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最后是永远不要互相遗忘”。回首2022走过的路，遇见的喜怒哀乐，都将变成时间最珍贵的记录。澎湃评论部推出年终特别策划《冲破时间的困境》，记录和书写你我的2022，期待在新的一年，每个人都能迎着阳光、温暖前行！
多年来，我每次驾车南归，总会在京港澳高速上经过一个唤作雁城的服务区，范仲淹那句“衡阳雁去无留意”便浮了起来。古人相传，北雁南飞至衡阳而止，但我知许多候鸟到了这里亦不停歇，继续朝云水浩渺的南中国海飞去，朝命运的深处飞去。
2022年，有人降生，有人故去；浪子远行，倦客归来。
几天前，我打了许多个越洋电话，和远在海外的朋友们聊天。我想记录下他们在这一年的面容和况味，算是在风尘中拓下一些背影与痕迹。
当每天的朝霞浮游到直布罗陀海峡的上空时，T君会准时起床，督促女儿上学，然后沏茶，像猎手一般在网上晃荡，看到合适的素材，有时写进书稿里，有时写到公号文中。
能同时操持标准普通话和标准粤语的T君，是我见过的行动力最强的人。20年前，我们同是广州大道中一家报馆的夜班狗，离散后他去了国内一家著名杂志担任高管。两年前，某些世事让他觉得特别没意思，有个夏夜，他在微信上说想走了，我也当他随口一说，毕竟这种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事，又不是拾一棵草芥。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他出现在了近藤真彦歌里的西班牙安达卢西亚。
T说，倘若你是爱热闹，喜欢呼朋唤友酒池肉林的嘈男，那就不适合去欧美，但你若是王世襄那般博学的世家子弟，欧洲简直就是天堂，因为这里文物太多，历史底蕴太深，够你研究把玩一辈子。所以，T喜欢看圣周游行，没事就自驾旅行寻访拿破仑的古战场，有回还去现场看环法自行车赛，给体育记者出身的自己圆了一次梦。
当然也去看过斗牛，否则枉称来过西班牙。所有人都盛装出席，那叫一个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死第一头牛之前，女儿走了，*死这头牛之后，妻子离场，而他看到*死第二头牛之后，终于也受不了走了。“不过也能理解，这毕竟是人家的文化传承。就像我们广州的名菜龙虎凤，别人不也一样瞠目。”
T觉得来到西班牙最大的收获是教育，原本在国内成绩普通的女儿秒变学霸，如今自信且阳光。而他们一家最大的遗憾是，这里距离非洲只有17海里，但距上下九的老字号，以及艇仔粥双皮奶深井烧鹅，有11000公里。
为教育而移居海外的还有G君。他本是一个成功的地产商人，7年前，因为大女儿要上初中了，他折价变现了岭南的产业，来到了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的美国——他更钟情奥地利和西班牙，但毕竟，美国的大学教育更好。
女儿不负众望，考上了哥伦比亚大学。G开心地把微信名改成“哥大生她爹”，一副祖坟冒烟的开心样子，其实他自己就是80年代的广西百色高考状元，在国内上的也是顶尖名校，但他鲜少提自己的威水史，因为“下一代才是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作品”。
但G自己也没闲着，经常去洛杉矶听爱乐乐团逛博物馆，坐直升飞机到阿拉斯加雪山之巅撒个野，每年飞三五次夏威夷吹海岛椰风。他平时还在IVC主修商业，小目标是读个博士学位。年过半百后攻读学位本是极困难的事，他却举重若轻：大不了学方鸿渐弄个克莱登大学的文凭呗。这当然是玩笑话，他早就不需递简历求职了。
G对世界永远怀有新奇，永远有探索欲。昔年我去美国，吃不惯西餐，宁可泡康师傅。但G认为中国胃是可以改变的，他如今早已习惯了各国美食，反而对豆浆油条毫无兴趣。不过G的好奇心有趋光性，一到夜晚就会戛然而止，基本不会出门去探索世界，因为担心安全问题。G笑说美国人为什么看起来全都文质彬彬的，因为这是持枪国，所以，待人还是得低调谦和点，天知道对方兜里装着什么。
乡愁正在渐渐褪淡。尤其今年年初，一个在深圳工作的百色人回乡过年（此前核酸阴性），令疫情扩散，身边人都叱骂其是“毒王”。G很心寒。所以这几年他没回国，不想看那些异样的目光。他只在梦里偶尔见到故乡的通灵大峡谷，见到童年时的边陲烽火，见到绿衣服和白衣服的大人嘈杂而急促地奔跑过战地医院的长廊。这是故乡残留的最后一点影子。
在尔湾，G经常参加华裔群体发起的各种表达诉求的活动，都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他认为，不要过多强调中美文化差异，在这个移民国家，中国文化本身就融入并构成了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美国今日的成就，华人亦有巨大贡献，所以，为什么要把自己当局外人呢？
与T和G为了教育远赴重洋不同，Y君不存在这个动因，他的女儿早已长大，多年前即已定居海外。Y本闲云野鹤，心念一起便会买张机票四处乱逛，找老友喝酒。有一天，他掩上鄂西乡野那幢大HOUSE的门，径直飞去泰国找朋友叙旧谋醉，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清迈的旅居华人。
因为，他买的那张机票，日期是2019年岁末。未几，新冠爆发，湖北全境严控，他想回鄂西难上加难，随后的几年，各国间的通航和落地限制此起彼伏，他懒得折腾，便安心住下。一个本来计划回家过2020年春节的湖北人，下个月即将迎来他在清迈的第四个除夕，这颇有荒诞色彩。
Y至今保持着中式生物钟，每天近正午时醒来，泡壶茶，浏览一下世界的水深火热或旌旗招展，下午开始写作。入夜的清迈开始喧哗，一天中最热闹的酒局即将开始，他的旧友本来就多，而且有许多慕他盛名求引荐痛饮的新朋友，于是杯盏之间，仿佛回到了他曾客居十年的大理。
关于泰国，Y说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有回自驾去泰北旅游，前面朋友的车翻沟里了，他正急得如热锅蚂蚁，两个农民开着农用车路过，主动停下寻出长绳救援。事后朋友掏出2000泰铢薄表谢意，他们坚决不要，朋友过意不去，硬塞了1000泰铢。泰国的民间传统是，在路上看到他人有难，必须出手襄助。Y说，大概是缘于他们心里都有信仰吧。
Y自少年起游历四方，并不贪恋过往，但有时，故乡仍然会潜入梦境。有一夜他从宿醉中醒来，望见满地月光，他费力地想了好久，才记起自己身处何方，才记起许多山河故人，竟然已经暌违了那么多年。
时常被乡愁击中的还有C女士。前些天她走在路灯下，多伦多上空的圆月无声映照着近处的建筑和远方的莽原，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句：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乡一盏灯。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C和我同住一个城市却鲜少见面，但我们时常在微信上探讨教育问题，我偶尔在朋友圈发些奥数题，她也会兴致勃勃地和我切磋解法。当她在这一年的岁末举家踏上北美大陆时，我们依然在聊教育。
初入异国，C是忐忑迷茫的，但很快就安心下来，因为女儿外语底子好，迅速融入了校园。不过完全适应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加拿大，网购和外卖都不如中国便捷，商场超市一到节假日早早关门，根本不会像长沙的解放西和坡子街那般彻夜灯火通明。
最近多伦多暴雪，邻居花了400美刀请几个多伦多亚裔大学生来扫雪，C也唤他们来，没想到几个学生哥揽够了活，居然不干。C又好气又好笑，边费力地扫着自家门前雪，边寻思自己作为一个文化人，怎么到这里就变成了体力工作者。
我笑说我家俩娃还整天眼巴巴问长沙什么时候下雪呢，倘若他俩在多伦多，能把一条街的雪都铲起来做成无数雪人。所以说，人生呵，要么旱死，要么涝死。
世间本无绝对的幸福之地，你去往何方，全在于自己的心念。只要内心有皈依，你走的这一程，便叫归帆。
苍生的每一次奔走和来去，都是为了寻找梦中的家园。这种生物本能，胡兰成概括为“逐水而居”。
著名学者王鼎钧曾说：乡愁是我们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乡愁无可骄傲，也绝非耻辱。乡愁是珍贵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漂泊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乡愁迟早退出生活，进入苍茫的历史兴亡。
那么，祝福浩淼云水之间每一只孤独飞翔的沙鸥。大地寂静，惟有头顶的辽阔星空和内心的冬夜烛火，始终熠熠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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