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华丨我所亲历、了解的罗布淖尔考古碎片

王炳华丨我所亲历、了解的罗布淖尔考古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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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炳华

王炳华

(一)小引

这是我想过、但决定不提笔;可思虑再三,又认定还是应该写的一篇文章。

曾想过,任何社会现象,都有它出现、存在的理由。新疆考古人,总会想着新疆考古的事业。没有必要苛责曾在相关工作中出现过的个人。尤其是已经谢世的奉献者。最后决定要写,是想:所有现象背后,都有可以汲取的精神财富。尤其,部分事件中的众多角色里,我又曾是关系人、甚至关键人物之一;不应该将许多值得吸取的文化营养,让它们稍稍寂灭。毕竟,笔者已届望九之年,最后化为飘散的轻烟,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将这些亲历、亲见的故实,留给现实的世界,助有机会、也有兴趣翻读这篇小文的同道、友人,多一点素材、思考西城大地考古研究艰难前行的步迹,应该还有一点积极的意义。

(二)难得机缘,新疆考古人步入罗布淖尔

作为在新疆考古舞台上踯躅60多年的考古人,对罗布淖尔大地,自然是心怀难以言说之特殊感情的。1965年前后,因不知罗布淖尔当年已处于特殊环境之中,曾向当年新疆科学院*谷苞教授请命:能让我前往罗布淖尔一行。还记得谷苞老师听后,相当平静地告我:“那是军事禁区,不能进入了。”自此,好像就断了这个念头。

改变,是发生在1979年。当年,中央高层领导同意了日本NHK希望与CCTV合作拍摄“丝绸之路”电视纪录片的请求。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多少人想吃的“馅饼”,猛的一下竟砸在了我的头上!

1978年,“改革、开放”,对中国人民至深至钜的战略转变也很快就影响到了表面看去与现实比较疏离的考古领域。

1979年,奉命,我被借调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马雍先生筹备“中亚文化研究协会”。请相关专家讨论《中亚文明史》提纲(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课题)。这次工作,留下了一篇马雍、王炳华合著的《公元前7-2世纪的新疆地区》,刊于《中亚文明史》英文版第二卷,1983年。成为了值得纪念的一章。

1979年10月23日,比较具体听到:中日合拍“丝绸之路”电视片,是国家最高领导同意、批准,它表现历史,也呼应现实。丝路,不可能离开新疆考古。友人好意嘱我:“你应该有点思想准备。”

10月24日,中亚文明讨论会还在进行中,当时,新疆考古所负责人穆舜英,也在会上。夏鼐先生是主持人。晚间,夏先生突然找到我,认真告诫了三点:在大沙漠中考古,可以调查,不宜发掘;真有发掘的必要,一定要以抢救为主;如发现古尸,宜在干燥环境中保存、保护。他没有向在京的新疆考古所领导说这些意见,也没有说我可能要去罗布淖尔,而只是严肃地对我提醒。当时相当纳闷,但不便多问。夏先生在和我们这些学生说话时,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

10月26日,通知我离京返乌。稍后,CCTV摄制组几位大员,也到了新疆。住在新疆军区招待所,电话约见。负责人是屠国壁,还有几位,没有记住大名,但王纪言,后来成为了香港凤凰卫视负责人之一,大名屡见,自然有了印象。屠国壁兄是初见,面对这一不平常的拍摄任务,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彼此可以说是相见恨晚、洽谈甚欢。他希望我帮助设计拍摄点,一定要找到楼兰;再说是无论如何,要找到一处早期墓地、发掘到一具西方学者早有过报道的女尸,说这是日方再三表达的愿望,也会是明天电视片的卖点。内心,虽清楚知道,在考古工作中,这是无法确定的结果,但也满口应承;毕竟,步入罗布淖尔的心愿,终是可以实现了。屠国壁在面商十分顺利的情况下,还动情地说:在他们负责一切经费外,核试验地,谁也没有进入过,污染是免不了的。工作完成后,要让现场工作人员到国内最好的疗养地,作适当健康疗养。时间可与野外工作时日相同。这是我们僻处新疆,从未听过、也没有想过的奢望。自然也禁不住传达给了和我同入沙漠、进行野外作业的所内同仁。那曾是我们大家十分兴奋的一天!

为落实相关工作计划,11月6日,我受命专程去了马兰。

11月7日,见到了基地指挥部内定随我们工作的陈书元,一位团级、负责宣传的参谋;负责后勤事务的邓处长,熟悉地理环境的许主任。11月8日晚,得见回到基地的司令员张蕴玉将军。因为有过中央的指示,一切都十分顺利。除特别指示,要工程处处长王宏超具体介绍他曾注意过的古代文化遗存情况外;特别强调:所有进入人员,必须遵守基地规定,不得随意乱走;一些地点是绝对不能进入的,必须听从陈书元的指挥。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学者进入罗布淖尔考察。发育中的雅丹,让人深深感叹,行路难。(摄影李广宽)

11月10日,返回乌市,组队,准备进入罗布淖尔荒漠。

11月16日,率队走向马兰。工作成员有吐尔逊·艾沙、伊弟利斯、邢开鼎、常喜恩、侯灿、刘玉生、陈树德。在了解考古所取得进入罗布淖尔工作的机会后,中科院系统彭加木、黄盛璋、王守春、夏训诚,气象局李江风等学者,千方百计希望可以一道进入,甚至说了“用随队工人”的名义也可。渴望进入罗布荒原考察的激情、真情,非一般文字所可形容,但彼此心里相通,在已经有了基地领导的积极支持后,心中有了数,对虽与考古没有直接关系,但对认识罗布淖尔大地,均是不可或缺的相关学科专家,自然一律冠以“顾问学者”的名义,浩浩荡荡,走向了罗布泊。

王炳华(右)在基地战士帮助下做记录

具体任务有二:一是摸准楼兰故址所在;二是找到一处早期墓地,最好能发现保存完好的古尸。

我带队找墓地,实施发掘;考古所常喜恩、侯灿及随队进入的彭加木、黄盛璋、夏训诚等,在基地工作人员陈书元、张占民等带领下,觅路进入楼兰城,不进行任何考古工作。只为稍后会开展的电视片拍摄提供准确现场。

在我们找到古墓沟,进行着发掘,进入楼兰的同道,胜利凯旋。参观过发掘现场后,彭、黄、夏等各位,希望可以在周围进行地貌、河道、植被等科学考察,不浪费这难得的宝贵机会。他们都是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的专家,相关愿望既十分合理、也更有意义。我这个负责人自然也是完全支持、同意的。侯灿提出要与黄盛璋一道考察,不参与发掘,我也同意。

古墓沟发掘测绘图

谁知,这却犯了基地管理的大忌。张司令员在得知相关情况后,十分恼火。对这么一批人,突然消失在基地管理人员鼻子底下,被视为是一件有可能影响基地安全的事故:司令部向周围单位发了“协查”文件。一点不客气的严令,我“不得随便离开电话”;同时,害怕有意想不到的问题,还安排了直升机、医护人员,可以在不测情况下救人。大概10天后,彭加木一行,沿孔雀河谷愉快西行后,终于出现在了库尔勒一家理发馆中,情况立即报告到了基地,这才为这件事故画了句号。这是1979年楼兰考古中发生过的、但从未向外道及的花絮。我之所以细说,是因为侯灿教授在其《论楼兰城的发展及其衰变》[1]称:为研究楼兰,他于“1979年11月和1980年4月,两次深入罗布泊腹地进行考古考察和调查”。还说:“1979年11月29日至12月7日,除笔者(侯自称)外,参加考察的还有彭加木、黄盛璋、王守春、夏训诚……等24人”。将考古所的主要成员实施着的发掘任务,不仅疏忽着没有提及一字,又将随考古所入罗布泊地区看看情况的顾问们,介绍成了是与他同行完成着“考古”任务。其文字有点含混,但希望传达的信息还是清楚的。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失实。这原是我十分不愿意提起的插曲。但如果按上引的叙述,介绍新疆考古人1979年的罗布淖尔考古,就不仅完全背离了事实,而且真正在1979年辛辛苦苦进行过的调查、发掘工作,就成为了一个无法向学界交待的域外异谈了。

(三)1979年,新疆考古人罗布淖尔考古纪实

1979年11月17日,中央十分重视,考古工作人员十分认真、但具体难说充分,我们开始了新中国考古工作者第一次罗布淖尔考古。

应该感谢核试验基地各级领导的支持、协助,在这第一次的罗布淖尔考古中,还是取得了成功。个别工作,深层改变了对罗布淖尔古代文明的传统认识。主要收获有四:

1.在老开屏附近一处比较开阔的裸露河滩上,发现了一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点。共采集打制石片、刮削器、砍砸器23件[2]。考古者为王炳华、吐尔逊、邢开鼎。笔者在《孔雀河青铜时代考古文化》一文中,曾有简单介绍[3]。

2.踏查、发现、全面发掘了青铜时代墓地“古墓沟”。墓地深埋在厚40厘米沙土下,保存完好。对认识罗布淖尔地区早期文明,与古老欧洲居民南下的历史,有无可替代的价值[4]。

3.全队全力踏查、觅求孔雀河北岸早期墓葬遗存过程中,笔者在孔雀河北岸发现一座汉墓。竖穴沙室,丛葬。出土大量汉代锦、绸。这是笔者独自一人进行的清理;后由吐尔逊绘图。相关资料见《罗布淖尔地区东汉墓发掘及研究》,署名吐尔逊、文字整理王炳华[5]。相关墓葬揭示着东汉时由白龙堆循孔雀河西走的具体路线。

王炳华一个人发掘老开屏汉墓

4.获得一件值得深入分析的古印拓片。基地司令员张蕴玉……命秘书硃拓印文多方, 嘱我“请人研究,告他结果”。我在离开罗布淖尔工作后,曾广请古印专家鉴定,均以“不识文字”为复。目前,手头已只存硃印拓文一片,未敢再释手。印方形,每边2.5厘米,全印形制,未得可能入目,因而印质、印纽等细节,均不详。从印拓清楚之文字看,似与汉字有关,但又绝不是汉文[6]。(附图)楼兰所见印章虽不是我们发现,但对深一步探讨古楼兰的历史,无疑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待我思及这些问题,苦寻已经离休的张蕴玉将军时,不意老人竟已病逝,这成了笔者至今难以平复的遗憾。

古印拓片,1979年得之于楼兰工作过程中。

1979年的楼兰考古,结束工作时是极不愉快的。发掘、CCTV现场录像完成。但组队时的承诺(什么野外补助、相当于野外工作时间的疗养等等),虽言犹在耳,具体却成为了一个彩色的画饼。原因是屠国壁作为总负责人,并不管钱;管钱的制片却去了他处。最主要的是当时真没有留下什么文字的协议或合同。只是口头议定:君子一诺!作为现场工作负责人,请示考古所领导,指示:“不能让步,要据理力争,因为工作还要继续。”据理力争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只有“被愚弄”“被欺骗”的感觉满溢心头。而且身后还有一批与我一道吃了不少沙,受了不少累的同人。对自己的失误,只能以承担责任,退出这一项目为结局。事隔多年后,作为欣赏彼此工作的友人屠国壁,曾经坦言:他有失误。但制片他去,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一度轰轰烈烈的、大家关注的楼兰考古行,个人真完全没有想到会是刚刚开始,却又戛然而止。一些可以深谈的友人,曾穷诘具体原因。在明白原委后,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有相近、相同的分析:罗布淖尔考古,是众人企昐的好舞台,希望有可能在这片舞台上一展身手,也可以一展身手的人,是并不少的。凭什么你去当这个头?更让我汗颜的话语,还有:你并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一些人的对手。还是退出这小舞台,集中心力,做其他可以做的事,好多了!

初进罗布淖尔,背后,曾得到过不少师友的帮助。刚进就退,有过遗憾。但深一层想,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发展,摔过这一跤,总是成熟了一步。细想友人的忠告、剖析,权衡利弊,1979年后还真是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新疆文物考古部门组织的罗布淖尔考察活动。

罗布淖尔大地,近代,在中华民族知识精英认识华夏历史、认识西部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业中,真可以说是一片伤心地。要做好罗布淖尔这篇文章,十分需要中国历史、考古学者真诚协力、同心,才有可能更快、更深一点觅得其真谛。但实现这一目标,从具体过程剖析,我们前行得真是相当艰难,相当艰难!

(四)1980年的罗布淖尔考古收获

这一年,新疆考古人继续配合CCTV的电视片拍摄。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重大成果。穆舜英、侯灿于此有过著作、文章[7]。本文,只条列其梗概,以便局外人把握楼兰考古之进展轨迹。

这一年的楼兰考古,根据CCTV拍摄丝路的要求,分为东西两路。东路由穆舜英领队,自敦煌西行,至楼兰。希望可以多少感受先贤们曾经的艰难历程。西路,先入楼兰,执行考古任务,为CCTV准备拍摄现场。

穆舜英主领楼兰考古东支考察队,由兰州部队及新疆基地部队承担护送、后勤的责任。行进具体路线,大方向是离敦煌、出玉门关、过三陇沙,缘疏勒河西行,至龙城雅丹,过土垠,抵楼兰。

途中重要收获是发现铁板河古冢,保存完好的女尸。即日本学者习称的“楼兰美女”。在铁板河转龙城雅丹途中,又发现、采集近千枚保存完好的“开元通宝”,是唐代丝路仍然可行的明证。

进入楼兰后,穆舜英总揽了楼兰拍摄的相关任务。参加工作的人员还有艾尔肯、陈树德。

西支考察队,由乌鲁木齐直抵楼兰古城。参加工作者有吐尔逊、侯灿、吕恩国、邢开鼎等人。穆舜英称这一分队“领队为吐尔逊”、“侯灿协助”。侯灿则坚称具体负责人是他。主要成果除调查、测绘、记录楼兰城遗址全貌外,侯灿为主发掘了三间房西南的西域长史府垃圾弃置处,新获简纸文书60多件;吐尔逊、吕恩国调查、发掘了古城东北两处墓地,获多量汉代文物。邢开鼎测了全图。大家均有不俗的奉献。

任何一件考古工程,有领队承担责任,但成果总是相关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晶,参与工作的每个人,都有实质的奉献。对此,也是应该具体说明的。这既是对一线工作者的尊重,对知识产权的尊重;也可以让具体工作者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但这在当年号召大家要作“驯服工具”、“不追求个人名利”的时代,稍不注意,也真会是许多人成了“螺丝钉”,而个别可以主事的领导,则成了全盘通吃的大赢家。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

作为楼兰考古之余波,还有一个插曲,可以在这里一提。1994年10月,瑞典斯文·赫定基金会负责人罗森教授、奎尔沃斯特、阎幽碧先生,曾专程访问过新疆考古所。罗森教授面告:新疆库尔勒地区“楼兰文化研究会”会长穆舜英,作为“新疆研究楼兰文化的学术代表人”,曾与基金会联系,希望合作,在罗布淖尔地区展开全面深入的考察、研究;另有侯灿教授,也曾与他们联系,他作为“研究楼兰的专家”,愿意与瑞典合作,深一步展开罗布淖尔地区考察、研究。条件都是希望瑞典在经费一环提供支持。考古所,自然只能一听,而此后也未见下文。由此联想:相关楼兰研究活动,如果进行,“楼兰研究专家”、重要考古活动的负责人,这深具光彩的头衔,也确是可以发挥不可轻估之影响的。

(五)1988年新疆考古所的罗布淖尔考察

两年的楼兰考古,随CCTV拍摄任务完成,复归沉寂。再一次主动进行的较大规模考察,已到1988年。因应旅游开发要求,国家文物局指示,新疆文物局具体组织、领导,新疆考古所组织实施,对罗布淖尔地区进行较大规模考古调查。这次调查,伊弟利斯任队长,艾尔肯、雷永公(兰州军区第二测绘大队)任副队长。主要成员有张玉忠、刘玉生、刘国瑞、陈树德及王健(新疆军区通讯团)等23人。工作时间自4月6日至5月2日,历时22天。主要任务是踏查自米兰至楼兰一线遗址,找到A.斯坦因编定的LK,摸清环境及沿途交通情况。

具体考察了米兰吐蕃古堡,傍近的吐蕃墓地、米兰佛寺群、米兰古灌溉渠系、墩力克烽燧遗址,找到并详测了LK古址及傍近的遗址、水道。LK工作结束,北行,穿过荒漠进入楼兰故城(LA)。

重要收获:

(1)详查、测绘了LK古城。此为国内首次。地在E 89°40´52″x N 40°05´15″处。东北距楼兰50公里,西南距米兰114公里。城址长方形,东墙长163、南墙长82、西墙长160、北墙长87米。城址西南300米左右,有大片炼碴。城内存少量建筑遗迹。

(2)自米兰抵楼兰,直线距离约164公里。实际踏查行程达300公里。途中荒漠、盐漠、戈壁、雅丹相继,行进相当艰难。汽车每小时只能前行4-10公里。

(3)力克烽燧:位于米兰东约35公里处。方形,残高5米。夯土。夹红柳、胡杨枝,叠筑,烽傍有半地穴式房舍4间[8]。

从LK形制、规模,地理位置,作为LA(西域长史府)与米兰(伊循屯地)间的交通联络点,是合理的;而作为统治当年西域大地政治、经济全局之“西域长史府”驻地,并不合适。

据考古所这次考察,尤其是对相关交通路线的实际踏查,给人深刻印象:西汉王朝公元前77年,铁腕处理亲附匈奴之楼兰王安归,南迁楼兰于阿尔金山脚下的扜泥,改名“鄯善”。实际是利用步骑难越罗布荒漠,使匈奴骑兵无法逞其勇。汉王朝直接统治这片地区,在楼兰故土建居卢訾仓,以保证交通东西所需的给养。长史所部以逸待劳,匈奴阻绝汉通西部世界的企图,将再难实现。罗布淖尔大地的历史,真正揭开了新页!

(六)探索塔干沙漠环境变化,再进罗布淖尔荒原

1979年初涉罗布淖尔考古,旋即又自觉离开。但内心对楼兰考古的思考,并未停息。

1980年,应中科院沙漠地理研究所之邀,参与了他们组织的“塔里木盆地历史时期沙漠化研究”课题,希望以考古为切入点,观察历史时期考古遗址兴废与罗布淖尔环境变化的关联。

真正投入较多精力进入罗布淖尔相关科考活动,是1989年国家科委立项进行的“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综合考察”课题。其下有子课题“塔克拉玛干沙漠古代城镇兴废 -人类活动与环境变化的关系”,笔者受命为课题负责人,成员有刘文锁、肖小勇。松散联系成员何德修、钱国旗等。这一课题之设立、展开,得之于当年国家科委宋健主任睿智的决策。

课题持续有年,得机会全面梳理了塔干沙漠周缘诸多古代城镇的相关资料。涉及罗布淖尔地区,重点考察了米兰河、若羌河、且末河流域诸多城镇遗址:如米兰河下游古代灌溉渠系,发现了汉代伊循都尉府故址、扜泥城傍近残留之遗迹、安迪尔古城,寻找且末县境塔地让河下游可能的且末故城遗址等。主要收获是:

(1)验饶瑞符首先发现、报导了的米兰河下游古代灌溉渠系遗迹。因为渠址叠压在东汉以后的佛寺下,可以判定古渠为汉代遗存,纠正了称渠址为“汉—唐时期遗址”误判。逻辑可推定与汉代伊循屯田有关[9]。

(2)发现可能为汉“伊循都尉府”故址。地在米兰吐蕃戍堡东偏南5°,距约2公里处。城址南北长200、东西宽500米。城内广布汉代遗物[10]。

(3)史载:“太平真君三年(442)鄯善王比龙避沮渠安周之乱,率国人之半奔且末”(《魏书》卷102且末传)。为认识鄯善文明最后的篇章,曾至且末县塔地让北部沙漠觅求且末故城。据兰州沙漠所朱震达教授告,他在考查、研究这片地区沙漠时,曾入塔地让北沙漠,得见一古城,并在城内采集得佉卢文木简。我们自塔地让北行,踏查中,唯见沙丘纵横,不见古城踪影。沙漠学家告,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南偶,主要在且末县境,环境变化至巨。关于且末故城之调查,至今,未获具体进展。

(4)在安迪尔古城郊,采获贵霜风格木雕佛像、汉佉二体钱[11]。

(七)应平山郁夫邀,考察楼兰故城

1988年11月23日,日本朝日新闻社为后援,平山郁夫组织“楼兰学术考察团”获批进入楼兰故城,坚邀同行。

23日,直升机由乌鲁木齐飞库尔勒。24日,由库尔勒飞楼兰。

飞行路线按考查要求,自库尔勒市沿孔雀河谷东飞,复转折向南抵楼兰故城。机组降低了飞行高度,加之天晴气朗,孔雀河谷地貌、地物,可一览无余。河道迂曲廻环,胡杨红柳密布,生意盎然。折转南飞后,眼底立即成为少见生命迹象的荒漠。转瞬之间,LA古城的地标性遗迹——佛塔,已展现在机身下。飞行员好意,在古城上空缓转了两圈。古城西郊稀疏的、已成干枝的小胡杨林,也给人留下了印象。最后,飞机降落在了佛塔傍近、已选定好的一块比较平缓的无沙泥滩上。楼兰古城与孔雀河水系紧紧依存的关系,感受至深。

王炳华(右一)陪平山郁夫夫妇在楼兰古城中

这次楼兰行,是了却平山郁夫先生的宿愿。同行者中,除平山夫人外,还有朝日新闻社的负责人谷久光先生、日本知名考古学家樱井清彦先生等。我们在此整整活动了72个小时,没有虚费过一点时间,在城内外穿梭、踯躅,对古城有了虽只是概略、但却重要的印象:

1.不少著述、文章说楼兰城墙为“夯筑”[12]。其实古城墙不是“夯筑”物。是实实在在的、取大小不一的垜泥块,层层堆叠成的。垜泥层厚薄不匀。认真观察,薄者40厘米左右,厚者可达70-80厘米。其间,夹置红柳枝、芦苇、胡杨枝。许多地段,已在长期季风吹蚀下,成为缺口。这种筑城工艺早于汉代。汉代疏勒河长城,是夯土间杂芦苇。楼兰城墙工艺,较城内仍基本完好的佛塔、西域长史府故址(三间房)明显不同,是较汉—晋要早、更原始的工艺。

2.古城所在是罗布淖尔荒原北部孔雀河下游、河网密布地带,生态较好。是荒漠北部经济中心。古城南北,孔雀河支流、河床仍清晰可见。古城供水,也是引孔雀河水,自西北角入城、东南角流出,最后入罗布泊。河道流贯全城,保证了生活用水。河床底部,还可见到河螺空壳。

3.古城区内居民住室,构建简单:枋木为基,其上凿孔立柱,木柱间红柳、芦苇编结成墙,内外敷泥。居室规模、大小不一,主人社会身份不同。

4.古城东门外,有大型晚期建筑基址。古城北郊,见砖窑、青灰色方砖,具汉代风格,是可以进一步工作的遗址点。

5.最难忘怀、深深铭刻在心的是,时断时续与平山郁夫先生的交流。当年,他是“国际文物保护恳谈会”成员。他曾不止一次说起:“政府做事,动作慢”,“个人间的联系比较方便,也比较快”,“日本军费少,有可能在文物保护一环多尽一点力”。还说:“日中学者,可以考虑成立一个西域文明研究中心”(均大意)。在这次考查结束,临回国前,他嘱人告我:他的“平山郁夫基金会”,可以提供经费,希望我认真考虑,选一个人到日本去学习(后一年,决定选送了李肖)。

在楼兰古城中与平山先生共处的3天里,十分难忘的还有他凝视古城中的断垣残壁,轻轻细语:“总感到这里有一种久经风霜的美”,一种它处难觅的“特殊的美”,“可以深层思考人与世界、人与环境的关系”。还说:“这里,曾是人类生活的空间,是可以交通世界的要站;但终沦为了一处空漠的世界。我们在这里,真有会被吞噬的感觉”,“应该让人可以品尝这种特殊的感觉”。平山先生是感情丰富的艺术家,我总感到自己在古代遗存中泡得太久了,似乎已经变得僵化。但平山先生当年那满怀深情的目光,想起来,仍如在眼前。

难忘1988年与平山郁夫先生、樱井清彦先生等一行的楼兰行!

在这次楼兰行程中,平山先生、樱井先生、谷久光先生等,随便谈过的想法不少。我想到自己处境,其实并没有相关能量,于是总未作具体回应。细想,好像错失他设想的不少值得珍视的机会。生活中,要做好、做成一件事,确实需要内外多方面因素的契合。现在回想这些事,自然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八)居卢訾仓考古新发现

2000年3月28日至4月3日。巴音郭勒蒙古族自治州“楼兰研究学会”负责人何德修,组织“走进罗布泊——楼兰历史文化考察”,坚邀参与其事。

考察路线是从库尔勒市沿孔雀河谷东行,先入楼兰,再穿罗布荒漠,南下若羌。可以全面见识罗布荒原上已知的遗址点,设计是引人的。组织者目的是推介旅游。因此,请的外国学者不少;但最后能得进入的却只有日本学者金子民雄一人。对我们这些往往只是曾“匆匆走过”的研究者来说,可以重履故地,再一次思考、验证深积心头的诸多问题,自然还是大好事。

我在这次考察中的最大收获,是对土垠为居卢訾仓故址,有了比较全面,也比较深入认识。

土垠,黄文弼先生曾在《罗布淖尔考古记》中,有详细报告。只是它的地势很低,几乎淹没在层层雅丹之中,视野受到障蔽,是很难肩承观察、报警之烽燧使命的。出土之西汉木简,也比较具体展示了它曾经屯田、积谷、接待东来西走、南下北上的各式官员、使者的景况。负责邮传的使命等。

我在土垠古城西缘水湾边,新发现了一处保存还基本完好的小码头:残长30米、宽3米、高0.4米。以土块垒就。(图)码头所在,地近居卢訾仓地穴,得收纳、发运之便[13]。

在干旱异常的罗布淖尔荒原上,至少,在土垠(居卢訾仓故址)与楼兰(LA、西域长史府故址)之间,曾经存在水运,这是据考古遗存可以肯定的史实。在楼兰历史文化研究中,它推开了值得重视的一个新视窗。由此想到,仍有幸存留在罗布荒原上的楼兰历史遗痕,较之十分有限的文字记录,真是丰富得太多、太多的。有志于楼兰研究的学界师友,能离开书斋、步入荒原,认真、细致、深入观察(绝不能只是走马观花),可以入目的地貌迹象,实在是十分、十分重要的一环。

(九)觅见小河

2000年7月24日。导因于李铁映、费孝通的创意,国家民委决定组织摄制《西域历史文化》电视纪录片,求增强人们对西域大地的认识、了解。民委决定,由下属之“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组织实施。刘鸣远社长领队,请屠国壁顾问、戴露阳负责经费。新疆武警部队、塔克拉玛干油田后援。屠与我在1979年拍摄丝路电视片时,有过不短的相处,抵乌后,立即将我拉进了这一计划之中。这一工程,也是开始得轰轰烈烈,但经费却不能及时到位,所以稍稍铺开,旋又停止。

但课题的价值,是大家都认同的。挫折过后,具体任务转由深圳《古大唐》接手。经费得到民间赞助;屠国壁因此离开了剧组,回去了北京,我则接手了完成剧本、顾问其事的责任。

与罗布淖尔古代文明直接关联的一辑,是决心一定要找到“小河”,完成自1934年F.贝格曼发掘小河后,再没有中国学者进入小河、认识小河的遗憾。

2000年12月底,新疆考古人走到了小河墓地。

自2000年12月6日至12月12日,备历艰辛,终于实现了这一宿愿!走到了小河古冢沙丘之下,共同经历了这一艰辛考察的有方军、余楠、曹东江、李学亮、何德修、吴士广、彭戈侠、张树春、才外等人。我负责领队。当年,我已满65岁。事后想,有过一点后怕,但多的还是骄傲、自豪:终于在20世纪最后的几天,我们实现了这发自中国人民、中华民族内心深处深涵伤痛、绝不甘心落后的宿愿!

当我们站在F.贝格曼向世界报导过的“小河五号墓地”前,看到没有一点新的人类足迹,沙面平静无波。除暴露的棺板、一具红发少年半残干尸、少数几根已被抛弃很久、骨质已经极度松脆的人体肢骨外,一切,似乎是营墓当年的情状。

我们全队人员,在墓前、墓周停留了相当一段时间,力求刻印下现场的一切。

1979年发掘的古墓沟,是从沙尘掩覆下掏出来的,作为全程发掘者,将它与小河比较:简单与复杂、普通平常与精心建构,丛立的“建木”、巨型男根、整齐的隔墙、加工的巨型木棺,不仅可直感时代早晚不同,而且还有朴素入葬与复杂营构之理念差异。研究罗布淖尔早期文明,我们不仅是来对了,而且,真是来迟了[14]!

古墓沟女尸刚出土。她头戴尖顶毡帽,身裹毛线毯。

(十)再访楼兰

2012年4月到4月20日,再得机会,又一次步入楼兰。

中日恢复邦交30周年。为纪念这一对中、日两国人民有深远意义的大事,平山郁夫曾向江泽民建议,为此可以办“丝绸之路文物展”、拍摄大型纪录片。纪录片要有好画面,要能引发观者丰富、深刻的联想。由日本NHK组织拍摄西域文化纪录片,很快获中国政府同意,日方坚请我作为相关纪录片的“首席顾问”。为顺利实现,日方通过外事部门邀请。久在广大日本人民思念中的楼兰古城、孔雀河一线风物、古墓、古烽,不能不进入镜头。同时,也接受了我的建议:孔雀河中游尉犁县喀尔曲尕可以作为古代西域遗存的参照物:一处交通仍然闭塞、与外界联系不多,村居溪流纵横、胡杨广布、红柳丛丛,民间古朴(也是架木为樑、苇草、红柳枝编结、内外敷泥为墙),还用着独木舟来去捕鱼,只在河滩小块地上散播小麦,入秋再收的粗放农业……作绝对不事修饰、不人为加工,实拍一切。希望可助益人们对古代罗布淖尔荒原上居民散处、有农、有牧、有猎、有渔生活的联想。建议得导演万一、摄影师佐藤的赞同,实拍也进行得比较顺利,反响不错。

再一个收获,是在拍摄楼兰古城时,在汉晋西域长史府故址、三间房的北侧苇墙下,觅得一处早期文化层。晋时西域长史府北侧苇墙,高仍有50厘米,其下,为土坯地面,厚约10厘米。其下30厘米处,见含草屑、碳粒、羊粪、驼粪、碎骨片的早期人类活动文化层,最深可及地下1.3米。逻辑上可以推论:在楼兰南迁,古城成为汉晋西域长史府之前,这片地区曾是羊、驼散处的空旷地带。自然,无法否定它在西汉通西域前,曾是楼兰王国早期经济、政治活动之中心。

(十一)又作楼兰行

2005年9月20日至10月10日,诸多因素,又作楼兰行。

这次楼兰行,核心点是冯其庸先生亟望亲历、目验久蓄心头的玄奘西行返国之途。纳缚波(罗布淖尔)、楼兰城、白龙堆、三陇沙、玉门关、敦煌,其间的环境实态、路线景况,是不能或缺的环节。我有几次相当粗浅的罗布荒漠考察体验,理当伴驾随行。同行者中,还有同道荣新江、罗新、朱玉麒、孟宪实等诸位教授。加上新疆部队友人的后勤协助,一路,堪称顺利。

王炳华(左)向冯其庸先生介绍古建筑遗址下的早期文化层

其庸先生是玄奘精神的崇拜者,也是践行者。为寻求心目中的佛学义理,渡同胞出迷津,玄奘可以说是绝对不惧一切艰难险阻。这种精神,在完成任何事业面前,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但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浮躁之风漫滛,以物质利益为最终依归的各色人群,随处可见。其庸先生内心深处,是十分希望,厚重凝结在玄奘身上那种为寻真理而万死不悔的精神,能在中华民族之精英群体心灵深处激起波澜。亟望这一宝贵精神财富,能在中国大地上焕发新的光彩。因此,不少次曾听他说起过,要去楼兰、罗布淖尔,能直接感受玄奘的情怀、精神世界。

这次楼兰行,真是从罗布淖尔穿过荒漠、楼兰、白龙堆、三陇沙,经过玉门关,回到敦煌的。虽然,没有步行,而是有了越野车,但遍望极目的荒凉,没有水,只有一个大方向,没有具体的可以遵行的路,真是步步惊心、步步有险象相随。这旅程,放在1300多年前,放在孤身只影西走的玄奘身上,该有怎样强大的精神支撑,才可能不惧不畏,走向了印度文明?!

这次楼兰行,印象最深的又一件事,是在楼兰故城郊外的宿营大帐中。其庸先生通过卫星电话,听到了夏师母传来的消息:中央*同意了他和季羡林先生筹建“国学院”的创议,下拨了专款。其庸先生兴奋难已,很快向我们这批随行者宣布了喜讯,他深情说:“今天,弘扬国学,可以为构建和谐社会注入不同于一般的精神力量!”“传统文化中的精神,是绝不可以轻忽的中华民族精神的根基。”还告我,他想在国学院内成立西域研究所,请我也步入这一事业中。因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与亚欧大陆西部世界是有关联的。其庸先生心心念念的“国学”,中华民族文化之复兴大业,背后热得发烫的感情、形象,至今仍如在眼前。

斯人已远行,其情永难忘!

(十二)探索精绝文明

汉代鄯善王国兴起,尼雅河流域之精绝,成为了鄯善王国西境的政治中心。

深一步了解楼兰—鄯善文明,精绝成为了不可轻忽的一环。

尼雅,是改革开放过程中,新疆文化厅文物处与日本企业家小岛康誉合作,逐步展开的一个考古项目。1988年开始、1990、1991年持续,文物管理部门破格同意日本客人由游览、至初步考察。1992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双方共同展开文物调查。考古所奉命,介入此事。1994年,进一步批准,中日双方可深入一步合作展开尼雅考古,新疆考古所可以在调查基础上择点发掘,资料归中方管理,日方参观,成果共享,经费由日方承担。笔者当年已任新疆考古研究所所长,自然步入了尼雅合作考古项目之中,负责业务指挥,名义为考古队中方“业务队长”。文物处长任尼雅“考古队队长”,负责管理经费之重任。这是当年新疆涉外考古中的一个“创举”。

看似相当完美的设计,但实际运行也会有诸多出乎意料的矛盾。

……

幸好,这类不愉快还不是太多;持续有年的尼雅考古,收获还是巨大的。

尼雅考古,A.斯坦因自1934年,曾断续进行过4次。有开拓之劳。但4次实际工作时间,总共不过40多天。获得的成果,尤其是总数近千件的佉卢文简牍,惊动过世界。我们的尼雅考古,如何前行一步,迈入新境,是当年受命后,反复思考的一件大事。持续多年的工作,在中日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已有多卷报告,成果具列,本文不赘。拙文只择少数曾经深思、自感值得一说、还没有形成专文的观点,奉献于此,供读者批判。

⒈.精绝王国所在的尼雅河绿洲,西距克里雅河、东距安迪尔河均在100公里以上,其间是浩莽无际的沙漠。因此,尼雅河绿洲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自然地理单元。它由自然绿洲发展为人居绿洲,自古远至今天,绿洲居民的发展、运行轨迹,运用考古学手段,一步步调查、展开,不同学科学者合作研究,认识人与环境、人与人之间之联系、接触、碰撞、矛盾、发展的过程,是深具学术价值的。因为空间不大,只要抓住不放,持续展开,当可取得有益于绿洲文明研究的大成果。主持尼雅工作中,曾经粗放的、大线条的做过这一工作,但没有获得比较充分、令人更满意的收获,这是明天的尼雅考古工程,还值得继续进行的一个课题。

⒉.至公元前1000年中期,尼雅河居民,可能已选择定居在了目前精绝王国所在空间。这是一处水流丰沛、四裔有天然屏障、可助益安全的地理单元:北部,为无垠沙漠;东、西两边,有两道高100米以上、稳定不动的沙梁拱卫;南部,是一片地域广阔的原始胡杨林。1991年,笔者第一次进尼雅,竟因无路可行而在胡杨林中东穿西突,最后还是半途折返。在这片约200平方千米的地域范围内,尼雅河纵贯南北,支流河网密布。农业、园艺、家庭饲养……均可得其便。加之四边不是人为却胜过人为的天然阻障,是可寻而难得的安全围篱。精绝王国在此,不仅表明了他们对尼雅河谷地理形势已有比较全面的了解;而且说明,随塔里木盆地周缘绿洲步入文明,异己力量间的联系日增;矛盾冲突,也自然随生。精绝王国统治层的安全防卫观点,具体表明了他们对这一形势的感受、防范。

在尼雅遗址南部原始胡杨林中

⒊.主持尼雅考古,虽经费可以无虑,但沙漠动土用费难以轻估。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是慎之又慎。不必要、不发掘;最终也就是在A.斯坦因编定之N5、N2、另外不期而遇的几处墓地,进行了抢救性的工作。但这几处发掘,还是深深烙印下了我们新疆考古人的辉煌。在认识精绝文明一环,确步入了新的殿堂。

这里,稍多说几句,1995年对精绝王陵的发掘。

天道酬勤。1995年10月11日,可以说纯属偶然,在我与几位同道计划再次感受、认识N14(精绝王廷故址)的道途中,发现并立即抓住了墓地出露之痕迹,随即决定改变安排,调动中方队员,不用民工,对墓地发掘。

精绝王陵发掘,出土了大量从无所见的精美丝锦,不仅表明了汉王朝政权在西域大地推行“安辑”政策取得的巨大成功,精绝对汉文化的广泛吸纳;丝路畅通,为精绝王国经济、文化发展注入了强大动力。也清楚捕捉到了她已面临的严重危机。精绝王国,虽只能算是塔干沙漠中的弹丸之地,此时却成为了中亚大地诸多绿洲王国东向汉王朝交流的中心。甘肃悬泉置出土汉简,于此有过具体、生动的揭示。数百人东向长安的团队,往往要先在精绝集结。精绝在这盛大事业中,获得了耀眼的光环,明显居于舞台的中心。只是,头头不好当。认真注视,在光环的阴影下,明显已诱发新的矛盾、发生新的变故。

值得关注、深思的考古现象有:精绝王廷故址所在的N14,突然废毁,证明是显示王室成员间亲密关联、彼此礼赠珢玕的汉文木简,被丢弃在了故址一边的垃圾箱中;与王廷邻近的王室墓地,主人配饰的珢玕(蜻蜓眼玻璃珠)数,与王廷垃圾箱中8枚汉简所载相同。可以推见:它们是在同一时间、相关同一事件的不同细节;再,精绝王廷弃毁,王国的政治中心很快南迁,由N14南迁到了A.斯坦因编号的N1、N2,佛塔所在地区。所以作如此大胆推定,是A.斯坦因在精绝所获大量王室佉卢文档案,就十分集中出土在N1的狭小档案室内。也是由这一时段开始,曾经以汉文为主的精绝,很快转变为以佉卢文为主、汉文退居为次要地位。这变化,明白无误的表现了精绝王廷政治、文化生活的剧变。与这一剧变可以呼应,是与N1紧密相连的N2,其建筑布局,与精绝故址多见的独院、分散居住风格,完全不同。它是在一处直径近达百米的环形广场上,20栋建筑物近环状布列[15]。广场四周有多座稳定沙包围绕,北缘,有以栅栏围护的蓄水洼池。西侧为大型佛寺、佛塔。更大范围观察,还可以见到断续分布的土筑围垣,似城墙遗迹。凡此种种,可以说明:N2是值得注意的、地位不同于一般、也异于王境北部的建筑遗存。联系前述王廷故址废毁、精绝王被*身,可以增强一场政变确曾发生,政治中心南迁的推理。

这一观点,萌生在精绝王陵文物整理过程之中,但只能说是一个形式逻辑的推演,还不能作为肯定的考古学结论。曾经设想过可以进一步展开考古工作时,对之进行验证,但退休年龄已届,我的新疆田野考古,已经不容许再作大的铺展,相关设想,自然也就胎死在腹中。这次将其书之于此,是祈明天的尼雅考古人,能吸收这一观点中的合理成分,在合适地点设计,发掘,取得进一步证明。这对认识精绝历史进程,当可作出重要的贡献。

王炳华(前)向研究佉卢文专家介绍精绝王国故址

还有一件事,值得在这里一说:2014年12月13日至12月23日,应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老友段晴教授之邀,再一次进入了尼雅—精绝王国故址之中。任务是陪同她邀约的“佉卢文世俗文书国际研讨会”的欧美专家,了却他们终身从事佉卢文研究,却无缘亲履佉卢文世俗文书最主要的出土地——尼雅之域。这一过程中,我也再认真巡礼了N1、N2遗址,伴着、拉着段老师的手,看着、说着我深藏在心的、对精绝后期历史文化研究构想。所以如此,是深知在世俗佉卢文研究中,可以自由来去的段晴,是我在这一探索研究中,必须联手的同道。而世俗佉卢文,当是解开相关谜团的核心。

稍有遗憾的是这次精绝行,段晴是绝对的中心、明星,西方专家、中方学者,谁都想抓住机会,让她说感触、希望。我的议题,她注意听过、想了,也说“一定要合作进行”,“找机会再深谈”。没有想到的只是:她终是太忙,这一机会竟再未来到我们跟前。现在提笔说尼雅,段晴教授已无法不丢下她怀有深情的西域、精绝研究,驾鹤西行!

王炳华与段晴教授细议进一步剖析精绝文明设计

我自己也已步近90高龄之大门,再进入沙漠,已几乎是幻想了。念及于此,真是情难以堪!

行文至此,还是得再一次谢谢老友段晴:是她在我近80岁之时,得再一次进入自己曾经魂牵梦绕的尼雅绿洲,并为我提供了一个高光汇聚的舞台,让我在一个最适宜的场合,与我热爱过的楼兰—鄯善研究作别!

难忘段晴!

(十三)并非多余的话

拙文,不是什么研究。其中,虽也录下了不少师友对楼兰大地寄托的深情、期许。吉光片羽,弥足珍贵。笔者有幸,亲历亲听,获过教益,心有所得,曾大助于个人的认识,但并不是个人思虑的结晶。

串起这篇文字的主线,是罗布淖尔、是楼兰。但通读全文,这些琐记式的文字中,读者可敏锐捕捉:它们,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中,新疆考古工作者主要是被动的承应着国外、国内特定的需要,多是做着一些服务性的工作。顺带着有了一点考古发掘、一点文物收获。在楼兰,与历史研究的期许比较,贡献是很少的,好像手脚曾经被捆绑,难有作为。后面的驱动力,说得难听、俗气一点,是相关管理部门一些人十分看重的经济效益,真不是学术的追求。这自然不能说是全部,但比例确不能说小。对认识罗布荒原、探求楼兰历史文化展开的轨迹,这些专业工作者应该承担的基础性研究使命,他们的手脚并没有被放开,无法全力、虔心前行。

这是一个很难让人愉快的事实。回忆这一切,在那特定的时段,不能、也不必苛责任何个人。经济是基础。没有转动工作必需的润滑剂,文化事业的繁荣是无根、无基,难有前行之资的!

干旱、生命脆弱的罗布淖尔大地,以及在这一舞台上出现的人类。去今一万年以来,经历过楼兰前、楼兰—鄯善时、鄯善以后的悠长历史篇页,有断层,但总又再生。这也是有认识价值的现象。这过程,以及它们内涵的根据,是个性独具、它处难觅,多有值得剖析之处。有太多需要认识、研究的大大小小空间。唯其有鲜明、独特的个性,也就更具研究的价值。有机会承担这一研究使命,是新疆考古人的幸运,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这一舞台的!

改革、开放,中国考古学的春天,已真正降临在华夏大地!新疆考古舞台上的新一辈探索者,可以放开膀子、大展身手的时代大幕,已经拉开。钱,已经不缺了,前行,自然少了困难。在科学技术不断进步的背景下,不再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面对罗布淖尔、楼兰文化的前世今生,需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大脑、一个战略性的设想、能科学有序展开的计划……使这片连接着华夏与西部世界的大地,其上烙印的深深浅浅的历史痕迹,能在我们的手铲下,一步步、一点点重见天日,焕发光彩,让更多层面的、可资认识古代亚欧旧大陆人群曾经存在的文化、经济交流、心灵沟通的鳞爪,多一些、更多一些呈现在今人面前,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考古学者的奉献!

期待明天!

2022年5月初稿,2022年6月24日改定。

时在上海青浦朱家角玲珑坊

注释

[1] 侯灿《楼兰文化研究论集》第20-52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

[2] 相关标本,存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相对年代,曾请法国科研中心315所旧石器研究专家观察、鉴定,初判,时代在去今两万年前后。北京联合大学有学者希望进一步研究,但论文仍未见刊布。

[3] 《孔雀河青铜时代与吐火罗假想》第7页,科学出版社,2017年,北京。

[4] 王炳华《古墓沟》,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乌鲁木齐。

[5] 文载《新疆社会科学研究》1993年1期。

[6] 参见汪涛、汪海岚《安瑙印章及其引出的问题》,载《西城文史》第六辑。

[7] 穆舜英《神秘古城楼兰》,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乌鲁木齐;《楼兰古墓地发掘简报》,见《楼兰文化研究文集》第122-127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乌鲁木齐;侯灿执笔《楼兰古城址调查与试掘简报》、《楼兰城郊古墓群发掘简报》,均署名“新疆楼兰考古队”,刊《文物》1988年第7辑。

[8] 楼兰文物普查队《罗布泊地区文物普查简报》,执笔张玉忠、伊弟利斯,载《新疆文物》1988年3期。

[9] 饶瑞符《米兰汉唐屯田水利工程查勘——从伊循灌溉系统遗址看汉唐时代的屯田建设》,《新疆巴州科技》1981年1期。

[10] 中国科学院塔克拉玛干沙漠综合考察队考古组《若羌县古代文化遗存考察》,《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1] 中国科学院塔克拉玛干沙漠综合考察队考古组《安迪尔遗址考察》,《新疆文物》1990年4期。

[12] 参见穆舜英《神秘的古城——楼兰》第88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

[13] 王炳华《居卢訾仓故址研究》,《丝路考古两题》,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

[14] 王炳华《小河:寻找失落66年的神奇墓地》,载《新疆访古散记》,中华书局,2007年。

[15] 吉崎伸《从N2的调查》,载《中日共同尼雅遗迹学术调查报告书,第二卷(文字)》第42-54页。

责任编辑:黄晓峰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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