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当今世界事务中扮演的角色,介于“天后”麦当娜和“学术明星”史蒂芬·平克之间。这个含有玩笑意味却又莫名准确的评价,出自赫拉利的伴侣伊茨克·雅哈夫——他也是赫拉利的经纪人。
尤瓦尔·赫拉利,“简史三部曲”(《人类简史》《未来简史》和《今日简史》)作者。
尽管赫拉利本人是个羞涩的“书呆子”,但他的个人商业化运营却异常成功。在《纽约客》的一篇报道中,赫拉利说自己年轻时,已对宏大叙事怀有心无旁骛的热情,下定决心将一生“不被日常生活的琐事所困扰”,而是将宝贵时间和最大努力花费在理解“大局”上。
后来,事实也的确如此。青年赫拉利早早拿到了终身教职,此后开始在写作上“自我放飞”。赫拉利甚至有个毕业于世界名校的团队只为他一人服务——这种感觉,仿佛老板既是品牌,也是产品。如今,他致力于将自己的影响力,转化为应对他眼中“人类最重要挑战”的武器。
在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赫拉利与雅哈夫共同创立的社会影响力公司智慧之船(Sapienship),向世界卫生组织捐款100万美元,以应对世卫资金削减。赫拉利也三度在中国媒体发文,呼吁阻止全球灾难,重获失去的信任。
即便以色列国内疫情不断升级,也没有耽搁赫拉利新作的出版。近日,赫拉利在全球同步推出新作,由《人类简史》改编的知识漫画《人类简史:人类的诞生》。这本书是赫拉利与比利时漫画家戴维·范德默伦(David Vandermeulen)和法国漫画家达尼埃尔·卡萨纳韦(Daniel Casanave)的一次“跨界”探索。
《人类简史》的知识漫画,是由Sapienship storytelling与数十个国家/地区的本地出版商合作出版,希望覆盖全世界的读者。在9月份的一个下午,赫拉利透过视频连线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采访。
相比对于读者的重视,赫拉利似乎没有那么关注学界的反馈。他非常坚持自己的写作方法论,渴望以尽可能大众化的方式,在尽可能辽阔的时空尺度里书写人类的科学与历史。赫拉利似乎是以一种21世纪的视野,将19世纪博物学家无所不包的叙事*发挥到淋漓尽致。只是在当下,几百万年前演化而来的智人,已身处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为核心的危机重重的革命之中。
《人类简史(知识漫画):人类的诞生》,尤瓦尔·赫拉利著、戴维·范德默伦编、达尼埃尔·卡萨纳韦绘,王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0月
撰文丨董牧孜
(周子寰、谢廷玉对本文亦有贡献)
历史学家的狂热粉丝,在着迷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知识漫画《人类简史》既不是原作的续篇,也不是一本童书绘本,它面向的是青少年及成人。对于赫拉利来说,改编知识漫画与其说是新瓶装旧酒,毋宁说体现出他一贯的写作野心:赫拉利对于将专业知识大众化、通俗化这件事乐此不疲。
赫拉利对于平易浅白的执着,早在学生时代的论文写作中已经成型。而他自成一派的写作,受惠于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他与大卫·克里斯蒂安等“大历史”学者一样重视故事,然而赫拉利式的写作,显然比大历史更能唤起激情。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得出的一系列具有颠覆性姿态的结论,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谓“刷新三观”:
农业革命是历史上最大的骗局;自由人文主义是一种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宗教;在智人的世界中,金钱是虚构的,公司和国家也是虚构的;而从智人的发展史看来,进步基本上是一种幻觉……
《人类简史》,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2月版
由于他写作的时间尺度比20世纪分别凭借《历史研究》、《西方的没落》而闻名的汤因比(Arnold Toynbee)和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更加辽阔,这大大保护了他的研究不受专家嘲笑——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已不再有人是所有事物的历史的专家。
对于这种写作方式,学界不是没有质疑,比如粗糙地组装各类知识,过于强调虚构和想象在人类历史中的决定性作用……在中国,公共知识分子许知远则批评赫拉利有技术决定论、反人文主义的倾向。不过,这些解读与误读本身,恰恰也是赫拉利能够成功的关键。
赫拉利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哲学家,他给自己的使命是“成为科学界和普通大众之间的桥梁”。他声称自己没有做任何新研究,不过是将过往的知识以一种新方式呈现出来。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他对这一点非常坦然:“如果所有科学家都像《人类简史》那样写书,那我们就没有科学了。”
赫拉利迅速晋级世界瞩目的新锐历史学家,始于十年前《人类简史》出版以来。他所编织的叙事,令奥巴马、比尔·盖茨以及硅谷高管们着迷,也让那些“一年只读一本书”的人如获至宝。在西方社交媒体上,赫拉利的书迷大多是25岁到35岁之间的男性。
赫拉利参加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2020年年会。
赫拉利式的叙事,富有把控感、全局感且指向未来,这使得他的作品备受政商界人士青睐(尽管赫拉利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中国,创投圈人士是《人类简史》最早的狂热读者和推广者。2017年,当赫拉利携第二本著作《未来简史》亮相中国时,得到了“摇滚明星”般的待遇。
这位1976年生的青年学者,觉得自己不是预言家也不是心灵上师,但他已经成为很多人口中“改变一生”的精神领袖。在YouTube上,赫拉利的一个粉丝如此评论:“你的书改变了我的生活,尤瓦尔。就像投资特斯拉(Tesla)一样。”
对话尤瓦尔·赫拉利
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教授,畅销书《人类简史》《未来简史》和《今日简史》作者。微博@尤瓦尔诺亚赫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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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将超级畅销书《人类简史》,
改编成知识漫画?
新京报:《人类简史:人类的诞生》是由你的代表作《人类简史》所改编的知识漫画。改编漫画的这个主意,是怎么来的?
尤瓦尔·赫拉利(以下简称赫拉利):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人类简史》已经在全世界流行了,但通过阅读科普书来了解科学知识的人,却相对有限。知识漫画能接触到更多读者。我们的使命是成为科学界和普通大众之间的桥梁,将科学界最新的思想和发现带给普通人。
为此,我们决定尝试讲故事的不同方式。比如,知识漫画《人类简史》中有一章用真人秀的形式,来解释不同人类物种的进化,我们把尼安德特人和矮人那场来自佛洛里斯岛的战争,想象成一场真人秀比赛。我们还在另一个章节中使用了侦探电影的形式,洛佩兹警探在调查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桩犯罪——世界上一半的大型动物都在这场犯罪中灭绝了,而这位连环*手是谁呢?最终,警探发现连环*手正是我们智人。智人甚至在建立第一个村庄之前,在农业兴起之前,就已经消灭了世界上一半的大型动物。这些主意引人入胜,我和我的同伴们,比如这本书的绘者戴维·范德默伦和达尼埃尔·卡萨纳韦都为之着迷。
新京报:把《人类简史》改成知识漫画困难吗?文字和漫画两种表达方式有什么差异?
赫拉利:《人类简史》的原著是一本直白的科普书,而如今的知识漫画,则是探索如何运用很多不同方式讲述历史。不管是真人秀、超级英雄、还是侦探故事,它们都是基于图像而产生的。这也迫使我们去思考很多问题——如果你只写文字的话,根本不用考虑这么多。
比如,当你仅仅是写到尼安德特人的时候,并不会关注人们会怎样看待他们,每个读者都可以任意想象他们想要的样子。但在一本知识漫画中,你必须要绘出尼安德特人的样子。他们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他们的肤色是什么样的?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姿态?这就需要我们做出很多艰难的研究和思考,而这些问题是我在写原版《人类简史》时会忽略掉的。
新京报:《人类简史》问世十年来,以60种语言售出了1600万册,是当之无愧的全球畅销书。很多人追捧它,当然质疑、误读和批判也少不了。这次重新操刀改编,发现当初有哪些不足需要调整?
赫拉利:在过去10年里,科学的发展速度惊人,新的研究方法不断被提出,新成果不断被发现。比如,最近两年的研究成果声称在菲律宾的岛上发现了一种新的古人类物种吕宋人(Homo luzonensis)。而我最初写《人类简史》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但得益于这本新书,我将这个发现补充了进去。我想这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科学界的一些新发现,让会我重新思考原著的一些观点。
当然,也多亏戴维·范德默伦和达尼埃尔·卡萨纳韦,给了我这个机会去重新创作新的知识漫画版本。不过,新书的主要区别不单单是增加了一些事实或着改变了一些观点那么简单。正如我之前解释的那样,这是一种全新的讲故事的方式。
菲律宾新发现的古人类物种吕宋人的发掘现场。
新京报:你之前的每本书都会为不同国家的读者“量身定做”一些有意思的梗,或者替换一些更符合当地文化认知的案例。这是出于怎样的考量?如今你的团队中也有了中国人。这本书的中文版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赫拉利:我们希望覆盖全世界的读者,所以我们与数十个国家/地区的本地出版商合作。中国对我们来说尤为重要,因为它是当今经济、政治、技术和文化的领导者,将对人类未来产生巨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仅要与一家中国出版商合作,而且要让至少一名中国人成为我们团队的正式成员,面向汉语市场的推广营销。我们团队中的中国成员陈光宇受过跨文化研究和考古学的专业训练,不仅能帮助我们完成翻译的校订和本地化,而且可以针对中国与欧洲在视觉语言上的文化差异做出反馈。比如,欧洲人觉得有趣的图像,在中国人看来可能是令人反感的,了解这些内容非常重要。随着业务的发展,我们希望扩大在中国的团队并在中国雇用更多员工。
对话赫拉利:中国将对人类未来产生巨大影响
不过,据我所知,这些“量身定做”只是非常小的变化,就内容而言,这本知识漫画在世界各地都是同一本书。因为它讲述的不是某一类文化或某一种宗教的故事,而是智人的故事。智人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生活在中国、以色列或巴西的人,都是从七万年前的非洲走出来的智人。这也是这本书提供的主要信息之一,它探讨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古老历史。
大约5万年前,地球上至少有六个不同的人类物种。在这当中,中国的人类和非洲、欧洲的人类其实是不同的,但后来智人从非洲扩散出去,于是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变成了智人。其中,有一些智人与当地人口融合的案例,比如在欧洲和亚洲,智人就与尼安德特人融合,这是过去10年或15年中最大的科学发现之一。
实际上,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不仅仅是生殖融合,他们导致了一种混合人类的诞生。事实上,几乎今天所有人,包括你、我以及所有的观众和读者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尼安德特人。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暗示了我们与其他动物王国的深厚联系。
数千年以来,人类把自己想象成完全独立的动物,想象自己的生存与所有其他动物处在完全分离的生态体系。以至于在某些宗教的想象中,只有人类才有灵魂,只有人类死后才会上天堂或下地狱,而其他动物不会,就像黑猩猩死后不会去天堂一样。但如果你仔细想想,智人与尼安德特人发生了性关系,然后他们一起生了个孩子。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人类与其他动物生而有别等想法是荒诞的。这都是我们虚构的故事,但它们与事实相差甚远。
英文版“简史三部曲”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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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和21世纪,都在发生根本性的革命
新京报:你很看重、也很擅长讲故事的艺术,《人类简史》不断强调人类强大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你甚至认为我们现存的一切——国家、宗教、企业等都是虚构出来的现实。有些人觉得你有“想象决定论”的倾向,你怎么看?
赫拉利:这是一个复杂的权衡——如何在忠于科学事实的同时又能接触到大众。你需要一种想象力和讲故事的才能。特别是在知识漫画中,你可去想象那些你不知道是否真的发生过的场景。
我认为我的角色不是从事某项调查的科学家,而是科学界和大众之间的桥梁。我的书中很少有原创性的研究。我不是考古学家,我没有真正踏入古代遗址,也从未真正从地里挖出头骨;我也不是遗传学家,我不知道如何分析这些头骨,如何提取DNA,以及如何对DNA进行测序等。我的工作是阅读专家们的文章和书籍,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写作。我将近几年来成百上千的文章和书籍综合在一起,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将其中核心的信息传达出来。
我认为人类的思考更多得益于故事,而不是在事实和统计数据。当然,事实和统计是非常重要的,它们是科学的基石。不过,那些满是数字、表格和统计数据的文章也会让你失去大众读者。你可以想象,对于一个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显然不会去读那些密集而复杂的学术研究论文,但仍然会对“我们从哪里来”有着巨大的兴趣。如果你想接触到非常广泛的受众,你就需要将自己的工作真正与他们联系起来,并为了他们而创作。
《未来简史》,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2月版
新京报:你的确很擅长在学术和大众之间取得平衡。你的“简史三部曲”满足了今天人们对普世历史的强烈渴望,这也是它们得以畅销的原因。在当今前所未有的科技发展、信息爆炸之下,普通人往往对于知识整合有强烈的焦虑,担心自己被时代甩在后面。这让人想起19世纪博物学的兴盛、热衷知识整合的时代,今天似乎和19世纪颇为相似?
赫拉利:是的,有很多相似之处。19世纪发生了工业革命,这是最后一次技术和经济上的大革命,它完全改变了世界,创造了新的现代世界,同时也制造了我们今天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工业革命在世界上不同地区和国家之间拉开了巨大的差距。英国、法国、美国,以及后来的日本——这些国家引领了革命,而19世纪的中国在工业革命进程中落后了,这也是为什么中国遭受了一百多年被侵略和剥削的惨痛命运。我认为今天中国和东亚其他地区强烈的发展决心,部分源于不想让工业革命中所发生的记忆重演。
如今,我们又处于一场巨大革命的开端。这场革命有关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因为过去的艰难历程而下定决心领导这场革命。然而,这场革命当中仍有一些危险的因素。
正如人类在19世纪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一样,也许在21世纪,世界上许多落后地区将遭遇一种新的数字帝国主义或数据殖民主义。你甚至不需要动用一个士兵,只需要控制数据流就能完成殖民。在过去两三年里,我们实际上已经看到了这种“数据世界大战”的肇始。比如,最近关于TikTok在美国的遭遇,以及与印度的争议,都是关乎谁能控制数据流的问题。
19世纪的工业革命,引发了一场全球性的战争,各国争夺资源,争夺海洋和贸易线。只是在今天,这种争夺呈现出另外一种形式。技术革命会导致社会和政治的彻底革命,在某种程度上,你甚至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石器时代的革命,其实比我们目前所看到的任何变革都要巨大。因为,智人的兴起导致了所有其他人类物种和许多大型动物物种的灭绝。五万年前,世界上至少有六个不同的人类物种,而如今只有一个。
在今天的世界,人工智能的兴起可能会导致类似的变化,因为它危及到仅存的一个人类物种——智人的生存。它可能会导致智人消失和全新种类的智能实体兴起。它们将以我们曾经取代和灭绝尼安德特人的方式,取代我们。
在我看来,新的变革很可能比此前任何历史时期都更彻底,因为我们和尼安德特人还是极其相似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2%的DNA来自于他们,而且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我们的爱恨情愁在本质上和尼安德特人是一样的。但是在一两个世纪后,地球可能会被一些实体所控制,这些实体和我们的区别,要比我们和尼安德特人的区别大得多。这些实体不会是人类,甚至可能不是有机体。在40亿年的有机生命进化之后,我们可能会看到新的造物,第一批诞生的无机生命形式,将取代我们成为主要的生命形式。
所以,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不是几十年的视野,而是要从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尺度去思考;不是从中国或美国的角度去思考,而是真正从物种的角度去思考,从智人与不同种类的生命形态的角度去思考。而这,也许是我在这本新书中最深刻的信息——在知识漫画中,帮助人们从整个物种的维度出发,从数百万年的角度思考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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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远不应该低估人类的愚蠢,这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新京报:说到讲故事,我之前采访“大历史”学者大卫·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时,他也跟你有类似的想法,不过他很喜欢强调大历史是一种现代创世神话。你会觉得《人类简史》也有点无神论“创世神话”的感觉吗?它以上帝视角提供了一种振奋人心的叙事:渺小的智人如何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你怎么定位你的简史写作?
赫拉利:《人类简史》的确有创世神话的元素,但对我来说,神话和科普的最大区别在于:神话只是来自于人类的想象,并且不受科学事实的限制。以大卫·克里斯蒂安、我自己和其他科普作者为例,我们都受制于科学事实。也正因如此,我们不能随便发明任何我们想要的故事。你可以从科普故事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的方式中看到这一点。
大卫·克里斯蒂安,历史学家,“大历史”教学领域的领军人物,担任国际大历史协会主席,著有《时间地图》、《极简人类史》、《起源:万物大历史》等。
神话永远不会修改自己的故事,而科学家们每隔10年或20年就会改变故事。比如《圣经》在2000年里没有变过,每当重大问题出现,而人们不知道如何解释的时候,他们就会发明一些东西,就像是上帝发明了它一样。不论科学家发现了什么,人们都会找到办法使之适应圣经的故事,圣经说什么都是对的。相反,科学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就是愿意承认错误,承认自己无知。
我们做错很多事情,我们不断地纠正自己,同时我们也搞不懂很多事情,比如历史上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为什么男人会统治女人?在我们所知的几乎所有人类社会中,会用不同的理论来解释这一现象,比如认为男人的身体比女人强壮。但这些理论没有一个是真正有效的。因为在人类社会中,社会力量并不取决于体力,而是取决于社交技能。你看看当今世界上那些最重要的人,各国总统和总理们不可能通过打人耳光来获得权力,而是靠握手和结盟。不论是教皇还是拉比,或者腾讯、百度、亚马逊和谷歌的CEO们,他们都不是身体特别强壮的人。我们需要的是社交技能,而不是身体技能。
如今女性的社交能力和男性难分伯仲,那为什么在大多数人类社会中,她们仍然一直受到压迫?科学家的答案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还在调查中。这种面对难题时承认我们不知道的态度,是区分一个故事是神话还是科学的最佳尺度之一。
新京报:过去的一百年里,学者往往专注于专门和狭窄的知识领域。你觉得你这种纵贯古今、学科杂糅的写作风格会引领一种新的写作趋势吗?学院知识不断专门化、狭窄化的倾向,在今天是否走到了一个转折点?
赫拉利:不,我想他们一直都会这样工作。如果所有科学家都像《人类简史》那样写书,那我们就没有科学了。我们需要有这样的分工。科学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做非常专门的研究,但也有一些像我这样的人,试图将他们的具体研究收集在一起,并从中创造出整体的人类历史图景。我觉得这两种人都必不可少。
新京报:你是一个历史学家,但很多人也会把你看作未来学家,想要从你那里获知有关未来的预测和警示。你怎么看待未来学,是否也将其看作一种人类虚构能力的体现?
赫拉利:我认为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未来不是命定的(deterministic);我也认为历史不是对过去的研究,而是对变化的研究。
当你了解过去的事情是如何变化时,它就会给你一些暗示,一些关于未来事情可能会如何改变的想法。但我不是预言家,也不是什么上师(guru),我并不知道20年或30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因为这取决于我们今天所做的决定。
在最近几个月里,我收到了很多提问:新冠病毒会改变世界吗?我只能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新冠病毒会不会改变世界,以及如何改变世界。因为这真的取决于我们做出的决定。人们完全可以做出相反或不利的决定:通过新冠疫情制造仇恨,把疫情归咎于外国人和少数人群;在这场流行病中滋生贪欲,从中赚钱;制造无知,散布各种荒谬的阴谋论……倘若如此,新冠疫情之后的世界将是暴力、贫穷和动荡的。但是,这些并非不可避免的。
对话赫拉利:新冠面前选择合作显而易见 但人们往往做出愚蠢选择
我们——不论是个人,还是政治家或*——可以通过同情而非仇恨来应对这场危机,思考如何帮助其他国家并与他们合作;可以选择慷慨而非贪婪,捐赠、支援和帮助他人渡过难关;我们完全可以通凭借智慧而不是无知来做出反应,了解科学的重要性,拒绝阴谋论和假新闻……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行动,新冠疫情后的世界将会更加和谐、和平和繁荣。
未来取决于每一个人怎样做出正确的选择。我无法说出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我可以说——什么是好的决定。不过,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知道我们永远不应该低估人类的愚蠢,显然这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人们有时会做出愚蠢的决定,他们可能会选择竞争和仇恨,即使这深深伤害了每一个人。但在这场危机面前,合作总比竞争好。
新京报:那你成立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公司Sapienship,是为了在当今世界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赫拉利:Sapienship的目的是将全球对话的重心放在人类面临的最重要挑战上。如今,人们生活在一个忙碌的时代,被大量无关的信息淹没,通常不知道该关注什么。他们会在TikTok上观看猫咪视频长达数小时之久,却完全不关注全球变暖。Sapienship希望帮助人们看到大局。想要真正专注于当下,就要从全球性视角来看待整个人类历史,了解我们从哪里来,我们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又是什么。
Sapienship不仅仅是我的公司和梦想,也是我和我的爱人伊茨克·雅哈夫一起努力的结果。一直以来,他担任公司的经理。我的书在全世界大获成功,离不开他和整个团队在背后的支持。当然,除了我写的书,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书没有被大众看到,我从不是那个唯一的“天才”。于是,我们想创建一个公司,它将透过书籍的出版,给人们提供更广阔的视野,并试图在全世界产生影响。这本知识漫画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很多人不读书,因此,我们希望以新颖好玩的方式将科学带给他们。好玩不是坏事。我们也希望制作好玩的TikTok视频,来传达重要信息。
采写|董牧孜(周子寰、谢廷玉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李永博;张婷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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