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即战场:六朝围棋赋趣谈

棋盘即战场:六朝围棋赋趣谈

首页游戏大全星罗棋牌加强版更新时间:2024-06-20

围棋是一项体育竞技运动,又不仅仅如此。棋盘上的纵横捭阖,或许蕴含着更丰富的内心世界。图为反映围棋竞技的热血漫画《棋魂》的海报

屈原的《国殇》和马融的《围棋赋》

今天,棋牌游戏被视为展现人类智性之美的体育竞技。不过,在六朝时期,虽然儒、玄名士曾分别给围棋下过 “坐隐”、“手谈”的评语,但和有关其他棋艺的书籍一样,围棋专门书籍,往往归入兵家。由此,其所谓“隐”者,未必不是乱世之人为了冲淡内心的极度焦虑乃至随时不期而至的*机,而寻找到的一种相对平和的宣泄方式。所谓“谈”者,也未必不是智力的冲撞搏击,而非不计胜负的求理。由此,汉魏六朝有代表性的围棋赋,难免带上几分军人气质,写得比较硬朗。

早期围棋赋作品,正如西晋曹摅概括的,“昔班固造奕旨之论,马融有围棋之赋,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盖宣尼之所以称美,而君子之所以游虑也”。比较微妙的是,后半生携笔从戎的班固,作品《奕旨》直引儒家经典、圣贤明主为喻,讲战略多过讲战术,开宗明义即言:“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成败臧否,为仁由己,道之正也。”后文又说:“或虚设豫置,以自护卫,盖象庖羲罔罟之制。堤防周起,障塞漏决,有似夏后治水之势。”等等。在他生活的汉代,经学还占据绝对优势,要为围棋张目,则必须说它符合经义,才能为人接受。那时的经学强调大义、通义,于是班固也把重点放在围棋之“旨”。他笔下的喻体确实是兼及军政,甚至“政”比“军”的成分还略多一些。年代稍晚些,东汉经学大师马融的作品,则奠定了六朝围棋赋惯以兵家话语为主的借喻模式。

马融的《围棋赋》采用*体,仿拟对象恰是屈原的《国殇》,连摹写军队从整队、交锋到败亡的理路都高度一致,只不过他数次强调,这里败亡的是敌军,赞美对象也是战胜扬威的将军,而非《国殇》中虽败犹荣的勇士,算是做了一点变动。与《国殇》的“3 兮 3”(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的结构不同,《围棋赋》是“4 兮 4”(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初唐类书《艺文类聚》辑录它的时候,去掉了这些“兮”,看起来便像汉时流行的四言俗赋。形式仿楚辞,但实际又暗藏俗赋体式,入屈原之室而操戈,夺兵家话语为己用,折射出马融这一代经学学者进入诸子与诗赋领域之后的游刃有余。

这篇赋作,起手即是“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陈聚”就是“阵聚”。两军对垒,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正是《国殇》的开头风格:“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提笔就点兵,列阵即开战,绝不拖泥带水。

而后,“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开局布子,“道狭敌众兮,情无远行;棋多无策兮,如聚群羊”直入中盘,从而领起下文大段双龙搏*的具体描摹:

……骆驿自保兮先后来迎,攻宽击虚兮跄跭内房。利则为时兮便则为强,厌于食兮坏决垣墙。堤溃不塞兮泛滥远长,横行阵乱兮敌心骇惶。迫兼棋鸡兮颇弃其装,已下险口兮凿置清坑。穷其中卦兮如鼠入囊,收死卒兮无使相迎。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胜负之策兮于言如发。乍缓乍急兮上且未别,白黑纷乱兮于约如葛。杂乱交错兮更相度越,守规不固兮为所唐突。深入贪地兮*亡士卒,狂攘相救兮先后并没。……

一路写到官子阶段,则是:

迟逐爽问兮,转相伺密。商度地道兮,棋相连结。蔓延连阁兮,如火不灭。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浸淫不振兮,敌人惧栗。……计功相除兮,以时早讫。事留变生兮,拾棋欲疾。……

这样的文字,给读者的直观印象,就是两位棋士从头至尾都以攻势相对,驰逐相冲。双方盘面可能厮*得特别犬牙交错,下的还是快棋。在马融笔下,这场棋枰上的争战,是力量之美,而非巧致之功。他将重点放在了将士争先*敌报国一般的智力角斗上,强调了人的血勇,而略去了谋算的精微——后者未必符合他的审美。

马融是东汉名将马援的侄孙。虽然大半生都以学者和文官的面目示人,但家学渊源,他对当时的军务也颇留心,作出过准确的大局判断。东汉是地主豪强联盟基础上建立的政权,颇有一些人各怀私心,大敌当前,国运攸关,还逡巡观望,贻误战机。所以马融以兵家话语来写围棋,翻过另一面来说,围棋或许也是他苦于同时代其他将领态度、能力参差不齐,别有寄托而寻找到的一种借喻。到底是用兵家来喻围棋,还是用围棋来喻兵家——经学大师的笔下,居然出现了道家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似的解释困境。读来不禁莞尔。

曹摅与马融的“对局”

敬佩勇力的审美倾向,一直延续到马融的本家后辈马腾和马超。然而汉末三国,群雄蜂起,已经无法单纯依靠力量。经典的战例在这个时期频频出现。军事方面的技术探索既然花样翻新,写棋的人想打几个别致的比方,自然就有了源源不断的素材。棋类竞技本身所具有的对抗性,则使军事理论、实践一旦取得新突破,便很容易被移植到棋盘上。譬如开头提到的曹摅,他的《围棋赋》,交锋节奏似乎和马融比较接近,甚至更快:

……于是二敌交行,星罗宿列;云会中区,网布四裔。合围促阵,交相侵伐,用兵之象,六军之际也。张甄设伏,挑敌诱寇,纵败先锋,要胜后复,寻道为场,频战累斗。夫保角依边,处山营也。隔道相望,夹水兵也。二斗共生,皆目并也。持棋合□,连理形也。……

也是快棋,而且“频战累斗”。在曹摅看来,围棋的棋盘上,可能不止一次“为战斗场”,而是叠加了各种不同形态的许多次战斗。相较马融详细描绘的单场战斗,曹摅笔下似乎更像是一次完整的大规模战争。他的表述更加概括,战略意识也更强。他的“张甄设伏,挑敌诱寇”,其实就是马融的“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指的是开局布子,先占边角,以棋手为中军,形成延展开的两翼:“甄”在这里,指的正是军队的左右翼。但他打开两翼,所取的战术是“挑敌诱寇”,而不是马融采取的正面对冲,可以看出,至少在西晋一部分棋手眼里,“兵不厌诈”和心理战,已经成为必备的机智。“纵败先锋,要胜后复”,在战场上是战略追击,在棋盘上是扩大优势。“寻道为场,频战累斗”,则既是对中盘厮*所作的比喻,也恰是战场上攻城略地的场景:争夺枢要,转斗千里。他说,就像战场上观察、利用地形一样,边、角、道,也都有不同的意义;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因为什么样的缠斗都有可能发生。譬如他说的“并”,就可以用于加强和己方棋子的连接,也可以用于和敌子接触时的缠斗。后世熟悉的一些围棋术语,已经时不时出现在赋作当中,使得曹摅可以间或摆出纯粹讲棋的姿态,而不完全依赖兵家话语。

围棋与其他技艺的不同,在于其本身即具有很强的智力对抗性,换句话说,这是最容易形成“战场”的一类技艺。图为电视剧《琅琊榜》中的对弈场景

然而微妙的是,“保角依边,处山营也”“隔道相望,夹水兵也”,恰恰是曹操建安十六年(211年)西征韩遂、马超时出现过的场景;而“张甄设伏,挑敌诱寇,纵败先锋,要胜后复,寻道为场,频战累斗”,则暗合“公乃与克日会战,先以轻兵挑之,战良久,乃纵虎骑夹击,大破之,斩成宜、李堪等。遂、超等走凉州,杨秋奔安定,关中平。……冬十月,军自长安北征杨秋,围安定。秋降,复其爵位,使留抚其民人”(《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其中“虎骑”的指挥官,正好是曹摅的曾祖曹休。祖上的亲身经历,给曹摅提供了攻破马融棋路的一种设想。他的赋作,也就像执白对上执黑先手的马融,透露出后生挑战耆宿的自信与壮气。

曹摅本人在《围棋赋序》中说,他对班固、马融的作品:“既好其事,而壮其辞,聊因翰墨,述而赋焉。”两位文坛前辈中,辞壮者,主要是马融。而两位作者,也超越时空,通过文学创作上演了一次对局。他们把围棋赋的喻体,从单场具体战斗发展到战役以上规模,呈现出新的可能性。而进一步的发展,则有另外几位棋风相对谨慎,甚至下慢棋的写作者来完成。

蔡洪的《围棋赋》,优雅的文人气

和曹摅活跃年代接近的,有一位蔡洪,吴郡人,由吴入晋。在“吴人重武官”(王隐《晋书》)的背景下,蔡洪的《围棋赋》看起来并不像将军的笔法,倒更接近文士,有着别样风致。他笔下的对局,也还更接近后来支道林所谓的“手谈”。譬如布局阶段的正面交锋:

旅进旅退,二骑迭驱。翻翻马合,落落星敷。各啸歌以发愤,运变化以相符。乍似戏鹤之干霓,入类狡兔之绕丘。散象乘虚之飞电,聚类绝贯之积珠。

“旅进旅退”和“二骑迭驱”并列,意象设计方面,在大军阵列的背景下,给了两方将军或勇士的单兵对决一个特写,他们战场上的“马合”对应棋盘上的“星敷”,而围棋棋盘上的“星”总共只有八个。呈现出的效果,与其说像战争,不如说像比武,远没有达到曹操打马超式的骑兵对决规模。这段布局后半截的文字更是漂亮。但“啸歌”、“戏鹤”、“狡兔”等等意象密集,却没有再出现与上文一致的军事喻体,它似乎转而进入了田猎语境。到最后的“飞电”、“积珠”等等,则以虚写取意,兼写棋子本身在棋盘上的分布形态,径直回到了现实。

类似现象,这篇作品在棋入中盘时同样存在:

然后枕以大罗,缮以城郭。缀以悬险,经以绝落。眇望翼舒,翱翔容弈。弯掌南指,情实西射。扬尘奄迹,虽动详悉。……

我们会发现,蔡洪写棋有他自身的特点。他很喜欢“叙事 写意”的结构,而不是“叙事 具体描写”。譬如这两段,都是先提示读者棋盘上进展到了什么阶段,紧接着一串优美的意象,告诉读者对局双方的气度不一般,但读者并不能从文字上判断双方在本阶段的具体对局情势。

另外,他对棋手的关注胜过对棋,在下文之中、官子之前,甚至专门偏出一笔明写了棋手的神情、动作等等表现。出现诸如此类现象,有两个可能。其一,是蔡洪本人对围棋或军事的修养并不十分精深,所以他无法像前面两位一样,自如出入棋家与兵家的话语系统,随机撷取需要的表达;为了扬长避短,只能采取对他而言相对比较容易操作的侧面烘托手法,即借由写棋手来令读者感受到对弈的氛围,进而间接感受到围棋的魅力。其二,则是蔡洪本人在军事活动中,实际从事过的,是幕府佐吏工作,类如“谋士”或后世所谓的“师爷”。因此他缺乏直接接触军事指挥层面、获得实际经验的机会,即便知道相关原理,也找不到合适的战场直观意象。东吴重武官,西晋崇文学。但因为我们并不确定这篇作品写在何时,也就无从探讨时代风气的影响。——按这么个方向猜想下去,倘若说马、曹两位的写法像是现今围棋比赛转播中的专业嘉宾解说,蔡洪就像一个刚刚从其他频道转到体育新闻的主持人,因为不熟悉围棋或不知如何用言语描述棋盘上的风云变幻,而时不时要求导播多给比赛现场一些镜头。这样的处理当然不能足够深入棋本身,但是很亲民。因为大部分的读者,就像看棋的观众,对棋本身也是一知半解的。

李芳园松下对弈均资料图片

不论“不通军事”和“词库影响”两个可能之中,究竟何者更接近真相,如前所述,蔡洪的《围棋赋》确实给我们呈现出更趋近随军文士而非军官通常具有的气质:优雅、节制,斗智多于斗力。“心斗奔竞,势使挥谦”,“携手诋欺,朱颜妒嫌”。它让我们得以看出蔡洪对棋手棋力的评判标尺。而且这一作战方式,也确实更须要关注棋手,因为它尤其讲究攻心为上。

梁武帝的《围棋赋》——决策者的声音

到了南北朝后期,梁武帝的《围棋赋》,相比前人,又有了新的发展。从围棋的角度,谈棋理更成系统,乃集大成;从取象的角度,则由前代创作都偏爱提及骑兵*的写法,转向强调围绕城池的攻防。当时南北分裂对峙已二百年,双方实际控制线上,也正频频爆发重点城镇争夺战。或有北朝南征,或有南朝北伐,大兵团会战时有发生。合肥之战、钟离之战……军事上的新形势、新变化,自然也就投射到对围棋技艺的研究和描写上。

按照《艺文类聚》节录的现存文字,梁武帝的《围棋赋》起手也不出历代套路,先简单描述一下棋盘棋子中蕴含的“道”,然后开始布子:“尔乃建将军,布将士。列两阵,驱双轨。徘徊鹤翔,差池燕起。”字面上看,也像是将要展开*的势头,而他写了“建将军”,这大概是君主“授节命将”仪式化表现自我内化了的潜意识反应。接下来他谈了一点棋理,概而论之,贸然与对手进行*,非常麻烦:“用忿兵而不顾,亦凭河而必危。痴无戒术而好斗,非智者之所为。运疑心而犹豫,志无成而必亏。”所以接下来笔锋一转,把重点放到了讨论战略防御的技法上:

今一棋之出手,思九事而为防。敌谋断而计屈,欲侵地而无方。不失行而致寇,不助彼而为强。不让他以增地,不失子而云亡。落重围而计穷,欲佻巧而行促。剧疏勒之屯邅,甚白登之困辱。或龙化而超绝,或神变而独悟。勿胶柱以调瑟,专守株而待兔。

“疏勒屯邅”用的是东汉耿恭的典故,与“白登困辱”是为一对,都是“被围-苦战-脱险”的故事,只不过前者得到了外部援兵,后者则以陈平奇计智取。这段文字所描绘的棋路,将“为防”作为首选方案,目的是让对手“欲侵地而无方”。他反复强调“不失”,强调“孤城坚守”的意象,认为守中求变才是获胜的法门,而且首先必须争取“守住”:“勿胶柱以调瑟,专守株而待兔。”喜欢运动战的棋手大概未必同意他这个判断。也正因为此,他和马融、曹摅那样力量型的快棋手,表现出十分明显的风格差异。

与强调坚守相互呼应,后文进一步展示了作者对战略进攻的极度谨慎:

或有少棋,已有活形。失不为悴,得不为荣。若其苦战,未必能平。用折雄威,致损令名。故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东西驰走,左右周章。善有翻覆,多致败亡。虽畜锐以将取,必居谦以自牧。譬猛兽之将击,亦俯耳而固伏。

如果说上一段让熟悉南北交锋历史的人,看得出齐梁时期几场南朝对北朝的胜利(尤其梁朝钟离大捷)的影子,那么这段文字中对“贸然进击”深怀戒备的情绪,几乎是梁武后期陈庆之北伐失败、萧渊明北伐失败等等的一个共用注脚。“若局势已胜,不宜过轻。祸起于所忽,功坠于垂成。”他在赋作中反复提醒自己需要避免的,恰恰也正是他晚年几次重挫的内在原因。

到了梁武帝活跃的这个时期,无论围棋还是战争,都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棋谱,同时发展出了相对完整的一套术语。因此他得以自如地取象自“一类”战争,使用概括性更强的语言,从而增加赋作的理论色彩;与之相比,前辈的同类创作,则更倾向书写“一场”战争。并且,他增加了对策略选择的解释——战略防御在他看来何以优于战略进攻——于是在现有的汉魏六朝《围棋赋》中,增加了一种更为全面体现“庙算”过程的写法。它不同于马、曹的前线将领,也不同于蔡洪的后方参谋,是属于决策角色扮演者的声音。在这块拼图放上去之后,汉魏六朝《围棋赋》们所共同形成的这个军事话语剧场,才算大致凑齐了所有重要角色,可以鸣锣开场了。

本阶段社会上广泛存在“隶事”逞才的风气,造成文学创作者常常罗列典故——当然,他们罗列的也不仅仅是典故。比如梁武帝的《围棋赋》,到了后段,就有这样的句子:

至如玉壶银台,车厢井栏。既见知於曩日,亦在今之可观。或非劫非持,两悬两生。局有众势,多不可名。或方四聚五,花六持七。虽涉戏之近事,亦临局而应悉。或取结角。或营边鄙。或先点而亡,或先撇而死……

大量围棋术语集中出现。有些术语现在也不怎么使用,对不熟悉它们的读者而言,简直就像是黑话,作者却还特别遗憾地表示“限于篇幅不能逐一举出”。依照《隋书·经籍志》,署名梁武帝的围棋专书,至少有《围棋品》和《棋法》,但今日都已失传。我们不知道哪些术语是前代留给梁朝的文化遗产,哪些术语是梁武帝自创,但围棋本身的术语、意象,发展到在此赋中几乎可与军事术语、意象分庭抗礼的程度,显然对围绕这项运动展开的文学书写是一大帮助:它使创作者可以错落使用叙述和描写、白描和借喻等不同手法,让作品形态更为摇曳多姿。“点”、“撇”等书法用语进入围棋领域,则可看出“笔阵”与“棋阵”也已明显趋向融合。

“战棋推演”

对这几篇汉魏六朝围棋赋给我们的启发,可以作一点小结。

如前所述,围棋与其他技艺的不同,在于其本身即具有很强的智力对抗性,换句话说,这是最容易形成“战场”的一类技艺。围棋与兵家互通,故这一时期围棋赋高频使用军事话语,也就不足为奇。基于这样的语境,人们一方面以军事活动为喻体,展开对围棋自身的书写,另一方面,围棋也在人们的观念中,被建构成为实际军事活动的象征物。围棋自身的话语体系,则在借用其他领域术语的同时,逐步发展出来。作为一种“体物”的赋类,围棋赋们极尽所能地展示成文时作者各自对围棋有什么认识,为后世读者提供了成系列的话语样本,部分呈现了围棋本身从兵家工具向一门独立技艺发展演变的过程。后世读者既可以从中发现围棋的发展脉络,也可以找到军事理论、技术的演变进程:文学史意义之外,它们同时还具有围棋史和军事史的意义。

仇英(明)临宋人画册

虽然兵家色彩因为围棋自身话语体系的形成已经逐渐淡化,但截至六朝晚期,围棋赋所采用的思维逻辑、术语、意象,仍然主要来自军事领域。不同作者基于各自立场,以及直接或间接的戎旅经验,结合自身棋力而写出了风格各异的棋路、棋风。以文字描摹围棋的逻辑、下棋的逻辑,和他们直接或间接的军事经验的逻辑,三者高度趋同,构成字面上的“战棋推演”,也证明作者在创作中不曾刻意遮蔽真实自我的诚意。

棋手赖以换来这些棋谱的军事实践,赋与赋中围棋所能引发的联想,互相激荡,相辅相成,既是棋盘上的模拟,也指向真实发生过的、血与火的实战,从而以一赋兼体两物,产生独特的文学魅力,并提示我们思考:汉魏六朝赋作中,是否还存在其他类似现象。

在本阶段,创作围棋赋们的作者,或多或少地,都在作品中扮演(或试图扮演)着战场上的自己。于是在各自描摹棋艺或是论棋理的同时,一旦把他们的作品放在一起,就会发生奇妙的呼应。作者本身社会角色的不同,带来观察角度的不同;作者直接或间接的生活经验,影响到他们对意象的选择与安排。当文学类书如《艺文类聚》将它们一并收集到“围棋”类目下的时候,作者与作品群自身内在的戏剧性,顿时更加突出。

作为类书的一种,文学类书本身往往也更侧重“知识”,而非“文学”。它的编撰方式,则使得来自不同作者、产生于不同时代,而且有着不同背景的作品,组合形成宫廷诗人在宴会上围绕“围棋”展开文学竞赛般的独特语境。由类书编排体例造成的阅读体验,将引导我们更加深入地思考类书编撰者观察围棋与围棋赋们,乃至“物”与“文”的方式。

——当然,我们仍不应忘记,沉淀在这些赋作下面的,真实的铁血,以及生命。(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作者:王尔阳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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