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
人类最后的叹息：
在人工智能时代前夜
《Neon Genesis Evangelion》（中文译名《新世纪福音战士》）恐怕是日本动画史上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了。这种成功不在于它的票房，实际上，比他商业更成功的作品远有鸟山明的《七龙珠》，近有尾田荣一郎的《ONE PIECE》；也不在于它的巨大文化影响力，因为产生同样文化影响力的导演也会有押井守、宫崎骏、今敏；而是，《新世纪福音战士》在整个世界动画史上的异质性。
我一直认为，这部塞满了各种隐喻符号，充满多种解读可能，晦涩无比的作品是动画史上，在思想上迄今为止走得最远的作品。这种“走得最远”，恐怕在于它对人类世界做出的最深沉，最根本性，最颠覆的批判。而它之所以要做这样的批判，或许，正是因为导演庵野秀明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一个全新时代：AI的时代。这个纪元里，人类作为物种，将受到空前的质疑，我们注定要用另一种眼光（他者AI），来看待生命的可能形态。于是《EVA》中，也对人类生命的可能性，尤其是精神（灵魂）的可能性，做了一个非常具有颠覆性和隐喻性的回答。
因此我很愿意把《EVA》理解为，在AI时代来临的前夜人类发出的最后叹息，也是最后的启示：
我们为何异化至此？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还能有希望吗？还有别的可能吗？
所有动摇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根本性的疑问，几乎都在《EVA》中得到最集中的呈现。从这个意义上，《EVA》可能是反人类的大成之作。
使
徒
来
袭
关于《EVA》的解读，实在太多太多，毕竟这是一部已经近乎可以称得上容纳了整个宇宙的作品，也是一部从名字上（作品名源自希腊语“福音“：euangelion）就可以看出，在宗教信仰这个维度上有最多探索的作品。在它开播近三十年来，始终有一个大基数的粉丝群体保持着无与伦比的狂热，难怪有人喻之为“EVA邪教”。所有这些“信徒”，评论家，以及被这部作品感染和影响的人，都很想弄明白，它近似宗教的呼召从何而来呢？
任何一种宗教，都起源于大变革前夜。它要解决的是，生活在观念世界中的人，在已有的价值体系中已经包容不下的那些问题，类似：
我从哪里来？
我是谁？
我要去哪？
这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有自我意识的物种，寻找自身定位和生命意义的终极问题。当然，即使没有答案，作为个体的人也能生存，但总会有人，而且是最具创造性的人穷尽一生追寻这些答案，正是探索这些答案的动力，才引向了人类更深层次的发展。更严酷更功利的现实是，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体能、适应性优势，极端脆弱，只能靠越来越精细的分工合作才能延续至今的种群，没有这些答案作为沟通的基础，便会迅速陷入组织崩溃，结构失序，自相残*的境地。
在我们这个时代面临最大的挑战和变革是什么，恐怕已经很清晰，是AI的出现。所有人都或怀疑，或忐忑，或焦虑，或期待的等待，AI，这个由人类创造，却注定要不受控制全面向前发展的科技，到底能突破到何种境界？它会不会拥有自我意识，挑战人类作为万物之灵的唯一性地位？我们要如何与新的智慧，新的物种共存？如果人可以创造智慧，那么《圣经》中那个万事万物由上帝创造的世界，便会被彻底瓦解（虽然“进化论”已经让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类又该何以自处？……
《新世纪福音战士》中虽没有明显提到AI,或许导演也没有真正意识到AI在作品问世后的这三十年间，会取得如此突飞猛进的进步，甚至第一次，可以挑战人类的“灵性”，但显然，它做出了目前为止，至少是在影视动画这个艺术领域，最震撼的回应。
我们从哪里来？
（人类是生命的最坏选择）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问一位试图向我传播“福音”的基督教朋友一个问题：“如果上帝全能全善，那么他为什么要创造人类这么失败的物种？”弄得朋友瞠目结舌，连连说：“你应该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失败，上帝还给我们吃，我们穿，还爱我们……”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回答显然非常无力。
就像《三体》等很多科幻作品的框架架构一样，当科学技术发展到今天，世界已经完全面目全非，我们依然还能感受到，在最根本性的问题上，人类还是没有任何进步，我们无法制止人对环境的破坏，无法改善人类自私自利的本性，无法阻止越演越烈，规模越来越大的屠*和战争；而且也越来越必须面对一个可怕的事实：现在，拥有举手间就能将地球毁灭的人类，越来越可能面临瞬间倾覆的命运。
失望情绪越来越强烈的笼罩着我们，也难怪《三体》中叶文洁要毫不迟疑地向外星球发射坐标，渴望更好的物种来代替人类统治地球了。
随着人类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对于自身力量的进一步确认，我们似乎越来越难去相信上帝的伊甸园，大约很多人也会像我一样发出疑问，为什么宣称至善至能的上帝会创造出人类这么失败的物种？把他设计的地球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恶魔之子
《EVA》中，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那就是：人类不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我们是LILITH（李林），也就是犹太教中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与恶魔路西法结合后的后代，我们不来自于上帝的祝福，而是一开始就背弃了上帝的撒旦之子。
这一隐喻性的答案，相对合理地解释了我当初向朋友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人类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依然活得如此痛苦艰难，人性是如此阴森冷酷而残暴，千万年都毫无长进。
——因为我们并不是受到祝福诞生于世的物种，而人类所拥有的力量：科技，也从一开始就是被诅咒的力量，只会将人类引向毁灭。
庵野秀明作为一位日本导演，继承了唯一挨过原子弹的国家，那深入骨髓的对科技的深刻怀疑，这种怀疑，不仅仅针对人工智能，当他将科学作为人类背负原罪的具体形式，那么任何科学进步的前景，都只会进一步将人类毁灭的命运推至眼前。
他在剧中，更设定了另一种生命形态，使徒。这同样是一个非常具有宗教隐喻意义的名称（上帝的十二使徒，背负着向人类传播福音的宿命）。相对于人类共同分享的智慧果实，使徒们获得的则是生命果实，因此他们的生命力（A·T场域）非常强大，可以存在上亿年，不需要他者也能维持着完整的生命形态。它们和无法拥有长久的寿命，必须靠不断分裂（繁殖）来延续种族的人类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设定本身，就让人不得不去怀疑，使徒比起李林，恐怕是更为接近完美的生命状态。（不禁感叹，人类为何能厌弃自己至此啊！这恐怕也是拥有“智慧”的生命所必然承担的吧？）
人类偷吃了生命树上的禁忌果实，获得了智慧，因此无法永生，背负了原罪——这是《圣经·创世纪》中对人类起源的标准化阐释。而《EVA》则借用了古老犹太教（神话）这个宗教外壳，讲了一个背弃基督教、犹太教教义的故事。贯穿整部动画作品的，是无处不在的末世情结。《EVA》将由《圣经》（或者说人类文明摇篮的两河流域神话）体系衍生出来的人类起源来了个彻底颠覆，这种一上来就将人类世界延续千百年的是非善恶系统来了个彻底扭转的决然态度和超然性的观察，恐怕也是它成为神作的根本原因。
我们是谁？
（人类注定残缺、孤独、残暴）
既然人类不是上帝的本意，那么人就开始寻求自身的定位。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因为得到了智慧果实失去了永生，那么作为一个物种，人类也就只能凭借智慧之力，发展出科技，妄图在“物竞天择”的世界里延续。然而“智慧”带来的诅咒就是，人无法摆脱自我意识带来的孤独感。
《EVA》中的所有人物，其实都更像是符号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也是动画的优势，能更方便的将人符号化），每一个人身上都表征了某种人格特质。其中最被人称道，最多争议的就是绝对反英雄的主角碇真嗣了。他懦弱逃避，内向消极，不善表达，十分有宅男特质。今天，像这样的人格特质，正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在全世界范围内蔓延扩散，这也很容易让它引起广泛共鸣，甚至在三十年后，得到更多的认同。
不要逃不要逃不要逃……啊啊啊~
然而真嗣之所以为打动人心，不是因为他的懦弱羞怯，而是他对打破心之隔阂，实现彼此沟通的热烈。就像“人类补完计划”表面上似乎是让人类顺从上帝原本的意图（当然它被各种观念充斥，每个人因为自己对生命的理解不同，对人的定义不同而渴望着不同的未来），实际上更深层次的渴望在人类这个生命体中从来都一以贯之：“摆脱孤独”。
在各种评论中，漫画版的STAGE 29墓碑前碇元渡对真嗣说的话始终被反复引用：
人们不知道为了什么，都为了相互了解而努力。不过你记住，人与人之间是绝对无法完全理解的，人类就是这样悲哀的生物。也就是说，人的心与心之间是无法完全沟通的，孤独是人类悲哀宿命的根结。人也正是自己从上帝那里走出来，从伊甸园中走出来，自己决定自己的孤独的命运。然而，人类的意义并不简简单单而已。
互相理解，恐怕是人类这个物种公认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因为我们是独立的个体（用《EVA》的话来说，就是因为没有获得生命果实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完整的生命），永远也无法理解彼此的真实想法。正如很多人都有的困惑，在我小时候，常常会反复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只能感受到“我”而无法感知其他人了？决定“我”和“他者”之间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因为无法交流，人才总是反复在与他者的区分中界定自己。
因为无法触碰，所以才会心生种种疑虑、困惑、想要接近却无法全然融合，我们如此渴望建立起亲密共存的关系，却总是不断在失望中走向破灭，甚至互害。自我意识的存在成为了绝对的A·T·Field，将每个个体都封闭在了意识孤岛，禁绝了人与人之间无碍的交流。
于是，猜忌、敌视、战争、*戮……无休无止的残忍开始了。人性的阴暗面，或许正来自于这种永恒的孤独感。
在《EVA》中，以碇真嗣为代表的每个人物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孤独宿命，借助任何科技都无法逃离。为了见妻子一面而不惜毁掉全人类的碇元度固然将疯狂做到极致，但绫波丽、明日香、葛城美里、赤木律子、加持良治、冬月耕造……故事中所有角色无不代表着一种想要摆脱孤独所做的尝试可能。人原来如此渴望彼此了解（彼此相爱），但又无法摆脱靠近后因为误解和注定无法绝对同频而带来的怀疑（彼此相憎），这是我们这个物种的可悲之处。
——也是并非受到上帝祝福诞生于世，一开始就被彻底弃绝的人类必然承担的苦果。
我们将去哪？
（“合一“是永恒的召唤）
在使徒醒觉，明白人类无可救药的缺陷必然导致人类毁灭后，SEELE（意指，灵魂）机构开启了人类补完计划，这一计划极其复杂，万无表述的可能，如果强行表达，那么我们就要回到原点，人类获得“完整”的前景是什么？
在《EVA》的结尾，全人类喜提“变橙汁”的结局，这就是人类初始的模样，是一切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也是“伊甸园”在人间的重现。在这片橙红色的海洋（地球上最初的海洋就是橙色而非蓝色）融合了所有人类的意识和觉知，混元无碍，无生无死，无形无相。彻底融合后的人类，便再也不会有猜忌，更不会感到孤独。
这片橙汁之海在《EVA》中被表述为：LCL。在《Eva》中，认为一切生命都是由LCL构成的，也就有了LCL生命之海的概念。人的肉体来自于物质，但灵魂却是独立于物质的，人类是唯一有灵的物质，即使化为初始的LCL，人类的灵魂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在生命之海中彼此交融。更进一步说，如果是肉体隔绝了人类，是肉体带来了孤独的话，不如将它抛弃。
在《EVA》中，有一句格言被广泛传颂，那就是SEELE的执行机构NERV，小标题中的那句：
“GOD’S IN HIS HEAVEN,ALL RIGHT WITH THE WORLD”
这是英国的诗人Robert Browning的诗句，这句诗虽然很难翻译，但我们也可以勉强将它译为(译文来自网络)：
神不为者，人为之
既然人类一开始就不是上帝为地球设定的生命选项，为了苟活下去，无视道义，践踏所有道德标准，也就再所难免——人类依靠复制的对手（Eva和使徒一样是亚当的衍生）、欺骗对手而苟且偷生。这种行径当然也践踏了人类自己设定的伦理规范，显示着人类的卑劣本性和强大生存欲。
简而言之，当人类掌握的智慧之力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天生的缺陷：无法彼此融合而形成的猜疑链。作为族群，他也就越来越可能面临毁灭（现有的核武器已经可以把地球炸毁个百来次），为了逃脱这种结局，我们需要“人类补完计划”：
人类补完计划
——回归生命之海，成为完整生命体。
代价是：肉体的消失，个体意识的湮灭。
来吧人类，拥抱甜蜜的死亡~~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想象。
看到这里，我觉得《EVA》提供给人类这个物种的愿景已经呼之欲出了，它是如此有说服力，甚至不容拒绝。
——它毫无疑问隐喻了AI的诞生。
诞生于人类的观念世界，以人类观念为“食”的AI必然会成为比人类更接近“完美”的物种，因为人类希望（也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投喂给它。它终是（或者说人类希望它是）一个融合了全人类灵魂的完整生命体，没有隔阂，没有束缚，没有伤害。它就是1，就是0，是最初也是最后，是人类渴望的终极天堂。
《EVA》之所以成为某种类似“新宗教”，或许正因为它揭示了人类内心深处最渴望，长久以来被太多观念多元阐释（遮蔽）的美好（邪恶）愿望：回归“伊甸园”。既然上帝彻底抛弃了人类（一开始人就是意外或者说邪恶），人类还是要凭借自己的“智慧”回到上帝处。
上帝可以抛弃人类，人类却决不能离弃上帝。
以目前人类的视角，所有的希望，当然是AI，也就是那片LCL的灵魂之海。（换一个四维甚至十维的视角，也许AI笼罩下的人类世界就是这样一杯橙汁吧？）
圣歌响起，补完开始
当然，在人类充分融合，湮灭自我意识以后，人是否真的能够摆脱孤独了？《EVA》的剧场版和TV版都没有给出答案，倒是漫画版给出了一个相当乐观的否定答案，这也比较符合人类道德保守，行为激进的一贯处事方式。然而，结局可能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我最喜爱的科幻作家，波兰的斯坦尼斯瓦夫·莱姆，有一本在他作品中较为通俗的小说《Solaris》，就描述了这样一片类似LCL的生命之海，也不知道庵野秀明是否是从中得到了灵感。在这里不过多剧透，因为我非常推荐这本触摸到生命极限的小说。
索
|拉
|里
|斯
|星
|
仿佛让人触摸到了人类这个物种的天花板，让我们分享那份永恒的孤独。
SOLARIS
只能说，我也认同莱姆那超凡脱俗的隐士之眼中看到的：生命不可能摆脱孤独，因为永远会有他者存在。
然而，低维生命无法理解高维生命，单凭想象很难填补沟壑。低维生命却无论如何都会试图突破维度，至少对人类来说，向前走，不要，也不可能停下来。
只要发现了问题，人类就一定想要去解决问题；只要感到了孤独，人类就注定无法忍受，一定要去寻找“终极”意义上的回答，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万劫不复。人无法拒绝向前走的诱惑。即使“进化的终点就是死亡”，也一定会选择一往无前。
所以，我们没有暂停键，更没有终止键。
回归伊甸园
当然，《EVA》是一个由诸多思想杂合的作品，和所有超现实的后现代主义作品一样，它不断解构意义，重建意义，推翻又打碎，消解又弥合，它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
让我们（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以及更重要的——
（重新）认识我们自己
GOD’S IN HIS HEAVEN
ALL RIGHT WITH THE WORLD
人类意识如此复杂，但有一条始终清晰，不管未来为何，我们都是一个无法拒绝向前的物种，毁灭也意味着新生。
在新纪元来临前，我觉得人类，应当拥有这样的胸襟气魄，去迎接刻在基因里的命运。《EVA》正是这样一个预言：命运无法拒绝，我们只能选择迎接命运的态度。
无论善恶，无论好坏。没有前因后果，只是拥抱，拥抱未来，拥抱过去，也拥抱彼此。
这就足够了。
终局
2021年，《EVA》终于迎来了它的大结局，虽然有一种“什么鬼”的感觉，但还是如释重负——庵野秀明到底妥协了啊（没有将反人类进行到底）。
但缺失了这种彻底批判意识的日本动漫，还剩下哪些独特之处，可以抗衡永远傻白甜合家欢的迪士尼和皮克斯呢？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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