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说,“不是有人常常问到我,如何就会写小说吗?倘若许我真真实实的来答复,我真想说,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
因沈从文而进入众人视野的湘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重走大师路: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百年变迁》一书的一篇序言中,有描述如下: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座山头,一涓溪水,一处野林,位置在最适当处;一只背篓,一角吊楼,一堵老墙都浸透着灵气神韵;一位船夫,一介商人,一个姑娘,都散发出原真野性……
山是湘西的筋骨,正是因为山的阻隔,才让湘西始终保持着自己与湖南其他地区不同的气质;而水是湘西的血脉,因为水的交通,才让湘西未曾远离湖湘大地。这里的山水,也因此具有了独特的况味。
提到湘西,阿来也想起自己的湘西记忆。在《一个人的湘西行记》一文中,阿来记述了自己三十年来与湘西有关的故事。读着他的文字,也恍然如他从书柜里翻出旧书,读沈从文一般,“恍然看见,通往洞庭的沅水、酉水上船来船往。人声橹声。月光灯光”。
以下内容节选自阿来为《重走大师路: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百年变迁》一书所作的序言,由出版方授权刊发。
《重走大师路: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百年变迁》,中国国家地理·国酒地理主编,田茂军等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
原文作者丨阿来
摘编丨安也
这本有关湘西的书稿(指《重走大师路》书稿——编者注)读完,首先涌起的,却是我自己的湘西记忆。
第一次去那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久以前了。从成都乘火车到重庆。在重庆上船,顺长江而到涪陵登岸。深秋初冬时节,江面和远山雾汽迷蒙。在高岸上的城中吃羊肉汤锅祛寒。次日再启程,上小火轮,溯乌江而上,柴油机突突有声,但见两岸山前,大小村镇缓缓漂移,时间缓慢。在船上睡过一夜,才在龚滩登岸。转乘公共汽车,目的地是湘西。
但湘西还远。
公路在山间盘旋。上到一些石灰石的岩山,树木稀疏;下去,一些山间平坝,收割后的稻田、玉米和烟叶地,近村处有碧绿的菜畦。其间点缀着稀疏的柏树或油桐。还有水,湍急处,白浪翻涌,平缓处,一汪汪碧绿的深潭,停在岩下。如是循环往复。公共汽车摇摇晃晃,车上有人讲旧时土匪劫道的故事。
夕阳西下时到酉阳。住在县城边上,一个农家。记得主人是个退伍军人。现*了两只鸡。肉炖了,鸡杂炒了,从隔壁小卖部搬了一坛五斤的包谷烧。再加一盆香嫩的豆花。肉饱酒酣,晚上被跳蚤咬了也不知道。再一站 ,秀山。这里也是有故事的地方。酉阳是中共早期*之一赵世炎烈士家乡。秀山县,安排吃住行的朋友,其家族上辈,抗战时期,对在江津孤独终老的陈独秀多有照拂。那天晚上,就听他讲这位中共第一任*的晚年生活。那时重庆尚未直辖,这一带还是四川地面。
电影《芙蓉镇》(1987)剧照。
再上路,就确实要到湘西了。江流已然改向,不再向西汇入乌江。酉水和清水江都在奇异的喀斯特地貌中蜿蜒东向,往洞庭而去。
中午,在秀山县石堤镇,石板路的狭窄街道,饭铺临街架着大锅,满炖着鱼和豆腐,盛在盆中香气扑鼻,加大碗米饭,朴素而豪放。再上路不久,车停在清水江边,说,那边就是湖南省花垣县了。石灰岩铺就的台阶,踩得人多了,光滑如玉。十数级就到了河边。等渡船从对岸过来。
看周围的山水房舍。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分界线上。在巴蜀的东边,在三湘的西边。其实,山水的表情,人的样貌与姿态,还是浑然一体。渡船不是划过来的,没有摇橹人身影起伏,没有浆叶起落时水光点点。有缆索横过河面,渡船是船夫攀着缆索引过来的。上船,下面是又静又绿的水,在船首被破开,在船尾又合拢。登岸,知道茶峒镇到了。还是和对岸一样的光滑石阶。一个小镇倚山面水。负着背篓的乡民来来往往。那时的茶峒就是本来的样子。
湘西保靖县吕洞村所在的吕洞山秀丽独特,有典型的湘西风光。摄影:王芳。
那时,湘西出身的沈从文刚像出土文物一样正被重新发掘,他的书正被我辈阅读。此次游历,多半是因为他关于湘西的书写。当然知道,这是他写小说《边城》的原型地。《边城》开头的文字就交代得清楚明白:
“从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
“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做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口游鱼往来都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往来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渡河,人数多时必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只小小竹竿,挂着一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横牵了一根竹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竹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竹缆,慢慢牵船过对岸去。”
当年我过茶峒时,渡口还是小说所写的模样。所不同者,是那座白塔,似乎未见踪影。茶峒的街面,大致还是原初的气息与格局。过去没有的,是所有制改变与文革时期留下的标语,正和被风雨侵蚀的墙壁一起斑驳漫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又迎来一个所有制变动的时期,标志之一就是各种私营小饭馆的出现。在茶峒街上四处晃荡一番,最终还是在一个小饭铺坐下来。
侗族,口咬活鸡。摄影:尹忠。
发现了小改变。
饭堂里不是四方桌长板凳了。矮桌矮凳,中央上一口敞口黑铁锅,杂烩了各种食材:腌过的鱼、羊肉、菌子和时令的青碧蔬菜。辣还是辣的,只是四川那边是辣中带麻,这一边,麻味消失,代之以酸。这酸味不好拿捏。恰切时,是鲜;不恰切时,就涉嫌腐败了。
在高凳高椅上长手长脚惯了,这矮凳矮桌也觉局促了些。但还是要多坐些时候,因为这里是沈从文写过的地方,是出了小说名作《边城》的地方。忽忽几十年过去,时代巨变,茶峒镇还在武陵山中沉睡着,一如沈从文笔下的大致模样,竹篁和白蜡树点缀着的沟壑间,还是那样若有若无的山岚。
梯田。湘西古丈县高峰镇高忘界村的生态之景。摄影:刘振军。
社会却不再是那样的社会,自然,人也不可能是那些人了。但描述这个地方,可以援引可以回想的还是沈氏那些文字,一来证明沈从文确实伟大,为一方山水造像立传;二来,也让人惆怅,后世的人为何却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沈氏的那些文字并不复杂,客观,同时带着诗情与浪漫。而且不独是文人眼光,背后除了对故乡的深挚情感,更包含着关于人类、社会、经济学科的知识与方法。直到今天,那么多人,那么多笔,千写万写,难免还是浮光掠影,依然让沈从文的文字独占着鳌头。
在湘西,还有一个地方,借了特别的地理形势,融入了佛家的修行门径,叫不二法门。文学之道,也是有不二法门在的,沈从文是进去了,但为何法门显现,我辈却不得其门而入?这也是在湘西叩山问水,该得到的一些启发吧。
如此一想,湘西菜酸味的刺激就越发强烈了。
临离开茶峒,还有一个小收获。那时的集镇上,照例都有一个公有制的供销社,供销社柜台里,油、盐、茶、布和手电筒之外,还会有十数种图书。发现出版后迅即又被禁止的小说《查泰莱夫人和他的情人》,依然静静地陈列在柜台里。似乎是等着被我发现。悄悄买了一本,塞进包里。一路享受读禁书的快感。最后被同行的某人发现,借去,后来分手,书与人,从此再未相见。
茶峒也再未去过,也没打算再去。那一刻的相遇,就是永远。据说,那地方已经打造过了,名字也改为边城了。要见边城,只需在《边城》里相见。
酉水被誉为“土家族的母亲河”。摄影:汪石凌。
二去湘西,从长沙经怀化,坐火车去的。速度加快,观感就淡薄多了。去了张家界,虽然因为行政区域的划分,张家界不在湘西州的地盘上,但那里的确也是湘西。有趣味的是,是山道上遇到些孩子,跟他们学湘西民歌:《马桑树上搭灯台》。再去凤凰,去了沈从文故居,拜谒了他半山上俯瞰着沱江和江岸吊脚楼的墓。下来,还是坐在饭铺里,矮桌矮凳,围着一口黑铁锅,吃腌鱼和酸味的菜,喝强烈的包谷酒。
三去,已忽忽十年,坐飞机去的。两夜一天。更快,什么印象都模糊。惟记得,晚上和同寝一室的人,说的大半夜闲话。
以后,再想起湘西,也没坐而起行,只是从书柜里翻出旧书,读沈从文。《湘西》。《湘行散记》。恍然看见,通往洞庭的沅水、酉水上船来船往。人声橹声。月光灯光。
“树头蜂抱花须落,池面鱼吹柳絮行。”
就这样,三十年已然过去了。
这才又得了一个机会再去湘西。
准确说,是去湘西的入口:常德。那是与沈从文年轻时代相知相交的丁玲的故乡。那是沈从文离开湘西的终点,也是沈从文回去湘西的起点。李白诗说:“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常德是要去的。理由除了沈从文和丁玲这对冤家之外,当然还因为抗战时的常德血战。恰好这时,北京的朋友送我一本文稿,是写湘西的。是写现今湘西的。这无形中又有了一个理由与助力。未等启程,我便从这本书开始我的湘西之旅了。
这本书,名字就叫做《重走大师路》,副标题更是进一步的宣示:《沈从文笔下湘西的百年变迁》。
是聚集了喜爱湘西也爱沈从文的文人重走湘西,这本书就是这次较深度考察的文字结集。这是今天文章的一种生产方式。不是手工业时代了,工业时代,文章也可以规划,并依规划予以实现。
书分四章,一方水土(地理历史)、一味烟火(民俗美食)、一方人士(杰出人物)和一壶好酒(兼香型)。此书的后记也不一般,一番总结陈词,是前四章的归纳与深化。当下流行的旅游文字,浮浅不说,难以忍受的是一厢情愿的选择性看见。而我读着本书的文字,既有美好动机,更做了深入调查。呈现当下,以前贤的文字为标高与映照,现实与历史交织,当下的眼前景配上历史的大纵深,是一本进入今日湘西的好指南。
沈从文当年写《湘西》,开篇就在《湘西杂记》中说:“据个人意见,对于湘西各方面的知识,实在都十分必要。任何部门的专家,或者一个较细心谨慎客观的新闻记者,用‘湘西’作题材,写成他的著作。不问这作品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对于建设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参考价值。”我想,这是沈从文当年写作时的自我要求,也是对其他有关湘西文字的期许。这本书的写作,我以为是禀承了这一精神的,是沿着这样一条道路前进的。尤其是第一章,以科学的方法,用地理学精确规范了山深水长的湘西;用典籍记载和考古学成果,相互印证写出了有历史纵深的湘西。
电影《边城》(1984)剧照。
看到文末,才见到书是出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策划,就不再诧异于行文中的科学与人文的结合了。向来,中国人关于游历的文字总是经验性的,缺少科学性。而《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创办,把地理气象动植物观察等自然学科的方法引入来登山观海,一改中国游历文字的面貌,这也是值得我们表达敬意的。
而今天,2020年12月10日,在三游湘西的二十多年后,我终于到了常德,这个传统湘西的入口处了。没有想过还要在这里见到《常徳的船》中的那些船,时易势移,我去常德也不是行船,而是坐着飞行器从天降落。这种变化,沈从文1956年回乡,也是12月间,在他致妻子的信中就写到过:“昨曾过常德看看,一点不认识了,什么全变了。”
不止是“印花布也是解放后作的”,重要的归乡路不再是乘峡中水上的船,而是绕山而行的汽车了。
“车刚过太平铺不久,还是极好看。”
“上路不用担心,只三天车子……”
我只是犹豫,要不要坐汽车,沿沈从文1956年的那条路再去一次凤凰?可以肯定,路也不再是原先那条路了。网上查了查,租辆车,出常德,上高速,三百来公里,四个小时就到了。
好在,还有旧文字在:“武陵佳处是桃源,谬说伊谁为探原。”
湘西民族婚礼热闹非凡。摄影:王芳。
还是就在这新常德盘桓一番吧。
白天去了丁玲的故居,看到当年沈从文在胡也频牺牲后,护送丁玲与幼子回到常德时的照片,自然会有深深的感慨。回程闻说有宋玉墓,又绕行几十里去了。坟莹封土浑圆高耸,冬日草枯,芒草的白花还挂在枝头,在风中摇晃。这情景,宋玉自己写过:“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一来,文化景深一下拉到战国时代。
晚上,常德有水上的节目,坐现代化的游艇蜿蜒穿行于城中的穿紫河,两岸都是新风景,几处景点上表演的却是旧时民间的歌与舞。正是刘禹锡被贬朗州(今常德)时所写诗中的情景吧:“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尽,红霞映树鹧鸪鸣。”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也算是亲近过常德从湘西而来的水了。
也算是我用三十年时间,把个人的湘西行旅拼凑完整了。
作者丨阿来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罗东
导语部分校对丨王心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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