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重建家园》诗意解读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海子这首诗诗意清新、文风流丽，在海子众多晦涩诗歌中算是比较明白晓畅的。诗歌标题也没有故弄玄虚，直白告诉我们“希望重建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虽然有很多读者仍然觉得内容不甚易懂，朋友对此诗也向我有很多询问，我觉得都是因为没有找到进入海子诗歌门径的入口，这个入口其实在我《海子<亚洲铜>诗意解读——海子诗歌导言》一文中已经有过简单提示，文中提到：“因为东方诗魂的‘主人却是青草’。中国古人崇尚自然、崇尚宁静致远，并不推崇工具理性和物化科技知识，甚至视其为‘奇技淫巧’，老子甚至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即所谓‘道法自然’。因此华夏之根在自然、在青草，华夏先民回归自然而大智若愚，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加以无节制的利用，更不加以破坏，以此‘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野花的手掌藏着大自然的秘密！海子在其《重建家园》诗中更劝诫道：‘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在《村庄》诗中又说：‘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可见海子与老子暗通款曲！”这段话对于海子《重建家园》这首诗来说正是其宗旨所在！

诗的第一段前两句：“在水上，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这里边海子用了两个典故，一个典故是孔子面对宇宙变动不居、万物变化无常的自然奥秘，面对河流而生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论语·子罕》）。海子借此典故告诫我们当代人，我们所身处的世界如同身处于永恒流变的“水上”，宇宙的奥秘非渺小的人类所能窥破，不如“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这第二个“仰望长空”的典故，就是坊间流传颇广人所共知的所谓苏格拉底沉迷于仰望星空而跌入大坑的故事。但其实这个落坑故事的主人公原本是米利都的大哲泰勒斯，故事蓝本源自于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泰阿泰德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到：“相传泰勒斯在仰望星辰时不小心落入井中，一位机智伶俐的色雷斯女仆笑话他，说他渴望知道天上的事，却看不见脚下的东西。”但这个原本属于泰勒斯故事后来却张冠李戴到了苏格拉底身上，原本的嘲讽者女仆则变成了苏格拉底的悍妇妻子。海子所谓的“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确实类似于老子的“绝圣弃智”，但在当代激烈的竞争社会中这种回归自然淳朴、与世无争的行为却可能要面对生存的挑战。海子提醒我们“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我们的精神家园，这对现代人来说显然有些不切实际。但不论如何，海子作为传统文化的卫道士，仍然其心可悯值得尊敬。

一方面，自然的生存方式最接近于人的本真，顺应自然的生活本身无须我们动用过多理性“洞察”的智慧，即能得到简单而真实的幸福。天地无私化育万物，心无贪欲则万物自与我们相亲。《世说新语·言语》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苏轼在《赤壁赋》中也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海子很早就领略到了古人的意趣，他说：“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海子的所思、所言、所指与古人别无二致！另一方面，大自然虽带给我们的幸福，但同时简陋生活的艰苦和社会必然带给我们压力与痛苦却无法消弭，海子希望自己也希望我们坚定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即重建我们自己的精神家园或安顿精神的居所。

诗的第三段，海子说：“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其基本意蕴笔者已经在上文做过简单解释不再赘述，这里只想特别说明的是，诗的本段所说的“麦粒”与诗末段说的“果园”以及“双手劳动”等，确实都清晰地表明了海子欲回归农耕文明天真想法，这一点是毋庸讳言的。回归农耕文明的前提条件则是人们应返璞归真，回归于愚钝、暗昧的“幽暗的本性”，而回归的必要手段就是“双手劳动”！

诗的最后一段，海子说“风吹炊烟，果园就在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将我们又带回到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这不由让我们想到了中国田园诗人的老祖宗陶渊明，陶渊明有一首诗其思想底色正好可以用来佐证海子本诗的意蕴，可以说海子的《重建家园》正是对陶渊明《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于千载之下的遥相呼应。为明诗蕴，兹照录于下，读者自去揣摩。陶诗云：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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