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对老院子都不陌生。那种形若品字结构,中央有一硕大石地坝的院子,散落在川东各地。人们常以住在该院子人数最多的姓氏命名该院子,比如张家院子、李家院子等。
老院子的历史,长则数百年,短则几十年。风风雨雨中,土墙的颜色已经黄中带灰,上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凹痕,甚至硕大的裂缝;墙上的椽子、檩子黑黢黢的,已看不出木头的本色,就像烟熏火燎的老腊肉;房上的青瓦,在风吹日晒中泛白,有的甚至结了一层暗黑的青苔。墙壁上也有窗子,但窗子一定是雕花的木窗;地坝里也有青石板,但青石板一定是溜光平滑的。
虽然老院子大小不等(少则七八户,多则十几户),但它们的建筑格局却大体相同。通常,朝门进院子正对的那间堂屋,做队上的保管室,余下的张家、李家、王家等依次排列,直至围成一个长方形模样的相对封闭的院落。
老院子的房屋外,都有宽窄不等的石阶檐。别小看这阶檐,它的用处实在不小。由于它能遮阳避雨,平常日子,村民们常用它来堆放柴草、搁置农具等,孩子们则在那里读书写字;农闲时节,它又成了大人们玩骨牌的处所,甚至连红白喜事的记账,支客司们也乐意将摊子摆放在上面。更重要的是,它就像一条环形游廊,将各家各户串连到一起,即使刮风下雨,人们也可以很方便地到东家借根针,到西家取个火。
老院子里最受瞩目的当属石地坝。
作为大家活动的公共场所,石地坝的用处实在不少。夏天,村民们常用来摊晒小麦与油菜;秋天,摊晒稻谷与玉米。别看石地坝上没有界线,摊晒粮食时,村民们总会自觉地选择自家门前的那一团,决不越雷池半步,除非征得对方同意。也有因摊晒粮食争抢边界、扯皮角孽的,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和好如初。
不过,在石地坝里举行的最隆重最热闹的活动,要数放坝坝电影。
那时,文化生活极为匮乏,看坝坝电影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但放电影的机会少得可怜,即使有,也多在人口相对集中的大队小学校。能在自己所在队的老院子里看一场电影,是千载难逢的喜事。所以,无论大人小孩,得知电影将在本队的老院子里放映,都会高兴得像过大年。他们会早早地将消息带给亲朋好友,并为他们提前准备好凳子甚至瓜子;他们还会在电影队来之前,将老院子彻底打扫干净。作为“一家之主”的队长,当然不会闲着,他会及时安排队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去公社将电影放映机挑回家,而后将放映员的晚饭,安排到队上条件最好、厨艺最佳的人家,有时还会去陪放映员呱啦一阵子,套套近乎。
当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消失,沉寂的老院子开始逐渐变得喧嚣。先是附近的村民,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接着,那些离院子较远的男女老少,也往院子里涌;很快,院子里变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一些找不到合适位置的年轻人,干脆攀到屋门前的石柱上,或者阶檐上方的木梁上。就在电影开映之际,队长会不失时机地挤到放映机前,说上几句诸如“注意安全”“注意防火防盗”之类的话,也有胆大的年轻小伙,趁队长不备,抓过扩音喇叭,说上几句玩笑话,惹来一院子哄笑。
事实上,因为在自家石地坝里放电影的机会少之又少,小孩子们倒更盼望过年。那时,他们不但能穿上漂亮的新衣,更能和伙伴们在石地坝里疯闹。
一到过年,尤其是正月初一,大家都待在家里,早上汤圆一吃,全都涌到石地坝。这些一直浸泡在农活里的村民,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悠闲,老一辈搬来桌椅,选择一个角落,三五个围坐在石地坝里打骨牌或者纸牌,输者嘴上,必贴上一长溜一长溜的纸条,名曰巴胡子;年轻的媳妇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这儿一簇,那儿一团,比赛踢毽子;小伙子们不甘示弱,他们挥舞着形似乒乓球拍样的木板,将毽子从石地坝这边击到那边,引得那些捡拾者呼啦啦地争抢,抢中者兴冲冲地跑过来,接过挥舞者的木板,再击。至于孩子们,他们一会儿窜进玩骨牌的老人堆,一会儿钻进踢毽子的姑娘们围成的圈里,也有趁小伙子们疏忽,抢他们毽子玩的,但只要有人怒吼,孩子们必将毽子往屁股后面一扔,灰溜溜地逃走。
由于数十户同居一个院子,大家对彼此了解颇多。东家的媳妇孝敬公婆,西家的媳妇厨艺不错,哪家订了媳妇,哪家来了客,打了酒,割了肉。老院子就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和谐运转。
后来,一些腰包鼓起来的年轻人,开始搬离老院子,他们在老院子外边的空地上,建起单家独院的砖瓦房、平板房,直至小别墅。空落落的老院子,因无人修缮、维护,开始坍的坍,塌的塌,到如今,保存完好的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变成了文物管理部门的保护对象。尽管老院子老气横秋、千疮百孔,也算是留住了一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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