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文珍
《到十九号房间去》,[英] 多丽丝·莱辛著,杨振同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0月
近年来,诺奖得主多丽丝·莱辛有两部被译成中文的珍贵集子:《对杰克.奥克尼的考验》《到十九号房间去》。如果考虑到《摄政公园的一年》《狮子、树叶、玫瑰……》和《另一座花园》其实是散文——但与小说一样幽微深细,跌宕好看——《一个房间》同样具备明显的私语气质,那么可在严格意义上被称为小说的正好三十四篇。
它们究竟向我们展示了怎样的多丽丝.莱辛?
莱辛似乎是极少数几位获诺奖后未在中国一纸风行的小说家之一。除《金色笔记》当年动静之外,之后一直未能激起更多反响。卖得略好的还有《特别的猫》——但坊间无数和猫有关的畅销书中,它也是不太被谈论的一本:头几页我们就心惊胆战地看到“我”如何迫不得已射*了上百只野猫。豆瓣有个小组,名字就叫“有人喜欢多丽丝.莱辛吗?”2008年成立至今,成员仍不过千,话题一页就可以翻完。是翻译问题,还是写法主题太过前卫,即便现在也依然超过了大多数普通读者的接受水平?
这个疑问从去年开始读《对杰克.奥尼克的考验》重新浮上心头。此前,《金色笔记》已静静在我书柜里被冷遇了十年。但《考验》却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突然发现莱辛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卒读的作家。接下来就是《到十九号房间去》。它甚至比《考验》更好,更让人悔之晚矣。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莱辛的面目:体察人欲的,亦高度精神化的。女性主义的,也一直试图理解另一个性别的。现世思考与科幻寓言同在。以人道为底色,却常有反讽……所有看似相反的特质如同万花筒斑斓一般同时呈现,翻开每篇都会让人刷新固有印象,原来短篇才是莱辛最正确的打开方式——而相认何太迟!
多丽丝·莱辛,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
就从《恋爱的习惯》开始莱辛之旅吧。
乍看是个有地位的老男人爱上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性的老套故事。女主角波比一开始以护工身份出现,实际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而乔治则是在戏剧界颇具影响力的评论家。然而让人震惊的地方在于,莱辛几乎是在别人结束的地方重起炉灶,以老男人乔治对前妻和旧情人的缅怀开头,然而过去的恋人全都拒绝了他,他毫无办法,唯一希望只剩眼前这个年轻的新可能性。貌似轻易就得手了,但——莱辛在这里才开始展露她嘲谑的洞察力——年轻一点的女性就真的更容易征服吗?乔治对波比的爱,正如他此前所有的爱一样自私任性,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怜爱。这一次,他把波比想象成一个“漂泊在伦敦的流浪儿”,一个亟待拯救的“弱小却勇敢的孩子”,行为举止都不属上流,他要极力自制才不至于摆出“戏剧界大腕的架子”——但波比身份确然低微,却也是个离过婚的,即将四十的女人。最后乔治仍动用了自己的影响力,借助财富和声望娶到了她,“满是爱意地委身于他”的波比却也很快地告诉乔治,他夜晚对自己的依恋不过是“刚刚养成了恋爱的习惯”。
“这句话在乔治内心翻江倒海。……他以前真的并不怎么了解她。那个快快乐乐的小姑娘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历经磨难和失败而坚强起来,并变得小心警觉的年轻女人,而他从来都没有停下来想过她的磨难和失败。……他对以自我为中心感到震惊。现在,他想,他会真正地了解她了,而她也会对此作出反应,开始爱他了。”
莱辛最犀利的地方是,无论男主角如何自以为觉醒,仍须在女人那里遭受一次次新打击,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学无止境。他为波比找到了新工作,波比便爱上了戏里的新搭档,一个比她年轻一半的男孩。而乔治无法驾驭的女性名单又增加了一个。
我也同样喜欢《另外那个女人》。仍是莱辛式的,诡谲多变而无法一眼看到头的佳构。看到一半,我们会以为这是一段司空见惯不得善终的战时情缘。但莱辛着眼处从不在风月,男女进展可以极快,而更漫长也更让人绝望的,是之后。在母亲遭遇车祸后解除婚约——这两者联系未明写,但妙极——的伦敦女孩罗丝在父亲被炸死当日认识了吉米。和乔治一样,吉米一开始同样是以拯救者的形象从天而降。他将把失魂落魄的罗丝带离战火中随时将塌的地下室,给她租了新的住处,开始了同居。然而他们始终没有结婚。罗丝以为吉尔另有家庭,直到几年后设法三人对质,才发现皮尔森太太早已与吉米离异(但仍生活在一起),吉米只是不再愿意和任何一个女人缔结婚约。当我们认为小说主旨在于揭穿男性的谎言时,两个女人讨论的重点已悄然转换:罗丝一直想收留前未婚夫的孩子吉尔,一个和她一样,在战争中相继失去父母的孤女。而这未遂的收养关系,又是罗丝和吉米感情关系的地雷,抑或吉米不负责任的借口。小说结尾很轻倩:
“罗丝就跟她(皮尔森太太)走了。她脑子里在想:我要收养吉尔了。这是很要紧的事儿。等到她长大了,或许就没有战争,没有炸弹那些个东西了,人们也不会再干傻事了吧。”
这是一篇典型的莱辛。她对世间男女都是一般无二的怜悯,甚至慷慨分给某些男性更多:因为不自知显然更值得同情。她的社会批判从不直接,只是自然主义地记录两性间的难以沟通,众多无意义的浪费。然而她也仍是温厚的,因为笔下男女仍满怀期待地说着言不达意的废话,相信同情与了解的彼岸终有一天可以抵达。
和《金色笔记》一样,《天堂里上帝的眼睛》不易进入。但克服了最初几页的阻滞后,我们看到了一张向故事里的英国游客、也向读者无限耐心地展开的战后德国画卷。到处都是残缺的躯体,破碎的家庭,比炸弹轰为平地的城市更荒芜的心灵废墟。无论被战火毁容的施罗德医生,不断向美国大兵抛媚眼的旅馆老板之女,精神病院的畸形病儿,抑或通过疯狂作画来发泄纳粹余恨的院长科勒尔医生,甚至高级餐馆用餐的德国一家,每个人心上都多少保留了战火硝烟的创痕,甚至到了恶心可怖的地步。从这个角度描写战争是莱辛的伟大,更是她的独具只眼:从背面展示战争的荒谬,更将哀矜的目光,转向那些一开始就无法选择,被狂热的爱国之心毁灭一切的普通德国人身上。
《对杰克·奥克尼的考验》,[英]多丽丝·莱辛著,裘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8月
在《考验》一书中,除去探讨中年危机的《对杰克.奥克尼的考验》,我最喜欢的是《个案随笔》。阅读这篇的愉快,不断地让我想起张爱玲的早期作品,《琉璃瓦》《心经》等。但相似的是那种冷峭的幽默感、勾勒人物形象的快速与准确,但莱辛用心或许还要更深——大概与创作年纪有关——也似对笔下人物更“残忍”。她写一个“女结婚员”的待价而沽,却通过另一个不肯上钩的男职员的冷眼旁观,写出了其内心的彷徨。即便知道什么更真实,但女结婚员仍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摆脱时代。自我意识和环境的冲突造就了悲剧,亦是西方正典的写法。
《相互之间》和《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涉及公序良俗,时代和题材都与《邻人之妻》差相仿佛。但小说依然有非虚构无法替代的价值。《一位老妇人和她的猫》和《到十九号房间去》推进描述都极尽耐心,最后也同样激发起读者巨大的共情。莱辛提供了这样一类烈女的形象:孤独,隐忍,同时也骄傲,自尊,即便意识到身处险境,也不愿苟活。《猫》中,底线是老妇人养猫的权利,而《房间》里,则是已婚妇人独处的空间。最后两者都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
在莱辛最好的小说里,人物几乎展现了和生活本身一样广阔的可能性,复杂程度足以匹配真实世界的无常、多变和不可理喻;同时又如同一部法度森严的现实主义电影,男男女女都绝非概念化的产物,而完全像现实生活中一样行动,思考,交谈,陷入恋情再分开。比诸外部世界,她更擅长书写的也许是人的情感深处,那与社会同等重要的晴雨不定的密林。而她的人物也具备不断跳出躯壳自我审视的能力;就在这种躬身自省与不断突破藩篱的旋转式上升中,我们反复被拉近又推远,不断推翻之前预设,试图理解每种形式的人类行为,进而一点点对其笔下的世界欲罢不能。
莱辛无疑是宝藏。而她的短篇则是可以开山劈海的芝麻开门。
撰文|文珍
编辑|宫子 李永博
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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