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县城的那几年,每到清明前期,我总会频频梦到奶奶,刚开始以为是偶然,醒来也就忘了。
但是连续三年都是这样,我不淡定了。
掐指一算,我来县城十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别说娘家,连婆家的先祖都很少有机会回去拜祭,每年清明都是老公孩子自己回去拜山。
奶奶三十六岁守寡。
勤劳能干,性格泼辣。
她满头银发,为了方便择菜,她常年留着长长的指甲,孙儿们稍不听话就拧我们的小脸蛋,长长的指甲掐入嫩嫩的脸蛋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疤痕,长大后每每照镜子,抚摸着脸上的指甲印,却没有一个人怨恨奶奶,有的只是深深的眷恋与怀念。
我们家四兄妹都是奶奶带大的,有好吃的她紧着给我们吃,被村里的小孩欺负了,她撸着袖子*上门去为我们讨公道,做错事被父母责罚不敢出来吃饭时,她做好饭菜偷偷给我们送房间里。
哥哥姐姐都上初中住校的时候,奶奶已日渐衰老,健康也越来越差。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奶奶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了,我每天晚上挨着她睡,早上扶她起床,在厅堂的椅子上坐好,给她洗脸梳头,打来早餐放茶几上,并放上她爱吃的一些瓜果,奶奶便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看院子里的鸡鸣狗跳,并不停挥舞着手中拐杖,大声驱赶试图溜进大厅来捣乱的鸡鸭狗们。
每天我放学回来,是奶奶最高兴的时候。
我会用轮椅推着她,到村子里四处走走看看,她会不时夸赞李家的田打理的好,秧苗长的茂盛喜人;还会摇头抨击张家的人只顾做生意挣钱,荒芜了村头这么一大块顺风顺水的好地。
兴致来的时候,她会让我推她到村子中央的球场,看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跟老伙计们忆苦思甜,细数谁谁谁走了几个年头,谁谁谁犯了老毛病躺进了医院,又有谁谁谁恶疾缠身见阎罗王指日可待。
『咱们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不久后也该轮到我了。』
奶奶怅然地望望天,干瘪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嗫嚅着。
『该吃的苦都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死也瞑目了』。
晚上,我依然笨拙地帮奶奶擦拭身子,给她泡脚,帮她修剪脚趾甲。
奶奶那天晚上出奇的乖巧安静,她静静地看着我的手在她的脚趾头上游移,特意让我给她换上那套年份久远磨损严重看不出花色的睡衣。
『我的幺妹儿以后会是个有福气的人,可惜奶奶等不到那一天了。』
『奶奶今晚想自己睡,你去跟*睡吧。』
我刚扶她躺好,盖好被子的时候,奶奶把我赶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下逐客令,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我是被老妈粗暴摇醒的。
『你奶奶快不行了,快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妈妈丢下一句话,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奶奶走的很突然,也很安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驾鹤西去。
奶奶走后,我们跟随父亲搬离村子,去了镇上,逢年过节才回村。
三年后,父亲按照奶奶生前的遗愿,把她安葬在公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
站在公路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奶奶的坟墓,而在小山丘上望向公路,所有人来车往,一览无余。
『奶奶说了,她就是要守在这里,看着她的子子孙孙进进出出,安家乐业。』
巧的是,除了大姐,我们三兄妹找的对象都是老家附近村子里的人家,各家相距不过十几公里,逢年过年,我们陆陆续续拖儿带女从公路上走过,从奶奶的坟边路过,我们常常会放慢车速,缓缓而行,只为多看一眼小山丘,那里长眠着我们最爱最挂念的亲人。
每年清明的第一天,母亲都会早早召集我们四兄妹回老家祭拜奶奶,然后各回各家,各自拜山。
直到我们四兄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事业发达,陆陆续续全都离开了小镇,有的去了县城,有的去了省城,回家的路,不再经过那条公路,不再路过那个小山丘。
而清明节,除了父母,就只有哥哥一家三口,再后来,父母年迈体乏,就只有哥哥一家子能年年祭拜奶奶了。
我是在搬到县城的第六个年头,开始频频梦见奶奶。
想必奶奶久不见她的孙女,也一直在苦苦寻找,找了整整六年,才找到的吧。
实在愧对疼我爱我的奶奶!
第四年,当我再一次梦到奶奶时,马上致电老妈。
『你买点祭品,清明回来跟我们一起去上坟吧。』
老妈说。
『奶奶久不见你,她想你了。』
听母亲的话,那年清明,我特意调了休,买了祭品,备了奶奶爱吃的糖果还有五色糯米饭,带上老公孩子直奔老家。
我长跪在奶奶的坟前,细细诉说我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她我去了县城,换了工作,提了工资,生了二宝。
最后我给奶奶剥了个大白兔奶糖,割了块肥猪肉细细擦拭奶奶被撑斜了的墓碑,告诉奶奶我虽然不能每年都回来看她,但心里始终是记挂着她的,就像她记挂着我一样。
说到最后,我哽咽了。
泪水悄然滑进我的嘴角,童年时代与奶奶相依相守的日子历历在目,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奶奶背着我去收稻谷,奶奶牵着我去溪边浣衣,奶奶在学堂外面冲我招手,奶奶佝偻着身子爬上阁楼帮我收衣服,奶奶在梦里慈详地看着我……
梦到已故的亲人,除了奶奶,还有老公的爷爷,还有三年前刚病逝的家公。
家公去逝前几年,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年来来回回跑医院,门诊抽血,拍片,做胃镜,一通折腾下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建议住院,常常县医院住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好转,就得转到市医院再呆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家公先是患有痛风,医生要求戒烟戒酒,但是他常常好了伤疤忘了疼,病情一好转就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哪怕老公把酒全部锁进屋里,他也会偷偷上街买瓶装酒回来,藏在床底下半夜都惦记着起来灌两口。
后来,家公全身*痒,血糖高,患了糖尿病,紧接着视力模糊,得了白内障,我们带他做了白内障手术,视力恢复后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又比孩子任性。
我们说糖尿病少喝粥喝汤水多吃干饭,但是他不听,每餐必用开水或汤水泡饭吃;我们说眼睛不好少看电视,他反其道而行,不仅白天盯着电视,还熬夜追剧,声音调到最大,就怕吵不醒家人。
家公住院的日子,一般都是我和小叔子轮流照看。
刚开始的头两年,他还活蹦乱跳,把住院当种休养生息的享受,那时候他不需要我们去陪床,嫌我们约束他,又嫌弃医院的食堂饭菜不好吃。于是我们给了他伙食费,让他想吃什么就自己出去吃。
偶尔我会抽空去看他,呆不到五分钟就被他赶走。
在我印象中,那是家公最快活舒坦的日子,子女孝顺,身体无大恙,吃嘛嘛香。
他那时候偶尔还来我家里住一两天,因为他爱吃肉讨厌吃青菜,我在给他做饭的时候就会放很多的肉,但也会放少量青菜,他常常先把肉吃光,然后偷偷瞄着我,皱着眉头艰难地把几根青菜吞咽下去。
我一般都假装不看他,等他吃完夸他两句再收拾碗筷。
家公平时在老家随意惯了,来我家的时候浑身不自在,一会说:儿媳妇,你看我鞋子脏的就放门外吧,一会说,儿媳妇,我身上有味儿,你找床旧被子来给我盖就行了,别把新的弄脏了……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谁能想象得到,这个老头子平时在老家可是说一不二牛气冲天谁也不买帐的犟骨头呢!
后面的几年,家公断断续续住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病情也越来越复杂,在他走前的那一年,他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
那时候的他已经不能下床随意走动了,我每天守在他病床前,喂他吃饭喝水,扶他去卫生间,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我面前往往扭捏害臊又无可奈何,我也知道他的窘迫,但是没办法。
等到他完全不能自理的时候,我也不方便照顾他了,便由小叔子来全天候陪护,我偶尔去看看,给他买好吃的东西,那个时候,他便两眼放光,却又认真推开,迟疑地问:这个能吃吗?
我总会宽慰他:医生说了,可以适量吃,放心吧。
很多人都说,家公走的挺出人意料,谁也想不到他真的就那么走了。
那年三八节,家公在县医院照常住了半个月,突然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就算转到市里,希望也不大。
老公不甘心,执意转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在救护车上,得知又去市医院的家公很开心,因为每回县里看不好的病转到市里准能治好。于是他开心地跟儿女们说说笑笑,一点也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但是这一次,我们低估了家公的病情。
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七天的家公,终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撒手人寰,走完他的一生。
家公走后的那几年,我时常梦见他,他从来不跟我说话,就躺在老家的贵妃椅上,听歌,追剧。
我同事说,生前你把他照顾的太好了,所以他才会回来找你。
想想也是惭愧,我也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离好还着一大截。
我们这里的习俗,新坟每年都是要扫三回的,清明前一回,中元节前一回,春节前一回。
我是能扫一回是一回,恰巧上班,我就只能买好祭祀品,让老公带回去烧给家公,也算是尽到人媳之责吧。
如此几次,我现在很少梦到家公了,希望他在世界的另一边过的称心如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