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支架,调整好位置距离,保证三个头像都框进镜头
窗户上钉的铁条,把窗外的公路,树,和更远一点的山坡、小庙,划成8个等分的竖长块,每一块里都装着一段黏滞漫长的时间。彭家三姐妹躺在窗户下的一张小床上,望出去,一天,一年,年年。
成骨不全这个病,民间都喊“瓷娃娃”,骨质脆弱,一碰就断,反复骨折,寻常人家一个孩子患病天就塌了一半,整个家庭就算入夜了。彭伯祥姜廷兰家里三个女儿都患这个病,最大的彭燕已经在床上躺了31年。
三个女儿用“梅香尽寒去”在快手上开直播,5个月,现在有26万多粉丝,每天直播两场,一共6小时。彭燕觉得“躺在床上的天黑,和你们站着的天黑,都是一样的,哪个也不多一点。”
【直播】
从右至左分别是彭燕、彭江秋、彭江丹 。
彭燕31岁,身高70厘米,体重25斤;老二彭江秋28岁,身高80厘米,体重50斤;老三彭江丹25岁,身高80厘米,体重45斤。小孩样貌,一开口都说大人话。
直播吃玻璃,鞭炮炸裤裆,最来眼球最来钱,她们不行。卖惨也未必买得了二两人心,她们卖陈昌银麻花和云阳桃片糕,重庆街市寻常物。彭燕说:“直播卖,比淘宝直观,粉丝看到我们真人要信任些。”
三姐妹认真推销自己的土特产
5个月前的第一场, 镜头打开,对着天花板,粉丝喊:你让我们看天花板?三姐妹慢慢露一点眼睛,再露一点脸,然后是半身,全身。“也有人说我们是外星人,怪物……”三姐妹都笑,抢着说她们如何把人怼回去:“我们说他们脸皮是城墙拐角厚,我们的脸是冰薄月饼薄……”
从前时间慢,床上的三姐妹,准确地知道天在哪一刻黑下来,知道秋天第一片叶子什么时候从窗外落下去。现在直播占据了大块时间,中午12点到下午3点,下午6点到晚上9点,通常3、5百个粉丝同时在线观看。
三姐妹有分工,老大负责读屏,念粉丝的提问,老二负责鼓动大家点小红心,老三负责介绍并鼓动大家购买特产麻花和桃片糕。
三姐妹一直直播到夜里9点
一天6小时,要唱7、8首歌,要念出粉丝的每条发问,要不断推销产品,要说无数个感谢,要开玩笑,要怼挑衅,能赚多少?彭燕说,粉丝刷的礼物,平均一天20、30元,特产能卖约20多袋,接近百元。
彭燕还策划导演了一些短视频:爸爸把小纸箱打开,一看,啊,我女儿这么点啊,都能装进小纸箱;再拿一个小水桶,把两个女儿都罩住,看,水桶罩住人了……她们想让短视频上推荐,上了会有更多人看,更多人买她们的产品。
还有钱以外的乐趣。粉丝里有个叫可馨的女孩,9岁,家住白龙社区,家里做生意卖女孩用的发饰。可馨在暑假里,顶着40℃的大太阳,从白龙走近10公里,抓了家里一把头花发饰带给姐姐们。
可馨送的头饰,彭燕常常带着
三姐妹特别喜欢,小时候,为了照顾她们方便,爸爸把三个孩子都剃成光头,喊她们三个小和尚。当她们终于能赚钱了,一口气花了4块8,买了10个大红色纱巾头花——她们小时候觉得最美最漂亮的东西。直播里有人说,这是几百年前的文物,老土。她们不管,每天都戴。
三姐妹认真地相互打扮
【痛】
“你听到过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吗?”彭燕问我。那声音很轻,但那是一个人的山崩地裂惊雷海啸。三个瓷娃娃,每个月要听一两次。一说起,脸都皱成模糊的一团。
冬天的晚上,不能盖厚棉被,翻身也会骨折。两个妹妹晚上痛到惊醒,彭燕醒来一身汗,梦到骨头又断了。
重庆云阳县养鹿镇小寨村在几座大山的环抱中,离最近的可以赶集、有邮局、有商店的白龙社区,差不多10公里。彭家在路边,三姐妹望着窗外的庙,菩萨住的地方,心愿很多。
观音庙正对着三姐们的窗户
其中一个心愿是尽量不要骨折了,太痛了。
老大彭燕生下来一岁多开始发病,成骨不全。那是1988年的云阳深山,名震四乡的乡村医生只能做到哪里断哪里接。接回去又断,反反复复,除了头部,整个身体的骨骼都已经变形,四肢像弯折枯萎的树枝。
那就再生一个。怀着老二彭江秋,妈妈姜廷兰曲折托了几层关系的熟人,在医院做B超,说是胎儿正常。
命运的拨弄还有后手。
彭江秋也骨折,但一直到6岁都还可以拄拐行走。那天下雨,外公说你还不快点回家,彭江秋加快步子,这一摔,就再也没起来。那一年,三妹彭江丹3岁,和9岁的大姐一样都躺在床上,反复骨折,从那天开始,三姐妹就在一张床上躺着,24小时,365天,22年。
姜廷兰说:“怎么能不生呢?你们是不晓得农村人户,没得一个正常劳动力,那才叫个毁了……”
很难有一件具体的事情,或者一个戏剧化的瞬间,让人顿悟和接受命运,成长是伴随着平均每月一两次的骨折和剧痛的过程,过程会驯服人低头接受。
叠被子是老二老三的任务 在沟通喊着先左后右的情况下 叠好一个被子需要一分多钟
过程就是痛,痛到不能呼气,吸气,这么小的牵动都会痛。所以问她们为自己的命运和家庭哭过吗,三姐妹都笑起来:“流眼泪会痛啊,只有骨折实在太痛了才哭,但哭又会更痛,只敢哭一点点。”
小骨折,只要还能动,她们互相安慰,不敢跟父母讲,忍一忍,一个月两个月,就不痛了。彭燕曾经想把四肢切了,她想那样就不会骨折了。
三姐妹合影拍直播封面
【爸爸、妈妈和妹妹】
彭家经常闹麻了,引得几十米外邻居家的小花狗溜溜也跑来围观。彭伯祥在寻常的一天中,要无数次上楼喝住三个女儿:“小声点,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屋里来了好多人……”说是喝住,也是笑呵呵的,彭伯祥爱笑,脸上都是幸福人家的模样。
三个姑娘跟粉丝玩笑,互怼,自己人也斗嘴,掐,比如嘲笑50斤的彭江秋胖,脸大,是她们的万年梗,笑了千百次。
彭伯祥是个好脾气的理发匠,年轻的时候背个挎包,四乡八村游走,给人理发。人家给一把点花生,几块硬糖,他都揣在衣兜里,回家给三个残疾女儿。床上的娃娃,一颗糖果,都是她们出不去的外面的世界。
2002年,他想多挣点钱,帮人修房子,15块钱一天,做了两天就从三楼摔到院坝,严重脑震荡,腹腔也打开手术。从此他就成了半个残疾人,做不得任何农活。头昏,力气只够抱起4块砖,1分钟。
由于不能出远门,家里的客厅就直接变成理发屋
姜廷兰来不及崩溃。她白天下地干活,轮流背着三个残疾女儿,没法走路的孩子出门看见片叶子都高兴。她还要照顾摔倒鬼门关门口的丈夫,到处借钱治病。
周围有人从大女儿出生就劝她,喂起没得用,活不过20岁,扔了嘛,扔远一点,不然你两个大人太苦了……姜廷兰不听,“自己的娃娃,好歹都是一条命,大人有碗稀饭吃,就不得让她们饿肚子。”
痛苦和崩溃都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在坡上做活路,挖地挖一半,想到以后啷个办,死又不能死,一屋的人都指望我,人就昏过去,不晓得昏睡了好久,缓过气来,爬起来又挖。”
彭伯祥出院了回家,姜廷兰还要背着他隔三差五去卫生院做治疗。再好一点,彭伯祥可以简单做饭,照顾三个残疾女儿基本的衣食。姜廷兰去了云阳县城打工,她要赚钱供小女儿读书。
还有一个四女儿,孩子们中间唯一的健全人,她在上学。像是把姐姐们都上不了的学一个人上了,书包里背着姐姐们的好奇,羡慕,父母的期望,比其他孩子背得重。
小女儿一岁多脱臼过一次,三个姐姐比自己骨折还紧张。她们在冰棍的木签上写了一个心愿:保佑妹妹学业有成,让妹妹拿去坡上拜一拜。
彭燕说,一家人商量,不要写妹妹的名字和学校。姐姐们在快手上的粉丝很多,想法也很多,比如很多人问,你们三姐妹这个样子,你妹妹压力很大哦?
姜廷兰很矛盾,小女儿4岁开始就给三个姐姐端饭,打水,长大一点,给姐姐们洗澡,洗衣服。但她不想让小女儿的肩上也扛起一座山,手心手背,一面朝天,一面就不得不朝地。
粉丝再问三姐妹,那你们爸爸妈妈走了怎么办?她们会笑着说,谁知道我们跟父母哪个先走呢?
邻居家的狗叫溜溜 凑热闹可谓是一把好手,常常蹭直播镜头
【以后】
“以后”曾经是姜廷兰不敢去想的一个词,现在她觉得最难的一段已经翻过去了。姜廷兰在云阳给人带小孩,她的工钱主要供小女儿读书。当地政府给三个残疾女儿提供的各种补贴,加起来一个月有两千,三姐妹自己能挣一点,存一点。彭伯祥在家也给村民理发,4块钱,也是手艺。她54岁,彭伯祥57岁,再过些年做不动了,一家人总是有饭吃的。
家里下锅的米,早在很多年前就种下了地。
床上的三姐妹,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认得大部分生活常用的汉字。怎么学的?家里有一台电视机,她们什么节目都看,电视里的人说话,下面有字幕,对着认,互相纠正。
彭燕说:“你们读过书的觉得这样学习很困难,但是对躺在床上,一天一天时间像在熬的人来说,这个学习不困难,也不辛苦,是很有意思的。”
躺在床上孩子没人教,自己学,四年前堂弟给了她们一个智能手机,就像生活突然喊了声芝麻开门:她们在360下载软件,下一个可以得一毛钱,装不下,删了又下载,下载了又删。又申请了20多个账号,每天几个时段摇流量,然后以低价卖给其他需要的网友。陪玩网络棋牌游戏,一个小时赚3块钱……手机上她们摸索出的赚钱方法,哪怕是角角钱,分分钱,她们都赚。彭燕说:“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赚了300多元,用了两年,攒够3000元,买了一台电脑”。
网上的钱也不好赚 彭燕帮人游戏代练一周挣的50块钱 要了整整一年才要到手
她们搜索了一切关于成骨不全、瓷娃娃的信息。从童年到成年,跟所有病人一样,问了无数次的同一个天问:“为什么是我”,通过网络,她们给了自己一个平静的回答。接受是一个过程,答案只是一个仪式。
生活总还要向更远处去。
彭燕自己搜索了央视真人秀综艺《向幸福出发》,天津卫视《幸福来敲门》,自己在网上填申请表,夏天的时候,去北方录制了两场节目。三姐妹有了无数个人生第一次。
有了手机以后,看窗外的世界不再那么困难了 。
在北京,她们第一次去了超市,三姐妹一兴奋就抢着说话,一屋子叽叽喳喳的欢腾。她们说:“好开心啊,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各种商品,摆在货架上,好想全部买回去……”
在天津,一个粉丝来看她们,带她们去吃火锅,在异乡的土地上,她们第一次吃到家乡的美食。
“以后”也是一个有烦恼的难题。
白龙邮政所的所长付绍兵看了电视上的节目后,主动到彭家看了三姐妹,跟上级管理部门申请后,麻花和桃片糕,都是直接发货到邮政所,三姐妹每天接的订单,整理好微信发给他,他传进系统,打好单子,邮政所的几个员工,利用午休帮三姐妹打包,发货。储蓄和邮政的业务量加大,人手越来越紧张,收货理货接单打包都是难题,双十一要来了,付绍兵很怕耽误三姐妹的发货,讨论来去,还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付绍兵查看当天要运走的快递 这其中有6单是三姐妹的土特产
姜廷兰很想在云阳县城申请公租房或者廉租房,“我白天给人打工,晚上可以给娃娃们打包,发货收货也方便些,农村那边只能送到白龙。”她想了想,又有点不好意思说:“看你好不好写,女娃娃大了,洗澡是个问题,我一个月只有两天假回去给她们洗,平时她们都是用湿纸巾……”“娃儿爸爸每天只能简单做点饭食送上去,只能每天倒一次便桶……”
卧室准备装马桶,爸爸把他们抱到客厅开直播。
“以后”也是粉丝提问问得最多的问题。问到结婚,她们有一套完整的说法:我们说不结婚,你要说拖累父母,说结婚,又拖累别人……所以请你们多买点麻花桃片糕,我们自己生活,不拖累人。
姜廷兰说,好多人劝我,有人肯要,你就把娃嫁了,是甩个包袱。“我女儿不是给人传宗接代的,想都莫想。她们也是我背在背上,捧在手上长大的”。
彭伯祥和姜廷兰没看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不知道鲁迅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他们说不出来,只晓得做。
靠着床的墙面上,只要三姐妹能够得着的角落都画满了图案,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姐姐,她们都能清晰找出。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刘春燕 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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