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间的话,或许仍然有一些细节值得我们深究。”
楚明轩道:“不过宋姑姑已然藏得很深了,作为一个一心复仇的亡国遗孤,居然在我曾祖母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她背后的人……恐怕只会藏得更深。何况宋姑姑现在已经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我们只怕很难再往深处查了。”
如柏默默叹了口气,浑身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除了案子就是案子,还一桩赛一桩的沉重,几乎都要影响到她之后好好品尝美食的兴致。
楚明轩似乎看出了她的低落,矜持的太子殿下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低声道:
“一年一度的灯会就要到了啊!”
灯会?如柏被案子忙得晕头转向,她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日子,发现确实又到了京城年轻公子小姐们最喜欢的日子。
在本朝风俗里,春日有踏青,夏末有灯会,都是公子小姐们结伴出行、传出种种风流韵事的好时机。
与别的节日都不同的一点是,所有上街游玩的人都必须盛装打扮,以面具覆脸。
青年男女间若是攀谈两句后互生好感,便可以相约到无人之处,摘了面具,彼此认识。
如柏坐在车厢的一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太子殿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侧脸,认为他也实在不像会跑到灯会上搭讪小姑娘的样子,于是很疑惑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事:“是啊……但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明轩淡淡应道:“我不知道父皇是哪根筋搭错了———上次请安的时候嘱咐我们几个皇族子弟也去参加一下,说是与民同乐。”
楚明轩有点头疼地按了按他仿若刀裁般的鬓角:
“我从小到大长在宫里,几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我印象里人多的场景,只有……祭祖大典。”
他转头问如柏:“灯会上大家一般都做什么?”
其实如柏自己也没去过几次,不过难得有楚明轩不了解而自己还有点儿了解的事……
沈二小姐立刻正襟危坐起来,一副不吝赐教的样子,道:“灯会是青年男女结交的地方,大家可以一起看花灯、吃点心,而且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个礼物,送给当晚和自己共度时间最久的伙伴。”
楚明轩微微皱眉:“你去过几次灯会?”
“两次吧……”
“都把礼物送给过谁?”
不知道怎么的,如柏感觉太子爷脸色不太好看,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送过。”
“为什么?”
“一次去了半个时辰就走了,另一次因为光顾着吃东西,并没有结交任何人……”
楚明轩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如柏不明白他情绪起落的原因,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不一定非要准备什么,到时候身上有什么小物品,赠送一下做个纪念就好———对,我看你腰上老挂着一管箫,你会吹吗?”
楚明轩沉默地看着她……
当今太子“月夜一箫吹断雪”的名声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结果这位沈小姐不知道是生活得过于与世隔绝,还是对消息的接收太有选择性———她居然不知道。
“吹一个听听呗!”如柏说。
楚明轩满脸无奈……她当堂堂太子殿下是卖艺的吗?
事实上楚明轩也几乎从不当着任何人的面表演,他只是会在月光明朗的夜晚坐上东宫的屋脊,在月光下吹上一曲,宫人们只能远远地听到他的箫声。有一次天下大雪,楚明轩披着雪白的大氅在屋顶吹箫,宫人们都在底下屏息听着,渐渐地雪停了,就仿佛老天爷也在凝神听箫、忘了降雪一般。于是这月夜一箫吹断雪的盛名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开来。
之前有无数类似丹阳郡主那样的女孩软磨硬泡地想听楚明轩吹箫,楚明轩从未答应过。
楚明轩刚要拒绝她,就听到小姑娘说:“认识你这么久了,都还一次没听过呢。”
那声音听上去有点可怜巴巴,楚明轩犹豫了一下,把箫从腰上系着的锦带里抽了出来。
“每次见到你,你都带着它,是从不离身吗?”如柏看到那管白玉一样的箫,随口问。
“对,和我的佩剑一起。”楚明轩笑了一下,他笑意很浅,像是层层冰封下的湖面荡起了很小的一丝涟漪,“一箫一剑走天涯。”
如柏抱起手臂:“喂,难道你也是那种‘只恨生在帝王家’、一心只向往自由的悲情种子?这故事可太老了啊。”
楚明轩摇了摇头。
“你不渴望自由吗?”如柏有点失望地问。
“渴望……”
楚明轩透过马车的车窗望向外面的天地,彼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巨大的影子投向远处古老的城墙,映得这江山一片温暖的绒红。
“但是我有我的...
如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他:“什么心愿?”
楚明轩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低头擦了擦箫管:“真的要说吗?那可能是个更老的故事。”
窗外暖红色的光芒漫到他的眼睛里,让一向清冷的他看上去莫名地多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夕阳西下里,楚明轩低声说:“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如柏沉默了下来。
楚明轩把箫举到了唇边。
在无边的风声里,在城外的小贩们收摊回家时遥远的吆喝声里,楚明轩的箫声响了起来。
如柏很难形容那箫声给她的感觉。
有一点清冷,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孤傲。
就像楚明轩展现给大家的样子。
然而那箫声并不是冷寂到底的,它尾音呜咽含混,像是藏了很多很多博大的温柔。
如果楚明轩在灯会上对见到的女孩吹一下他的箫的话……他根本就不用学任何搭讪的技巧。
没有任何女孩会拒绝这样的箫声,以及能吹出这样箫声的男人吧?
如柏欣慰地叹了口气……随即心里便涌上了一点酸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一想到楚明轩对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拿出他的箫……她的心似乎就有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然后泛出酸涩的汁液来。
这是什么道理?如柏很疑惑地想。
一曲终了,如柏呆呆地没吭声。
楚明轩把箫收回锦袋里,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他们已经到了距离沈府不远的地方,如柏已经该下车了。
她捧着脸默默地思索了片刻。
她在想,如果楚明轩真的需要一个太子妃的话……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美貌的、温婉的、贤淑的、精通琴棋书画的……
反正不是自己这个样子的。
有那么一瞬间如柏想———如果我是南宫晴就好了。
然而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讲给楚明轩听,只是非常夸张地给楚明轩补了一个热烈的鼓掌,然后热情而由衷地夸奖了他:
“吹得好,以后等你娶了太子妃,可一定要多吹给她听啊!”
说完如柏就仓惶地逃下了车,当然,有出息的沈二小姐输人不输阵,依旧走得欢天喜地气势磅礴。
楚明轩放下车窗的帘子,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弯弯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应该已经听到了。”他在心里安静地对如柏做出了回答。
如柏回到沈府时,已近黄昏,她刚一踏进府门,就有下人提醒她:“二小姐可回来啦,有你的信。”
如柏疑惑地接过信封,只见上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挑战书。
这封信如八股文一般清晰明了———简而言之,就是来信的人说自己听闻过沈如柏神探的名头,但非常不服气,希望和她进行一番推理上的比试。约她七月十五,也就是灯会那天,在十一街尽头的石狮子旁相见,一较高下。
一看就是小孩子写的,这封信的纸竟然是从私塾的作业里撕下来的,有半页还抄着?论语?。
“随他去吧。”如柏心情疲惫地挥挥手,打了个哈欠,“我去灯会上还有别的事要干呢,谁有心情理他这档子事?让他自己等着去吧。”
几日之后,便到了七月十五,京城最盛大的灯会就要在傍晚时分开始。
白天的时间里,如柏上街给自己和南宫晴订了两副一模一样的面具,全都是木质的,又轻又薄,外面以白漆相覆,由手艺极巧的艺人用墨笔细细勾勒了栩栩如生的眉眼,两道卧蚕眉间,还用朱笔点了一朵嫣红的梅花。
取面具的时候,如柏又看到隔壁裁缝店新上的一批披纱颇为好看,忍不住又进去给自己和南宫晴一人买了一件。
裁缝店的老板认识她,当即拿了一件天水青的给她———但凡对沈二小姐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她对别的颜色一概没什么感觉,只偏爱一身天水青。
如柏另给南宫晴挑了一件茱萸粉的,和裁缝店的老板稍稍叙了叙闲话之后,便拎着大包小包赶往了南宫晴府上。
南宫小姐一直对去灯会这件事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跟着如柏一起梳妆打扮———她们一起梳了当今仕女小姐间最流行的灵蛇发髻,一起穿了当今仕女小姐间最流行的月白襦裙。
“我们两个这样戴上面具出门,别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南宫晴看了眼铜镜,低声咕哝道。
“披纱一披,我们不就有区别了?”
如柏把茱萸粉的递给她,自己披上了天水青的那件,打量着南宫晴:
“唉,茱萸粉这样的颜色确实是你这样有大家闺秀气质的人才能衬得起来,别人一穿都显得俗气。”
南宫晴瞪她一眼:“那你是什么?田间老农吗?”
两人收拾完毕,斗着嘴出了南宫府,一起直奔十一街而去。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处民居,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倒挂在屋檐之下。
他们沉默地目送着两个小姑娘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随后,一个人压低声音对另一个道:“传出去……穿青色衣服的是沈如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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