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爷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满院子的鸡飞狗跳。不知道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他,心里头会作何感想。
他抬起眼,瞅了瞅两个正撕扯着的大侄子。
老二衣衫不整半歪在地上,一只手拽着老大的衣角,一只手搂紧他的大腿。一张肉扁扁的脸往上仰着,那对八字眉越显耷拉,样子十分滑稽。
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嚷个不停:
不行!你们不能走!你走你老婆也不能走!想得倒美咧,家里老的还在呢,哼!甭想一推六二五!
嚷嚷了一会儿,好像不过瘾,突然又放了高声地喊:
爹诶,娘诶,大哥往死里欺负俺们呀,你们管不管!老婆啊,你跟着我可遭了罪咯……
我姥爷又恼又尴尬,气得浑身的毛孔都在冒烟。偏偏打又打不得,挣又挣不脱,急出来一头一头的汗。
抬眼又瞅见爹妈颠颠地,跟俩陀螺似的从屋里跑出来,又是拉扯又是骂,急得满地打转,可也无济于事。
姥爷心里一阵愧疚,深觉自己太不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闹成这样让爹妈着急上火。原本打定了要接老婆女儿去省城的主意,变成了火上烤的冰疙瘩,滴滴答答的化成了一滩水。
那边厢,二姥姥正很默契地跟丈夫打配合。一会儿冷嘲热讽,一会儿指桑骂槐。
口口声声是她阻止了大哥纳妾,才有了嫂子的好日子。结果嫂子恩将仇报,把公婆撇下自己跑出去享清福。
姥姥被二姥姥怼成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也说不出,大颗的泪珠子劈里啪啦地顺着脸往下滚。看见娘哭了,几个女儿也拉着拽着哭成一片。
彼时二姥爷的几个儿子,也逐渐长起来了。除了风流传闻里疑似不是亲生的老大,其他几个娃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见自己的爹妈跟大伯闹起来了,这几个不省油的灯立马全冲了出来,跑到哭唧唧的堂姐妹们跟前去凑热闹。
有扒着眼皮做鬼脸的,有往地上啐唾沫的,还有跳着脚拱火的,真叫一个八仙过海,好不热闹!
看着这一水的混小子们,二姥爷心里比狗熊啃了蜂窝都美。
“到底是儿子好啊!有儿子就是硬气啊!”
有爹妈默许,二姥爷的几个儿子越发打了鸡血似的,一个赛一个地卖力。
我姥姥这边呢,老大斯文老二软糯,老五年纪尚小还辨不出性情,老三老四却天生反骨,野马似的羁绊不住,那火腾腾的性子,全无爹娘的影子。
这俩姑娘相互使了个眼色,趁我姥姥一个不留神,扔砖头似的飞了出去。
二位姑娘来至阵前,袖子一撸,露出4只小细胳膊,一蹦三尺高地就跟堂兄弟们干上了。别看这俩人都又瘦又小,但那副啥啥都不怵的派头,气场顿时就两米八。
可俩人到底是姥姥的亲闺女,骂街的话一句也说不全。没关系,只要把对方骂过来的叫上一个“才”吼回去,一样火力值爆棚。
“你们才不是东西!你们才混账!你们才嫁不出去!”
2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此言真不虚。
后来这三姑娘四姑娘,再加上渐渐长成的老幺,就成了姥姥这一支里的穆桂英。日后跟堂兄弟打斗时,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尤其我那位小姨妈,胆子壮性子烈,有一回为争地,二堂兄举着白惨惨的铁镐一镐砸下来,她一双眼死死盯住他,半步都不退。
倒把堂兄骇得摔了个大马趴,哆哆嗦嗦指着她,颤着嗓子问:“你你,你咋不知道躲!”
但神奇的是,发生过那么多的“你死我活”,到了后来,他们反倒又成了热络的一大家子。那些往日的恩怨,恍若一场梦,风一吹就散了,旧梦了无痕……
这大约就是刻在我们每个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吧,所谓一家人,就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
再说回四老爷爷,他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分明。
以前他就说过:“老二这小子,肚子里的坏水全泼给了外人。剩下的真心,倒是全给了老婆孩子。”
这次又是这位沉默寡言却心如明镜的老人,在黎家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笃笃“地敲着烟袋锅子,用他声如洪钟般的大嗓门,慢条斯理地说了话。
“依我看,分家吧,孩子们也早该顶门立户了。”
话音还没落地,院子里的空气就突然停滞了那么一瞬。
二姥爷从地上坐直了身子。二姥姥也顷刻收了声,一双光闪闪的眼,快马一样飞奔到了丈夫脸上。
我姥姥也停住了揩拭眼泪的手。
分家?
这两字,滚雷似的,在每个人的心里碾过,咯楞咯楞地响。
按说分家也不是啥稀罕事。村子里的人家,儿子成家后大都会分开各过各的。过得好与不好,全凭各人的本事和运气。
当然,这里面的龃龉也比比皆是。
首先第一桩,分家怎么分?谁家多了谁家少了,谁家占了谁家的便宜……为这起纷争打破头、兄弟反目老死不相往来的,也不是没有过。
第二桩,则比较隐晦。说起来,全是让一个“比“字给闹腾的。
经常听人说女人好攀比,其实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比如一家的亲兄弟,分家后谁过得好谁过得赖,那可是事关脸面的大事。
我就听姥姥说过,村里一户人家有俩兄弟,分家单过后,哥哥嫉妒弟弟家猪养得比他好,就半夜跑到人家猪圈里去下药。
结果弟弟早就猜着了亲哥的心思,偷偷埋伏了等着他,可巧就逮了个正着。
两个同父同母的大男人,直接就上演了全武行,闹得全村的狗子都在狂吠,四邻八舍全半夜爬起来看热闹。
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这种戏码在分家后的兄弟们里,时不常地就要演上几回。
但如果这家子真遇上了事,那照样又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大约就是亲情的复杂性吧。相爱又相*,可谁也离不了谁。无数的恩恩怨怨,都交由时间去一一抹平。
3黎家族里的长辈,往日也跟姥爷的爹妈提过这事。可二姥爷一听见,就爆竹筒子似的原地就炸。
爹妈那炸完了还不算数,还要乘胜追击。他跑到那些长辈家门口,指桑骂槐地说人家挑家不和。越是看的人多,越是喊得起劲。
这么犯浑了几回,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分家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我姥姥当然也想分开单过。她人能干又不怕累,只要能不受气,那就是神仙般的好日子。
但她怎么敢提?非但她不敢,姥爷这做大哥的,一样不敢。
但不管咋说,四老爷爷这句话,还是让我姥姥心生暖意。这个家里,毕竟还有这个为人正直、心眼不偏的长辈,肯为自己撑一把腰。
姥姥感伤地垂着头,默默等待着小叔子和妯娌再次发作。可万没想到,二姥爷竟然松开大哥,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一边拍打着身上蹭的土,一边哼哼唧唧地走进了自己的厢房。几个骂仗骂嗨了的儿子,也被二姥姥沉着嗓子吼进了屋。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姥爷长叹了一声,愧疚地去搀扶爹妈回屋安顿。
我姥姥赶忙沏了一壶茶,连同一只大号茶盏,一起端放在盘子里,打发大女儿给四老爷爷送过去。
姥姥心里灰灰的,进省城这事,指定是黄了。她抬眼看向立在四老爷爷身边的大女儿——
个子又长高了些,就是咋这么瘦?脖子细的像根擀面杖。唉,这孩子盼了那么久,要去省城上学堂……这下准伤心坏了。这往后可怎么办呢?
等二姥爷再从屋里出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竟然同意分家了!
条件是,大哥得先出资、出关系供他去省城学着做买卖。而且他要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至于分家嘛,二姥爷瞥了一眼站在窗户跟前的老婆,回头冲着大哥伸出仨手指头:
“三年!三年我立住了根基,咱们就分家!”
我姥爷一听,“嗨”了一声就蹲地上了。这算哪门子条件?这不故意出难题吗?你还不如直说不分家得嘞。
可这一回,二姥爷显然是动了真格的。他比谁都坚定,非分家不可。
姥爷怒道:“不行,我不同意!都跑去省城了,家里老的咋办?谁孝敬老人?“话刚出口,我那方方正正的姥爷,瞬间想明白了。
二姥爷这小算盘打得精啊,这不明摆着是让大哥把大嫂留老家,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抢生意吗?
不单我姥爷明白了,院子里所有的人,哪个瞧不出来?
姥姥的公婆思忖了一会儿,相互使了个眼色。公公干咳了几声,转身往屋里走。婆婆把被孙子碰翻的笸箩捡起来,一边拍打着一边对大儿子说:
“这倒也好,也该让你兄弟学着历历事,你爹也是这个意思。”
她顿了顿,把声音提高了几分又说道:
你和你媳妇也甭担心俺们,你们该咋办咋办。想出去,我和你爹不拦着……都走呗,都走,俺们也帮不上啥忙,诶!人老了碍事咯……
老太太声音里渐渐带上了酸楚,唉声叹气了一回。然后拢了拢头发,颠着一双小脚颤巍巍挪回屋里去了。
4姥爷的心,像被猛抽了一鞭子。他蹲在地上,望着娘瘦小的背影,一股酸水涌进眼眶里。罢了!就这样吧,总不能让爹娘为难!
晚上一家人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二姥爷推说老婆又害了胃疼,压根没露面。
姥姥伺候公婆喝了些粥。姥爷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推下饭碗回了屋。也不点灯,闷闷地坐了半晌,又跑到院子里,点了一根烟。
一轮半圆不圆的月亮,冷冷清清挂在天上。他看见老婆纤弱的身影,在堂屋和灶间来来回回地忙着,又听见兄弟屋里传出几声嬉笑。
姥爷心里,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对老婆的歉意。
接着他又想起娘瘦小的背影,想起兄弟那副泼皮无赖相。那歉意便混杂在懊恼里,像挣脱了线的裤脚边,挽上去又滑下来,好不心烦。
姥爷沉在乱七八糟的心绪里,四老爷爷走近了也没听见。
四老爷爷拍了拍这个厚道的大侄子,掏出腰间的烟袋锅子,拿在手里摩挲着。满脑袋短簇簇的茂盛头发,被月亮照得银针一样立在头皮上,透着股子沉默的倔强。
“老大,听四叔的,带着你媳妇和闺女们去省城!你媳妇不容易啊……”
四老爷爷没让我姥爷插话,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家里的活计,这么些年都是你昌茂叔领着头,费不了啥心思。再说,这不还有我在嘛!赶明儿我跟你昌茂叔说说,让他女人住过来帮着做饭洗衣裳。
你要还不放心,就把二姑娘留下。那孩子性子软和人也细致,别看年纪不大,照顾起老的来,比谁都强嘞。“
四老爷爷这番话,让我姥爷心中那层对老婆的歉意和不落忍,变成了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悄悄落下来,长出了根。
就这么着,我姥爷听从了四老爷爷的话,怀着对爹娘的愧疚,带上我姥姥和女儿们,离开老家搬去了省城。
二姥爷也带着儿子们,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我二姥姥昂首阔步地迈出了黎家的大门。
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得意洋洋的二姥爷绝不会想到,他这么一个混不吝,竟然会在省城被别人下套,栽了那么大一个坑。
那次遭遇,也令他对死心塌地狂爱着的老婆,刮目相看!
后续,且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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