独和被冷落的孩子,只要班上同学能关注他,宁可冒着挨老师批评的风险,也要在课堂上调皮捣蛋,他觉得即使被老师批评,也总比被老师漠视要温暖得多。
由于我个头并不魁梧,身手更不矫捷,每次打架都很少“得胜而归”,多半是“落荒而去”。看到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母亲不知多少次伤心落泪。连狠心的父亲也动了恻隐之心,有一次他摸着我的伤痕说:“打架要估摸一下,你能不能打赢人家,打不赢还硬要打,那不是自己欠揍吗?”
这大概是父亲平生少有的几次生活智慧教育,后来我脑子慢慢就清醒了一些,看到人高马大的对手,我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多次挨揍的痛苦经历告诉我:即使不能为自己选一个好朋友,也要为自己挑一个好对手。
孤独能使人更快成熟,对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人也许是这样,他们在孤独中会闭门思过,会与自己的灵魂对话,会在精神上与自己交友,在孤独中与自己和解,在孤独中清除自己精神的垃圾,孤独的确能让人变得更平和,更坦荡,更坚毅,也更豁达。
可对于我来说,孤独就是自己黑暗的地狱。父亲被批斗是家常便饭,哪还有心情和我交流?母亲天天要下地挣工分养家,更没有空闲和我交流。弟弟比我小六七岁,我们之间无法进行交流。由于没有学会与同伴相处,很少有伙伴和我一起交流。上小学后,家中的书都烧光了,即使没被烧光那些书我也没兴趣,家中全是一些发黄的线装书,我没有办法泡在书中与古人交流。一个小孩连和同伴交朋友也不懂,哪懂什么自己与自己交朋友?
在那种情况下打架斗殴是一举两得——既能打发无聊,又能驱赶孤独。
由于父亲过分严厉的高压,整个小学阶段我都很有点厌学,直到初中一二年级还不喜欢读书,成绩只能说勉强过得去。到了初三,随着父亲被批斗得越厉害,他对我的学习就越不上心。你说怪不怪,父亲对我的学习越是不上心,我对自己的学习反而越是用心。从前是父亲逼着我读书,慢慢变成了我主动去找书读。初中毕业时我各科发展比较平衡,偷偷看了一些“文革”前的小说,数学学起来也不吃力。从讨厌读书到想读书,我们乡下把这种情况称为“玩醒了”,我真的像是从懵懂之中突然醒来。
上高中是住读,远离了父亲的“魔掌”,照说更为自由,事实上我却比在家时更为自律。上高中时虽在“文革”期间,但*已出来主持工作,学校开始进行文化课教学,高中三年一次也没有斗过老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课,老师们教得很认真,同学们也学得很刻苦。
班上的同学课内课外都偷看禁书,那时除了革命导师、鲁迅和浩然等极少数人的著作外,所有人文社科书籍都在被禁之列。人们把这些禁书称为“黄色书籍”,连《唐诗三百首》也在被禁之列,更不用说写谈情说爱的《红楼梦》,写妖魔鬼怪的《西游记》,写枭雄混战的《三国演义》,写落草为寇的《水浒传》了。
越是禁书同学们越想“犯禁”,越是“黄色书籍”同学们越想偷看,读书和接吻一样,偷来的反而格外香甜。偷读禁书紧张刺激,这养成了我爱好阅读的习惯;下一位同学正等着要读禁书,这又锻炼了我精神高度集中的能力,也培养了我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
当时既没有高考的压力,又没有成绩排名的紧张,同学们得以自由自在地读书。大家把自己家的书带到学校去传阅,一本书通常都成了“猪油渣”,前后页全都脱落,书角全都毛边,有些小说读完了还不知道书名。
我们班几个爱读书的同学,几乎是比赛读书,哪位宣称自己读过什么书,如果其他人没有读过,大家都会投去羡慕和赞美的目光。现在还记得一位叫胡利畅的同学,他的阅读面特别广,作文写得也很漂亮,一次他对我说,他读了郭沫若刚出版的《李白与杜甫》,我连这本书的书名也没听说过,顿时觉得自己浅陋寡闻。
高中毕业时,我读了不少中外小说名著,除《金瓶梅》没有读过外,现在所谓“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都通读过,《水浒传》中的不少名句至今还记忆犹新。因为高考的压力太大,今天的高中生很少通读名著,既没有通读名著的时间,也没有通读名著的心境。过大的压力、紧迫的时间,磨灭了学生学习的兴趣,减弱了青年求知的热情。
由于没有太高的阅读门槛,阅读小说和人文类著作是一种自发行为,而学习数学和其他理科知识,则离不开老师的课堂教学和课外指导,开始要“先生领进门”,此后才“修行在各人”。
学生遇上什么样的老师,就像丈夫娶到什么样的妻子一样,全凭一个人的福分与两个人的缘分。我一路走到今天总是福星高照,高中时遇上的最大贵人就是数学老师阮超珍。阮老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也就是我现在供职的大学。高一时她见我喜欢瞎琢磨,课后常常还向她请教,便暗暗送我一本“文革”前出的《初等代数》。这本数学书大概四百多页,当时我如获至宝,马上从第一页学起。由于没有掌握自学数学的诀窍,就像猴子吃栗子——不知如何下口,起初进度非常慢。遇上拦路虎的时候,不好意思经常打扰阮老师,我怕别人说阮老师对我偏心,又不能和同学们一起讨论。一天上午下课后,阮老师问学到哪里了,我一五一十地诉说了自己的困难。见我自学困难重重,她让我每周向她汇报一下难点。每一课后面的练习题,不分难易我都做了一遍,做上记号的难题第二天重做。每课结束后我都会在脑中复述这一课的内容,归纳它的重点、要点和难点,进新课之前要复习一遍前两次的课程。自学时间一长就掌握了一些窍门,不只进度越来越快,而且越学越觉得有味。解出一道难题像攻破一座城堡,我像冲上敌军城楼挥舞红旗的勇士,内心涌动着胜利的喜悦与豪情。
学完了《初等代数》后,阮老师又送我一本《初等几何》。相对于解代数题,我更喜欢证几何题。有时一个难题要证几页纸,难题证出来后的成就感,没有自学过数学的朋友无法想象。
*复出的1973年,我们那里还举办过一次数学竞赛,我在一两千名参赛者中夺得第三名。
假如那时像现在这样划分文理科,我无疑会被划在理科班。我的作文也算写得不错,鲁绪卿和胡仲弼两位优秀的语文老师还常给我戴高帽,但我的作文在班里不能称雄。我的数学在班里一直独占鳌头,对几何我好像有一定的空间想象力,对难题也有较好的敏锐和直觉。
当时数学比现在高中数学的难度要小得多,竞争也没有现在这么激烈,我可能把自己对数学的爱好,当作了自己的数学才华,恰如喜欢美颜照相的女孩,错把照片中的玉容当作自己的脸蛋。
高中三年虽然在“文革”中度过,但我的求知欲极其旺盛,碰到的老师又极其认真,所以我的学业并没有过多的荒废。学习进步极快倒在其次,关键是养成了喜欢阅读的习惯,对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初步训练了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
根据自己的经验,我始终相信兴趣并非天生,它是后天习得的结果。俗话说“将门出将,相门出相”,过去误以为是得自遗传,其实全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一个孩子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遇上什么样的老师,他就可能喜欢或讨厌什么样的科目,这有点像从前的女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你是什么样的命。
阮超珍老师是我的恩师,夫子河高中是我的福地。
我的一生有很多阴差阳错,我的专业选择就是将错就错。
高三下学期有一次办墙报,编排和抄写主要由我负责。墙报快贴完一大半的时候,班主任袁老师碰巧从墙报旁边路过,看到我们的墙报都是一些批判文章,他老人家突发奇想地说:“怎么都是清一色的文章,不找几个同学写一些诗呢?”说实话同学中没有人会写诗,教理科的袁老师恐怕也不知道什么是诗,他可能只是觉得诗歌分行,看上去排列整齐美观。我们几个同学正在面面相觑,袁老师又发号施令了:“建业,你去写几首来!”
尽管前两年老师时常遭到批斗,他们在学生心目中的权威已大不如前,但平时我仍然不敢与班主任对着干。老师既然已经发话,我只好硬着头皮完成。
但凭我的语文水平无法完成,一来我根本不会写诗,二来就算是真会写诗,也不可能立马就能连写几首,像照相那样“立等可取”,相传七步为诗的曹植,历史上也只有他一人。完不成任务怎么办?第一个蹦出来的妙招就是“抄”。我们学校当时的藏书基本烧光了,我到阅览室翻了几份权威报纸,一口气抄了三首,还模仿报纸体式标明“外二首”。这三首诗个别地方我改动了字句,大部分却是一字不改地“忠实原作”。没想到一贴出来袁老师赞赏有加,同学们也都拍手叫好,很快还得到了戴校长的热情表扬。
没想到抄了三首诗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得了这么多荣誉,小孩的虚荣心很大,胆子却很小,先不想承认是抄的,后不敢承认是抄的。
阅览室近几天的报纸大家都能看到,我在老师和同学眼皮底下抄诗竟然没人发现,我一激动就把这几首诗寄到当时一家报纸。几十年前没有互联网,很难查到原诗发在什么地方。无知无畏的我既然敢抄袭诗,糊里糊涂的编辑自然敢刊发诗。
抄的这三首诗歌发表后,我更是尝到了“写”诗的甜头,也确立了我当诗人的信念,从古代到当代,从中国到外国,什么诗歌我都读得津津有味,连湖北宜昌工人诗人黄声孝的作品也读了很多。没过多久,我真能写出像模像样的诗来,1977年高考之前,我在当地小报发了不少诗歌,发了十几篇散文和一个独幕剧。于是,我死心塌地要当诗人。
1977年高考,湖北省的语文和数学试卷文理科通用,因为我们高中没有分什么文科理科。按我高中的学习兴趣和成绩本应考理科,可我为了实现当诗人的美梦报考了文科。我第一志愿就填报了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当时校名叫华中师范学院。其实,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教书,高中母校有个物理老师是华中师大的校友,他说华师校园特别美丽,那里有一栋圆顶建筑。我一个乡下孩子连楼房也很少见到,更没有见过圆顶房子,一时间我把华师想得比天宫还美,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华师中文系。记得到华师本部报到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找老师描述的圆顶房子,连问了几个老师都说没有圆顶房子,最后才有位老师告诉我说,物理系楼顶有个圆砣砣。我远远望着那个圆砣砣哭笑不得,正是它诱使我报考了师范,成了今天的教书先生。
入校以后,第一学期学当代文学,那个讲当代文学的老师讲了一学期当代诗歌,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学期都在糟蹋诗歌,我们系里所有同学都听烦了,弄得我一看到诗就想吐。幸好,这位老师后来调离了教学岗位,不然不知他要毁灭多少青年的诗人梦。一个糟糕的老师,就像一个糟糕的厨师,把一块上好的食料,做成了一道恶心的菜肴。读了三个多月我才如梦方醒,明白想当诗人的梦想极其荒唐——我的才能既当不了诗人,我的志向也不是当诗人。
我立即向教务处写申请,请求转系换专业,当时一门心思要转到数学系。四十多年前,我国大学不准转专业,教务处的老师对我说,中文系是华师的好专业,要我坚定专业信念,培养专业兴趣。我找班主任刘兴策老师倾诉痛苦,诉说自己读不下去的烦恼,还流露了想退学的念头。刘老师待人和蔼可亲,他轻言细语地劝我认真学习,还说中文系是华师最好的系之一,别系的同学很多人想进来,我有幸进来了却想逃走。我母亲更是反对我退学,扬言只要我敢退学,她就跳到塘里淹死算了,遇上这么不争气的儿子活着也没意思。
母亲以死相威胁,我便死了退学念头。
大学一年级我读得苦不堪言,觉得读大学无聊透顶,念中文系更是荒唐至极。吃不进,睡不着,上课是一种折磨,活着是一种负担。校医说我是“严重的神经衰弱”,现在来看可能是患上了抑郁症。偶尔还想到了死,一想到死就恐怖,家中还有将来要我赡养的老母,还有正在念初中的弟弟。我想尽一切办法振作起来,我每天早上和晚上跑步,不管失眠不失眠都按时起床,不管读不读得进去照样坚持读,到了二年级情绪慢慢好转。
我的记性至今还很好,临场发挥的技巧也高,哪怕患“神经衰弱”期间,期中期末考试成绩也是名列前茅。我的心情一天天“转晴”,我的信心也一日日高涨。
由于我的方音太重,中小学又没有学拼音,大学里学英语时连元音辅音也发音不准,每个单词的发音也不会拼。我的语言模仿能力很差,加上每个单词不会拼读,学英语时又快二十二岁了,因此觉得学英语比登天还难。很快我就从英语普通班“贬”到了慢班,原来教我英语的老师叫宋淑慧,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她笑起来特别甜美,只比我们七七级高一届,年龄比班上很多同学还小些,每次上课班里的男生都挤到前排。慢班的英语老师一脸苦相,说起话来又凶巴巴的,只要一看到他的凶相,我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为了洗刷被“贬”到慢班的耻辱,为了重回宋淑慧老师英语班,我请室友李建国兄教我元音辅音,教我如何拼读英语单词,又请班里家在北京的同学王玲玲大姐买了一本《英语小词典》。我白天背诵英语课文,一页页地背诵词典上的单词,就寝后睡在床上又默背一遍,第二天早晨背新课前先复习旧课。这样日复一日地苦干了一年,我便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英语快班。
七七级同学中有的年龄很大,中文系同学学英语的信心都不足,学英语的热情也不高,我不放弃自然容易出头。三年级时我便能阅读改写的英语读物,这样我学英语的积极性更高,很多英语小说我没有读过译文,只读过一些改写的简易读本。几年后,发现自己能读懂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原著,当时的激动真无法形容。我不想把它归还图书馆,因为到处买不到罗素这本原著,宁愿被惩罚也要把它“黑”下来。学校图书馆规定,学生借阅的图书两个月必须归还,归还后还可以续借。借阅的罗素英文《西方哲学史》虽是盗版,我对它照样爱不释手。我想出了一个不还书的昏着:对图书馆借阅老师撒谎说“丢了”。图书馆老师对我说赶快去找找,外文书规定是丢一罚十,可我还是坚称“找不到”,罚款十倍我也要将它“据为己有”!这本书我保留至今,每页都画了记号。
后来我能较快阅读英文文献,能翻译不少英文随笔,大学里刻苦背诵英语名篇,大量死记英语单词功不可没。
大学四年级上学期,商务印书馆出了系列莎士比亚英文作品集,正好前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本。朱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太美了,不仅语言典雅华丽,念起来也音韵铿锵。我想莎士比亚的英文肯定更美,于是发誓要通读莎士比亚英文原著,从牙缝里省钱把莎士比亚英文集子都买了。二三十年后,自己仍旧体会不出莎氏原文美在何处,甚至根本就读不懂莎氏原文。一气之下将它们都送给了念英语专业的学生,只留了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时不时把它拿出来摩挲,借此机会不断提醒自己说:“戴建业曾是个上进青年!”
班里可能要数我最喜欢逃课,老师讲得索然无味的课,听两三次后我就去图书馆自己看书,不再去教室里浪费时间。我在班上不是显山露水的“要人”,上课和逃课都没人在意。大学四年,我听课不多,但读书不少。毕业时我能顺利考上研究生,多亏了我平时逃课得法。
到大学三四年级时出现了美学热,快毕业那年买了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此后我成了李泽厚的铁杆粉丝。我们寝室王祖国喜欢读哲学著作,大家都戏称他“小黑格尔”。受他的影响我也迷上了哲学,还随同学一块去武大听刘纲纪先生的美学课。
我学习中文完全是“将错就错”,幸好能够“先结婚后恋爱”,报考了中文逐渐爱上了中文,不像现在有些小两口,起初一激动了便结婚,往后一激动了便离婚。
在拙著九卷本“戴建业作品集”序言中曾说过,我的一生有点像坐过山车。比如我说话的神情和腔调,原本来于自己的天性,可从小因说话“没个正经”,我没少挨父母的打骂。在如何教育我的问题上,我父母的意见从来就不曾统一,但在男孩应该庄重这点上,父母的认识却又高度一致。“正颜厉色”是父亲在我和弟弟面前的“示范表情”,我本来就属猴,人也长得像猴,小时候走路蹦蹦跳跳,说话也总嘻嘻哈哈,我一开口父亲便骂我“轻佻”。父亲对我的期望与我的天性不啻天壤,我在他面前十分憋屈,他对我定然极度失望。何曾料到,等自己成人以后,才发现我说话的样子人们并不反感,尤其走上大学讲台以后,我讲课的方式同学们十分喜欢。
父母是用他们理想的男孩模子,来教育和铸造他们的孩子,宁可让孩子削足以适履,也不愿孩子适性而成才。再说,“一本正经”未必就“一身正气”,“一本正经”反倒可能遮掩了“四平八稳”。我们父母的人格理想,不一定是被社会认可的理想人格。我早年要是被父母成功改造,小时或许能讨父母欢心,今天就必然使读者观众反感。
当然,要说起人生的“过山车”,非我那口独一无二的普通话莫属,它才真正让我尝够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眼下,我讲的“麻普”风靡全国,这两年不断出现“戴建业口音”模仿秀,有的模仿到可以乱真的程度,连我本人也误以为是出自我的“金口”。海外许多华人收看我讲古典诗词的视频,我还不时收到他们对我的感激和赞美。上周B站的同学们还留言说,但愿我的“麻普”能做到“不忘初心”。
我老家麻城去年还请我回乡演讲,老乡们感谢我“把麻城话推向了全国”。
朋友们喜欢我的讲课内容和讲课方式,也爱屋及乌地喜欢我的方音。如今,“麻普”成了我的标识之一,与“麻普”相关的“你听懂了没有”,也成了我最有名的口头禅,“你听懂了没有”还成了我一本散文集的书名,它这一年多来一直畅销,从网上到书店再到机场,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它。在上海用餐时,一位粉丝朋友就对我喊“你听懂了没有”!
这真让我大感意外,更让我喜出望外。水还是那条水,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方言还是那个方言。何曾料到,当年麻城方音曾是我甩不掉的包袱,今天麻城方音成了我别树一帜的“优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料得到呢?
这广为人们模仿的“麻普”,当年可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说来都是泪。
除了从广播和收音机中听到普通话,从强迫我父亲“交代问题”或找父亲“调查问题”的干部那儿偶尔能听到外地口音,上大学前没有听到过有人当面和我讲普通话,更没有人教我说普通话,甚至从小到大都没学过拼音。念中小学时,老师们讲课全是用麻城方言,高中教数学的恩师阮超珍是唯一的例外,她是用广东普通话给我们上课。上大学后,才知道竟然还有人听不懂我的“普通话”,还有人嘲笑我的方音!我们七七级是春季入学,永远也忘不了上学不久的一次春游,我走在前面发现了一处美景,马上招后面的同学说:“快来,这里最美丽!”班长俞志丹笑着问我:“你在说什么?”怕他们没听清楚,我立即又重复一遍:“这里最美丽!”班长更加疑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以为他是在戏弄我,我窘迫得满脸通红,他也困惑得一脸无奈,同行的几个同学都哄然大笑。学了拼音后才明白班长的确没听懂,因为“这里最美丽”五字,麻城方音是这样念的:“lè lì jì mì lì”。
大学四年,麻城方音不知给我造成多少尴尬,我的室友李建国差不多天天拿我开涮。建国兄语言模仿能力很强,用我的方音念诗是他的绝活,特别是学我朗诵刘禹锡的《乌衣巷》,从语音、神情到姿态都惟妙惟肖。“观看”他高超的模仿秀,我心情好时是一大乐事,心情坏时是一大难堪。顺便说一下,我们家乡“野草花”的“花”念“fā”,“夕阳斜”的“斜”念“xiá”,“百姓家”的“家”念“gā”。
方音招来模仿还只是大学生活的调料,问题是它严重影响我的学习成绩,而且还可能影响工作分配。我们学校过去十分强调师范特性,中文系要求学生“一手漂亮字,一口标准话”,因而对学习普通话十分重视。大学二年级,教我语音课的朱道明老师,课中常点同学们起来念一段话。一次点到了我,我让旁边的同学小声念,我跟着他模仿如何发音。朱老师以为我身旁的同学在聊天,告诫他“不要讲话”,同学一停止讲话,我马上就不能“说话”——我不能也不敢用乡音朗读。
最大的麻烦是教学实习。我实习的学校是武汉第十四中,一想到要给武汉孩子上课我就发怵。我与班里的美男子邓衍明分在初中班,班主任王迎跃是一位教数学的美女,邓衍明、我和班主任三人同岁。邓老兄是一位撩妹高手,嘴巴说的比脸蛋长的更要迷人,不到两周就把自己的指导老师,成功地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这小子可把我害惨了,王老师很快完成了角色转换——对他非常“亲密”,对我只是“客气”。
更要命的是班里的孩子不懂假装“客气”。我第一课是讲《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开口就把课文标题中“永垂”的“永”念成了“rěn”,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在同学们眼中可能已经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土得掉渣的滑稽小丑。过去在老家时我擅长表达,在武汉当老师简直不敢张口,我一张口同学们就挤眉弄眼地笑。本来我备课非常认真,但由于独特的普通话无法上课。第三天就有一位学生家长投诉,她向我的语文指导老师声明:“如果还是这个小戴老师上课,我家小孩明天就不来上学,我女儿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实习结束,其他同学都得的是“优秀”“良好”,只有我一个人只得了个“合格”。
这次实习得分高低并不重要,对我真正的打击是留下了阴影,使我对自己的“普通话”失去自信,研究生毕业后走上讲台仍然紧张。
果不其然,原先在什么地方摔倒,还会在什么地方跌跤。回母校一登教学讲台就放了哑炮,第一次课后学生就要求换人,理由仍和大学实习一样——听不懂。这才发觉问题十分严重,我可能一辈子与讲台无缘,我不能吃教书这碗饭了。普通话讲得不好,我曾被领导传去谈话。领导考虑把我调离教学岗位,决定让我去“搞行政”。当时把我给逼着急了,我跟领导当面顶了起来:“我的普通话不好,你怎么能听懂了我的话呢?”
生存的严酷性逼迫我学习普通话,那时候录音机还不普及,我买了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时常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其中“阅读和欣赏”节目特别重视,每次提前将原文标上拼音,先自己反复诵读,再跟着电台来正音,一两年下来练就了这口非驴非马的“麻普”。从此就很少听到同学们抱怨“听不懂”了,我的课堂上还常能收获掌声和笑声,再过几年我的课堂便“一座难求”。
2018年初,我十多年前录制的“走近大诗人”课程,超星截取其中一些短视频传到“抖音”上,有的短视频当日点击量迅速突破2000万次,点赞150多万人次。我的教学和“麻普”出乎意料地受人欢迎。随着我越来越多的讲课视频传到网上,我被南北网友接受的程度也越来越高。我的很多“段子”到处流传,我的“麻普”不断上热搜。
可见,我的“麻普”就像中国许多戏文,它是我教学生涯中的一出悲喜剧:开头是劫难的连环套,结尾则是典型的“大团圆”。
我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讲普通话的普通老师,也一直十分享受做一个普通老师。
在窗明几净的书斋,泡上一壶好茶,摊开一本好书,一个人细品乌龙静读书,就是我的人间至乐。要是又能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再把自己读后的所思所感写成文章,还能与两三知己切磋分享,那更是让我进入了人间天堂,就像庄子所说的那样,“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因为本人就是湖北麻城人,麻城与武汉的气候风俗十分相近,从西南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我便要求回到武汉工作,原本分配在今天的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教中国文学史,华师母校的丁成泉老师要求改派,这样我才改分到母校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这让我有一种双重“回家”的感觉——既回到了母校,又回到了家乡。在自己所在的古代文学学科,我当了二十多年学科带头人,学科里无论是我的老师兄长,还是我的学生晚辈,无一不比我才高学富,无一不是谦谦君子,无一不支持我的工作,我也公平友善地对待每位同仁,几十年来我无日不生活在友爱温暖之中。学科里的谭邦和兄,我们在大学四年同学,后来三十多年又在同一个教研室共事,三四十年来没有闹过矛盾,工作和生活上相互扶持,直到今天仍旧天天保持“热线联系”。古典文献学学科张三夕兄,虽然我们相交只有十几年,但我们的交情酷似酽酒,时间越久远情味便越醇厚,大家常在一起侃学问论时政聊人生,古人所谓“友于兄弟”恐怕也达不到这种境界。我对同学科的所有同仁都终生感恩。
原打算在武汉汤逊湖边买套房子,退休后在那里读书、写作、休闲,读自己想读而未读的好书,重温自己虽读而未精的经典,完成自己动笔而尚未煞笔的著作,顺便也翻译一点自己酷爱的英文随笔小品,当然更要玩转自己想玩而未玩的国家和景点。尽管头上青丝早已成雪,可我自觉身体还比较健康,记忆力也和年轻时没有什么两样,至今比有些研究生的记性还好,抢记可能比他们还快,记忆时间也可能比他们还长。要是能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我觉得自己的后半生一定更为惬意;要是能够高度自律,退休以后自己或许更有成就。
近十年来,我的文化随笔和社会评论虽然拥有许多读者,2012年还被网易评为“十大博客名家”,但它的读者范围毕竟只限于小众。三年前我的教学视频在网上广泛传播,互联网把我推到了大众面前,使我这个书斋里的书生成了“公众人物”,给我带来社会声誉的同时,也给我带来许多烦恼。最大的烦恼就是不得安宁,各种媒体采访,各种团体邀约,各种社会活动,有些无法拒绝和逃避,不仅完全打乱了我日常的作息习惯,有些活动我还不得不“勉为其难”,做一些我既不善也不愿的事情。
一是打乱了自己的工作节奏,二是没有多少整块时间读书,眼见“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我的生命就在这种庸庸碌碌中耗费掉了。这种外出应酬,近几年我从很不习惯到十分恐慌,希望生活尽快回归常态。
2019年9月9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采访我的报道,文章的标题就是用我的原话——《戴建业:一个人不能红得太久》。在这次采访中我对记者说:“一个人不能红得太久,太久可能就毁了。任何人要是一直在聚光灯下,什么事也干不成。”
红久了人就容易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在聚光灯下久了容易烦躁和浮躁,根本无法进行深入思考。我曾在“今日头条”的微访谈中说过,“铁因冷却而变硬,人被冷落才清醒。越是不被人关注,越是容易深入思考,被社会冷落的人,也许是最有深度的人”。被后人珍视的那些学术成果,通常出自那些生前被人忽视的作者之手。
元好问称道陶渊明“豪华落尽见真淳”,俗话也说“平平淡淡才是真”,高名盛誉是一个人脸上的脂粉,洗去了这些脂粉才能露出真容。被人们“相忘于江湖”才是人生的常态,被社会过分关注是生活的变态。我希望洗去脸上的妆容,尽早回归从前的生活形态——读自己想读的书,说自己想说的话,干自己想*事。
到那一天,我的衣着还像从前那样不衫不履,写作还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议论还是像从前那样尖锐犀利……到那一天,我就没有“长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我就更有底气对大家说,“我是戴建业”!
2020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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