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太基城坐落于今天的突尼斯海岸,曾是提尔人于公元前8世纪早期建立的殖民地,当时正值黎凡特与西班牙之间金属贸易的太平盛世。不过迦太基从来都不是什么又一座寻常的腓尼基前哨站,其腓尼基语名称“Qart-Hadasht”(意为“新的城市”)说明它是作为殖民定居点而建立的,并不仅仅是一处贸易站而已。城市的选址无可挑剔,它屹立于两条最重要的泛地中海贸易路线交汇点上,即连接西班牙和提尔的东西线,以及将希腊、意大利与北方地区串联起来的南北线。
迦太基的运输船队是其国力的真正来源所在,数百年间这批舰队曾是地中海中最强大的。由商船组成的小船队令迦太基成为庞大贸易网络的中心点,它们在广大的地中海地区来回运送粮食、葡萄酒、橄榄油、金属、奢侈品等。不仅如此,假如后世的一部分希腊和罗马信息源真实可信的话,迦太基还一路探险驶入大西洋,其旅途远至西非地区的喀麦隆和法国北部的布列塔尼。
迦太基迅速成为古地中海区域内主要的商业“发电厂”之一。在最初的时候,奢侈品从黎凡特、埃及和其他近东地区进口而来,但到了公元前7世纪中期,迦太基已然成为主要的生产者,在城墙之外有一个朝气蓬勃的工业区,其生产的产品可谓包罗万象,从精美的珠宝首饰、空心鸵鸟蛋一直到紫色染料。迦太基始终具备一种成功重塑自身的能力,可将劣势转化为优势。在早期岁月里,迦太基被其局促的内陆空间拖了后腿,被迫进口大量粮食。但在公元前6世纪,迦太基开始夺占邻邦利比亚的肥沃土地,一大批农庄和定居点被建立起来,而迦太基也转型为一座农业的“发电厂”,其产出的粮食和葡萄酒不仅满足国内消费而且能用于出口。迦太基甚至还自行开展过一场迷你型的农业革命,他们发明了“tribulum plostellum Punicum”,或称“迦太基轮车”,这是一种原始简易却非常有效的打谷机。迦太基人餐桌上的食物品种丰富多样,令人眼花缭乱,包括小麦和大麦,充足的蔬菜和豆类,水果如石榴、无花果、葡萄、橄榄、桃子、李子、甜瓜和杏子,同时还有杏仁和开心果。迦太基人还食用鱼类和其他海产品,以及绵羊、山羊、猪、鸡甚至狗。
在公元前6世纪的头几十年,提尔逐渐国势衰微,而迦太基则以腓尼基人在地中海中西部的首府这一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它同时也是古代世界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的城邦之一。同时代的罗马正步步为营,稳健地发展着。颇有意思的是,迦太基从未建立起一支由公民组成的常备军,而是依赖雇佣兵。不过他们的确拥有地中海最可怕的武装舰队。公元前4世纪迦太基人首先开发出了“五列桨战船”,一种比三桨座战船体积更大、威力更强的战舰,它在海战中称霸了200年。西西里岛西海岸外曾有数条沉于海底的迦太基舰船遗骸,海洋考古学家检验发现船只的每一个部件都仔细地标识了一个字母,通过此法便能将复杂的设计构造轻松迅速地组装、拼接起来。迦太基人所研发的实际上是一种“拼装式”的战舰。
在文化上,腓尼基渊源令迦太基人引以为豪。他们的语言古迦太基语曾是腓尼基语的一种方言,而城市的主神们——巴力·哈蒙及其伴侣坦尼特也是从腓尼基而来的。从黎凡特地区传承的宗教传统是一种“摩洛”崇拜方式,即“供奉礼品”或“*生献祭”。这个词常用于形容那些当社群面临特定灾难时为取悦神灵而将头胎婴儿献祭的仪式活动。
我曾在迦太基的“托非特”进行过考古挖掘,那是一座供奉巴力和坦尼特的圣殿,当时我们从里面挖出了大约50个骨灰瓮。当我第一次将目光投到其中一个瓮里面的东西时,那真是令人神经紧张的一幕,瓮里有一块块烧焦的小骨头、小护身符、戒指和其他混入灰烬的珠宝首饰。这些骨灰瓮被堆进我卧室的板条箱里,确实令我当时没睡好觉。怀有敌意的古希腊资料里曾描绘过大规模的婴儿祭祀活动,那一幕幕阴森恐怖的图景在我的睡梦中久久不能散去。对此最完整生动的描述来自西西里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
在他们的城市里有一座克罗诺斯(巴力·哈蒙的希腊名)铜像,它双手伸开,掌心向上并朝地面倾斜,如此一来每个置于其上的婴孩就能顺利地落入一个犹如血盆大口的火坑里。
如此的证言其实意在竭力诋毁迦太基人,我们应当对此持保留意见,不可全信。事实上有部分切实的证据表明,虽然迦太基人确实在真正危机之际偶尔会施行婴孩祭祀,但他们所用的基本上都是动物幼崽,而我们对骨灰瓮的最新科学分析则显示,大部分祭祀品其实都是早已自然死亡的婴孩或胚胎。看起来迦太基人只有在极端的乱世之秋才会舍弃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来取悦他们的神灵。
不过这种对婴孩祭祀耸人听闻的强调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迦太基人更像是大都会人,而的确不似描述里想要证明的那种异于希腊人的原始野蛮。在西西里岛上,希腊人、迦太基人和本地人的社群相互通婚并敬奉彼此的男女诸神,而且还一起做生意、打仗、搞政治联盟。这些原本或许会是死敌的人有着深入且长久的关系,而往往正是这种彼此联系才促成了这一片互通有无的地中海中西部地区,他们之间的凝聚力令人赞叹。迦太基人精通希腊的文化和语言,其著名将领汉尼拔据说运用希腊语写就过多本著作。迦太基人的政治体制也跟罗马类似,属于一种集君主制、寡头制和民主制于一身的混合体,曾以其平衡稳定而广受赞誉,而夸赞者正是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名士。
迦太基的影响覆盖了广大的北非地区,同时还包括马耳他岛、西西里岛、撒丁岛、伊比沙岛和西班牙南部,但它并没有转化为我们所熟知的帝国统治。迦太基人的兴趣在于对贸易垄断的把控,只要这些方面不受威胁,别的事务基本上就任由当地人自行其是。西西里岛是一处迦太基人深入插手政治事务的地方,而其原因则恰恰是迦太基人的商业利益已经受到了威胁。西西里岛长期以来存在民族割裂:腓尼基人和本地人的城市在岛屿的西半部分,而希腊城邦则分布在东边。自公元前5世纪开始,迦太基会定期进行武装干预,以保卫他们的盟友,特别是要对抗岛上最强大希腊城邦叙拉古的狼子野心。此时此刻迦太基把其关注点再一次主要放在了经济方面。岛屿西海岸由腓尼基人建造的古老港口是必不可少的航线补给站,那几条贸易线路利润颇丰,长期由迦太基人所控制。
鉴于迦太基人在西西里岛上的投资规模及该岛在经济上的重要地位,罗马人的任何干预肯定都是不受欢迎的,这一点想必不足为奇。事实上,罗马和迦太基长期以来一直是盟友关系,双方签署的第一份条约可以追溯至遥远的公元前509年。不过当时的迦太基人是资格老到的玩家,而罗马则对其充满了敬畏。在历史近期,共同的敌人曾将双方撮合到了一起,那就是皮洛士。然而,在罗马人掌控了意大利半岛之后,两者之间的猜忌与日俱增,直到最后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战争已然不可避免,而战场就设定在西西里岛。
事件的导火索是西西里人的墨西拿镇以及比它规模更大得多的叙拉古城。多年以前有一伙四处游散、号称“战神之子”的意大利雇佣兵占领了墨西拿。他们当初是受雇来保卫这座城市的,但后来居然屠*了城内男子,并霸占了他们的妻女。而如今这些家伙却忧心忡忡,害怕自己的城市将会被武力侵占,自己的市民成为更大的城市叙拉古的臣民。为了对冲风险,他们同时向迦太基和罗马请求援助。罗马派了一支部队上岛,很快就同神经过敏的迦太基守军陷入了对峙僵持的局面。由此,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的一场大冲突终于在公元前264年爆发,史称“布匿战争”。
交战双方各自代表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双方面临险境?这些问题值得我们停下脚步好好地思索片刻。布匿战争常常被人以“文明大对抗”的面貌展现出来,类同于希腊人与波斯人之间的冲突。然而正如我们在波斯战争里所见,事实的真相常常远没有那么显而易见。首先来讲,迦太基这个国度已经存续了500多年,它显然不是来自东方的入侵者,尽管有不少充满敌意的希腊和罗马作家费尽笔墨地如此描绘它。同样地,罗马这边也根本没有舰队,事实上它从未打过任何海外战争。对于地中海中西部地区而言,罗马人才是新来者。假如这场争斗果真是地中海旧世界与新世界的较量,那么迦太基代表了前者,而罗马则象征着后者。双方真正的差异在于他们各自都为征服对象带去了什么。迦太基人只要自身的贸易垄断地位受到尊重,那么一般而言他们会很乐意给予盟友相当多的政治自由和文化自主。迦太基的角色酷似地中海中西部城市联邦首脑。然而在罗马这一方面,他们则发展出了一套如今被我们视作传统的帝国主义模式,而这一体制在对政治、文化和经济的控制上则要集权得多。与此同时,假如臣服国的上层人士是衷心愿意加入这种体制的话,那么他们也会从罗马手中得到诱人的奖励。
第一次布匿战争持续了超过20年,而在其中大部分时间里双方均无法占据上风。在陆地上,战事几乎只在西西里岛进行,难熬的消耗战令哪一方都无力打破僵局。双方大规模的激战不多,其中一场发生于公元前261年的阿格里真托城,这是迦太基人在布匿战争中首度使用了战象。然而它们无济于事,罗马人凭借优秀的步兵令战场的天平向己方倾斜。后来他们洗劫了这座城市,并将城内人口贩卖为奴,其中也包括希腊人。虽然此举不得民心,但元老院受到胜利的鼓舞,誓要将迦太基人赶出西西里,并同时决定组建一支舰队。
僵局最终在海上打破,然而令人惊诧的是,战斗的结果居然不是迦太基这一方获胜。战争伊始,罗马人基本上是一个旱鸭子民族,没有什么海军可言。不过后来他们俘获了一条迦太基船,利用其便捷的“拼装”编号系统依样画葫芦,一块木板接着一块木板地复制,由此才扭转这种态势。然而有了船是一回事,但要知道如何有效使用则是另一回事了。与迦太基人在海上的首次碰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耻辱之败。执政官格奈乌斯·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有一个贴切的诨名,叫“阿斯纳”或称“毛驴”,他率领一支由17艘战船组成的小型舰队冲入利帕里群岛的海港并将其攻占下来。可是“阿斯纳”很快就被一支更庞大的迦太基舰队团团围困。“阿斯纳”适时放弃船只,逃到了岸上。最终罗马战船被统统烧为灰烬,而“阿斯纳”本人也被俘——在通向海上胜利的征途中,罗马此一开端虽然可耻,但也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
罗马人不会因为此类小小的挫折而举步不前。他们仍然还剩有130多艘船,而且还研发出了一种巧妙装置,即“接舷吊桥”,或称“乌鸦吊桥”。迦太基海军固然强大得多,但此物可以抵消对方的胜率优势。这是某种登船桥梁,宽度超过1米,长度达20米。桥梁由一个滑轮拉高,在战场上予以释放,从而一下子砸落到敌军的甲板上。桥梁底侧沉重的长钉十分尖锐,能够刺穿甲板木料,将船只有效地连接到一起,由此便可让罗马水兵渡桥登上敌军舰船了。这个系统的绝妙之处在于它化解了罗马舰队的诸多劣势,比如机动性欠缺、航速缓慢,以及船员经验不足。
迦太基人并未察觉到这项创造发明,理所当然地自信满满。他们在米列城沿岸即今天米拉佐的位置打响了布匿战争的第一场大海战。迦太基人的战斗技巧相当娴熟,深谙传统的击沉敌舰战法,懂得如何撞击敌人并在船体吃水线以下部位凿壁开洞。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如是描绘迦太基人:“他们鄙视罗马人技艺不精,因此一个个都欣喜过望,跃跃欲试。”得意扬扬的迦太基舰队一拥而上,丧失了队形,悉数落入罗马人设置的圈套之中。面对第一波迦太基来船,罗马人运用“乌鸦吊桥”取得了极大成效,敌军队伍中的旗舰被迫逃离。这是一次最耻辱的失败,不可一世的迦太基海军居然被一群初生牛犊打得落花流水。
尽管“乌鸦吊桥”大获成功,但由于天气恶劣和激烈厮*,双方仍均在海上蒙受了巨大损失。公元前249年,在无能的醉汉普布利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的领导下,罗马遭受了最刻骨铭心的大惨败。此人臭名昭著,当用于“讨好”神灵的“圣鸡”发生不吃食的情况——战时应避免的凶兆——普尔喀就将它们统统扔下船,还尖酸刻薄地评论说它们也许是渴了而不是饿了。之后普尔喀要为罗马史上最大的海上惨败负责,但最终罗马依然获得了战争的胜利,原因只是他们对意大利的征服能够为自己提供更庞大的人力物力储备。假如一支舰队打光了,那么他们就再造一批船,再派一批人。反观迦太基这边,虽然在战事开端之时看起来占尽了优势,但到了公元前3世纪40年代中期,他们已被经济上的枯竭拖垮。这个事实可以由一桩事例来说明:迦太基人铸造的、用以支付给雇佣兵部队的钱币质量非常差劲,含有劣质的白银,而且往往还分量不足。迦太基人的问题在于,西西里岛一直以来是国库的重要收入来源,而这场战争却使这些资金断了流。除此之外,在迦太基幅员辽阔的商业帝国境内,罗马在海上日益增长的自信心也严重影响了其他地区的贸易活动。
公元前241年,迦太基不得不举手投降,原因只是他们无力再继续鏖战下去了。迦太基放弃了海外财产,被迫向罗马支付巨额赔偿金。不仅如此,作为古代世界最强大的海上力量,迦太基还遭受了丧失舰队的耻辱。罗马人在20年前尚对三桨座战船一窍不通,而此时此刻却开始将地中海称为“Mare Nostrum”,即“我们的海”。
然而迦太基并未善罢甘休,幸存的最佳名将哈米尔卡·巴卡被派往西班牙南部,通过夺取该地区丰富银矿的办法来重振迦太基衰落的国运。不过其中大部分的旅途,哈米尔卡和他的部队不得不靠双腿行走。这一迹象告诉我们昔日的海上霸主究竟落魄到了怎样的田地。哈米尔卡先征服了最富矿场所在区域,接着对采矿流程进行了彻底的重构,此后矿场的利润很快就变得可观起来。人们在里奥廷托发现了可追溯到那一时期的660万吨矿渣,其中大部分是银渣,迦太基人和罗马人双方异常庞大的采矿规模由此可见一斑。时至公元前228年,迦太基人用这些西班牙白银付清了巨额战争赔偿的最后一笔款项。
哈米尔卡继续留在西班牙。巴卡家族起先由哈米尔卡领导,而后由他的女婿哈斯杜鲁巴接任,最后轮到他的亲儿子汉尼拔执掌。这个家族在西班牙南部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摄政国,他们利用充沛的白银供应发展起一支坐拥50000名步兵、6000名骑兵和200头战象的庞大军队。你能从巴卡家族为军队铸造的纯银银币上观察出这场复兴有多么教人刮目相看,这些钱币纯度极高,含银量十分充足。随着迦太基人以此等速度复兴起来,他们与罗马人的再度碰撞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罗马非常关注事态的发展,他们派出大使前往西班牙,而后又带着最后通牒遣人至迦太基,但汉尼拔对此置若罔闻。于是迦太基与罗马之间的第二次战争遂于公元前218年打响了。
第二次布匿战争同第一次冲突截然不同。首先,迦太基人已没有任何海军可言,因此所有的战斗几乎都在陆地上进行。其次,大部分的厮*均发生于意大利的土地上。公元前218年,汉尼拔率军出征,从西班牙南部的大本营启程,一路向意大利进发,其中还包括了一支战象纵队。此番动作令罗马人大惊失色。这是一段史诗般的征途,他们需要跨越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实属一项此前从未有人做到过的盖世壮举。
在意大利,汉尼拔赢得了一系列令人震惊的胜利,而罗马人却日益地不知所措、士气低落。公元前216年,汉尼拔在意大利东南部的坎尼粉碎了罗马军团,此一决定性胜利将这一连串大捷推到了顶峰。通过仔细研究罗马军队的阵型,汉尼拔已经注意到其中央位置的步兵局促地紧贴在一起,很难调动施展开来。于是汉尼拔便布置了一个极度反常却又战术精妙的阵型。他在自己的中军位置以阶梯形战线的形式稀稀拉拉地安放几支轻装步兵纵队,而战线的两端则配备精锐的重装步兵,形同于故意留出了一个弱化的中央地带,最后他再将骑兵安插在左右两翼。
仗一开打,罗马步兵迅速*向那个弱化的中军方位,一头扎进迦太基阵型中央的真空地带。与此同时,迦太基位于两翼的精锐部队牢牢坚守战线。这就意味着当罗马人向前推进时,迦太基的阵线演变成了月牙形状,陷阱由此显现了出来,而罗马人则三面被围。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迦太基骑兵在打败罗马骑兵之后,便从敌方背后*奔过来。罗马人此刻已毫无退路,血腥屠戮随之而来。坎尼是罗马有史以来最大的军事惨败。据估计有70000名罗马士兵被*,外加10000名被俘。29名高级指挥官和80名元老院议员也同时殒命沙场,还包括罗马执政官保卢斯在内。
随着罗马军队的湮灭,似乎罗马城尽在汉尼拔的摆布之中。而这位迦太基名将却让手下精疲力竭的部队暂且休整,给予了罗马人喘息的时机来重新集结,此事为历史上的一大谜团。这一停战之举甚至连汉尼拔自己的下属都大惑不解,据说其中一人如是评价道:“诸神没有把所有天赋赐予一个人。汉尼拔啊汉尼拔,你知道如何赢取胜利,却不懂得应该怎样好好地利用它。”其实汉尼拔之所以没有直取要害,无非只是遵循他那个时代的战争法则而已。汉尼拔的主要目的不是彻底消灭敌人,而是迫使他们来到谈判桌前。经过坎尼一役,汉尼拔很可能认定自己已经达成了目标。尽管后世关于汉尼拔的故事具有强烈的戏剧性——据说他在孩提时代就曾发誓要永远与罗马为敌,但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汉尼拔欲将罗马降格为仅仅是意大利中部的一支力量,而其余意大利城市需得到解放。此外,撒丁岛以及迦太基人原有的西西里部分也应重新回到迦太基的怀抱。可是,假如汉尼拔自以为战争已经结束,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正如我们之前所见,罗马这个国度是没有刹车阀的。对于罗马而言,意大利半岛并不只是一块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被征服领土。如果有哪一名政客倡议与敌军妥协或从辛苦得来的意大利领土上撤军,那么此人必定需要相当大的胆量。汉尼拔所面对的这群元老院议员从小就接受先辈事迹的熏陶,当年那些祖先曾顽强拒绝与敌方谈判,即便在最艰难困苦的情势下也会坚持到底。
于是罗马想方设法拉起了新队伍,战争继续进行。他们明白,要在开阔的战场上挑战那位杰出名将是荒唐愚蠢的。精明又实际的罗马人选择避其锋芒,不跟对方发生正面接触。当迦太基军队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来回游走时,罗马军队采取悄悄尾随并从其身后游击袭扰的战法。与此同时,罗马还派遣部队前往西班牙并最终征讨北非,以此来给迦太基方面施加压力。这套策略奏效了,日见窘困的汉尼拔于公元前203年被迦太基召回国内来守卫本土。然而,他于公元前201年在扎马战役中完败给了一位年纪更轻却资质奇高的罗马将军,此人的名字叫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迦太基人别无选择,只能再次求和。
经历了如此一段旷日持久、生灵涂炭的冲突之后,其和平条件是非常严酷的。迦太基需在50年内支付10000塔兰特(相当于26000公斤)白银,这是第一次布匿战争结束时罗马索要数量的近10倍。此外,迦太基在未经罗马允许的情况下不得发动任何战争。换句话说,迦太基几乎被降格为罗马的附庸国。不过在此后的30年里,罗马任由迦太基自行其是,因为他们正在东方忙于讨伐希腊化诸王,并赢得了一连串胜利。然而作为有史以来最浩大的“秋后算账”之一,在公元前1世纪50年代,迦太基再次被罗马置于新一轮扼制之下,尽管事实上他们对罗马霸权已经完全不构成威胁了。
罗马出于多种角度的考虑,才对迦太基重新掀起敌对行动。首先,针对希腊化诸国的战争令国库严重空虚,而迦太基这边虽然早已今非昔比,但它又恢复成一座富得流油的城市。其次,在罗马国内总有一种残存的恐惧心理和报仇雪恨的愿望。老一辈罗马议员依然记得当年汉尼拔在意大利的国土上四处耀武扬威,投射下一团团恐怖的阴霾,因此他们怀着极大的戒心来看待迦太基的再度复兴。对迦太基采取行动的最大倡议者是元老院议员老加图。他曾以大使团队一员的身份拜访过迦太基,回国之后此人在每次演讲的结尾均会明确喊出“delenda est Carthago!”,即“迦太基必须毁灭!”平日里比较拘谨严肃的加图甚至还一反常态地搞起了舞台表演艺术。在一次演讲当中,加图从宽袍里掏出几颗熟透的无花果,告诉听众们这些果子来自迦太基,是三天前刚刚运来的。事实上这几颗无花果很有可能来自加图自己的庄园,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即迦太基再度繁盛了起来,已成为罗马的一大威胁。
迦太基确实上演了一幕令人叫绝的经济复兴,提前许多年偿清了巨额赔款。迦太基人显然也意识到在罗马国内有不少家伙正在叫嚣着要来歼灭自己,于是他们建造了一个独具匠心的圆形内港,将战舰藏于其内,容量可额外多增170艘。罗马这一边则提出了一系列无理要求和公然挑衅,从而开启了迦太基最终覆灭的倒计时。罗马人荒唐地责令迦太基人离开自己的城市,前往距离大海至少15公里的地方另辟新居,由此便将事态推向了顶峰。迦太基拒绝了这些条件,全体民众开始疯狂备战。所有的公共场所,包括那些神庙,均转型为制作工坊。男人女人们在里边轮班劳作,每天生产100块盾牌、300把刀剑、1000枚投掷物和500枚飞镖以及长矛。此外,女人们还纷纷剪下自己的头发,充当投掷器的绳线。
罗马对迦太基的围攻持续了三年之久,该城最终于公元前146年落入西庇阿·伊米利埃纳斯的手心,此人是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收养的孙子。罗马军团一路*上迦太基的行政和宗教中心毕尔萨山,此间的屠戮可谓史无前例。西庇阿雇用了几批特别清理小组来拖走街道上的尸体,好让部队能够推进无阻。许多建筑物都被点了火,以将里面的守军驱赶出来。在有些地方,断壁残垣之上被高温烧焦的痕迹依然可见。最终,有50000名城市居民投降,他们均被卖作奴隶,而其余人则悉数被*。城市陷落之后,市中心大部分区域被焚,西庇阿同时还下令将城墙和堡垒统统拆毁。待西庇阿将所需之物全部搜刮完毕之后,他便将这座城市交给手下的将士们,任由他们将其洗劫一空。西庇阿最后还甩下了一句话,诅咒凡是胆敢在废墟上重建者必遭天谴。
引人注目的是,迦太基并非唯一一个在公元前146年被罗马人毁掉的历史名城。同年,希腊城市科林斯爆发起义,后被一支罗马军队攻占并洗劫,接着遭到彻底摧毁。罗马人曾宣称自己是因为格外忌惮迦太基才对那座城市异常残暴和无理对待的,然而科林斯的类似遭遇则揭穿了罗马人的谎言。在科林斯所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强烈地证明,对迦太基的毁城行为除了单纯的武装侵略之外,其背后还隐藏着更多的文章。首先一条,洗劫这两座古代地中海最富庶的港口城市是一桩获利极丰的买卖。两处的财富皆被全面搜刮,其艺术品均被运回罗马。迦太基人的领土被大量没收,遂成为罗马国有的公用土地,此外还有许多奴隶被拍卖,凡此种种都令公私财富大量流入罗马人的国库。这两座强大的城市历史悠久,而丑恶的毁城行为则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违抗罗马的意志是绝不被容许的,往日的荣耀在新的世界里不值一提。迦太基和科林斯的废墟犹如沾满鲜血的纪念碑,提醒着人们反抗罗马的代价。它们也是时代的启示标志,象征着罗马已然成为新的世界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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