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瞭望东方周刊》(2024年第1期,总第898期),原题为《江苏渔民上岸记》。
文丨《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周丽娜
左图:南京市浦口区渔民杨金海在渔船上留影(资料照片);右图:2023年7月18日,已成为江豚监测员的杨金海在浦口区的长江边留影(季春鹏/摄)
隆冬时节,依长江而建的江苏省江阴市鹅鼻嘴公园内,长江自西浩荡而来,欢笑的游客在刻有“江尾海头”四个大字的石碑前合影,清澈的江面上货轮忙碌穿梭。在江边,看不到垃圾,也不见渔船和垂钓人,远方的江阴长江大桥清晰可见。
江阴拥有总长35.7公里长江岸线,是长江下游自上海溯江而上的第一个滨江港口城市。在古代,这里是长江入海口,是连接江海的咽喉要道,素有“江尾海头”“锁航要塞”之称。
滨江村,是江阴市申港街道唯一拥有长江岸线的村庄。滨江村禁渔巡逻队员宋华坤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作为土生土长的滨江人,我在长江捕鱼27年,长江养育了我全家。后来,长江里的鱼越打越少。国家号召禁渔,我毅然交船上岸,村里组建长江禁渔巡查队,我第一个报名参加。以前长江养育我,现在我要用实际行动来保护她,坚决做长江守护者,为子孙后代负责!”
2021年1月1日零时,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十年禁渔”全面启动,前三年是“三年强基础”。作为一项系统性工程,妥善做好渔民转产安置,确保渔民退得出、稳得住、能致富,长江禁渔才有稳定、扎实的社会基础。
几年来,世代打渔为生的渔民转产安置情况如何?退捕后生活如何?本刊记者走访了长江岸线、长江下游太湖流域沿畔的昔日渔村。
从捕鱼到护渔
“小时候,我家后面就是长江,放了学就往长江边跑,暑假更是整天都在江里玩,摸鱼捉虾,吃不完的拿去卖。那时候的芦苇荡真好看。”滨江村党总支副*、村委会副主任黄建国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黄田港北水如天,万里风樯看贾船。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间鱼蟹不论钱。”这是王安石写于江阴的诗作。扬州籍诗人王令(长居江阴)也在《忆江阴呈介甫》中写道:“鱼虾接海随时足,稻米连湖逐岁丰。”这些诗句表明,早在北宋时期,长*给江阴带来了富庶与繁华。
然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鱼虾接海随时足”盛况不再,因长江生态环境恶化、过度捕捞等原因,“刀鱼鲜、鲥鱼肥、河豚美”,这些让无数吃客垂涎的“长江三鲜”已难觅踪影。
根据国务院《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要求,到2020年,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实现常年禁捕。部分渔民在禁捕退捕后变身为“护渔员”,这不仅是生计的转变,更是生态环保观念的转变。
记者在滨江村江边码头上看到,这里满是货船,旁边的内河里则停着两条小渔船。禁捕之后,捕鱼船、渔网、渔具都被有偿征收处理,仅留下这两条船作为渔村文化的纪念。
岸边是滨江村护渔执勤点。得益于科技发展,现在的护渔员已不用长期在户外巡查,大部分时间是在有空调、洗浴间、高低床的执勤点室内看监控视频。
黄建国说,从 2020 年8 月长江干流江苏段水域禁捕通告下发以来,滨江村由村两委、辖区民警组建了禁捕领导小组,安排护渔员 24 小时值班巡查,发现有钓鱼捕捞者就及时劝离。禁渔巡查队建立之初,有6名队员,村里给每人发放月薪2000元,随着宋华坤等人陆续到龄退休、人们禁渔意识增强以及违法钓鱼人数减少,现在有3人在岗,其中2人是上岸渔民,1人是退役军人。
70岁的宋华坤2023年刚从禁渔巡查队退休。2022年,滨江村组建禁渔巡查队,他第一时间报了名,佩戴“长江禁渔巡逻”红袖套,每天坚守岗位,不定时在沿江6公里范围内巡逻,引导和劝返江边垂钓者。
刚开始禁渔,队里没有车,宋华坤就开自己的车巡逻。当时江边钓鱼的人很多,劝阻不仅遭到反驳,甚至会有危险。
有一次巡逻,宋华坤正要没收一个非法垂钓者的鱼竿。该垂钓者说:“都说你手劲很大,咱们较量较量。”宋华坤是典型的老渔民,皮肤黝黑粗糙,身材魁梧,手掌宽大,指节粗壮,至今还每天用冷水洗澡。听了这话,他用一只手就一把夺过垂钓者双手紧攥的鱼竿。输得心服口服的垂钓者告诉宋华坤:“我盯梢了你15次,知道你家住哪里,门口放着什么,但是没敢对你下手。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真厉害,我们握手交个朋友,我再也不来长江钓鱼了。”
黄建国说,除了巡查,滨江村还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模式开展宣教活动,在江堤入口、容易聚集的垂钓处以及辖区进出口等显著位置,悬挂禁捕横幅、制作固定广告、安装禁渔广播、播放视频资料,村志愿者在微信群、朋友圈定期转发禁捕退捕宣教内容,宣传禁捕执法和退捕渔民转产转业涉及的相关法律法规。
“现在小孩都知道长江里不能钓鱼。”宋华坤说。
“经过几年的努力,鱼的品种和质量已开始增多变好。”黄建国说:“接下来滨江村会持续坚守禁捕值班巡逻岗位,持续协助执法打击、防控监管,做好长江保护。”
熟悉水域环境、热心公益的老渔民并没有被时代抛弃,最近宋华坤又接到了救援队的聘请。“禁渔蛮好的,原来浑浊的长江水清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鱼也多了起来,长江边小船少了,垃圾更是少了很多。”宋华坤欣慰地说。
2020年6月,江阴市滨江村申港口,宋华坤师傅(左一)在作业 (采访对象供图)
渔村焕新颜
作为长江水系最下游的支流水系,江苏最大的湖泊太湖流域江湖相连、水系沟通,犹如瓜藤相接,依存关系密切。湖区内的鱼类物种资源丰富,是许多珍稀濒危生物的主要栖息地。
地处太湖西岸的宜兴市是典型的水网地区,境内有“两湖三氿五荡”,渔业资源丰富,职业渔民众多。
宜兴市农业综合行政执法大队大队长张杰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宜兴市承担着太湖、滆湖(苏南地区仅次于太湖的第二大湖泊,也被称为西太湖)两大水域非保护区的禁捕退捕任务,共计689户渔民,涉及9个镇(街道)、18个专业水产村。该项工作自2020年10月1日正式启动以来,截至11月30日,689户渔民全部签约退出捕捞,相关补偿资金及社保资金均已补偿落实到位,我市禁捕退捕工作主要任务全面完成。”
据悉,宜兴市退捕渔民中,在劳动年龄段内有就业意愿人数为831人。其中,438人被企业收纳安置,169人自主创业或灵活就业,6人公益岗位安置,218人以务农等其他形式安置。所有退捕渔民均纳入社会保障体系。
沿着宜兴渎边公路一直往南,行至104国道宜兴收费站,便到了与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接壤的宜兴市丁蜀镇大港村。大港村有4公里太湖岸线,太湖禁捕后,新港渔家作为新港自然村新增的渔民上岸生活安置点,是大港村22个自然村之一,共有60户渔民上岸安置。
新港渔业组组长赵洪大世代靠捕鱼为生,作为捕鱼老把式和老党员,他在渔民当中颇具影响力。
退捕之前,渔民收入可观。只要在太湖开捕时忙上一个月,就能挣得一年的收入。打捞上来的水产品从不愁卖,早在开捕前,浙江一带的批发市场就定好了收货协议。
太湖是渔民的“母亲湖”。但季风性气候、过度捕捞、水域环境污染以及愈演愈烈的蓝藻危机,使太湖的渔业资源和生态平衡遭到严重破坏,加上禁捕政策的全面落实,一时间太湖渔民生计面临转变。
大港村党总支*吕立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2020年9月底的一天晚上,村里召开退捕紧急会议,会议结束后,村干部随即到渔民家中进行签约谈判。面对大量渔民签约后又毁约,第一个签下协议的赵洪大积极帮助做通渔民思想工作。7天内,渔民全部签约。
对于依赖捕鱼谋生的渔民来说,太湖是最重要的生计来源。渔民的技能大都来自太湖,捕鱼之外的知识十分有限。
“退捕后最大的困难是赚不到钱。”持有合法渔业捕捞许可证的赵洪大一家上交了2条船和渔具,拿到补偿30多万元,其中一部分用于儿子在宜兴购房的提前还贷。赵洪大表示,再有钱也不能坐吃山空,儿子已去学习开吊车,到工地上打工。
为了安置退捕渔民,丁蜀镇举办了一场招聘会,10多家企业提供了50多个“家门口”岗位,年轻渔民都去厂里上班了。大港村成立了蓝藻打捞队和环境整治两支队伍,给年龄大、文化水平低的渔民提供工作机会,日薪百元左右。“村里很照顾我们,有活都先交给渔民干。”赵洪大说。
“以前打渔很苦,现在虽然钱少一点,但风吹不着、浪打不到,生活安全、稳定、开心。”赵洪大回忆40多年前,新婚刚3天的他出去打渔,遇到大风,当时通信不发达,没有天气预报预警,船小又没有柴油机,全靠紧急升帆借助风力航行,要不是头脑清醒、经验丰富,他险些葬身湖中。
目前,大港村村级集体年收入超过1200万元,远近闻名的大港太湖石市场和西岸凰川酒店就在村内。近年来,大港村在村庄环境整治上的投入近3500万元。生态环境的改善也是上岸渔民拥护禁渔政策,安居乐业的重要因素。
吕立强给本刊记者出示了当年的渔村照片,每家每户边上几乎都有私搭乱建的冷库、仓库;河道没有驳岸,两边堆满货品;村里随处可见一堆堆用帆布盖着的杂物……
“我们根据政策安排上岸建房。上岸之初,每家每户都有好多不舍得丢弃的柴油桶,房前屋后无序置放,私搭乱建的铁皮棚屋也有碍观瞻。村里安排专门力量挨家挨户动员,并规划了专门区域围挡集中存放杂物。约3000平方米的违建全部拆除,新港渔家的环境面貌大有改善。”赵洪大说。
2022年,大港村新港渔家提档升级工程确定为大港村*项目。吕立强指着一大块刚平整的空地告诉本刊记者,为了解决渔民的吃菜问题,村里统一规划了菜园,每家都会分到一块,家前屋后乱种菜的现象将会改善。
记者在村里看到,往昔塞满渔船、散发着异味的河道变得整洁开阔、水质清澈,鱼群在水中悠游。新建的停车场、公共厕所、干净整洁的路面、粉刷一新的沿河院墙上画着江南水墨……大港村的环境治理和村庄建设让上岸渔民过上了安定生活,新时代的渔家乐在这里展开画卷。
年轻渔民新选择
赵志军的紫砂壶工作室内,四名紫砂壶工匠正在专心致志地做壶。32岁的赵志军祖辈、父辈都是渔民,他的童年在住家船上度过,当时没有电,只能用电瓶,后来靠岸停泊能拉电线,才看上了电视。没有自来水,用水只能从岸上搬到船上或者直接取太湖水,再用白矾沉淀。夏天,住家船周围漂浮着大量深绿色的浮沫,散发出阵阵腥臭味。他8岁时,住家船停到新港渔家,渔民们在村里砌了一排房子,开始了上岸生活。
赵志军十二三岁就跟随家人打鱼,干些挑虾捡鱼的轻活,经历过父母遭遇大风浪,也听说过村里人的快艇被大浪打翻,所有人趴在封闭舱上,在太湖上漂浮了一天一夜,才被亲人找到。以打鱼为生的风险令赵志军心有余悸,长大后,他坚定地选择了丁蜀职业高级中学紫砂专业,2013年毕业,入职宜兴紫砂工艺厂(一厂);2015年,转入国家级工艺美术师范双元工作室;2018年,他自创工作室,目前每月出品80多把壶。
“打鱼比做壶辛苦太多,且收入不稳定,禁捕前,好的时候一年能挣一二十万元,但赶上不好的年景,一年只有几万块。现在我们夫妻俩每个月就能挣两三万元。”赵志军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像赵志军这样不当渔人当紫砂匠人的“渔三代”,大港村有七八个。
“刚开始退捕时,家里人也比较焦虑。”赵志军说,母亲去厂里上过几天班,现在在家帮着带孩子。父亲因为擅长渔民传统技术打绳结,现在大港太湖石市场工作,月薪五六千元。按照禁捕退捕渔民安置保障政策,一张捕捞许可证可以解决两个或三个人的失渔保险,其中包括养老金和医保,母亲现在不工作也能每月领到1000多元。
“幸好禁捕了!以前,村里80多岁的老人不顾关节痛、老寒腿,即使冬天虾笼都结冰了,也要去收笼,根本劝不住,有些老人因此冻病而死。现在,我不用劝阻家里老人冒险打鱼,心态轻松多了。”江阴市利港街道黄丹村上岸渔民丁国强告诉《瞭望东方周刊》,38岁的他已转型为螃蟹养殖户,中华绒螯蟹年产量达两万只。虽然现在养蟹和禁捕前捕鱼挣得差不多,都是月入四五千元,但丁国强对打鱼生涯却毫无留恋。“每天在船上晒得黢黑,再继续捕鱼,老婆都找不到。”
来源: 瞭望东方周刊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