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 范亚湘 实习生 蔡莹
8月12日,“广陵杯·第五届全国木偶皮影优秀剧(节)目展演”闭幕式在江苏扬州大剧院举行,由湖南省木偶皮影艺术保护传承中心创排的原创大型皮影戏《人鱼姑娘》囊括最佳剧目、编剧、导演等所有奖项。这是湖南木偶皮影艺术历史上首次获得“大满贯”的佳绩,不仅充分展示了湖南木偶皮影的创作实力和地位,也让人们勾起了对皮影戏这项“非遗”的无限怀念:一束光影,几个小人偶,锣鼓声起,就是一部精彩的戏剧。
长沙“皮影哪吒”,一点都不输“动漫哪吒”
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眼见得山沟沟里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锣鼓、钹、胡琴、笛子疯了似的价响,人还没到那,心就早已飞到了那里。这是30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老家湖南一带农村工作时,和一个朋友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山路,穿山越岭,蹚水过河去看皮影戏……”长沙籍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老师、戏剧评论家朱大平时常会想到少年时在老家宁乡山冲里看皮影戏的情景,“我有时想,皮影子戏之所以流行,久演而不衰,除了山村里缺少文化设施,没有什么娱乐手段这一原因外,其最根本之处恐怕还是它的民俗气和毫不做作的质朴精神。在它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贵族气。正因如此,村民们才会如此喜爱它并被它打动。”
是的,朱大平没有说错,独具魅力的皮影戏一度是湖南农村流行的“大戏”,深受老百姓的喜爱。
据考证,皮影戏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民间艺术。历史悠久,传说始于汉,盛于宋,明朝万历(1573—1620)年间得以成熟,旧时称“影子戏”或“灯影戏”。昔日,全国各地都能看到皮影戏的身影,而每个地方的特色不同,也将皮影戏改造得不同,湖南皮影戏主要流行于长沙和衡阳,以及益阳、常德、湘潭等地。其中,长沙皮影戏又分为浏阳、望城、宁乡皮影戏,这些地方的人们,至今还经常可以看到皮影戏。皮影戏依靠手上生花,表古陈情,被匠人用双手赋予人的魂灵,寓以人之喜怒哀乐,唱尽世间悲欢离合,在光影之间灵动,好一个百转千回,抑扬顿挫!
著名剧作家田汉曾说:“影子戏是我接触戏剧的起点。”早在前清时期,皮影戏就已遍布长沙城乡。南门里仁坡有“凤凰班”,北门头卡子有“连兴班”,黎家坡有“菊兴班”,府正街有“同兴班”,共有60多块戏牌,500多名艺人。民国初期,长沙有“天益”“秀雅”等40个皮影戏班,400余名艺人,此时,皮影戏真正成为了长沙街头喜闻乐见的戏剧。
长沙皮影戏喜欢讲究“七”。清光绪以前,长沙皮影戏的影人是用牛皮镂空制作的,花纹粗糙,也无色彩,后来经过艺人努力,改用七层皮纸做的衬壳来制作,并雕刻出各种花纹,着上色彩,同时根据故事中的影人形象,配有人物脸谱。“影人一般七寸长左右,这样就操作方便。”而且,往往是在逢七的日子出演。
同时,长沙皮影戏用湘剧和花鼓戏唱腔,一般为三人班,且三人都具有吹打弹唱的艺术能力。演出方式有整本和散句之别,整本必加登场戏,散句必加杂戏。旧时,长沙庙宇甚多,大庙及会馆都建有戏台。在这些地方,长沙皮影戏常演寿期戏,如二月初二的土地戏,三月十五的财神戏等。同时,在街巷乡间,如某家失火,就演两本皮影戏以谢火神;农村秋收后,就演“禾苗戏”。农闲时,就演整本皮影戏,一家一本,一个屋场接着一个屋场地演过去。
长沙皮影戏整本的主要有《封神榜》《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等,散句的有《五更劝夫》《山伯访友》《小姑贤》等。艺人在演这些散句时,必加杂戏,即选取一些发生在观众中的趣闻秩事,现场编排成戏,插在中间演出,观众看后忍俊不禁。近日,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大红大紫,其实,在长沙经典皮影戏剧目中,就有《哪吒闹海》,用皮纸衬壳制作出来的“皮影哪吒”,无论是精气神还是艺术形象,一点都不输《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动漫哪吒”。
一曲《状元楼》,长沙“皮影名人”登上央视
一度,皮影戏是“最古老的电影”,也是“最早的卡通”。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皮影戏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然而,长沙却仍旧有一批人在坚守,据浏阳市皮影戏协会会长刘炼介绍,现在,仅浏阳市就有皮影演员60多人,“我们随时可以出演,现存的剧目就有好几十个。”在望城靖港和新康两地的皮影戏博物馆和皮影戏传承人朱国强,就自觉承担起了保护望城皮影戏的使命。而宁乡一些乡镇,现在还时常可看到朱大平描写的皮影戏演出场面。而且,宁乡有一位78岁的老人王必正,自2001年退休后就一直自发地在创新、传承着这一最古老的戏!
2018年4月,王必正带着自己改编的皮影戏《状元楼》,登上了央视科教频道《中国影像方志》栏目!
王必正是宁乡坝塘、资福镇一带的有名人物,不仅因为他曾在这些地方教书30多年,学生很多,还因为他退休之后,“玩”起了皮影戏,而且一“玩”就不可收拾,每年演出上百场,方圆十多公里的男女老少都认识这个“玩”皮影戏的“老顽童”。
“我从小就对皮影戏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根本没有条件来把玩和研究。”王必正说,直到退休后,他才一股脑地投入到了皮影戏的整理、创新与传承中。记者走进王必正老人的“皮影制作室”,一张书桌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塑料片、彩纸、胶布、剪刀、针线镂,一块正方形白色屏幕的横梁上挂着形态各异的皮影人,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图案。
王必正的妻子周淑南说,他每天在皮影制作室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由于年龄大了,眼花,穿根线要反复穿好几次才能成功。为了拍一处景,他一手拿皮影影身,一手扛摄像机,嘴里还叼根木棍,到处跑着去取景。经常痴迷得连吃饭时间都忘记,就像皮影戏里的“老顽童”。
窝在皮影制作室里“茶不思,饭不想”,是王必正的生活常态。“我只要拿起这些‘小人’,就觉得特别有意思。”王必正说,为了将宁乡本土的历史故事更加生动地演绎出来,他花了不少的心思。“在音乐、场景以及皮影制作上,融入更多的现代元素,使皮影戏在形式上更直观、内容上更丰富,在视觉上更具观赏性,令人耳目一新。”王必正说,在表演传统曲目《八仙添寿》时,他还别出心裁借八仙之口宣传环保与卫生知识。
18年来,王必正新编或改编的皮影曲目有70多个,如《王翦平南》《鲁班的故事》《宝台山》《薛仁贵征东》《张公百忍》等,总演出有1700多场次,观众10多万人次。去年4月,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中国影像方志》栏目在介绍宁乡时,还特别推介了王必正改编的皮影曲目《状元楼》。
《状元楼》主要弘扬了宁乡耕读传家、重视人文教育的传统。“通过灯光的照射,眼前原本平淡无奇的屏幕仿佛在瞬间有了生命,鼓声灯影之下,一尺来长的皮影变换着姿态,这出戏名叫《状元楼》,是王必正根据传统花鼓戏改编的一个曲目。”中央电视台这样的推介,让王必正“玩”兴更浓,也更有信心。
“只要身体允许,我会一直把皮影戏演下去。”王必正说。不过,他希望有人能传承皮影戏:“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我最大的愿望是让皮影戏一代一代传下去。”在王必正看来,表演皮影不仅可以对人进行艺术熏陶,还可以锻炼其动手能力和手指协调能力。“长沙皮影戏作为中国民间古老的传统艺术,应该有更多的人去了解它、传承它。”
几个人偶“一担挑”,山沟沟里演皮影
“皮影戏的演出非常有趣。在山沟沟里的平地上,山梁上的平地上,山窝窝里的平地上……前是山,后是水,左是香樟白蜡树,右是翠竹柔枝条,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要有那么一块十几平方米的地方,皮影戏就可以大显身手。用木桩扎一个高台,离地三四尺,四边用皮纸蒙住,里边点一盏灯,吹拉弹唱柔声对白就可以尽情开始了。”朱大平说,虽然他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一直生活在天津,但依旧对故乡的皮影戏念念不忘。
皮影戏艺人一边飞快地舞动皮影子,一边口里不时念着对白,还要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拍打着立在身边的一只小鼓,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虽忙不乱、井然有序的演出动作,让人感到这个艺人还真有本事。“尤其令人佩服的是那念白,一口地道的湖南话,要拖有拖,要脆有脆,要爽有爽,有时如在深闺洞房,有时如对千军万马,鸡鸣犬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清言丽语,款款有致,那惟妙惟肖的声口,令人为之绝倒。等到四面蒙纸一撤,方才看到除了一班吹拉弹唱者外,只有耍皮影子戏的三个艺人……”现在,朱大平通过网上视频可以看到长沙皮影戏,“但还是没有在现场看那么过瘾和痴迷。”
“我上个世纪80年代初开始学习皮影戏,这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浏阳皮影戏传承人张明星说,早年一盏灯、一块布、几个人偶“一担挑”,三个人一台戏,唱念做打。张明星便是这样一个痴心的皮影艺人,直到现在,他还如朱大平所说的一样“到山沟沟里”的人家去演出。从18岁开始拜师学习皮影戏后,已快60岁的张明星不仅仍痴心这门古老的艺术,更是搜集了整整一屋子的皮影,在家办起了一个微型的皮影馆。
三人一台戏,难学更难精。一人专做文场面,唢呐、京胡、二胡演奏的各类曲牌信手拈来;一人专管武场面,班鼓、堂鼓、大锣、小锣、韵锣样样通,一双手能同时打击四样以上乐器。“有时十来个角色同时出场,翻滚打斗全靠操控人一双巧手把控。”浏阳皮影以两根操纵杆最为常见,难度更大,后面配合的两人也不容易,一人专管文场,唢呐胡琴信手拈来。一人专管武场,同时操控鼓、锣、钞等打击乐器。另一位操纵“菩萨”的让十来个角色同时出场,手舞足蹈全靠一双灵活的手将戏中人物的感情表演得淋漓尽致。
皮影表演讲究“稳、准、狠、柔”和“字、味、气、劲”,这就是皮影的“内家功”和“外家功”,也是皮影戏独特的艺术魅力。“除了完成手上动作,演出的三人还要分别扮演各种人物的唱腔对白。”对这种三人演绎出千军万马、百转千回的绝活儿,张明星有些陶醉,“皮影戏工作者胸藏历史,许多老皮影戏艺人称得上戏海、戏库,能做到其他任何剧种都无法实现的‘到堂由主家点戏’……一部戏少则演上七天,多则一个月,小本子戏更有三四百本,一本戏至少要唱一晚。”
与此同时,皮影戏演员需要多面手,不但要学习耍影人,表演不同的角色,还要学习三弦、扬琴、堂鼓、小锣等乐器,此外还要学会制作皮影。
“浏阳皮影从唱腔、乐器和曲牌各方面,都是正宗的湖南湘剧,称得上皮影戏流派的名门正派。”张明星说。
若干年后,谁来坚守“无法养家糊口”的皮影戏
“ 一口述说千古事,双手能舞百万兵。”皮影戏是朱国强的自豪,在这骄傲的背后,饱含着他守望皮影和付出的真情与酸楚。小小的皮影,承载了许多老人儿时的记忆,窄小的方寸舞台上,轮番上演着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故事。
“我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喜爱皮影,常常对着墙壁练习。”1982年出生的欧阳伟明是浏阳市皮影协会最年轻的会员,他的父亲欧阳雪桥是一名从艺30多年的老皮影戏艺人。“喜欢是喜欢,但我有别的主业,靠这个养不活自己。”欧阳伟明所言,是目前浏阳皮影戏爱好者所共同面临的难题。
“我们目前用的皮影道具大都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与皮影相关的产业也在快速凋零。目前,市内剩下的唯一会做皮影的老手艺人罗柏松已经80多岁了。”看着昔日红火的皮影戏日渐萎缩,技艺精深的老艺人相继凋零,张明星唏嘘不已。张明星曾调查了浏阳境内的皮影老艺人,可情况却是有喜有悲:身怀绝技的几位老艺人个个都在八十高龄上下,“几乎不能演出了”。
张明星说,每个老艺人都是一座戏库,都有一门绝顶功夫,所记的戏本子之多让人惊叹。可遗憾的是,这些不曾演唱的戏本子和老艺人们精湛的技艺却面临着荒废的地步。为了更好地保护和传承浏阳皮影,张明星有几件事想做,“争取让皮影戏走进旅游景区、走进校园”。
“皮影戏可能是所有戏曲里最难学的。”张明星介绍,皮影戏三人成台,一人负责文场面,一人负责武场面,还有一人操作皮影,三人都需要具备吹打弹唱的艺术能力,一双手能切换四种以上的乐器,大家相互配合,借助朦胧的光影,方寸间就能将古往今来的忠奸善恶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皮影戏的受众逐渐流失,皮影行业也日渐凋零,为此张明星做了大量的工作,筹建皮影博物馆和皮影网站、开展皮影进校园活动、建立皮影数据库等等,甚至还尝试着用皮影表演一些现代的动画片,“但我发现,最好的传承方式就是让更多人来学习继承。”今年张明星和妻子陈杏春一起从筹划、选址,到布置场馆,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月,才在才常村将传习所张罗起来。
虽然如今传习所已经成立,但张明星却依旧难掩自己对皮影戏未来的担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浏阳有几十支皮影队伍,每年有300到500场戏演出。上个世纪90年代随着电视、电影的普及,皮影戏逐渐没有了市场。”从事皮影戏三十多年的张明星见证了皮影戏的辉煌和衰落,“如今私人请皮影戏班子来演出的基本没有了,皮影戏也就在一些庙会里演一演。”
“所以来学皮影戏的人必须要对皮影戏有着超乎常人的热爱,而不是抱着发财、养家糊口的目的来学。”张明星清楚地意识到了皮影戏的现状,所以他在考虑收徒时也格外谨慎,毕竟从当下的现实来看,皮影戏的市场太有限了。
“当下,创作皮影戏无法养家糊口,大伙儿都不愿意干了。”眼看着传承了几百年的皮影就要在自己的手中断代,张明星心急如焚。为了更好地保护和传承皮影戏,张明星有几件事想做,“整理、出版皮影戏剧本,筹建皮影博物馆和皮影网站,争取让皮影戏走进旅游景区、走进幼儿园。”让更多的人了解皮影历史,了解皮影艺术,让皮影戏这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生生不息永远流传下去。
不无遗憾的是,皮影戏传承人朱国强、宁乡“皮影名人”王必正都流露出了和张明星一样的隐忧:“难道皮影戏就只能是小众艺术吗?如果是这样,再过若干年,谁来接手将长沙皮影戏坚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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