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个市篮去过番,樟林港嘴泪汪汪。
钱银知寄人知返,父母妻儿切勿忘。
这首简单的打油诗,道出了无数潮州家庭的心酸。
清代潮州府人稠地少、自然灾害频发,产米不敷食用。不少潮州人迫于生计,背井离乡,从樟林港乘坐红头船过番(下南洋)讨食。而当时的暹罗(泰国旧称)米甚饶裕,价亦平贱。乾隆十二年(1747),清廷正式准许华商领照前赴暹罗造船、运米回国;并对粜济民食者予以奖叙的政策,最多可给予其七品顶戴。出洋贸易受官方批准之后,驶入湄南江的红头船络绎不绝,大批潮人来到暹京曼谷闯荡。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家乡的美食。百年之后,当我穿梭在曼谷街头的大街小巷时,仍然能够找寻到潮州古早味的踪迹,聆听美食背后的故事。
“高楼”菜:告诉国王,我想吃席了
泰国料理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引发了泰国人激烈的讨论。
传统派认为,最纯正的泰菜应该以素可泰时期(1238-1351)为代表。这一时期泰菜受外来影响较小,主要食材为鱼,用打抛叶、香茅、柠檬草等多种香料去除食材的腥味,以椰子油代替动物脂肪进行烹调,采用凉拌、炭烤为主要的烹饪方式。
但也有人认为,如今受到大众欢迎的泰国料理,是多种菜系融合的结果。泰菜包含了来自印度的咖喱风味、葡萄牙的甜点工艺,美洲的辣椒,以及一项重要的工具——中国铁锅。
泰剧《天生一对》中出现这样的一幕,穿越回大城王国那莱王时期(1656-1688年在位)的女主因为吃不惯当时的泰菜,请求男主请中国师傅打造一个铁锅
泰国考古学家在春武里省克兰岛附近海域发现了一艘14至15世纪的沉船,船上带有铁锅,这是迄今为止在泰国所发现最早的铁锅证据。铁锅的到来,极大地丰富了泰菜的烹饪方式,有了炒、炖、焖的手法。同时到来的还有宰*、处理猪、牛等牲畜的方式,极大扩充了泰菜的选材。
然而在当时只有中国铁匠掌握制作铁锅的技术,且制造成本高昂,铁锅并没有在普通民众间普及开来。“有米无巧妇”也不行,即使是王公贵戚有能力买得起铁锅,也不见得能够掌握处理和烹饪食材的技术。于是,拉玛三世(1824-1851年在位)不得不聘请华人厨师,负责宫廷里的中餐烹饪,这一官职被称为“高佬津”司司长(เจ้ากรมเกาเหลาจีน,jaokrom gaolao jin)。
“jin”是泰语“中国”的意思,很容易理解。重点是,“gao lao”指的是什么呢?在曼谷街头的各大面馆里,我找到了答案。
泰国船面的汤头通常有四种,有酸辣口味的(ต้มยำ,tomyam),类似冬阴功汤底;有粉红、酸甜的腐乳酱汤底(เย็นตาโฟ,yentafo);有原汁原味的清汤底(น้ำใส,namsai);最具特色的还是黑黑的猪血汤底(น้ัาตก,namtok)。
猪血汤底的牛肉汤(摄于2023年1月24日)
“猪血汤底”的泰文未提一个字的血,直译应该是“瀑布汤底”。此时我不禁萌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能不能让老板来碗米饭浇着汤吃呢?最好连面也不放。没想到老板竟一口答应下这看似过分的要求:“可以啊,你要的是一份‘高佬’(gāo lǎo)吧?”
只见老板先在碗里舀入些许新鲜猪血,再将已经熬制几小时的高汤如同“瀑布”一样倾入碗中。猪血迅速融入了滚烫的汤底之中,腥味也一扫而空,只留浓郁的香料气味。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了调羹,将热气腾腾的汤汁洒在了白米饭上,只见颗颗猪红碎粒,香浓惹味,十分下饭。
此后我屡试不爽,去到老字号的鱼旦粿条店,也和老板要了份“高佬”加“靓仔(白米饭)”。老板似乎并没有感到奇怪,甚至还专门为我到隔壁的菜馆打包了一碗白米饭。
船面店不吃面,粿条店不要粿条,这并非砸人招牌。在泰国,“高佬”是一种很普遍的菜肴做法。根据2011年修订的《泰语皇家词典》中的解释:
เกาเหลา gāo lǎo
[-เหฺลา] น. แกงมีลักษณะอย่างแกงจืด. (จ.). 名词,中国式菜肉汤一类的菜肴
“高佬”,是泰语中潮州话的借词,意为“高楼”(潮州音:gao1 lao5)。现代泰语将高级餐厅称为ภัตตาคาร(phattakhan)。华丽的辞藻通常来源于巴利语,ภัตร(phat)在巴利语中是食物的意思。这是一个现代的概念,大概起源于二十世纪上叶,餐厅在泰国不再仅仅是吃饭的地方,还成了上层阶级享受的场所,欧式建筑风格,训练有素的服务员,还有音乐和演出。而在此之前,人们若想饮酒作乐,享受佳肴,欣赏艺人演出,就要“上高楼”,即华人的酒楼。酒楼文化被过番的潮州人带来了暹京。泰语借潮州话,将去酒楼称之为“上高楼”;将吃大餐称为“吃楼菜”(อาหารเหลา,ahan lao)。
1922年,伴随着南线铁路的开通,第一家政府经营的酒店在华欣开业,度假的概念开始在泰国产生
于是,当时的暹罗人不明觉厉,按照潮州话将中式酒楼中的菜肴称作“高楼”菜,实际上指的就是有肉有汤的中式料理,需要对生肉、内脏进行清洗、处理等一系列工序,最后用铁锅和各种调料烹饪而成。这在当时是最昂贵的菜品,需要聘请专门的中国厨师,通常只能在王公贵族的宴席之中才能见到。
曼谷唐人街熙熙攘攘(摄于2023年1月21日,农历大年三十)
有钱上高楼,无钱地下蹲。吃“高楼”菜在古代暹罗也成为身份的象征。
“高楼”司司长的设立初衷,也是暹王为了吃“高楼”菜。春节之际,潮州人家家户户都会摆起祭台拜祭神灵祖先,这一传统被称为“拜老爷”(泰语亦循潮音称ป้ายเล่าเอี๊ย,bai lao yia)。“拜老爷”通常有“三牲”、“五牲”,由猪、鸡、鸭、鱼、蛋等等组成。
泰国“拜老爷”主流的几种祭品
而精明的华人官员、商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过年之际也准备了许多新鲜牲品“孝敬”王公大臣。由于缺乏良好的保鲜技术,以及不擅处理动物鲜肉、内脏,王族们只能看着大量的新鲜食材发烂发臭。为此,拉玛三世专设“高楼”司司长,负责宫廷里“高楼”菜的烹饪;而春节期间,则利用这些新鲜食材,在湄南河畔的拉差吉威尼柴殿(พระที่นั่งราชกิจวินิจฉัย,Rajakij Winitchai Pavilion)宴请王公大臣以及僧侣三天,并在湄南河畔举行放生仪式。
拉差吉威尼柴殿,位于大皇宫西侧,皇家码头旁,现址为拉玛六世重修。根据记载,起初该殿建于水上(ตำหนักน้ำ)。(图片摄于1950年,来自泰国艺术部)
若有机会到曼谷,必须要吃上一碗“高楼”汤,享受一下古代贵族的待遇,也算是吃了国王的席。
霞波饭:赌鬼的快餐
曼谷唐人街石龙军路19巷内的一处路边摊,只卖一种饭,音译为霞波饭(khao sia bo,ข้าวเสียโป)。这种饭大多数的泰国人没吃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根据字面来解释,khao意为饭,sia意为失去、输掉,bo则是潮州话借词。老板和我说:“霞波饭,从前只有倾家荡产的赌鬼才会来吃。”
这话让人听了一头雾水。唐人街一带有很多赌场吗?bo和赌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琴棋书画拳,诗词歌赋文,山医命卜讼,嫖赌酒茶烟。”按照蔡澜老先生的说法,一个标准的潮州才子,不仅要有文才,还必须会赌。
赌,潮州话称“簙”(boh4)。原来饭名中人们输掉(sia)的,正是簙(bo)。而泰语称骰子为dao(เต๋า),也是借自潮音中的骰(dau5,投),都保留了鲜明的古汉语特征。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簙,戏也,六箸十二棊也。”簙最初指古代掷彩行棋的游戏,采用六箸十二棋(六黑六白),根据投箸所出现不同数目的筹码结果进行行棋,又被称之为“六簙”、“簙戏”。经过发展,箸也慢慢被兽骨所制的投子所取代,“骰子”成为了主流的簙具。而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解释,“簙,经多传多假博字”,簙在典籍中大多写为博字。博戏作为古代主流的娱乐项目,其输赢结果往往要用钱财来兑现,故有赌博一词。
东汉六博釉陶俑(藏于大英博物馆)
过番讨食的潮州人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赌博成了他们最主流的消遣方式。早在大城时期(1351-1767)就有华人在暹罗开设赌场的记载,但由于玩法不同以及暹廷的禁令,赌场只允许华人进出。后来受到暹缅战争(1765-1767)的影响,暹罗经济萧条,当局也放宽了对泰人赌博的管制。拉玛一世迁都湄南河东岸以后,在原来的华人居住区修建了大皇宫,华人被迫迁到了更南一带的三聘街区,也就是今天的曼谷唐人街一带。三聘街区靠近湄南河有一处码头,名为拉差翁码头(ท่าราชวงศ์,Ratchawong Pier)。鲜为人知的是,码头的旧名叫กงสีล้ง(kong si long),也就是潮州话中的“公司廊”,是当时曼谷的商业中心,水上的木筏屋尽是大大小小的商铺,来来往往的商船在此处装卸、销售货物。华人在三聘街区安家后,便在“公司廊”一带建立了赌场。美国传教士丹·比奇·布拉德利(Dan Beach Bradley,1804-1873)在其《美国传教士眼中的暹罗和老挝》一书中,有专门一篇名为《参观赌场》的文章:
我刚从我住所附近的一家著名赌场回来,这是一个浮动的木筏屋,老板是中国人,中国人可谓是赌博方面的专家……沿河往下游走,可见许多赌场。在曼谷可能有几百家赌场,面积巨大,这也是政府批准开设的,能带来不少收入,但垄断经营的方式摧毁了这个王国的支柱……如果不进行改革,这种恶习将毁了暹罗人。
1946年的拉差翁码头(公司廊)(来源:泰国艺术部《曼谷1946-1996》一书)
1767年暹缅战争后的暹罗百废待兴,华人赌场所带来的巨额税收无疑是暹王的救命稻草。暹王将赌场的征税权承包给投标额最高的商人,征税的商人也叫包税商,每年需要向王室缴纳所收赌税的一部分金额,其本质上还是牟利性质的商人。包税商的主体为华人,因为他们人身相对自由,只需每三年缴纳一次人头税便可以豁免徭役,且善于经营。在缺乏强大的官僚集团和科学的税收系统的情况下,包税制给王室提供了一种高效的征税方式。虽然暹廷的本意并不是鼓励赌博,但在官方认可之下,赌场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不少百姓沉迷赌博,另一方面也给王室带来了巨额的收入。在拉玛二世统治时期(1809-1824),每年的赌收为204,000铢(约为3060千克白银。铢为古代暹罗计量单位,1铢约为15克银);到了拉玛三世时期(1824-1851),每年的赌收已经达到了400,000铢(约为6000千克白银)。1855年,拉玛四世(1851-1868年在位)与英国签订了《包令条约》,条约以自由贸易为原则,极大破坏了暹罗王室的垄断贸易和包税制度,使得王室的收入大大缩水。不得已之下,拉玛四世只能从赌博业中寻找收入,对许多不同类型的赌博增设赌税,每年的赌收高达500,000泰铢(约为7500千克白银)。
1855年英暹《包令条约》(藏于英国国家档案馆)
那么当时的暹罗都流行哪些赌博游戏呢?根据上述所提到的巨额赌收,赌博之风在暹罗的盛行程度就已可见一斑。华人不仅在“公司廊”一带开设赌场,也将赌博带入了宫内。拉玛四世发布的第22条皇家公告《关于在王宫内玩筹码》中提到:
宫外人进宫的也不少,有贪腐者,也有偷偷潜入的奴隶,与宫内人交朋友,赌豆(บ่อนถั่ว,bon thua)、赌八九(บ่อนแปดเก้า,bon paet kao)、赌花(เล่นหวย,len huay)等等赌博方式,直到大家输的倾家荡产。这些坏人已经出现很久了。
公告中提到的赌豆,便是中国最古老、也最简易的竞猜游戏——番摊,在两广地区十分流行。番摊对场所和赌具没有复杂的要求,只需要一些大小差不多相同的小物件即可,最常见的为豆子、硬币、纽扣等等。玩家在桌上或地上画出十字形,分别标示1、2、3、4;庄家随机抓两把豆子,用碗盖上,玩家竞猜碗中豆子数量除以4的余数为多少,并下注在所选数字区域。由于游戏结果需要翻开盖子数豆子数量,故也被称为“翻摊”或“豆子”。玩法简单易懂,随时随地便可进行,在泰国当地也迅速流行开来。
曼谷街头的番摊(外国摄影师摄于拉玛四世时期)
而赌八九则是中国传统的骨牌游戏——牌九,基本是以骨牌点数大小分胜负。赌花赌的是字花,也就是彩票的前身,庄家会先开出36种相似物品,例如人名、地名、动物等等,玩家下注竞猜。这些赌博方式都需要比较专业的赌具以及场所,也催生了相应的行会、打手、专属筹码等等。
拉玛五世时期曼谷华人赌场筹码(来源:曼谷艺术部官网)
说话间,老板问我:“你吃内脏吗?吃的话给你多来点。”
不一会儿,霞波饭上来了。有烧鸭、有叉烧肉、有鸭胗、有青江菜,最后淋上灵魂——秘制卤汁。
由于食客并不是很多,老板坐了下来和我细细聊开:“泰国人不是很喜欢吃内脏,所以有些顾客会嘱咐不要放内脏。在泰国呢,内脏算是最便宜的食材了,市场里都没什么人买。内脏处理起来也比较麻烦,传统的泰餐做法也很难压下那股腥味。以前,泰国人见有中国人在赌场云集的三聘街区吃这种饭,还以为他们是输得倾家荡产了,只能吃动物的内脏,所以就称这个饭为‘输簙饭’。”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在赌城澳门的街头,最常见的快餐便是烧味饭了,外观、味道,与曼谷街头的霞波饭何其相似。
此后我又探访了曼谷老城的一家广式烧味店,看到了相似的菜名,只不过不叫霞波,而是叫些波(chei bo,เฉโป) 。配菜和唐人街的路边摊大同小异,也是由各类烧味组成。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位老奶奶,祖籍是潮州。她告诉我:
“霞波都是泰国人听错啦!这实际上就是三宝饭,拼三种烧味。你可以来选啊,还有腊肠、卤肠,你想拼六宝都行。今天叉烧卖光了,所以给你换成脆皮猪肉。”
曼谷街头的三宝饭(作者摄于2023年1月25日)
“以前我外婆那辈就开始在唐人街摆摊卖饭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有招牌,有店铺,有菜单,大家能坐下来慢慢点菜;摊主只能扯着嗓子,叫喊着‘三宝,三宝’。泰国人哪听得懂我们的方言啊,以为三宝的‘三’对应的是泰语里的‘输’字。又见路人行色匆匆,蹲在摊子边上扒拉了几口饭便着急离去,还以为是上头的赌徒。实际上,食客也并不尽是赌鬼,从前的公司廊可是全曼谷货物集散的中心,生意很忙的。你在广东待过也知道啦,卤肠、卤鸭胗这些,以前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吃得起。到了泰国,这些东西反而没人吃了,其实美味得很呢!”
“叫输簙饭多不吉利啊!总感觉要失去什么,还是叫三宝吧。现在全曼谷卖三宝饭的只有5、6家店了,等我这代人干不动了,可能就见不到khao sia bo的招牌了,更别指望下一代人能读懂其中的含义了。”
甜粿熟了,该回家过年了
曼谷唐人街的潮州粿(摄于2023年1月21日,农历大年三十)
每逢岁至,曼谷街头,粿味飘香,这是家乡对游子的呼唤。
粿,米食也。按照《潮州音字典》的解释,粿是用米舂成粉末和水搓捏为柔块,裹以甜馅或其他杂料,印以花纹,蒸熟而成的食品。旧俗潮人每于年、节、婚、丧、求神、拜佛时多制之。潮州人讲究“头甜尾甜”,岁末年首食甜粿,年头甜到年尾。当蒸笼内甜粿的芳香袅袅飘起,年也就不远了。
“甜粿好食糕难舂”,蒸制一笼甜粿,需要数斤糯米与白糖,且制作工序复杂。对于潮州贫苦的老百姓来说,粿并非日常主食。然而,樟林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无可奈何炊甜粿,打起包裹过暹罗”。红头船内,甜粿却是番客(指下南洋的人)包裹里最常备的干粮之一。当时的航海技术有限,渡海路上,生死未卜;即使顺风顺水,也要在潮湿且拥挤的船舱内熬过一个多月。由于甜粿不易变质,容易保存,且热量较高,穷苦人家为了家中的顶梁柱在船上不饿肚子,平安到达暹罗,便在出行前为其蒸上一笼甜粿。
小小甜粿,如同“高楼”汤、三宝饭一样,漂洋过海,承载的不仅仅是无数潮人渴望发迹的梦想,更是无尽的乡愁。古早味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游子自知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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