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晚,聚会嘉宾代表在浙江乌镇敲响“中国互联网30年纪念钟”。
今年4月20日,方兴东在乌镇召开的中国互联网30年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2009年,红袖添香举行十周年文学盛典。
这是4月20日的乌镇。乘上一辆网约车,车窗外不时掠过外卖配送员的身影,路边茶饮店新出了与人气IP的联名款,年轻人排成长队,用手机扫码支付;经过高大的“西栅历史街区”牌坊,可见毗邻而居的“乌镇国际戏剧节”和“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广告牌,许多等候进入景区的游客身穿汉服,头戴新晋网红款“簪花围”发饰,安静地刷着视频,或者飞快地打字聊天。
这样的街头即景,在今天是如此司空见惯,而它们都与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密不可分。1994年4月20日,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此后30年,它为中国经济发展注入了巨大推动力,同时深刻影响了社会形态,改变了十几亿人的生活习惯、就业方式、思维模式。
今年4月20日,一群中国互联网的推动者、参与者、观察者相聚乌镇,共同纪念这一标志性的时刻,南都记者亦在现场见证。本文以他们的口述为线,回顾30年来中国互联网的发展脉络,洞见它的未来趋势和无尽潜能。
诞生
精英传薪者的辉煌创业潮
上周末,从国家主管部门到企业家群体、相关从业者,纷纷发声、聚会,纪念“中国互联网30周年”这个难忘的历史时刻。
1994年4月20日,一条64K的国际专线在北京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2号楼开通,与国际互联网接轨,运行TCP/IP协议,能够使用当时互联网上的所有功能。中国由此被承认为第77个接入国际互联网的国家。
在这标志性的一刻到来前,我们在互联网的大门前徘徊良久。1987年9月20日,第一封从中国本土成功发出的电子邮件——“越过长城,走向世界”,其实是借用德国与意大利的互联网路由节点发送的。改变这一局面的历史人物中,一个关键角色值得铭记:中国科学院时任副院长胡启恒。1994年4月初,她代表中方向美国主管互联网的机构重申了接入国际互联网的要求,双方最终达成共识,全功能互联网才在中国落地。
这个成果,曾被国家统计局《关于1994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统计公报》列为当年的“主要科技成果”之一。1995年5月17日,原邮电部正式向国内社会开放计算机互联网接入服务,只需缴纳一笔费用,填写一张表格,就可以登上互联网。但在当时,这与普通民众的认知尚有距离。
率先捕捉到个中机遇者,大都与国内通信行业有关,或者有过赴海外留学、参观的经历。
林军在中国互联网企业发展史著作《沸腾十五年》中,记录了早期创业者们的“触网”过程:丁磊从电子科技大学通信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宁波电信局,1995年,他在技术爱好者的交流圈中得知“广州发展快”,决心成为全单位第一个主动提出辞职的大学生,南下自谋发展;同样在1995年,杭州电子工业学院英语教师马云,受托作为翻译前往美国,在西雅图体验到了互联网,回国后不久便离开学校,成立了电脑服务公司。
那年深秋,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博士张朝阳也回到北京,担任一家美国网络公司在中国的首席代表。次年下半年,他拿到了一笔“天使投资”,开始自己创业,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尼葛洛庞帝是其投资人之一。而这位未来学家,很快凭借《Being Digital》一书(中文版书名被胡泳翻译为《数字化生存》),获封中国的“数字化教父”,深刻影响、启迪了一代人。
1996年,北京中关村出现了一块巨型广告牌,上面的问号十分醒目:“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参考答案以一行小字写在旁边:“向北一千五百米。”这是中国第一家互联网公司瀛海威用于网络科普的场地,可以提供免费的上网服务。从那时起,中关村一带就成为中国互联网公司的聚集地,不远处的清华大学,一群在读学生已然参与其中。
清华计算机系1996级本科生许朝军,对此有过一句形象的说法:“恰好这个地方下雨,恰好你在这个地方,你肯定会被淋湿的。”当时住在他隔壁宿舍的王小川回忆,全级156名计算机专业学生中,半数学生翘课去外边实习,以至于老师当场震怒的情况并不鲜见,但新锐的计算机系能够包容这种现象,对学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朝军后来的履历包括人人网(原校内网)负责人、盛大在线首席运营官、点点网和语音应用啪啪创始人兼CEO等;王小川曾任搜狗CEO、搜狐高级副总裁兼CTO,开发了搜狗输入法等“国民级应用”,现为百川智能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这些都是后话。
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互联网行业的绝对高光属于门户。丁磊创办的网易,率先推出了免费个人主页、免费电子邮箱等服务,大受网友欢迎;张朝阳成立的搜狐,不仅是国内第一家引入VC(风险投资)的企业,还积极图谋到美国上市,对同行起到了示范作用。与两者同时崛起的另一大综合门户网站,是由北京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毕业生王志东领导的新浪。
一些日后如雷贯耳的互联网企业,也在此时登上历史舞台。
1998年11月,本科毕业5年后的马化腾离开寻呼行业龙头公司润迅,在深圳创办腾讯,次年推出了中国第一款即时通讯工具OICQ(后改名QQ);1999年,马云建立的B2B网站阿里巴巴开始运作,“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是其创业愿景;同一年,复旦大学高材生陈天桥在上海建立了盛大,以虚拟社区开局,日后凭借网络游戏《传奇》成为中国首富。
新世纪到来之前,京东、携程、当当网、3721、8848、联众等知名企业已经呱呱坠地。百度成立稍晚,但创始人李彦宏是从美国硅谷回国的专家,决定创业时已手握搜索引擎方面的先进技术,很快推动了搜索引擎在国内的普及。
这是中国互联网发展的第一次高峰,网民的数量也在短短几年里实现了指数级飞跃,由1994年的8万人左右,增长到了2000年底的2250万人。
互联网逐渐被公认为未来的发展方向,这让Windows时代风光无限的软件技术精英们,也开始产生“落伍”的焦虑。2001年7月,时任北京金山软件股份有限公司总裁的雷军下达命令,要求公司的“反病毒研发小组”针对网络病毒“CAM先生”研发免费的*毒工具。金山员工只用了5天时间,就成功完成任务,消除了这号病毒在国内的影响。两周之后,金山趁势推出了新版“金山毒霸”*毒软件,将其定义为网络时代的防毒工具。
十年后,雷军“归零”重新创业的小米公司发布第一款手机,迎上了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浪潮。当年在他手下编写那款*毒程序的年轻人陈睿,现在是哔哩哔哩董事长兼CEO。
普及
理想主义青年的激扬时代
1999年7月13日,美国纳斯达克股票市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代码“CHINA”。这支股票背后是中国第一家海外上市的互联网企业中华网,自挂牌交易以来,股价多次抬升。次年,纳斯达克市场崩盘,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但中国三大门户新浪、网易、搜狐,仍相继完成赴美上市,其创始人身家飙升。
美国互联网的寒冬殃及全世界,也使得国内刚刚冒头的互联网创业热潮遇冷。但ADSL宽带技术的商用、移动梦网以及电信增值业务(SP)模式的出现,加之网络游戏和电子商务的爆发等,又为当时的中国互联网注入了暖意。2003年底,低谷期逐渐结束,并逆势出现了第二个发展高峰期。
如果说科学家和“理工男”们,曾为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开疆拓土,那么后来文化人的批量上网,则给中文网络增添了人文的亮色。
1999年,天涯虚拟社区建立。最初,它只是地方门户网站“海南在线”的一个股票论坛,但很快,杂谈、众评、文学等栏目也如火如荼地办了起来,涌现了诸多“大神”。同一年,22岁的孙鹏也受时代风潮影响,搭建了一个名为“世纪青年”的网站,并将其中的文学专区定名为“红袖添香”,提供个人专栏、讨论区、聊天室等功能。
今年4月20日,孙鹏向南都记者回忆,当时网络社区是新生事物,大家都渴望参与,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写作爱好者,愿意在一个公开平台上展示自己的作品、与同好交流。因此,红袖添香在运行之初,就聚集了众多铁杆网友,社区氛围活跃。
与新浪这样的综合门户不同,世纪之交的红袖添香维持着“小而美”的形态,用孙鹏的话说,几乎不需要运营成本。他自己在北京另有一份全职工作,网站的服务器由电信公司赞助,网页代码出自合伙人之手,日常管理是网友负责,每个人都不领工资。
“如今追忆那时候,真的是一段快乐时光。”孙鹏感慨,那时的互联网,就像处于“青春期”一样,充满理想主义,“我们光是编辑就有100多人,都是‘义务劳动’;想做编辑,要通过严格的考核,遵守网站的管理规定,各司其职,如果临时有事还得请假……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充满热情。”时隔20多年,孙鹏还记得,有的网友一年能审阅超过1万篇稿件,逐一完成校对,并加以点评;有个“元老级”论坛管理,现实身份是环卫局局长,升迁之后还肩负着网站的管理工作。
“互联网给人提供了一个做梦的空间。”孙鹏向南都记者回忆,这是他在千禧世代初接受采访时说过的话。
2002年,清华大学博士生方兴东第一次听说国外的Blogger(网络日志),激动不已。当时,他写了两篇声讨微软公司“知识霸权”的网文,发表在多个门户网站,结果都被“雪藏”——毕竟在当时,微软是好几个门户网站的广告大客户。而Blogger在他看来,可以让每个网友自己写、自己发,不用再受平台编辑“掣肘”。很快,方兴东就请人写了代码,将这种网站形式引进中国,并选取了“博客”这两个汉字。
博客的出现,点燃了中国网友的书写热情。据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统计数据,中国互联网用户写博客的比例,一度高达19.1%。方兴东在2004年的博士毕业论文中,借用开放源代码领域的“大教堂”和“大集市”两个概念,描述了博客所引发的信息传播范式变革。“大集市”模式下,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传播,人人都是信息的生产者。
后来,方兴东成了公认的“中国博客之父”。今年4月20日,他对南都记者谈起这段创业故事,感慨于这个高度契合自身旨趣的应用,在中国互联网上释放了远比它在海外更大的活力和影响力。
几乎与方兴东的“博客中国”同时,留法归来的王微创办了面向“草根”的视频分享网站土豆网,提出“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导演”,“芙蓉姐姐”顺势走红;美国加州大学物理学博士杨勃(网名“阿北”),做了读书音乐分享网站豆瓣网,可能是全中国“文青”浓度最高的网络社区。
2005年6月底,我国上网用户总数突破1亿;2008年6月底,中国网民数量首次超过美国,以2.53亿的规模跃居世界第一。“5·12”汶川地震救援中,互联网发挥了重要作用,被研究者概括为“Web2.0式的救灾”;2009年8月,新浪微博上线,随即迎来注册用户数的暴增,许多人开始相信“围观改变世界”……网民规模的增加,加之“用户生成内容”(UGC)成为重要潮流,互联网的格局已然完全不同。
中国网络文学早期知名网站中,红袖添香从一个爱好者平台逐步转型为商业化女性言情网站,特别是其一手打造的“都市总裁”网文小说类型风靡至今。2015年,它随盛大文学并入了腾讯阅文集团。
回首曾经的创业经历,方兴东不无可惜地说,当年博客“肯定不是一个好的商业模式”。后来他回归学术界,现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求是特聘教授、乌镇数字文明研究院院长。
天涯社区的现状令人唏嘘。去年4月1日,天涯以“进行技术升级和数据重构”为由开始关停,天涯前员工及网友曾发起“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直播活动,筹得资金158922.61元,但天涯社区称“并未收到该款项”。最新消息是,天涯发出一份公告,计划于今年5月1日前恢复访问。
随着多个知名BBS停服、易主,很多老“网虫”感慨,自己的青春已经“下落不明”。但BBS时代,年轻人“舞文弄墨”“煮酒论史”“后窗”谈影,也产生过影响社会现实的讨论,留下了丰富的文学作品。比如天下霸唱的《鬼吹灯》、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甚至金宇澄的《繁花》等作品,都首发于BBS,在网友的热切关注中逐渐成形。
狂飙
万众创新与数字技术的未来
CNNIC的统计显示,1999年,中国网民最常使用的网络服务是电子邮箱、搜索引擎和软件上传或下载服务;上网的主要目的中,获取各方面的信息最高,占比57.95%;其次是学习计算机等新技术,占比12.10%;休闲娱乐仅排第三,为9.75%。
随着通信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技术的进步,中国人使用互联网的门槛不断降低,特别是智能手机的快速发展,促使网络进一步向大众普及,并从城市向乡村扩散。2012年6月底,我国使用手机上网的网民规模首次超过台式电脑用户,也是在这一年,基于手机的腾讯微信掀起了新的社交媒体热潮。2013年,我国网络零售交易额达到1.85万亿元,首次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网络零售市场,这一年也是淘宝网和支付宝问世十周年。当年12月,工信部正式发放4G牌照,标志着我国4G网络开始商用。
移动互联时代,互联网不再是获取信息、沟通交流的媒介,它可以为用户提供多样化的便捷服务,满足方方面面的细分需求,风口遍地,无限可能。2014年,中央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只要找准商机和平台,发现良好的商业模式,普通人也能在互联网上成就“财富神话”。网络红人、带货主播、自媒体博主……多种依托互联网的新职业群体涌现,幕后还有专业MCN公司、营销和运营团队的支持。
互联网越来越变成了我们今天熟悉的样子。以“BAT三巨头”百度、阿里、腾讯为代表的中国互联网企业,市值和规模已跻身全球前列。
但繁荣的另一面,也暴露出了矛盾和隐患。新的互联网应用为抢占市场份额,彼此对打价格战,大肆“烧钱”补贴。依附于互联网超级平台的就业群体,成了“困在系统里的劳动者”……互联网乱象治理,越来越成为社会关心的话题。
2014年全国两会,“维护网络安全”首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
2016年11月,网络安全法出台,对个人信息保护、治理网络诈骗、实施网络实名制等方面作出明确规定。这是我国网络安全领域首部基础性、框架性、综合性法律。
2017年,“个人信息保护”被写入民法总则,其中对个人数据和网络虚拟财产的保护也作出了相关规定。
针对网络谣言和网络暴力,国家层面也不断重拳出击。《关于加快建立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的意见》《关于切实加强网络暴力治理的通知》等相继发布。继“后台实名制”后,“大V前台实名制”开始分批实施。
2020年12月11日,中央政治局会议明确提出,“强化反垄断和防止资本无序扩张”。次年2月,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印发《关于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指南》,预防和制止平台经济领域垄断行为。
从1994年到2022年,全球网民的数量由2023万左右增长到了53亿。2022年,我国网民数量超过10亿,约占全球总数的五分之一。随着5G时代的到来,数字基础设施已经可以支撑我国全民、实时在线。
如今,继“互联网 ”之后,“人工智能 ”成为新的热词。不仅人与人之间实现了超联结,人与物、与机器、与环境,还将实现全面互联。
从ChatGPT到“文生视频”模型Sora,AI技术的发展令人惊喜,而它们仅仅是这一轮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技术浪潮的开始。机器如何代替人?怎样防止AI被滥用?网民是否会沦为被动的消费者?数字时代的互联网治理,成了世界各国共同面临的课题。
今年4月20日,在乌镇召开的中国互联网30年学术研讨会上,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导崔保国说,在数字经济时代,数据要素是第一生产要素,人工智能是第一生产动力。
方兴东认为,站在中国互联网30年的历史节点上,回望初心很重要。他对南都记者谈道:“今天说起互联网,我们似乎天然地认为是一种商业,实际上互联网从1969年发展至今,有很长一段时期没有考虑赚钱,它的发明者和使用者遵循着开放、平等的价值观,希望人类社会变得更好。这恰恰是互联网最宝贵的精神,也是它能产生革命性影响的真正原因。”
他总结道,中国互联网的过去和未来,为人民,更靠人民。无论是互联网的发展、数字时代的国际传播拓展和国家软实力提升,抑或网络时代的治理现代化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打造,网民的力量、人民的力量将是真正决定性的力量。这无疑是中国互联网30年发展最重要的一条经验。
“下一个30年,互联网的使命是带动中国全面融入世界、让世界真正了解中国。”方兴东说,中国互联网需要在开放系统上探索,从“14亿人思维”转到“80亿人思维”,互联网行业则需走出原来的一些迷思,回归互联网精神,以期更多地发挥出互联网真正的价值。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发自浙江乌镇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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