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春,辽宁省法库县叶茂台辽墓群发现一座辽代砖墓,墓内出土一架小木作“小帐”式建筑的棺室,内东西横置宽大的石棺一具,棺室内东西壁悬挂山水和花鸟主题的画作各一幅,此外还出土一副漆木的双陆棋盘,其上散乱堆放着30枚棋子,另有2颗木制的骰子(《法库叶茂台辽墓纪略》,《文物》1975年第12期)。山水图后来被定名为《深山会棋图》。
该画青绿设色,主要表现一士人策杖而行,身后跟随二童仆,一仆携琴,另一仆则肩扛巨大的葫芦,暗示道教的“壶中天”;主仆三人正走向山洞洞门,门后高山耸立,山后却别有天地,象征道教中的“洞天”;“洞天”内则琼楼玉宇,二仙人正在弈棋。
此类画作,无款无印,是专于墓葬的使用而创作,喻示死者能够仙化,从而进入人所仰慕的神仙世界。此画是中国古代“洞天”和“仙弈”等思想观念的体现。
《深山会棋图》(局部)。
撰文|谈晟广
稽谟玄神,围棋是也
弈,许慎《说文解字》: “弈,围棋也。从升,亦声。”《汉书·陈遵》: “祖父遂 ,字长子,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颜师古注:“博,六博;弈,围碁也。”《论语·阳货》有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源自“六博”;“弈”则大多指“围棋”,后来“博弈”一词逐渐泛指棋戏,并引申为斗争或竞争性质的现象。
弈棋的历史在中国起源很早,《史记·殷本纪》就记道:“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视君不如弈棋”,等等。
古人所玩之棋,有围棋、六博、弹棋、 樗蒲、 双陆等不同种类,均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棋盘即是浓缩的宇宙模型,棋局则象征千变万化的人生。《敦煌棋经》曰:“棋子圆以法天, 棋局方以类地。”东汉班固(32-92)《弈旨》论述了围棋的象征性:“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黑白棋子代表阴阳,棋盘即代表宇宙,棋局的千变万化正如同世间万物的变化。又曰,“纰专知柔,阴阳代至,施之养性,彭祖气也。”将之与长生不死的神仙“彭祖”相关联。
而在《汉书·五行志》中所记西汉哀帝(公元前 25-前1年在位)时民间发生的一场与西王母相关的宗教运动,博具是当时祭祀仪式中所用通神之物:“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惊走,持槁或棷一枚,传相付与,曰行诏筹。 道中相过逢多至千数,或被发徒践,或夜折关,或逾墙入,或乘车骑奔驰,以置驿传行,经历郡国二十六,至京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仟佰,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六博棋具作为浓缩的宇宙象征,基本的象征性母题是上面刻有所谓“TLV”形图案,亦成为汉代铜镜背面的主要装饰纹样之一。西汉博局纹镜的铭文即有诸多体现神仙信仰观念的铭文。在东汉应劭(约 153-196)所撰之《风俗通义》中,甚至出现了汉武帝与仙人下棋的描写:“武帝与仙人对博,棋没石中,马蹄迹处,于今尚存。”东汉王粲( 177-217)更在《围棋赋》中阐述其仙道相通的思想:“清灵体道,稽谟玄神,围棋是也。”由此可知,至迟在东汉时期,棋戏的象征性观念已经与神仙信仰对接。
仙人对弈,山中棋局
被植入神仙方术的内容与思想之后,弈棋成为道教炼养的方式之一,如南朝上清派茅山宗创始人陶弘景就“善琴棋、工草隶”(《南史·陶弘景传》)。曹植《仙人篇》:“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南朝齐陆瑜《仙人揽六箸篇》曰:“九仙会欢赏,六箸且娱神。”梁武帝萧衍《围棋赋》称:“围奁象天,方局法地。枰则广羊文犀,子则白瑶玄玉。”
南朝陈张正见《神仙篇》云:“已见玉女笑投壶,复睹仙童欣六博。”在这些文学性的描述中,棋戏成为生活在仙界的仙人最具代表的标志性娱乐项目。也就是说,神仙思想与弈棋结合,产生了“仙弈”观念,并成为当时及后世的传奇故事中经常运用的母题。如南朝宋刘敬叔《异苑》记有人乘马山行,观二老翁相对樗蒲,俄顷马鞭已烂,鞍骸枯朽,回家后无复亲属,一恸而绝的故事。特别是在南朝梁任昉(460-508)《述异记》的演绎下, 王质在石室山观棋“俄顷烂柯”的传说成为后世无数咏仙、 咏棋诗文最著名的出典:“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唐人《梨轩曼衍》称:“围棋初非人间之事……乃仙家养性乐道之具。”又唐傅梦求《围棋赋》 曰:“待隐之园,神仙所都,世隔两尘,维以逍遥云尔”。在唐宋元道教发展历程中,又通过在各种传奇故事中不断植入“仙弈”题材,如:徐铉《稽神录》记婺源公山二洞“二道士对棋”,《太平广记》中的“薛尊师”“黄尊师”,《夷坚志》中的樵民观二人对弈故事,等等,宣传各种神仙真实存在、人可遇仙、人可成仙的观念。南宋道士陈葆光撰《三洞群仙录》,就收集了很多仙弈故事,如弈仙张辞、冯俊在洞中遇到的道士、婺源公山洞中道士、王积薪在蜀山遇到的姑妇、尸解成仙的颜真卿等。而后世很多棋谱的名字,或采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之意,如《玄玄棋经》《通玄集》《幽玄集》《清远集》等; 或与仙隐挂钩,如《竹苑仙棋图》《石室仙机》《仙机武库》《忘忧清乐集》《坐隐弈谱》《秋仙遗谱》《秋仙汇选》等,由此古代中国形成了将弈棋与神仙紧密联系在一起根深蒂固的“仙弈”观念。
从绘画史的角度考察,据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 记载当时存世的画目可知:晋明帝(司马绍)《瀛洲神仙图》;东晋顾恺之《列仙图》、《樗蒲会图》;南朝宋袁蒨《博弈图》;谢稚《游仙图》;史文敬《黄帝升仙图》;蔡斌《游仙图》; 南朝梁张僧繇《摩衲仙人像》,等等。这说明,在隋朝以前,“神仙”以及“弈棋”题材就已经普遍流行,并直接影响了唐、宋画家艺术创作的题材选择。尽管我们如今已经无法得知上述关乎神仙题材画作的具体面目,但仍可通过一些考古发现和遗存的壁画来窥见,如:新疆阿斯塔纳唐代墓葬出土的绢画《弈棋仕女图》和甘肃安西榆林窟第 30 窟五代“维摩变”壁画中出现“弈棋”画面。
宋徽宗(1100-1126年在位)时期官修的《宣和画谱》,将“道释门”列为第一,入列的画家,在善画神仙、佛像的同时,很多都留下了弈棋主题画作的记录,如晚唐孙位有四《皓弈棋图》和《围棋图》,五代陆晃有《三仙围棋图》,五代王齐翰有《围棋图》,五代画家支仲元有《四皓围棋图》《围棋图》《会棋图》《松下奕棋图》《林石棋会图》和《棋会图》等。有些“人物门”的画家,如唐周昉,亦多有道释题材,如《五星真形图》、《行化老君像》等,他也留下了弈棋类画题的作品《围棋绣女图》。五代画家周文矩,从北宋御府所藏的 76 幅作品画题来看,他亦擅长道释题材,如:“《天蓬像》一、《北斗像》一、《许仙岩遇仙图》三、《会仙图》一、《佛因地图》一、《神仙事迹图》二……”另外则有《明皇会棋图》等,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重屏会棋图》亦在他的名下。工画道释人物的石恪,亦有《四皓围棋图》等弈棋题材画作。
《宣和画谱》上述记载中的这些作品表明,大量存在的“弈棋”画与“道释画”紧密联系在一起,故而我们可以确知,至少在北宋,擅画道释(即道教、佛教绘画)的画家,大多画有“弈棋”主题的画作,这就表明,“弈棋”与“神仙”联系在一起的“仙弈”观念,在图像上同样有所呈现。尽管《宣和画谱》中记载的“道释门”以及其他画家画的仙人、弈棋类画作已不可见,但叶茂台辽墓出土的佚名《深山会棋图》,实则表现的就是仙奕图像,为我们了解宋、辽时期道教观念的图像建构,提供了十分珍贵的参考实物。
明代伪托洪武帝时升仙的传奇人物冷谦之名绘制的《蓬莱仙弈图》。
世情冷暖,执子黑白
在元代道教的发展历史进程中,“仙弈”意象得到进一步的强化。由元代著名文人虞集作序、严德甫和晏天章合编的《玄玄棋经》,于至正(1341-1370)初年刊印。虞集在序中说:“盖其学之通玄,可以拟诸老子众妙之门, 扬雄大易之准, 且其为数,出没变化, 深不可测。”故此棋经又名《玄玄集》,以《道德经》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用来比喻棋图着法精妙,并将棋理与道教关联,其中一首托名吕公(洞宾) 的《悟棋歌》,借弈论丹,阐述了内丹心性学与身体观:“秘密洞玄空造化,谁知局前生死变……真铅真汞藏龙窟,返命丹砂隐帝宫。分明认取长生路,莫将南北配西东。综喜得到无争地,我与凡夫幸不同。真铅真汞藏龙窟,返命丹砂隐帝宫。”
“仙弈”等道教神仙意象,原先赖于道教神仙传、诗文咏唱、传奇小说、图像等广泛流传,而到了元明时代,则又有了新的传播方式,即杂剧。众所周知,元明时代, 杂剧繁荣发展, 而神仙剧无疑在杂剧中占有较大比重,其中“仙弈”又成为十分常见的神仙剧剧情。如著名杂剧家马致远(约 1250-1321以后)在《马丹阳三度任风子》 中描写了神仙马丹阳度化屠夫任风子的故事, 第三折中就唱道:“【二煞】一来我女色再不贪,二来香醪再不吃。堆金积玉成何济,人生一世都爱,谁为三般事不迷? 世跳出红尘内,我则寻泛游搓天浪,下烂斧柯仙棋。”葛洪《神仙传》中的卫叔卿,成为明人徐阳辉杂剧《有情痴》中的“蓬莱仙客”:“【耍孩儿】[末]则这世情冷暖多翻覆,耍一会赢输棋局。东家笑罢到西家哭,昨宵趋奉今朝辱。从来富贵人求合,自古贫穷亲不睦,又何必伤时俗?参不透流干贾涕,觑破了笑倒平足。”因为与道教相关的“仙弈”意象十分流行,可谓妇孺皆知,最能引发观众对神仙的向往和共鸣,于是杂剧中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的“仙弈”剧情,便被直接搬到了寺观壁画之中,正如山西洪洞水神庙明应王殿杂剧壁画中所见,这种世俗化的图像表现,让神仙变得更加亲和可近,不再遥不可及。
撰文|谈晟广
编辑|李阳 李永博
校对|薛京宁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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