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人该怎样生活?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家们就在追问这样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距离我们有一点儿遥远,毕竟,一般在生活当中,我们思考的是某件事情该怎样去完成,但是这样具体的考虑,其实也必须连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在内,一同思考。每一件事情的发生,构成我们人生的总和;每一个单个时刻的幸福,会构成整个人生的幸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必须思考自己如何过好这一生。
在以下的书单中,我们可以看到,对每个哲学家来说,幸福人生的答案不尽相似。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相信禁欲与克制,他认为智识丰富、内心富有的人不会想要从外界获得什么;而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则发现,在他减少对自己的过分关注以后,更加热爱生活了。据此,他认为,真正的快乐不源于对自己内心的探索,而来源于对人和物善意的兴趣。
虽然在今天的社会中,我们面临着个人的原子化和生活意义的流失等种种问题,但中国哲学家陈嘉映看到,健康的身体、积极的从事、美好的环境,依然能够给人带来幸福,通过自身努力获得成就依然可以带来最为光彩和持久的快乐。他说,自我实现本身有助于抵制用抽象道德规则来规制人生,也有助于抵制不断追求狭隘物欲的宣传。法国哲学家巴迪欧也看到了全球资本主义与消费主义热流之下新一代年轻人面临的困境,他号召人们反对既定的掠夺性资本主义,为新的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做好准备,创造出不同的世界。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
在《人生的智慧》中,亚瑟·叔本华把人和人之间最根本的差别分为三类:人是什么,指一个人的人性;人拥有什么,指人拥有的财产和其他占有的外物;人在众人审视下的生活方式,包括名声、地位等。他认为,第一条是最为关键和根本的,其余两个要素只是人类自己人为设置的影响。
叔本华看到,生活中近半数的麻烦和困扰都源于我们因他人的评价而产生的焦虑。但是,他认为,把价值建立在他人的意见之上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价值观。一方面,一个人越是向后人靠近,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就越是一个异类;另一方面,很多同时代的称赞难以发展为死后的声望。“有些人获得了声望,但另外一些人配得上它。”叔本华说,归根结底,每个人是什么、人的存在方式都和他自己有关,如果人在这方面没有价值,那么他就是没有价值的,其他人的想法都是不重要的附属品。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人生的智慧》是叔本华给《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写的《遗补和附录》,正是这本对大众来说简单易懂的书使叔本华在晚年成为了名人,在那之前,他的作品一直乏人问津。或许也正是人生经历赋予了他如此体会。
关于财产能否带来真正的幸福,叔本华也做出了分析。他看到,贫穷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因此建议人们要小心保管好赚得的和继承而来的财富。但是,那些拥有了财富却没有尝试全面地学习一项知识的人,在他眼中依然是“游手好闲的懒人、窃取时间的小偷、卑鄙的无耻之徒”,永远不会幸福。
叔本华坚持认为,人类幸福最主要的来源就是自己的内心。这首先要取决于我们的健康状况。他认为,我们90%的幸福都是基于健康:有了健康,任何事情都可能是快乐的源头;没有健康,任何事情,无论它是何种事情,都不会让你觉得享受。即使拥有了人生的其他幸福和优势——伟大的思想、快乐的性格——也都会减弱和退化。在健康以外,一个良好的心理状况也是必须的。除此之外,他还非常强调智识的作用。“人生就是一团*,*得不到满足就痛苦,*得到满足就无聊。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叔本华的这句名言想必人人皆知,但在他眼中,天性中充满了丰富智识的人可以摆脱痛苦和无聊,获得真正的幸福。在他看来,平庸的人会把自己的快乐寄托在自己之外的事物之上,而内心富有的人不会想要从外界获得什么,只是得到“不被得到”,一段不被干扰的闲暇,以此来发展和健全自己的智识之力。叔本华非常强调独处,讨厌社交,他认为人几乎所有的痛苦都源于和他人的交往——这或许和他个人经历有关。叔本华疑心重重,总是吵架,而且一生未婚,没有子女,以狗为伴,但在晚年写就的这本书当中,他依然认为孤独是幸福、安宁的源泉,他还主张人要勤于反省,以获得对自我人生价值的清醒认识。
曾经批评过叔本华的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也认为,幸福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一定是一种平静的生活,真正的快乐只能常驻在平静的环境里。但是他并不喜欢反省,在《幸福之路》中,他写道,很多人都有内省病的倾向。道德家太看重自我克制了,可是这样就是把重点搞错了,自我克制、有犯罪感,依然是在自我囚禁而不快乐——这样的人“觉得浩瀚宇宙当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自己要品德高尚”,但实际上,理性的人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的不尽如人意的举动态度应该是一样的,即把这些举动看作是某种情形下的产物,可以通过避免引发这些举动的环境来规避它们。因此他说,不要以为内省者的忧郁有什么伟大之处,内省会让人更加自我,而以自我为中心的激情,会让人自我沉溺,让人过上单调的生活。
“面对世界的丰富多彩,内省者却转过头来只盯着自己内心的空虚,这多么无趣!”罗素认为,最无聊的是自我封闭,对自己过分关注,最令人愉快的则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移向外部世界。他看到,太强的自我是一所监狱,如果一个人想要尽享世界的快乐,就必须逃离这所监狱——真正的快乐依赖于对人和物善意的兴趣。对人的兴趣是一种情感,是喜欢观察人、能从他们的个性中找到乐趣的情感,愿意为与自己接触的人提供感到有趣和快乐的机会,不想去支配他们或者让他们对自己无比崇拜。在这个基础之上,志趣相投、意见相同的人之间交流往往可以提升幸福感。
罗素讨论了工作的意义。他看到,有意思的工作可以让人运用自己的技能,而最好的工作则具有建设性,当这种工作完成时,会留下一种纪念碑似的东西。从从事一项伟大建设性事业的成功中得到的满足,是生活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快乐之一。罗素说,能做自己工作主人的人有这种满足感,觉得自己工作有益而且需要相当技能的人有这种满足感,培养令人满意的孩子也能带来深层次的满足感。
在赖以生存的核心兴趣以外,罗素认为,一个明智地追求快乐的人会让自己拥有很多附带的兴趣。他看到,一个人感兴趣的事情越多,快乐的机会也就越多,需要被拯救的机会就越少。因为这样,如果失去了一件东西,就可以转向另一件东西。在他看来,尽可能对很多事情感兴趣是好事,因为这样可以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充实:“只有当我们对事件产生了兴趣,事件才会变成经历,如果事件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将一无所获。”即使不愉快的事情也是有益的,可以增进自己对世界的了解。在罗素看来,一个活力十足、情趣盎然的人会打开自己的头脑之窗,让来自宇宙每个角落的风自由地吹进来。“人类的局限性允许我们看到什么程度,他就能将自己、生命和世界看到什么程度。他可以借助这些来战胜所有的不幸。”
与叔本华1851年出版的《人生的智慧》、罗素1930年出版的《幸福之路》相比,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嘉映在2015年出版的《何为良好生活》,或许更加贴近当今现实中的我们。
陈嘉映看到,在今天所谓的“成功人士”当中,有的过着良好的生活,有的则品格低下、灵魂干瘪。在一个污浊的社会里,确实有很多靠钻营取巧而获得成就的人,但是不论好坏,我们生存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陈嘉映认为,如果要是有心好好生活下去,就得要在这样的社会现实里面建设自己的良好生活,这种建设也包括批判和改造。但他也提醒读者注意,不要让批判流于抱怨,尤其不能够因为习惯抱怨而放松和放纵自己。
除了社会环境以外,在今天的世界,传统正在瓦解,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分工变得越来越细,这使得每个环节上的人难以了解自己工作本身的重要性,这种情况也会造成意义的流失,因为意义“不是想出来的,不是论证出来的,而是被感受到的,通过生存和劳作的直接性感受到”。
陈嘉映把从业者的收益分为内向效用和外向效用。例如,画家可以通过画获得财富、社会地位、权力,这些是外在收益;而对创造、维护、发展绘画这一传统带来的满足感、同行的赞誉,这些是内在效用,内向效用并不总是按比例带来外在收益,就像德性并不总是按比例带来“好处”。过去,人的整个生存,包括其德性都和自己的兴趣和劳作结合在一起。可是职业要求个人的,不再是整个的人,而是一个人在特定岗位上的效用。这样,人的性情、德性等就和人的“效用”隔离开,“生活的意义”就渐渐成为主观的事情。
但是,即使意义在流失,“我该怎样生活”依然是贯穿人的一生的问题。陈嘉映看到,这个问题主要不是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人一开始不能够通透了解自己的本性,但在实践当中,本性会逐渐向我们清晰显现。渐渐地,人会变得“自身通透”,洞明自己和自己所行之路,知道自己行在何处,从而能够贴切着自己的真实天性行路,把自己大致保持在天性所指的路上。
自我实现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需求层次中的最高一层,但是陈嘉映认为,马斯洛那里好像有一个标准流程,可实际上,自我实现应该是形形色色的人去实现形形色色的自我。在我们国家,很多人但凡有一线机会就想要挣大钱做大官,但在有些国家,人们当小学老师、社区医生也很快乐。“一个人所做的事情使他充盈,支持他站立。”面包师傅把面包烤得香喷喷的,医生把病人治好,自我由之实现。人们不仅仅希望有一个好结果,而且要自己求获这个结果;人不仅因为有好结果而快乐,而要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好的果实来。陈嘉映说,没有什么快乐比自己努力而获得成就带来的快乐更光彩和持久的了。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与阿甘本、朗西埃、齐泽克被视为当代欧陆学界“新共产主义”的领军人物。作为一名坚定的左派知识分子,巴迪欧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持强烈的批判态度。2016年,时年79岁的巴迪欧针对年轻人发表了三次讲座,主题是探讨当代青年与真正的生活之间关系。《何为真正生活》这本书中的第一部分涵盖了这三次讲座的内容,第二部分则是对前者的补充和延伸。
巴迪欧看到,当代青年在很大程度上拥有着新的自由,既可以燃烧生命,也可以构筑人生。但是他援引苏格拉底的观点,指出这两者都是年轻人的敌人。燃烧生命这个敌人,指的是当下生活的激情,追求娱乐、快感、瞬间放纵,这种生活当中看不到未来,只有一种虚无主义,因为这种“生活”只是把时间分为若干好的瞬间和坏的瞬间,而没有建构,没有统一意义,没有以任何形式对时间进行有组织的掌控,无法走向真正的生活。
年轻人的第二个敌人——构筑生命——是追求成功的激情,这种激情指向富有和权力,要在既定的社会秩序当中获得一个好的位置。这会导致年轻人崇拜现存权力及保守主义,在其秩序之下安排自己的生活。可是,现有的秩序是什么样子?今天,人类生活的内在差异都按照等级制形式编码和符号化了。年轻人和老人、女人和男人、穷人和有权有势的人、外国人和本国人、城里人和乡下人,这个结构秩序决定了人们的地位以及这些地位之间的相互关系。直到现在,所有的社会象征秩序都是等级化的秩序传统社会的等级制在今天表现为民族国家的等级制(“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万岁”“大俄罗斯东正教万岁”)、纯粹的种族主义、原子论的个人主义等,而捍卫资本主义及其自由则代表了对西方的渴望。
巴迪欧还指出了不同性别面临的不同问题,他看到,传统的律令是“男孩要像你父亲一样,女孩子就要像*妈一样,不要随便改变观念”,但是当代律令反而是“做一个你想做的人类动物,充满着低级的*,没有任何观念”,全球化资本主义需要这样的主体性。这样,就有了无法变得成熟、永远陷入消费主义的年轻男性;也有了在社会生成的犬儒主义当中早熟为女人的女性。消费主义的、竞争性个人主义的女性主义版本要求女人来掌控这个世界的权力,而不是号召创造出不同的世界。人们认为女性平等的标准和女人的社会价值就是女人当法官、军官、银行家、总统,但这个意义上,“女人就是无往不胜的资本主义的常备军。”
巴迪欧看到,当代社会希望的是,如果我们有能力就购买市场上的产品,如果没有能力就闭嘴滚蛋。“资本主义不需要我们有思想,有观念,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拥有价格的东西。”人们由此堕入了完全迷失方向、不断循环往复的生活当中。面对这样的情况,年轻人仍有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例如用最大的努力使用自己的能力构筑人生,可是,也有一些可以使我们离开,超越自己能够做、建立或者安顿的事情。因为,有其他的东西在召唤我们:年轻人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反对既定的掠夺性资本主义,为新的平等主义的象征秩序做好准备。这种生活,在巴迪欧眼中,是真正的生活。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