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恩
后来,芬恩再回忆起那次变故,时光都能追溯到那个下午,他站在暮色中,用细砂纸沿着侯恩松的曲线打磨。随着粗糙的表面被打磨得平整光滑,木头渐渐露出了它隐藏的螺纹状的纹理。他掀开砂纸,吹散细细的灰尘,将手覆盖在木材表面。木材在他指下起伏,仿如活物。
随着几乎消失的光线,空气中终于稍微带上一丝凉意。芬恩身上的汗水已经干了,在皮肤上凝结成一层混合着盐和锯末的硬壳。那些看不见的小动物——青蛙、蟋蟀,他从不曾知道它们是什么——突然在他窗外爆发出一片鸣响,迎接夜晚的到来。
他拿起一块油布放在木头上弄平,回报他的,是在最后一丝光线中发着光的成品。他把它放到地上,怀着一阵刺痛的内疚感将那堆乱七八糟的废金属抛到一边——那些本应该是他的工作对象。他的经纪人确信发条装置能带来突破。但那并不是真正的雕塑,不像是他的雕刻品。
事情的起因是:芬恩从厨房走到工作室实在太不方便了——得双手并用,笨拙地拉开门闩,推开泳池门,再通过游泳池和工作室之间的一扇推拉门,他想解决这个问题。考虑到泳池栅栏涉及的安全原则,又要添加一些机械特性来逗托比高兴,他制作了一套机械装置——埃德蒙德在视频通话里看到的作品:第一部分是壁挂式的滑轮和齿轮装置,外形被设计成猫头鹰,当芬恩拉动黄铜杆时,装置会优雅地打开并自动关闭走廊和游泳池之间的门;第二部分装置被芬恩设计成龙的样子——带有龙头和展开的双翼,用来控制连接工作室和游泳池的滑动门。对,他把它们建得很好——由超大号齿轮、抛光的金属和锁链组成的看似笨拙,却又令人充满兴趣的生物。当它们被装好并投入使用后,完全吸引住了托比。但是,在埃德蒙德宣称它们为艺术品,并命名它们为“猫头鹰哨兵和龙侍卫”之前,芬恩只考虑了它们的实用性。
埃德蒙德要求制作一件特殊的作品,他坚信他能卖出去一件,就像“猫头鹰哨兵”,或者“龙侍卫”那样的,他催促着。但迄今为止,芬恩只收集到一些废金属、老旧的机器部件和齿轮,全都堆在工作台上。
房子里传来了谈话声,他望向窗外,夕阳映着天空似靛似橙,这是个属于亚热带的傍晚,布丽姬特一定已经到家了。当他专注于木雕时,外界于他,恍若无声。他从不将钟表放在工作室,以免它短小的指针让他脱离雕刻的状态。所以,无一例外地,他迟到了。他留下孩子们自己玩玩具,现在,她回家了。今天是星期五,这就意味着在晚餐时会来上一瓶酒,也许她会想要借做爱来将这一周的琐碎抛之脑后,而他的*,则来自一整天里手中木料带来的愉悦感。他们会庆祝从工作日过渡到周末的时光,也庆幸他们的婚姻仍然是完整的。至少,他们的性生活没有受到影响。谢天谢地,原来他们仍然渴望对方的身体,不会介意他凸起的肚腩、正在谢顶的脑袋和她的拇指囊肿。
他本应该去吃晚饭,但他需要先游个泳。不用开灯,他快速地纵入水中,冲洗掉身上的灰尘和汗水,这比洗澡更惬意。他拉动“龙侍卫”沉重的拉杆,伴随着齿轮发出的“叮当”声,工作室的滑动门被推开了,他进入了游泳池区域。
十个月过去了,他仍然难以相信布丽姬特会同意买下这座紫色的檐板屋。它镶着红边,歪歪斜斜的门没有上锁,四周角落曲折蜿蜒,花园里长满了色彩鲜艳的热带植物:淡紫色的蓝花楹、红色的凤凰木、粉色的鸡蛋花、黄色的牵牛花。如此不同于他们在霍巴特住的旧砖房,也不同于他们做出这次巨大改变时布丽姬特脑中曾想过的空气清新的海滨房。
他在泳池边脱掉工作服和内衣,俯下身,倾身入水,双手在水面钻出一个洞,身体顺势而入。他在水下揉搓着他的手臂、脸、头发,掉下的灰尘在水中散落,顺着微小的涡纹和气泡漂浮。
贾拉
“加瓦,图书(1)。”
“我忙着呢。”
“图书。”
“爸爸能给你读。我要做作业。”
“图——书。”
“好好好。”
我“啪”的一声合上数学书,为这个借口高兴,然而我叹了口气,像是费了多大劲才站起身。下午通常都是以此收场。爸爸忙着他的艺术,妈妈忙着重要的事情,还没下班回家,我试着做作业,托比试着打断我。换了城镇并没有改变这一点。
我“扑...
“嘿,我们是来读故事的。”我让他跳了几次,然后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本破旧的书,那是他最喜欢的书,“《怪兽之王》?”
他发出一阵兴奋的叫喊。他从未厌倦过这个故事。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嗓音,开始读。
托比扭动着身子依偎在我身旁,头枕着我的手臂,等待着。当我读着故事书时,他湛蓝的眼睛紧盯着书页;当我装出怪兽低沉、粗哑的嗓音时,他边颤抖边尖叫着。
如果这个故事让他如此害怕,他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它?
我翻到最后一页。
“还要!”
如果我把那本书连着给他读上二十遍,托比也会很高兴。我又夸张地发出一声疲倦的长叹,拖出那句话来逗他笑:“啊——好。”
事实上,我不觉得无聊。我感受着他小小的身体靠在我身边,感受着他的专注,感受着他发间混合着的一股甜咸的味道——当只有我和他在一起时,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翻涌,我几乎无法忍受。
读到第三遍时,光线变暗了,妈妈还没有回来,爸爸一定已经忘了时间。我感到托比放软了身体,呼吸变沉。他的腿抽动了一下,我停下来,低头看着他。他睡着了,而他的午睡时间早就过了,他一只手张开放在我的胸口上,另一只手抓着我的一缕头发。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两个原因。首先,显而易见,他是唯一从不评价我的人,他从不会奇怪地看着我,从不认为我有什么问题。
我听到车道上的引擎声,闭上了双眼。我能倒数出余下的平静时刻。我听到妈妈拉上手刹,熄火,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从前座的座椅上抓过手提包。她的鞋踩在碎石路上嘎吱作响。托比和我最多还有五个时刻在一起。当她走到走廊,推开纱门,还剩四刻。三,她进门了。二,她开始上楼。一,她喊出声。
“哟!孩子们,过家家呢?”
即便在睡梦中,托比也能听到我们母亲的声音。他猛地一动,睁开双眼,一下子立起身。
“姆妈(2)!”他扭动着身子爬下床,冲到门口。我听到他光脚跑着发出有节奏的“噔噔”响声,听到他在楼梯口看到她时发出的尖叫声,听到他跳到她的怀里。我听到他们紧紧拥抱着、亲吻着,说着无意义的话。我感受到忌妒的刺痛。
没有人会因为我忌妒托比而责怪我。他比我小十三岁,像是凭空出现的。在那之前,我曾是我们小宇宙中唯一的太阳。
“嘿,贾拉。”妈妈站在我房间门口,边踢掉鞋边用腰稳住托比,“你爸爸在游泳池里。我猜他又忘了时间吧?”
我坐起来,挠了挠头发:“看起来是的。”
她笑了:“至少今天是星期五。吃泰国菜?”
“比萨?”我反驳道。
“披洒(3)?”托比插嘴道,边投我一票边用他的小手拍着妈妈的脸,“游泳吗?”
她转了转眼珠:“你们赢了。但是下次我来选,好吗?贾拉,作业呢?”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她笑了。
“是,去他的作业。我们游泳去。”
“好。”
她走到床前,托比仍然盘着她的腰,朝我微笑着。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我不只是因为她是我母亲才这么认为——还有卷曲的黑发、白皙的皮肤、湛蓝的眼睛。她伸手拨弄着我的头发——又卷又黑,和她的一样。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小伙子?”
我摆出一副傻样:“还行。”
托比戳了戳妈妈的脸颊,她笑了:“我得脱下这身衣服。谢天谢地,到周末了。”
她带着托比,转身大步走出房间。他越过她的肩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这就是我们:妈妈在她新的梦寐以求的工作中研究考拉栖息地,爸爸边照顾我们边做他的雕刻,我升入十年级。
不,我不忌妒托比。我们家里发生了很多事,但不包括这件事。
而我一直保密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希望我的声音能把他拉出梦境,回到真实世界。我希望他最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我希望他是我的。
(1) 孩童口齿不清,原意为“贾拉,读书”。下文同。
(2) 原意为“妈妈”。
(3) 原意为“比萨”。
芬恩
憋到第四个呼吸时,芬恩的世界炸开了。水冲进他的眼睛和鼻子里,水浪拍打着他。三个人的头浮出水面,他妻子大笑起来。他们用水弹袭击了他。托比抓着他的母亲,大口喘着气,似哭似笑。
“你要去跑腿买比萨了,先生。”布丽姬特把托比从水中推到贾拉的怀里,水滴溅到芬恩身上,“晚些时候你会为忘做晚餐付出代价。”
他一个跃身,抓到她,吻了她一下:“真的吗?”
“快去!我们都饿着。”她俯身过来,低声说,“带上贾拉。”
芬恩抬起头,看向他的大儿子,他正上下抛着怀里的托比:“贾(1),一起去吗?”
“好的。”
“我!我!”托比要求着。
“去吧,带上所有男孩。我需要一些女孩时间。”布丽姬特潜下水,将自己从他身边推开,在水下划出一道黑纹。
芬恩游到台阶旁,将自己拽出水面,很高兴已是黄昏。他们一家人对裸露身体都很自在,但最近他意识到,贾拉已经长大了——快十六岁的男孩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的父母光着身子。真遗憾,在这种炎热的气候下,芬恩喜欢这种随意性。他飞快地跑去拿毛巾。
“快点,”布丽姬特在泳池的另一头提醒着他,“我已经订好了,我都能听到砧板上西班牙辣香肠发出的呜咽声。”
他匆忙地穿上衣服,冲到车旁,为托比系好他儿童座椅的安全带。为了方便布丽姬特,芬恩移开了一些碎石,加长了车库位置。他们是男孩,而今天是星期五。
当他们转到郊区大街上时,他瞥了一眼贾拉。光线在贾拉的脸上投下阴影,一瞬间,仿佛根本不是他的儿子坐在那儿,而是一个年纪大些的陌生人坐在副驾驶座上。
“贾拉?”
他们经过一盏街灯,贾拉向他转过身来,用一种轻松又熟悉的方式,微微扬起一边眉毛。那一瞬间消失了。
“嗯?”
芬恩吞了下口水:“关于晚餐我很抱歉,伙计。但是,瞧,你逃过了吃我做的饭。”
“嗯。”贾拉转过身,望着外面快速掠过的车库、车道、挂着窗帘的窗户。
“有什么周末计划吗?”
贾拉仔细调整了车窗:“没有。做作业,可能和学校里的孩子一起去看电影。”
芬恩涌起一阵无助感。直到一年前,他还了解他的儿子。他是全职爸爸,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会或多或少地看到贾拉。但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失去了他。他仍然不确定,在布丽姬特发现后,贾拉是否听到卧室内愤怒的低语声;对于他们突然做出搬到北方的决定,贾拉又明白多少。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再提起诺依曼一家?
当他们经过另一盏灯时,他又瞥了一眼贾拉的脸。他们已经改变得够多了,芬恩不想再出现更多变化。
“爹地,”托比在后座上问道,“我们住在哪里?”
芬恩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了吗,男孩们?”
“哦,不。”贾拉翻了个白眼。
“坦博根路48号,穆——里——安——巴(2)……”
托比还不能很好地发出这些音节,他握着拳头敲打着车座:“还有!”
“新南威尔士州,澳大利亚,地球,银河系……”芬恩停下来:他们会和他一起说吗?
“宇宙的中心!”
托比含糊地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跟着喊。贾拉至少加入了,虽然不是很热情。芬恩感到肩膀松了下来。一切都很好。他们都很好。
(1) 贾拉的昵称。
(2) 原意为“莫维伦巴”。
布丽姬特
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你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他从没发送过任何你不能大声读给芬恩的信息,没有对任何事情表示过任何暗示,但你还是会内疚。他不应该现在发短信,在下班时间,在一个周五晚上,在即将开始享受家庭周末的时候。他应该知道的。
不,那是愚蠢的想法。为什么同事不能在下班后发短信?无论如何,“上班时间”已经是20世纪的概念了。现今,工作已经融入了生活。午夜的电子邮件、周日下午的加班,这一切都很正常;即便对于生活在北海岸的、生活发生了巨变的阶层来说,这类事情也包括在内。
“希望她今天记得你。:)”
你又倒了一杯酒,意识到你在五分钟内就喝完了第一杯酒。等芬恩带着比萨回来时,他不会注意到你已经喝上第二杯了,他不会说什么。
你通常会在周四下班后去养老院看望你的母亲。但是你昨天错过了,今天才挤出时间过去。芬恩心不在焉,贾拉活在他自己的青少年的世界里,他们都不会过问她怎么样。选择北海岸,有一部分原因是让你的母亲更靠近她曾度过童年的地方,希望这对她衰退的记忆有所帮助,或至少让她感觉熟悉。但是今天情况很不好,她根本认不出你。
只有陈问过你的感受。这没什么不对,不是吗?毕竟,在你的生活中排除桑德拉后,陈填补上你最好的朋友的位置。你们都是科学家:他是生态学家,你是优秀、细致的生物学家。你们有相似的幽默感和乐观态度,这在你的职业中很少见。
但是你知道问题在哪儿:他比你小九岁,当他穿短袖衬衫时,你会发现自己盯着他结实、光滑的胳膊;你们妙语连珠的对话;最近,只要你们眼神相交,笑话都不用说出来就能相视而笑。
这条短信,是踏出的新的一步。在周五晚上,还是单独发来,蕴含太多深意。这是危险的。你搬到这儿,是想让你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有个新开始。你同意将发生过的事情抛到脑后,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正轨上——大部分是这样。但是你没有阻止陈,你回复他的短信,偷看他的手臂,你们俩都笑得有点太多了。没有人说过什么——他没有,你没有——当然,这一切可能是你想象出来的。
但是你不这么认为。
你会轻松随意地回复一条短信:“不,她以为我是护士。”然而当你打字时,你意识到这并不有趣。
第二杯酒也像第一杯一样被喝下肚。你换上了矿泉水,他们现在随时会回来,你振作起来,开始收拾桌子,摆放餐巾和杯子。
当座机响起时,你吓了一跳,碰倒了杯子。你抓过一块布,边擦拭边接电话。
“布丽姬特,我是埃德蒙德,芬恩不接电话。”
“去买比萨了。”你不确定你喜欢埃德蒙德,而他似乎已经成为芬恩新一任的最要好的朋友,并且可能能从你丈夫身上赚到一些钱。
“该死的,见鬼。他真的会很想听到这个消息。”
埃德蒙德喜欢夸张。你翻了个白眼:“什么消息?”
“码头雕塑展有人刚刚退出,我走了些关系,如果芬恩能在周四前完成那件作品,他就能参加。”
你用抹布吸干了大部分的酒,然后走到水槽边,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拧着抹布:“听起来不错。”
“不是不错,布丽姬特,我们在说的是重大突破。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新年期间看这个节目吗?他选择了蒸汽朋克主题。他会按传统方式那样,由他来养家糊口。”
你笑了,尽管没带恶意。芬恩的雕塑赚的钱从不曾比它花出去的多。但是它让他很开心,而且由他照顾孩子们意味着你能追求你的事业。正如埃德蒙德所知,这一切都很顺利——突如其来的艺术突破并不在你计划范围内。
“我是认真的。这是件大事。你必须得赶快了。”
过了这么多年,埃德蒙德仍然能激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放在第一位。至少在这一周,让他能赶上截止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不知道芬恩去年出轨的事——至少你认为他不知道。你喉间升起不平,几欲作呕:“听着,我已经——”
“就这么定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让他过线,好吗?现在你去告诉他,这也会是你的幸运。”
你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你听到关门声,然后是跨上走廊台阶的“噔噔”的脚步声。芬恩走在最后面,跟在托比身后。托比因为饿着肚子,即将发怒。贾拉则刻意摆出一副青少年的空洞表情。
芬恩放下比萨后看向你:“怎么了?”
你对他笑了,调笑着说:“我应该让你等一等……”
“什么事,女孩?”他问道。
“埃德蒙德刚打来电话,你被选上上一个悉尼的小节目。嗯,叫什么来着?码头什么之类的?”
他盯着你,然后放松下来:“哈,得啦。他们几个月前就选好人了。”
“有人退出了,埃德蒙德认识管事的人。周四前完成那件作品,你就能上。”
他表情的变化告诉你这消息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蹒跚着穿过厨房,经过桌子时还敲一下,一把抓过你,给你一个芬恩式的熊抱。当他举起你时,你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出来了。你拍打他的背,他松开手将你放下来,笑得像个孩子。
你心里有些东西松动了,那块坚硬的、紧紧打成死结的东西。你说过你会原谅他,也许,你真的已经原谅他了。你们的吻缠绵着,带着未来的承诺。
“哦,去房间吧。”贾拉做着鬼脸说道。
你立刻回给他一个鬼脸:“你爸爸刚上了悉尼最新户外雕塑展,孩子。这值得庆祝。现在去把托比收拾好。”
贾拉费力地把烦躁的托比抱到高椅上,托比用拳头用力地拍击着高椅上的托盘,就要发脾气。你迅速在托盘上放上一片比萨,芬恩开了瓶啤酒,重新斟满酒杯,给贾拉开了瓶可乐。
你高举起杯子:“敬蒸汽朋克精神,干杯。”
芬恩举起酒瓶和你碰了一下杯,和贾拉的饮料瓶也碰了一下:“朋克什么东西?”
你耸耸肩:“说的是你,埃德蒙德是这么说的。”
芬恩两口吃完第一块比萨,嘴里含满吃的冲着你笑。他是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像是中世纪某个村里来的铁匠,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大肚子,他的一切都高大结实。你回以微笑,做出决定。你会放下和陈的事情,你今晚不会回复他的短信,你不会想起他的胳膊;你会成全芬恩的这次机会,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多年来,他在工作室里虚度时光,到处卖作品,这是他应得的机会,上帝知道,他有才华。这些年来,他一直雕着木头,而他本应做些金属加工类的,仅此而已。他现在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
你意识到一切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谁来照顾托比?如果这真的是芬恩的重要时刻,你需要做出调整。你可能会需要一个保姆,或一个清洁工,或者,求你了,上帝,得有人来接过做饭的活儿。
周末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但不是在今晚。今晚只关于庆祝,关于情爱,关于回家。你会关掉手机,你不再犹豫不决,你会将自己交给他。
你现在还不知道,要过多久,你才会再次这么做。
贾拉
妈妈总是那么明显。“跟锤子一样不明显。”奶奶活着的时候这样说过。好像我没看到是她在泳池里跟爸爸说悄悄话后,爸爸才邀我和他一起去取比萨,好像他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声称选择不送外卖的大白鲨比萨店的原因是他们家的卡布里乔莎比萨更好,而且托比喜欢他们家前门上画的张开的大嘴。真正的理由是,大多数周五的晚上,劳拉·菲尔德曼会在那儿上班,而我喜欢她。我猜,妈妈认为她是在帮我。
劳拉·菲尔德曼已经注意到我了,足以发现我喜欢她。我,贾拉·布伦南,一个书呆子;她,十年级那群长腿、长发、充满自信的女孩里领头的,她们存在于另一个宇宙。就在两周前的操场上,我从她们身旁经过时,劳拉·菲尔德曼的那群朋友发出一阵哄笑。我脸上一阵滚烫。那是一种会在夜间浮现,让你辗转反侧,用被子蒙住头希望你已经死了的灼热感。
当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爸爸关掉引擎,把他的钱包扔到我腿上时,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你们能搞定吗?”
他见过我在劳拉面前结结巴巴地点比萨。我猜他是不想妨碍我,或者是觉得看着我在那儿像傻瓜一样太过尴尬。我很紧张,于是我开始和托比嬉闹。我逗了他一会儿,站在车门外假装不去开门。当他开始皱起眉头时,我一把拉开门:“骗到你了!”
我时间掌握得刚好,他笑了。我把他从安全带里费力地拽出来,抱起他,放到地上:“准备好看鲨鱼了吗?”
托比看了看门口龇着獠牙的大嘴,打了个寒噤。他伸出双臂:“加瓦。”
我抱起他,走过去,几乎不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当我们走近时,他靠得越来越紧,半是害怕,半是激动。
“觉得自己勇敢吗?”我在他耳边低声说。
我紧紧抱住他,咆哮着冲进鲨鱼的嘴里,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托比在我的怀里尖叫着,门上的门铃在我们头顶叮当作响。我们直起身,笑了起来。
“看,‘小妈妈’来了。”
我在外面没看到他们。五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我们。我僵住了。
“你的宝宝怎么样?”
总是会有一个人领头。他叫戴夫,我很确定,在学校比我高一年级。在操场上我能感受到他看向我的眼神,知道他是个麻烦。我一直躲着他,现在,我无处可躲。
“姆妈?”托比困惑地问道。
他们五个都笑了,托比也跟着笑了。我必须让他离他们远点。劳拉·菲尔德曼站在柜台后,面无表情。很难说哪个选择更糟糕。
“去吧,‘小妈妈’,去拿你的比萨。”
托比扭动着想下去,弓起背,踢着腿。我让他滑到地上,但是抓着他的手,祈祷他不要发脾气。我拖着他走向柜台,感受着他们盯在背后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像是在尝试些新的侮辱我的词。
“需要些什么吗?”劳拉肯定听到了,但她没有任何表示。
我的声音像吱吱的虫鸣:“啊,嘿,有外卖吗?姓氏是布伦南?”
她看了看最上方两个盒子的标签:“大份夏威夷?大份卡布里乔莎?”
托比抬头看着她:“夏歪(1)?”
她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咧嘴一笑,毫不费力地露出所有牙齿。这算是开了个头吧。
“是我们的。”我抱起托比,这样她看着他时必然也要看着我。托比一直对着她笑,我一手掏出爸爸的信用卡,试着找点说的:“烂透了的数学考试,是吗?”
一阵讥讽的笑声从门边隔间座位上传来。“烂透了的数学考试,是吗?”一个尖尖的声音学着。
劳拉·菲尔德曼将目光从托比身上移向我。她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我被她透着光泽的黑发所吸引,它们被拢到身后扎成马尾辫,她的眼睛是恰到好处的棕色。然后她说话了:“还不算太坏。”
她看回托比,我输入密码。像是过了一百年,机器才吐出收据,她收好一张,将第二张拍到比萨盒上。我犹豫着,没有勇气面对坐在隔间的那群男孩。
“说再见,托比。”我命令道。
“巴巴(2)!”托比又笑了,劳拉笑得咧开了嘴。
门开了,响起铃声,另一家人走进来,冲向四处的孩子给了我掩护。我将托比托在腰上,用空着的手抓起盒子,转过身。我不时弯腰躲闪着,让那家人隔在我和那群男孩之间。但这没什么用。
“再见,托比。再见,‘小妈妈’。”
“巴巴,”托比说着,然后说道,“爹地。”
逃跑开始了一会儿后,我们被爸爸在门口拦住了。“对不起,”他说,“我想要些蒜蓉面包。”“太久了,比萨会凉掉。托比已经玩够了。”我把托比塞到爸爸怀里,推他离开。我听到戴夫在我身后喊着“再见,孩子们!”——用那种虚伪的声音,好让家长听到。
我懒洋洋地坐在前座上,爸爸在后排给托比系上安全带。隔着停车场,我能看到他们透过窗户嘲笑着我。快走,快走,快走。
爸爸坐到我旁边,发动引擎,慢慢地开出来:“学校里的朋友?”
他知道吗?“并不算是。”我说。
“那个女孩呢?她不是在你班里吗?”
“有一两门课是。”
“她看起来挺漂亮。”
“嗯。”我回答着,想结束话题。她当然漂亮,爸爸,如果你不是十年级微不足道的人,如果你没有在她面前被人喊成“小妈妈”。
我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大。车里响起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摇滚——爸爸最喜欢的电台。我懒得换到喜欢的频道,只是将车窗开到最大,将脸伸到风中,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街道呼啸而过。天渐渐黑下来,比萨透过盒子烫着我的腿。
我曾多次被叫成“基佬”。任何不合群的人都是基佬,我已经习惯了。但这次不一样:他们看到我和托比在一起,不知怎么,他们知道了。
(1) 原意为“夏威夷”。
(2) 原意为“拜拜”。
芬恩
芬恩恍惚着挂断了电话。周六的早晨闷热持续,试图创造另一个最热春天的纪录。埃德蒙德打电话说接到一个新委托,第二个委托也有机会拿到。
“高达四位数,”他说,“我很快就会让你升到五位数。”
芬恩的肚子里翻腾着一股陌生的兴奋和紧张感,也许是酷热让他眩晕。他回到泳池边,孩子们在水里玩耍,布丽姬特躺在躺椅上,读着周末的报纸。他告诉她。
她抬起太阳镜盯着他:“你说多少?”
“埃德蒙德说坚持住,让我好好享受这趟旅程。”芬恩瘫坐在豆袋椅上,抓着头发,将头发拉直扯起头皮,“这种事其他人身上也发生过,布丽姬特。”
“这是你的突破性时刻,‘蒸汽朋克’,”布丽姬特听起来好像不太相信,“你能做到吗?”
芬恩压下一股内疚,他把本该做金属制品的时间用来雕刻。他计算着:“‘龙侍卫’花了三周时间……埃德蒙德五天内要拿到参加码头雕塑展的作品……之后我会尽快完成委托。”
“天啊。”布丽姬特眨了眨眼睛,“你已经在做那件新作品了,是吗?”
“是的,”芬恩慢吞吞地说道,“算是吧。”
布丽姬特又放下了眼镜:“我最好看看我能不能请假,我们可能需要找托管所。”
“你这是什么意思?托比能像以前一样和我待在一起。”
布丽姬特笑着摇摇头:“现实点,这是‘大联盟赛’。你照顾不了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幼儿。”
芬恩向后靠在豆袋椅上,低头瞥了一眼游泳池里和托比玩闹的贾拉。托比像往常一样,咯咯笑着,尖叫着。贾拉是严肃的。他很早以前就这样了。自从他上学以来,又或者更早之前。真有趣,兄弟俩能如此不同。
芬恩曾为了贾拉成为全职爸爸,而布丽姬特则在完成她的博士学位后,开始长时间的工作,带本科生,批改改不完的作业。他曾喜欢这样,尤其是当贾拉还小的时候。他喜欢用背包背着他行走在霍巴特蜿蜒起伏的街道上,或者徒步攀登威灵顿山,贾拉则在一旁挥着拳头咿呀学语。他喜欢把贾拉放到工作室安全范围内的地板上,陪着他一起雕刻。他对一切都很擅长,除了做饭。布丽姬特降低了她对食物的期望,贾拉也尝不出不同。
芬恩曾想要更多的孩子。他梦想有一个爱尔兰式的天主教大家庭,像他的祖先孕育形成的那样。布丽姬特考虑过——算是吧——尽管她的时间表安排得不一样: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在工作中得到认可。在贾拉五岁时,他们暧昧地尝试着要第二个孩子。然而那时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芬恩做梦也没想到在过了九年,经历过一次流产后,他们几乎准备放弃时,托比终于来了。芬恩再没有尝试过。看起来有两个孩子可能是最好的了。
一股水打在他脸上。
“爹地!”托比拿着一把水枪,贾拉帮着瞄准。
“好吧!”芬恩站起来。他蹲下身,挥舞着手臂,跳起来,腿缩起来贴着肚子,以最大面积入水。他知道自己能溅起大量的水花。伴随着“砰”的一声,他落入水中。他潜入水下时,听到布丽姬特的惊呼和托比的尖叫。
他浮出水面,咧嘴笑着。她浑身湿透了,试着露出恼火的样子,却又笑了。
“抓到你了。”他说。
托比从贾拉的怀里挣脱出来,芬恩伸出手,抓住他,把他甩到肩上,然后伸出手:“来吧,布丽姬特。”
她摇了摇头,然后没有任何提示,直接从坐的那儿扑过来,又把他们溅了一身水。连贾拉都笑了。
“今天下午我带孩子们去海滩,你能完成一些工作。”布丽姬特说道,“我们会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看妈妈。”
“但是今天是周六!”周六是神圣的,即便在她工作忙碌时,即便在她读博期间。
“蒸汽朋克没有周六,或周日。”
芬恩把托比从肩膀上拉下来,交回给贾拉。他蹚水走到台阶处,爬上去,踏出水面时,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嘿,记住,这是个好消息。”她在他身后喊道。
它是,确实是。但这一天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托比太小了,不能去全日制托管所。他只有两岁半。芬恩曾希望过几年再把他逐渐交给外界,他还没准备好放手。
“我会给你带杯咖啡,”她笑着说,“现在快去吧!”
看到他沮丧的表情,她游过去,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轮到你了,芬恩。我们都和你在一起。放手去做吧。”
她的头发束在脑后,睫毛湿润。天哪,她美极了。他紧紧抱住她,将她从水中拉出来:“我爱你,女人。”
“我也是,‘蒸汽朋克’。现在,去让我们自豪吧。我们去海滩前,我会给一些托儿所打电话。也许我们能在第一周招来一个保姆之类的。”
工作室整个上午都关着,空气憋闷。芬恩打开窗户,不情愿地穿上坚硬的工作服。在此之前,艺术从不曾被压迫过,但是埃德蒙德会盯着他。得知芬恩进度落后时,他很慌张,但也从实际出发,建议芬恩组装一个能打开并关上一扇门的独立机械装置——一扇不大的门。观众能穿过它,作为户外雕塑体验的一部分;当展览结束后,它可以被改装*,做成第一件委托作品。它正好能提供客户想要的东西:一件安装在锻铁大门上的开启装置,从街上能看到,却无法开启;只有房子里的人确定他们想让拜访者进来,才会用远程控制的方式开启它。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芬恩想象不到的生活方式。
汗水从腋下滴落。先不焊接,他决定了。那是只有在清晨还凉爽时,或夜间才能*活。他把零件铺在地板上,看看他还需要什么,希望上帝能让他复制出像《猫头鹰哨兵和龙侍卫》一样的作品。
他会习惯这种炎热吗?芬恩心爱的皮夹克开始在衣柜里发霉,这么靠北边的地方,几乎不需要过冬的衣物。而现在还没到夏天。九个月前,在二月份,他们就算好了到达的时间——为了配合开学时间,也刚好赶上最后一场热浪,当时他几乎快热死了。冬天则很舒适,夜晚凉爽,白天温暖。如果能一直像那样,他会很高兴。
他听到泳池里飘来的声音:溅起的水花声、托比愉悦的尖叫声,还有布丽姬特的欢笑声;贾拉的声音几乎没有响起。不论艺术品有什么作为,都无关紧要,他提醒着自己:看看你已拥有的。
他再也不会忘记。在塔斯马尼亚,他把他的家人视为理所当然。他没想过他是冒着什么样的风险,也并不想冒险失去一切。桑德拉·诺依曼是布丽姬特最好的朋友,两个家庭经常聚在一起。芬恩非常喜欢她的丈夫汉斯教授,尽管他们并没有多少共同之处。贾拉和他们的儿子奥利弗一起玩耍。多年来一直是这样。芬恩不知道为什么,在诺依曼家里,在一个漫长的醉醺醺的夜晚,他和桑德拉之间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跟着她进了厨房,帮忙打扫,当他们在水池边臀部撞到一起时,他们都咯咯地笑起来,接着他们就像疯了一样亲吻。
他拉开她——比*行动得快,比理智清醒得慢——他像一只从水里出来的狗一样晃着头,他的下身胀痛着。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就在隔壁房间,他们的孩子睡在楼上。
桑德拉盯着他,内疚地皱着眉头,突然间变得十分迷人:“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但是它又发生了,还是两次。每一次都更热烈,更危险——更多的摸索,更多的肢体相缠,更多的碰触。
这件事让他大吃一惊。诚然,托比出生后,他们的性生活一直很平静——但他确信一旦他们再次开始正常的睡眠,他们的性生活就会恢复,就像贾拉出生后一样。他不知道桑德拉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魅力,直到他意识到布丽姬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渴望地看着他了。
芬恩捡起一个齿轮,用手沿着边缘转动着。塔斯马尼亚是他的旧生活:高纬度地区漫长的白昼和漫长的夜晚、那些盘桓几小时的黄昏、那股寒冷,那些木制品、皮夹克和篝火,还有家人——兄弟姐妹、父亲。他想,是他们的爱尔兰血统的原因,布伦南家生来就属于塔斯马尼亚。
金属制品,似乎是他的新生活。跟住在看得到那些高大的塔斯马尼亚森林的地方相反,他现在定居的地方,是在热和压力的作用下熔化形成的。一座死火山弯曲的核心俯瞰着城镇,绵延数英里。现在他是一个焊工,而不是一个雕刻家,这个数字世界需要他的机器,需要这些榫和齿轮,需要一个装配工和车工变身的艺术家来提醒他们事物是如何机械运转的。
那就来吧。他在塔斯马尼亚一直都很快乐,他讨厌和其他的家人分开。但在布丽姬特发现他和桑德拉的事情后,她要求他们离开霍巴特。在感到有失去她的可能后,他会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贾拉
我并不是真的很想去海滩,但是妈妈坚持要去。她也想带着托比和我在回家路上去看望外婆。于是我拿上东西,把给托比带的一些物品塞到袋子里,将他在汽车座椅上系好。通常我会在前座背《怪兽之王》,他在后排把书放在腿上翻看。但是今天我打开收音机,戴上太阳镜。
“我应该问你是否想带个朋友来。”当我们把车停在金斯克里夫的停车场时,妈妈说道。
“没关系,比利今天忙着做作业。”比利很少去我们家,这意味着,当提到或需要出现朋友时,他就是我现在的“朋友”。
我抱着托比走过柏油路,热风席卷而来。妈妈背着包随后走了过来。根本不值得带上沙滩伞,在这样的风里没必要。
我从没告诉过她,我讨厌海滩。我在静止的水里游泳还行,但是海滩太可怕了。目之所见,海浪拍打着海岸。我在塔斯马尼亚长大,皮肤白皙,偶尔才游泳。我擅长的运动是跑步,而不是水上运动。现在已经来不及学了。
冲浪俱乐部前方的海面上挤满了自信的男孩——其中有一小撮儿女孩——用窄小锋利的冲浪板划开海浪,随后跑到沙滩上,甩干被晒褪色的头发里的水滴,躺成一排,全都是有着平坦小腹、全身发亮的游泳者。
这不是我喜欢的场景。在妈妈和托比的陪伴下,我变得非常显眼。
我们放下毛巾时,一阵风吹过海滩,扬起一片沙尘。托比揉了揉眼睛,准备放声大哭。通常我会抱起他,擦拭他的眼睛,把沙子清理干净。但是现在不会了,我必须小心一点。即使在有风的天气,海滩上还是挤满了人。这里肯定会有学校里的孩子,那些酷到不参与周末运动的孩子。我转过身,开始在手臂上涂抹恶心的防晒霜。
“加瓦!”
我假装没听见,盯着海浪,在白皙的皮肤上擦上这些脏东西。我由着托比从小声的哭叫变成大声号哭,直到最后妈妈把他抱起来,拍抚着他,为他拂去沙子。她看了我一眼。
“你涂完后能给你弟弟抹上些吗?”
“我很热,我不能先去游泳吗?”
不等她回答,我就把防晒霜瓶子塞给托比,留下他们站在那儿。我沿着海滩走去,感觉自己过于苍白,不适宜人群。我踏入浪花中,假装要往远处游去,然而当水淹到我的大腿时,我又躲回人群中。
我玩了一会儿水,保持低调,低着头掩饰自己。我只希望我们能回家去,不用被曝于人前。当我估计时间过得差不多了,我走回沙滩,经过戴着大墨镜、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的男孩女孩们,回到妈妈和托比身边,妈妈正抱怨着。
“他眼睛里还有沙子。我去快速地游个泳,然后我们去吃冰激凌。”妈妈说。
我点点头,坐了下来。妈妈大步走开,扬起一阵沙。托比拿起铲子在塑料桶上重重地敲打着,示意我应该帮他盖沙堡。我知道这个游戏:我做好一个,然后他把它砸碎。只要我愿意,这个游戏就能一直玩下去。
“今天不行。”我戴上太阳镜,在肩上搭上一条毛巾。
托比更用力地敲打着桶,我扭开头。我正需要他大发脾气。
“加瓦!”
“闭嘴,托比!”我对他发出嘘声。
他的嘴唇颤抖着,哭了起来。我知道如果我把他抱到膝上,能安慰好他。我强迫自己坐着不动,不理睬他。我花光所有的力气才做到。
当妈妈回到海滩时,他还在哭。“天哪,贾拉。”她说着,抱起他,“想去游泳吗,托比小子?”
他停止了哭泣,厌恶地看了我一眼,紧紧抱住她:“不,冰七淋(1)。”
“嗯,我和你想的一样,”她说,“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几乎快跑着离开海滩。我们走到冰激凌店里,我认为这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地方,就像比萨店和海滩一样,于是我站在柜台的另一端,远离妈妈和托比。我没有环顾四周,眼睛一直盯着冰激凌。妈妈不想让托比的冰激凌滴得满座位都是,于是我们坐在冰激凌店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白色金属椅上,我看着托比把巧克力滴到自己的光肚皮上,在最后一些掉到地上前,他配合地发出了尖叫声。
我让妈妈抱着他回到车里。妈妈费劲地把他放到儿童座椅里,他到处乱扭着,满脸通红地怒吼着。我坐在前面一言不发。她终于给他系好了安全带,滑入驾驶座。我们开车驶出,托比的尖叫声阻止了所有的谈话。
疗养院在城外,托比半路上就安静了下来。外婆的健忘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不论外婆有多健忘,她一直爱着托比。
妈妈停下车,转过头去。“噢,小家伙。”她轻声说。
我回头看了看,托比已经睡着了,头垂到一旁。
“如果你想进去,我会在这儿陪着他。”我说,“反正她从不记得我。”
妈妈犹豫了一下。“我们回家吧。”她最后说道,“我昨天看过她了。我们能下次再来,嘿?”
“好的。”
她倒出车,开上路,朝着城里开去,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一切都好吗?”我们开车的时候,她总是问这样的问题。
“是的,很好。”
“真的吗?”
“是的。”
“你知道你可以随时和你爸爸或我说任何事情。”
“我知道。”
前方,沃宁山出现在视野里,让我有可看的东西。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帮助爸爸,”妈妈接着说,“我需要你帮我照顾托比,尤其是在新的日程安排好之前。我能指望你吗?”
“可以。我们能打开收音机吗?”
我为爸爸感到高兴,不是我不帮忙,但是我计划少和托比在一起,而不是更多地和他待在一起。我选好电台,声音大到我们无法再交谈,尽管她让我把声音调小点,不要吵醒托比。我觉得浑身黏糊糊的,满是沙子和晒伤,即便我在皮肤上涂了那玩意儿。
“小妈妈。”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妈妈在门外停好车,回头看了看。“看看他。”她轻声说。
我转过身。托比垂着头,肚子上粘着冰激凌,睫毛上、头发上和脚上都覆着一层沙。他凸着下嘴唇。
“我去拿上所有的东西,”妈妈嘟囔着,“你能把他抱进去吗?你擅长让他不哭不闹地醒过来。”
她从后备厢拿出一堆湿透的、沾满沙子的东西,走进门,穿过草坪。我轻轻地打开托比的车门,低头看着他。
人们喜欢看到熟睡的孩子,但是不论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能让我胸口隐隐作痛。我控制不了,我太爱他了。
我环顾四周,确定只有我一个人,然后把手放到他头上。
“托比?醒一醒?到家了——到家了——咯吱——咯吱——”
他动了一下,眨了眨眼,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知道我做了什么。但也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他又眨了眨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微笑着伸出双臂:“加瓦。”
没有人看到我解开他的安全带,把他拉出来,紧紧抱着他,不顾黏糊糊的冰激凌把我们粘在一起;没有人看到我亲吻着他的头顶,而他搂着我的脖子,紧紧地用力地贴着我;没有人看到他身上突然涌起的甜蜜。
“对不起,托比。”我低声说,“对不起。”
我花了点时间抱着他穿过草坪。我不想让妈妈或爸爸惊讶我为什么红着眼。
(1) 原意为“冰激凌”。
布丽姬特
周一早上醒来,托比似乎知道某些不同之处。第一束光刚亮起,你就听到他比平时更早地跑向你的卧室。他钻过门,爬上床,扑到你身上,压得你发出“呜呼”一声,他戳着你的眼睛,试图翻开你的眼皮。他要求给他读故事,你闭着眼,低声背诵着,他躺在你身旁翻着书。
“再来!再来!”
“去找你哥哥。”
当托比冲出房间,芬恩翻了个身,疲惫地叹了口气,试着把你拉近些。你扭过头去看向床边的闹钟:“别想撒娇赖床。该起床了。”“我是一个‘蒸汽朋克’,记住,”他在你颈边低声说,“我的最佳时间是晚上,像吸血鬼一样。”
他当了太久的业余艺术家,你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必须在截止日期前完成工作,就像你这么多年来做的一样。他真的有才华吗?该实行严厉的爱了,你这么想着。
“噢,不,你不是,先生。四天,记得吗?所以快起来,煮上咖啡,开始干活。”
你推了他一下。就他的体型,没有任何影响,但他叹了口气,翻到另一边。
“真残忍,”他伸着腰说着,“残忍,非同寻常的惩罚。”
“是的,这就是成功的代价,伙计。你的妻子必须提前一小时起床,安排好家人,把托比送到一个不认识的保姆那儿,然后上班迟到,她还不习惯这一切。你听到我说‘咖啡’了吗?”
“好,好!”他将腿伸到床外,坐起来,“我将在获奖感言中记下这一刻,我要感谢我的妻子,鞭策、支持着我。”
走廊里回荡着托比的高呼声,你判断出贾拉也失去了阅读的耐心。你掀起床单,站起身。事实上,这对你来说并不比平时早多少,但一直以来是芬恩做好早餐,并打包好午餐。你只需要吃完东西,就能出门了。
今天,会是你来做早餐和午餐,并把托比送到莫维伦巴唯一一家托儿所,把他挤进去,照顾上三天,直到你找到一个能更长期看护他的地方。你会在第四天请假休息,待在家确保芬恩能在周四完成工作,然后你会制订出长期计划。你看了看时间,决定去游个泳,来代替把你唤醒的热水澡。
清晨,池水清澈凉爽,空气中响起伯劳鸟悠扬动听的歌声。你踏进水里,倒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游了几圈。在户外淋浴喷头下冲洗干净,套上裤子和衬衫,走去厨房。芬恩已经耐心地用他心爱的原子咖啡机做好了咖啡,他递给你一杯,又少又浓又黑,然后上楼洗澡去了。贾拉已经穿好上学的衣服,正和托比在地板上玩。他们都满怀期待地看向你,在那奇怪的一刻,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你几乎完全依赖芬恩处理家庭事务。一种对家务的无能感,这种和女人比起来通常在男人身上更典型、更容易出现的感觉,已经悄悄降临到你身上。
“地球人,该吃早饭了。想吃什么?”
“又不是多复杂的事,妈妈,”贾拉站起来,把托比抱上高椅,走向橱柜,拿出一盒新康利麦片、红糖和碗,抓过一根香蕉,“我会给他做麦片,然后他喜欢抹上咸味酱的烤面包。你会做吗?”
“我能——试着做。你呢,吃什么?”
“和托比一样,但是面包不用烤,从中间切开就行——不用沿着对角切。”
贾拉是在嘲笑你吗?你微笑着,试着放松些:“午餐呢?”
“爸爸通常会给我做三明治,加点奶酪和火腿什么的。”
“好的。看来不只是我被宠坏了。”你打开冰箱,“面包放在哪儿?”
“在冰箱里,妈妈。为了保鲜。”
“放我一马吧,贾拉。”
他回给你一个小小的微笑,对此你心存感激。当你做三明治时,孩子们开始吃饭——托比把他的大部分食物都撒在高脚椅周围——你意识到你不确定贾拉是怎么去上学的。你作为早起的人,总是先离开家。芬恩开车送他吗?他自己乘校车?也许他是骑自行车去。又或者三者都有,依天气而定,如果他还有运动的话。他曾经在霍巴特参加田径运动,但搬家后,出于某些原因,他没有再继续。他在学校有踢足球,这点你是知道的,或者至少今年早些时候他有踢过。这个赛季还在继续进行吗?
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否证明你是一个粗心的母亲?
芬恩踏着重重的步子穿过厨房,跟你吻别,然后走了出去。“努力工作,‘蒸汽朋克’。”你在他身后喊道。
“需要搭车吗?”你随口一问,贾拉正把他的碗放进洗碗机里。
“不用。”他走到门口,书包吊在肩上,“再见。”
你转身:“吻呢?”
他走回来,在你脸颊上匆匆一吻。他身上散发着青少年的味道——像发胶一样的甜味,在那股气味下,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他洗过澡了吗?
“你也许该喷些除臭剂。”你笑着指出来。
“真是谢谢你了,妈妈。”
“从我这儿听到总比从别人那儿听到好。只要进去喷上就好,要不了多久。”
他不情愿地走进洗手间,你忙着拿盘子,做托比的烤面包,感觉你已经通过了某种测试。合格的母亲不会让她们的儿子散发着臭味去上学,不是吗?你会熟悉的,这些事不是太难。
你听到洗手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穿过厨房,沿着台阶往花园走去。当他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时,你听到自行车发出的微弱的“咔嗒咔嗒”声,然后是花园门关上的铿锵声。一个谜题已解决。
“图故事。”托比坐在高椅上说。
你转向他:“除非你吃下更多烤面包,小家伙。来,让我们把头发里的麦片弄干净,嗯?”
你拿着一块布走向他。当你擦拭时,他会扭动着躲开,之后你松开他时,他会回给你微笑。你情不自禁地笑着回应他,带着一股熟悉而又令人惊异的爱的冲动。
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远远不只是你们体内部分构成的总和,比你和芬恩的任何基因组合都要漂亮得多。这不仅是作为一个母亲才这么说,你在贾拉身上没有这种怀疑。也许是因为你等了太久,几乎快要放弃,但是你发誓,托比是特别的。街上挡住你路的陌生人在转身时看到他,也会融化在他的笑容里。
“他会是个万人迷。”上周就有人这么说。
你不希望他是,你不认为托比的美会用在残忍的事上,他身上一些美好的本质闪耀着光芒。
也许芬恩的突破性发展不是一件坏事。你已经错过了托比大部分的童年,如果芬恩真的成功了,也许你可以少做一点工作,可以在家工作或之类的。你已经当了多年的“全职科学家”,也许你需要改变一下。
“图故事?”
你看了看表。还有清理的活儿要做,你自己还需要吃点东西,换好上班的衣服,然后给托比穿好衣服,收拾好去托儿所要带的包。你从每次外出时,芬恩整理好让你带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裹的大小能看出这不是一件小事。清晨的时间已经飞速流逝,你原本打算给芬恩做个快手煎蛋培根卷,这通常是周末才有的待遇,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你再次把托比擦干净,把他从椅子里抱出来。“去拿上你的书。”你告诉他,他冲向走廊。你把碗碟放进洗碗机,直到楼梯那儿传来沮丧的尖叫声。你跑上去,在贾拉的卧室里找到那本破旧的书,把托比抱下楼。你“扑通”一声把他放到地上,把书摊在他面前,然后转身回到水槽边。你在梦里都能背出这本书,而他也是一个翻书的老手了。
芬恩的浓缩咖啡发挥了它的作用,当洗碗机里已堆好碗碟时,你需要在早上去厕所报个到了。天啊,你都忘了这个最简单的成人行为——洗个澡或上个厕所——在有幼童在身边时是多么难做到。
“待在那儿,托比,我会在洗手间里给你读。”
“再图一遍。”
“好,好,行。”你说。
你让他坐在阳光下的地板上——地板该擦了,你在脑中记下这点——你顺着走廊走进洗手间,开着门,提高了背诵的声音。
阳光顺着洗手间的窗户照进来,预示着一个大热天。你试着加快速度,咒骂着你消化系统选的时间,朝着托比的方向说着故事。
你冲完马桶,提上裤子,扣好扣子,洗过双手,瞥了一眼镜子:你没化妆,头发干得像鸟窝一样。刷牙前会有时间拿过梳子梳理一下吗?
你停下故事:“该刷牙了,托比。”
你拿起电动牙刷,挤上牙膏,竖起牙刷,开始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泡沫:“托比?”
你关掉电动牙刷。厨房外的伞树上,吸蜜鹦鹉绕着猩红色的花茎刺耳地鸣叫着,掩盖住他的任何声音。他的故事被打断了,他不会坐得这么久。你又启动牙刷,迅速地刷完牙,然后抓过他的牙刷,挤上牙膏。
“托比?刷牙了。”
没有回答。你放下牙膏,朝厨房走去。鸟儿仍在外面喧闹,随着你走过走廊,听到它们越发吵闹的鸣叫声。在厨房的拐角处,阳光下,他的书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你的腹部一阵痉挛。
花园四周全部用篱笆围起来与道路隔开;花园里,泳池全部用栅栏围起来。这是你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他一定是逛到外面,或在楼上闲逛。一定是的。
“托比!”你那尖厉的声调一定会让他急忙跑过来。
你推开纱门,来到走廊上。在你的左边,游泳池的门紧闭着,芬恩精巧的齿轮装置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你一步越过通往花园的短台阶,你脑海中的一角注意到这一天天气极好,天空的颜色是如此生动,看过去几乎刺眼。吸蜜鹦鹉吵闹着飞远,剩下温和鸟儿回旋婉转的啾鸣声弥漫在空气中。你深吸一口气,平静下剧烈跳动的胸膛。托比是不是突然大到会玩捉迷藏了?
你在花园里搜寻着:“托比!马上出来!”你试着压住声音里的愤怒,愤怒他吓到你,愤怒你没有把他放到洗手间门外,在那儿你能看到他。
他不在花园,除非最近他躲藏的能力提高了。他一定在房子里。于是你奔跑着,穿过客厅,爬上楼,呼喊着他的名字。你走到他房间门口,但房间是空的。你的胸膛剧烈跳动着。有些不对劲,有些不对劲,有些不对劲。他太小了,不会像这样躲起来。你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疯狂地寻找着,透过你卧室的窗户,有什么东西让你注意到泛着蓝色光芒的游泳池,那么耀眼的蓝色,比你儿子眼睛的颜色还要耀眼。
贾拉
一连好几个星期,戴夫和他的那些朋友都会漫不经心地围着我转,打量着我。我尽量避开他们,尤其是在午餐时间,有时我会逃一节课或整个下午不去上课。下雨天我才会坐校车,大部分时间我骑自行车上学。戴夫的一个朋友乘我那班校车,坐在车上的那段时间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我在塔斯马尼亚学到了这一点。
第二节数学课上到一半,有人敲响教室门把艾迪生先生叫出教室。他离开的时间久到教室里开始起哄。当他再次回到教室时,他直直地看向我,我知道我逃学被发现了。比被发现逃学更糟糕的是他的表情,那可不是一副逮到你逃了一次学的表情。
他来到我的桌前,俯下身:“收拾好你的东西,贾拉。”
即便对于逃学来说,收拾好东西也表明事情的严重性。我不知道我还做了什么,但还是感到十分内疚。
我合上书本,无视周遭的打量和偷笑声朝门外走去。艾迪生先生紧跟在我身后。我打开储物柜拿出书包,把书本一股脑塞进去,听到身后教室里传来越来越大的议论声。奇怪的是,他并不在意。我提起书包转向他。
“校长要见你。”他说道,我听不懂他的语气。
他陪我穿过走廊,爬上楼梯,经过学校办公室区来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前。我的胃里火烧火燎的,那股灼热感冒到了嗓子眼。被送到校长办公室已经够糟糕了,但是被陪同着带到这儿意味着会有更大的麻烦——类似叫家长来校的麻烦,被留堂、停课、开除的麻烦。
他停下脚步,敲了敲门。卡尔森先生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点头示意了下,走出来后迅速带上身后的门。
“贾拉。”他说道。
我来回打量着他俩,试图发现事态糟糕到什么地步。
卡尔森先生摘下了他的眼镜,不戴眼镜的他看上去像是半盲的。我想知道一副眼镜怎么能让人看上去那么可怕。
“你父亲在这儿,”他戴回了眼镜,好像他拿着它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似的,“他非常难过。”
卡尔森先生打开办公室的门,示意我进去。他试着警告我,但没有什么能让我准备好面对里面的一切。
爸爸用手捂着脸,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着。他抬起头,我看到我伟岸的父亲一片片地崩塌破碎。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穿过房间的。紧接着我试图用我的双手将他再次拼凑起来,我抓住他的肩膀,呼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他发出声音向我靠过来,我伸出瘦弱的胳膊圈住他,他叫了我的名字,叫了两次。我不能问。我想时间多停留一刻,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他哽咽着说出一个词:“托比。”
我抱紧他的肩膀,阻止他再说下去。
“托比掉到游泳池里了。”
有那么疯狂的一刻,我觉着一切都很好:如果托比掉进游泳池,一定有人把他救起来,不是吗?那是我童年的最后一刻。瞬间(甚至不到一秒)过后,我脑中的成人部分立刻就知道他们没能救出他。
“他走了,贾拉。”
他再次抓住我,好像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他发出的声音可怕极了。我想我从没见过爸爸哭,除了在奶奶的葬礼上,但我几乎记不起来了。
这让我有些事情可想,因为我无法理解托比走了意味着什么。我要去见妈妈,那是我唯一的想法。
“我们走。”我直起身。
爸爸抬起头,露出那张因悲伤而变形的脸,好像他才是个孩子,而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走到门口,打开门,校长和艾迪生先生仍然等在门外。
“我们要回家。”
“是警察送你父亲过来的,他们在外面等着送你们回家。”卡尔森先生把手放在我肩上,“这并不容易,贾拉,你必须坚强。”“是的,先生。”我将曾经的学童时代的贾拉深深埋进心底。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他说着,好像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奇怪。
“谢谢你,先生。”
刺耳的铃声响起,我转身走回那个房间。我扶着父亲站起来,他把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他的衣服湿透了,鞋子走过的地方留下带着水印的足迹,是游泳池里的水。这是现在最糟糕的东西。
我带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来到走廊上。卡尔森先生和艾迪生先生像保安一样站着,伸出手来挡住走廊里蜂拥而出的学生,不让他们靠近我们。喧闹的声音安静下来,他们停下脚步,注视着我们。
我转过身,引着父亲走到另一边,我们拖着脚步沿着走廊走到马路上,向等候着的警车走去。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我走进了我的新生活。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爸爸开始颤抖,我知道他又哭了。我从后座上伸过手,握住他的手。颤抖慢慢停下来,他用手背擦拭眼睛和鼻子,然后盯着他的腿。
我直直盯着前面的座椅头靠,上面露出警察竖立着的黑发。今天早上我和托比吻别了吗?我只记得妈妈是怎样让我去洗手间喷除臭剂的。也许在那之前我有和托比击掌?也许我只是挥了挥手就出门了?不论我回想多少遍,我都记不起来了。
汽车停在我们房子外面,旁边是另一辆警车。没有人动。
“爸爸?”我把手放在他肩上,摇了摇他。他眨眨眼,像是刚醒过来。他看清了我们在哪儿,然后看到另一辆警车。他动作第一次如此迅速:他抓住门把手,推开门,转身,在吐出来之前,设法把头伸出车外。
我从另一侧下车,绕过车身冲了过去,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我想跑进房子里,但同时又想逃开:直到我进去看到妈妈的脸之前,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
爸爸站起身,靠着车,像是会摔倒一样。他站了一会儿,呕吐物散发出一股臭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警官伸出手,像是会给他带路。
“来吧,爸爸。”我迟疑着是否需要帮助他,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抬起肩膀,微微点了点头,开始向前走。
我们穿过草坪,走上台阶。游泳池区域被蓝白相间的胶带封锁起来,更多的警察蹲在栅栏旁,拍照,做记录。我冲进走廊,推开门,跑进厨房,刹住脚步。
她坐在桌子旁,直直盯着前方。她的双眼通红,但她没有哭。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站在她旁边。
我想叫“妈妈”,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托比”。
她的头猛地转向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他走了。”
她又垂下了头。她弯着腰,缩成一团。“我很抱歉。”她低声说。
爸爸跟在我身后走进来,那个奇怪的女人走上前:“布伦南先生,我是埃文斯探长。对您的不幸,我深表遗憾。”
爸爸只是盯着她。
“你的妻子已经向我们提供了证词,我们需要你也提供一份证词。我们可以现在做,或者等到明天。”
爸爸像是点了点头,她示意他走到客厅。
“需要我过去吗?”我问他。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你一定是贾拉吧?我需要和你父亲单独谈谈。”
他们走出去,关上门,留下我独自和妈妈在一起。我最想问的是:你怎么让他离开了你的视线?而我也最明白不过,我决不能问这个问题。
电话响起,我们都吓了一跳。我看向妈妈,她没有动。
“可能是医院打来的,”我说,“他也许会没事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抓起了听筒:“你好?”
“喂?是你吗,芬恩?”
微弱的声音穿过安静的房间,妈妈用手捂住耳朵。
“他不能接电话。”我说。
“贾拉?我是埃德蒙德,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爸爸,要等很久吗?”
我无助地看向妈妈,她没有回应。
我吸了口气:“是托比,他死了。”
这些话一离开我的嘴唇,我就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呕吐了。我大声说出来了。妈妈发出像是呛到了的声音。
埃德蒙德一开始没有回答。“哦,天啊。”他终于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着,“天啊,贾拉。什么?你的父母在哪儿?”
“在这儿,爸爸正和警察说话。”
妈妈站起身,从我手里抢过电话,用力按着按键,直到挂断电话,然后把听筒扔在桌子上。“几点了?”她问我。
时钟就在那儿,她为什么不自己看?“快12点了。”我说,“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用双手揉搓着脸:“嗯,大概在9点。”
托比在三小时前就溺水了。医院还没打来电话,告知他们已经救活他的消息。而我已经见到她了,我知道这一切是真的。
她捂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爸爸又吵又闹地哭着。唯一能看出妈妈在哭的迹象是她顺着手腕流下来的眼泪。和爸爸在一起,我知道要去安抚他;和妈妈在一起,我毫无办法。
我不曾哭。我不能哭。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如何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芬恩
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小块灼伤的痕迹,一定是焊枪留下的。一个小水疱正在皮肤下成形。
芬恩研究着放在腿上的手,就像它们是别人的手一样。只要他仔细观察着手,他就不曾去学校里告诉贾拉这个消息;只要他研究着他的手,他就不用去回答探长向他提出的问题。
“你能先告诉我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过她的胸牌,但没有给他留下印象。每一次他闭上双眼,那些画面就再次浮现。
“布伦南先生?”
芬恩微微地摇了摇头,镇定下来:“我接到一个新工作,有截止日期,布丽姬特必须早起照顾好孩子们。”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上午的经过:他早早去了工作室,接着是焊枪发出的咝咝声,然后他好像听到什么声音盖过焊枪声;然后他如何跑出工作室,当他跑出来后,他看到了什么;然后他拨出了“000”的报警电话。
当他说完后,那位女探长递给他一杯水和一张纸巾,一直等到他镇静下来。
“你知道托比是怎么进入游泳池区域的吗?”
芬恩大声地呜咽着,不能自已地发出声音,摇了摇头。
“你的妻子告诉我们,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把托比留在厨房里。当她从洗手间出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她检查过游泳池的门,是关着的。她没有在游泳池里看到他,直到她在楼上找他,看向窗外时才发现。”
一切都慢了下来。芬恩听到厨房里的布丽姬特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喘着气。他能听到第二名警察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以及相机快门发出的轻柔的“咔嚓”声。他的血液顺着他的血管循环奔流、咆哮着。布丽姬特留下托比,无人看顾,而不知怎么,在那个时候,托比进到游泳池里。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几小时前,在工作室里,他一直背对着泳池焊接。如果他转过头,哪怕是一点点,就会看到托比。
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他没有穿过游泳池。那天是垃圾回收日,他递给布丽姬特咖啡后,从厨房里拿走垃圾,穿过花园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把垃圾桶推到路边。那时他离工作室的后门更近,那扇他几乎不怎么用的、不甚灵活的、笨重的后门。尽管他想去游个泳,但是他意识到布丽姬特的新日程规定。他拉开工作室的后门,开始干活。布丽姬特是那天早上唯一游过泳的人,唯一穿过那扇门的人。
“布伦南先生?”
芬恩伸手去拿水:“稍等一下。”
“当然可以。”
在她的余生,布丽姬特都会背负着这件事,这太沉重了。他不容许她这么做。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有一个能自动开关门的设备。”
“是吗?”
“它有时会出现故障。我本来想把它修好的,但我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早上我穿过游泳池区域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份新工作。我没有考虑到……”
探长等待着。
“很显然,它在我经过后没有关好,我也没有注意到。这是托比能进去的唯一原因。它一定是在托比进去后又关上了。”
“我知道了。”她慢慢地说道。她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些东西,然后仔细地看着他:“布伦南先生,我现在必须提醒你,你不必回答任何问题,任何你所做或所说的都能成为呈堂证供。”
“什么?”芬恩摇了摇头,试图弄明白。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能在律师陪同下继续这次询问。”
“不。”芬恩说道,“我情愿现在就结束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能带我去看下那个机器吗?”
芬恩站了起来,探长跟着他穿过纱门,来到走廊上。他们弯腰绕过封锁带,另一名警察从游泳池区域出来,加入他们。探长介绍说他是科学调查员。芬恩拉动铜杆,展示“猫头鹰哨兵”是怎么运行的。通往死亡的大门缓缓打开,几秒钟后,它“砰”的一声关上了。
当调查员拍下更多的照片时,探长晃了晃门,检查它是否锁住了:“它现在运行正常。”
“显然,并不是每次都发生那种情况,否则我就修好它了。”
这东西可能真的出现过故障,芬恩想着。托比还能用其他什么办法进到游泳池区域内?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原因。
“这就是我们现在全部需要知道的。”她退后一步,合上笔记本,“你通知完家人后能尽快告知我们吗?”
他们必须开始告诉别人。他必须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兄弟姐妹、他在塔斯马尼亚的朋友。谢天谢地,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消息会要了她的命。
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无法想象拨出的第一个电话。
她向他递来名片:“如果你记起别的事情,请告诉我们。殡仪馆可以帮你安排这些事宜。”
殡仪馆。她难道不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吗?在三小时前,他还在房子里蹦蹦跳跳,要求有人给他讲故事。
调查员抬起封锁带,示意芬恩跟着他们出来。“请保留封锁带不动,不要越过它。”他说,“我们可能在今天晚些时候或者在明天撤掉它,弗洛卡警官会留下来,保护现场。”
芬恩不能看向泳池。他必须进房子里,必须和布丽姬特和贾拉待在一起。他只想紧紧抱住他们。他胸口疼痛着,转过身,沿着走廊往回走。他遥想着,他的心脏是否会就这么停止跳动?那样,他就会和托比在一起,沉静、忧郁且凉爽。而托比不会孤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躺在某个金属抽屉里。
他走到厨房的玻璃门前,向里面看去。他看到布丽姬特坐着,她的肩膀在颤抖,贾拉站在她旁边。这个孩子仍然没有哭,但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过还要糟糕。
他们是留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为了他们他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他会扛过布丽姬特身上的重担,绝不再放下。
布丽姬特
你需要你的母亲。你记得,你生孩子时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像是一种原始的需要。你生贾拉的时候,她陪着你,但是等到托比用力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徘徊在因痴呆而产生的迷雾中。如今,随着阿尔茨海默病的发展,她实际上已经离开了你。
当芬恩和警察谈完话后进来时,你们三个人在沉默中达成一致,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成一排。芬恩坐在中间,贾拉在右边,你在左边。芬恩用力握着你的手,都把你的手抓疼了。而通过那些传到身体上的微痛感,你知道你还存在着。
你注意到对面扶椅下散落的乐高积木,你的视线一直盯着它们。如果你一直坐在这儿,一动不动,保持沉默,不哭出声,然后你会醒过来,有可能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每隔几——刻钟?——分钟?你会神游天外,然后为什么你会坐在这儿的记忆会随着另一股厌恶感再次冲刷过你全身。你大脑的某些部分记录了整个应激过程:先是肾上腺素,然后是皮质醇,再是降肾上腺素在身体里分别涌起。扶椅下的三块乐高积木,一块蓝色,一块红色,一块黄色;沙发上坐着的三个人。你的生活现在是以三为单位来衡量的。
“砰,砰,砰”,玻璃门上响起三下敲门声,如此突然,如此大声,你差点闭过气去。一个女人握着双手靠在玻璃上,朝里面看着。你们三个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贾拉站起来,让她进来。
“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她说。
她是谁?是芬恩认识的人吗?她年纪很大,穿着保守。你无法接待她。
“我是梅瑞迪斯·安德森。我是医院的志愿护工,我代表‘关心友’,一个帮助失去孩子家庭的基金会。你今天早上去医院的时候我还没上班。”
你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最后,当没有人会回应她的话这一情况似乎清晰可见时,贾拉说:“好的。”
“你一定是贾拉吧?”她对他说,“然后是芬恩,布丽姬特?我知道你们来镇上的时间还不久,我是来帮忙的。”
她的嘴唇颤动着,你希望她能离开。一切事物正从你的指间溜走,新的世界以惊人的速度涌入,取代了旧世界。
她走向你,靠过来,将手放在你的肩上,在你退缩的时候收回手:“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没人能懂这是什么感觉。
她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扫视着你们三人:“贾拉,你能给我们沏杯茶吗?”
这个女人是谁,使唤你的儿子?你张开嘴想抗议,但是她再次捏紧了你的肩膀。她是对的,你确实需要帮助,在这个离家两千英里的陌生小镇上,你没有真正的朋友。
梅瑞迪斯不害怕沉默。她坐到一张扶椅上,你们三个人看着贾拉有条不紊地沏茶。当他用托盘端来茶时,你知道如果嘴里喝进任何东西,你就会吐出来,尤其是梅瑞迪斯不经询问就在每杯茶里加上一勺糖才递过来。你接过杯子,环握住,暖着手。尽管天气很热,你还是很冷。
“我知道你还在震惊中,但有些事情你们今天必须做。”她的声音很温柔。
“好。”贾拉替你答道。
“芬恩,我知道你已经在医院确认过你儿子的尸体,并同意进行尸检,你和布丽姬特都向警方提供了证词。你需要做的下一件事是在你的家人和朋友通过其他方式得知之前,通知他们。”
一个词跃出口:“尸检?”
她点了点头:“在意外死亡事件中有这个要求,医生已经给芬恩解释过了。”
你试着去理解托比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通知你的亲人是最重要的事情。”她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帮你列个名单,帮你打电话。”
你的肠道一阵痉挛。布伦南一家,他们所有人,迄今还不知道。
“警方只有在你的家人得到通知后才会公开托比的名字,但这件事会很快在新闻里出现,这种事情在社交媒体上很快就会传开。我知道这很难。我能帮你列名单吗?”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你难以想象你要通知布伦南一家人,你沉默了。很显然,芬恩也没法说话,于是贾拉开始列出名单:“嗯,我爸爸的家人,我想一下。我的祖父、康纳叔叔、玛丽姑姑和卡梅尔姑姑。”
随着那个女人记下名字,贾拉转头看向你:“外婆怎么办?”
你摇了摇头。你曾痛恨阿尔茨海默病偷走了你的母亲,但突然间,这似乎是一种祝福。不用急着告诉她。
那个女人还不肯放弃:“我能帮你记下号码,我在哪儿能找到电话号码?”
“妈妈的手机里有。”贾拉说,“手机放在哪儿,妈妈?”
你把头转向厨房,他的身影消失在那个方向。你觉得芬恩一定又开始哭了,因为你能感觉到他在你身边颤抖着,你应该紧握他的手或做些什么。
贾拉拿着你的手机回来了:“你公司有人发了短信,说你错过了一个会议。”
“让我来通知他们。”梅瑞迪斯说,“如果你还不出现,你的同事可能会担心。”
你并不想要一个陌生人给陈打电话,但是在她脸上露出的怜悯之情下,你让步了。
“你和芬恩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和贾拉一起去整理厨房,好吗?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就在这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你通知他们后,你可以把我介绍给大家,帮他们安排事宜。”
“谢谢你。”芬恩说。这是自从她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那之后,”她继续说,“你们能一起休息一会儿。”
芬恩抓住你的手臂,像是要拽着你一起,当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当你们看向对方的眼睛时会发生什么?因为你们都看到托比死了,你们无处可藏。在今晚或明天,有人会划开他的皮肤,检查他的器官——采集样本。
梅瑞迪斯把名单递给你:“我就在隔壁,和贾拉在一起。”
贾拉跟着她走去厨房,像是一个能*陌生人。你的家庭发生了些什么?
贾拉
这种事发生在电视里的人身上,或者是我学校里那些高大的黑人孩子身上——那些苏丹人,他们失去了他们的母亲、父亲和其他所有人,除了一个阿姨或什么人以外。他们不在我班上,因此我不认识他们,但我听到过这些故事。那些失去家人,甚至整个家庭的人是如何熬过去的?是将同样的痛苦加倍放大吗?甚至有熬过去的可能吗?
厨房里,托比的书在地板上摊开着,他落下的烤面包皮散落在高椅的托盘上。
那个女人——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拍了拍我:“你认为你能收拾好洗碗机吗?我去外面给*妈单位打个电话。”
她疯了吗?我瘫倒在椅子上,听着她在走廊外面打电话。高椅上印着一个沾了咸味酱的手印。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最好是做点什么。”她打开洗碗机,飞快地绕过厨房,递给我一些东西。在盘子的“叮当”声中,我竖起耳朵听妈妈和爸爸打电话的声音。我听到低沉的声音,但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我听到爸爸开始哭泣。
那个女人听到哭声,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然后她有点颤抖,递给我托比的塑料面包盘。她红了眼眶:“我为你的家人感到心碎。我们的基金会提供大量的帮助和支持,你不必自己单独承受。”
我把托比的盘子塞进洗碗机:“好吧。”
当洗碗机装满后,我将它启动。我擦拭长桌,她甚至让我清理灶台。当隔壁变得极其安静时,她走过去看了看,几分钟后又回来了。
“我送你父母亲上楼了,”她说,“他们说你准备好了再上去。你有想和谁打电话吗,贾拉?一个能过来的朋友?”
“我很好。”
有人敲了敲玻璃门,她让他进来了,是妈妈工作上的那个人。我曾见过他一次。她向他做了自我介绍。梅瑞迪斯和陈,这就是他们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朝我点点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了两遍。我猜他哭过了。
“他们正在休息,”梅瑞迪斯说,“也许你能过会儿再来?”
他摇摇头:“我想做点什么。我能做些吃的。”
她点了点头,他开始把东西从橱柜和冰箱里拿出来。真是奇怪的景象。
“你想给陈帮忙吗?”她对我说。
“不,谢谢。”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只是想帮忙,贾拉。你可以来找我帮忙,这是免费的。我知道你现在还处在震惊中,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会有所帮助。”
她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会变得更糟糕吗?我看向外面。整个游泳池区域都被警用胶带包围着,在微风中轻拍作响。棕榈树下的树荫里还有一个警察。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水面。
“你饿了吗?”陈问。
我摇摇头:“我上楼了。”
“好的,”那个女人说,“和你的父母一起。你们应该待在一起。”
我留下他俩待在厨房,踮起脚尖爬上楼梯。上了楼后我停下来。走廊那端,妈妈和爸爸的卧室门半开着,里面十分安静。他们知道我正站在楼梯口吗?
他们中的一个人犯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错误。我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们其中一个让它发生了。他们中的一个弄丢了我的弟弟。
我的耳朵听到自己响亮的呼吸声。我不能进去,我的脚不能动。相反,我转到左面,沿着地毯,悄悄爬到走廊另一端,藏在倾斜的天花板下的、敞开着门的、属于托比的那个小小房间。
他那熟悉的气味首先击中了我,属于托比的真实的分子仍在空气中盘旋。托比的睡衣躺在地板上,托比的床单在他的小床上皱巴巴地堆着——这张床三个月前才搬进来——就好像他可能就藏在下面,跟我们玩恶作剧。托比的毛绒怪物玩具,脏兮兮的,上面还沾着他的口水。
当我的脚能移动了,我走进去,关上门。妈妈和爸爸拥有彼此,我只有空气中残存的托比的气息。
父母的痛苦一定是最沉重的,对吗?
我抓起毛绒怪物玩具,提起托比睡觉时曾盖着的棉被,爬上床。我拉起被子盖住头,紧紧地缩成一团,被他的气息包围着。然后我拿起怪物玩具塞进嘴里,堵住我的哀号声。
贾拉
今天,感谢你们来此哀悼托比·布伦南,悼念他短暂的一生,对他家人的不幸,致以安慰。他的母亲布丽姬特、他的父亲芬恩和他的哥哥贾拉来我们这里生活还不到一年。今天到场的人向布伦南一家传递出一个信号,尽管你们是新搬来的住户,你们也是我们这个充满关爱的社区的一员。在这悲伤的时刻,我们的心与你们同在。
我再次近距离见到托比是在周五上午10点,他死后的第四天再过一小时,我们走进火葬场的小教堂。他就在那里,离我只有几米远,躺在一具白色的棺材里,看上去小得装不下他。
这周早些时候,那个什么基金会的女人——我一直记不住她的名字——询问我们是否想要瞻仰遗容。托比的尸体完成尸检后,会在周三送回来,那时能有时间,她说。
爸爸只是闭上眼,摇了摇头。
“你也许想留出选择的余地,你也许会改变主意。这会是治愈你伤痛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想见托比吗?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是如果我见到他,我可能会相信他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说再见的机会,”那个女人继续说道,“托比看上去会很安宁。”
“在他被解剖后吗?”妈妈厉声说道。我想她可能忘了我在场。
我脑中闪现过托比的模样,他闭着眼睛,皮肤苍白。我瞥了一眼妈妈和爸爸,但是他们都看着地板。如果我说我想见托比,是不是意味着我在责怪他们?我需要他们的许可吗?甚至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我害怕死去的托比会占据我的脑海,成为我唯一能记得的东西。
去看托比的想法再也没被提起过。在人们开始到来时没有提过,在房子里挤满了布伦南家的姑姑、叔叔和堂兄妹时也没提过,他们日夜做着吃的,喝着酒,哭泣着,擤着鼻子,不停拥抱我,然后又是做饭,吃饭,做饭,喝酒。桌子上总是摆着吃的,每天送来的食物越来越多,直到我们开始往外扔。没有人提起去看托比,或是没在我面前提过,不过也许这就是厨房里小声交谈的内容,那些当我走进去就会突然停止的交谈。
反正我也不想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我需要听到的和我难以忍受听到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让托比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没有人谈到这件事。
然后,突然间就到了周五。不知何故,我们在葬礼上迟到了,突然间,一切都很匆忙,没有人能收拾好。我们可能是最后到那儿的人,当我们走过过道时,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们排成一队,坐到第一排,棺材就在那里。仪式结束后,托比就会被火化。这是较为礼貌的说法。我没有机会改变主意了。
我从没见过尸体,没见过人类的尸体。在霍巴特时,我见过我们的猫被车轧过后的样子。这给我带来一连串的噩梦,我们再也没有养过猫。我也做过一个跟托比有关的噩梦,就在那个女人询问是否瞻仰遗容后的那个晚上。我知道那是托比的尸体,但我认不出他。我被憋醒了。也许幸运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托比,他还活着;也许幸运的是,我只能想象发生了什么,想象他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
我就在这儿,在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而托比在前面白色的箱子里。妈妈坐在我们这排的最右面,我坐在中间,爸爸在我旁边。前两排都坐满了爸爸的亲戚,康纳叔叔坐在他旁边,靠得很近;然后是爸爸的姐姐玛丽和她的女朋友伊迪;然后是他的另一个姐姐卡梅尔和格雷姆叔叔。堂兄妹们——大多比我大,我不太了解他们——坐在后一排。
康纳和我们住在一起,睡在沙发上,他的妻子海伦没有来。埃德蒙德睡在另一张沙发上。其他人都住在宾馆里,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我们家。爷爷没有来。
“他年纪太大了,”我问到时爸爸说,“应付不来。”
那位不记得名字的女人这周一直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是否有朋友,我是否需要咨询,她试着表现关心。但每一次她问我,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是,我没有朋友。最接近朋友的人,比利,也是和我一样受到排斥的人。他在这周给我发了信息,读起来就像是他妈妈让他发的一样,仅此而已。
我的姑姑、叔叔和堂兄妹们都为我感到难过,但感觉他们好像并不认识我。“你长得高多了。”每个人都这么说着。我没有,我只是突然间看上去变老了,我从镜子里能看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从年初我们离开塔斯马尼亚后,就没再见过我们;那时托比还不到两岁。他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开始说话的,不知道突然间那个小身体里住进了一个人。他们不知道他能说出些什么,让你看着他,然后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也好像不再认识任何人,尤其是爸爸和妈妈。事后那天爸爸有让我坐下来,试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无法言语:泳池门不知怎么没有锁住,和他那个小发明有关;托比不知怎么钻进游泳池里;又不知何故,没有人及时看到。这是一个意外,他说,是一个可怕的意外。
那具白色的棺材、司仪的声音、我身后人们的哭泣声。
这一切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这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
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它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消失。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会替生活被毁的那些人感到难过,然后忘记他们。现在我们成了他们。
当司仪停下来时,我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学校里我们班的孩子坐了差不多五排,劳拉·菲尔德曼坐在第三排中间,直直看着我。
芬恩
我和认识托比的家人和朋友们交谈过。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影响了他遇到的每一个人。在他亲密的大家庭的爱护下,托比是一个热情、兴奋、爱冒险的小男孩。托比的父母请求他的康纳叔叔代表他们说几句话。
芬恩从没想过他的父亲会不来。但自从在第一个电话里,芬恩彻底崩溃,试着转达这个消息后,他再也没有和他父亲说过话。他打过电话,但是约翰从来没接过电话。海伦一直待在霍巴特陪着他,接电话时,她试着安抚芬恩:“他还在震惊中,你知道如果他可以的话,他会去的。”
埃德蒙德和康纳,他的经纪人和他的兄弟,都坚定不移地陪着他。他们直到深夜才放他走,那时他会拖着脚步爬上楼,与布丽姬特做伴,麻木而沉默地躺着。芬恩会摩挲着她的手,或者把她拉入怀里,他们会一起哭泣——尽管她好像魂游天外一般。
即便在今天,当他们匆匆跑到教堂前排时,布丽姬特让他先进去,然后让贾拉坐在他们中间。对他们破碎的家庭而言,任何安排都不太适宜,但是芬恩希望布丽姬特坐在他身边。可他甚至看不见她。
司仪冲着康纳点点头,示意该他上台说话了。当康纳站起来时,芬恩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进来时,他大致注意到教堂里很拥挤,现在他看到到处都没有空位,后面还站着人。但是除了前两排坐着的人,芬恩不认识其他任何人。
康纳摆弄着他的笔记,试着稳住自己的声音,芬恩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霍巴特是家。他怎么会想到他能住到别的地方?他们在那儿有朋友,有好朋友,还有家人。在周日的上午,他在“农场大门”市场每走几步就能遇上一个熟人。霍巴特熟悉他们。他在北方没有付出过这种努力,尽管他们安置好后有充分的时间。他意识到,他没有交到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是莫维伦巴的一个陌生人。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不得不收好托比的骨灰,然后想办法带他的家人回家。他会带上他的儿子仅存的部分,爬上山,把他撒在山顶上,知道他会一直看着他们。
托比去世的第二天,桑德拉打来电话。这个新闻一定在霍巴特传播着,然后传到了她那儿。芬恩的姐姐玛丽,在过去的一周里,负责接听没完没了响起的电话,她拿着听筒走过来,找到他。
“噢,芬恩。”当他接过电话时桑德拉说道。“芬恩”两个字充满了怜悯之情,足以把他拉回原处。
他拿着电话走到外面,站在草地上,抽泣着,而她在电话那头默默地等着。即使是沉默,也带着某种不同,不知何故,充满了心照不宣的理解,不需要任何言语。
过了好久,芬恩恢复了,擤着鼻子,调整好呼吸。
“如果你需要我,我就来。”她说。
芬恩抬头看了看房子。布丽姬特站在走廊上,根本没有在看他,她空洞地盯着花园远处的角落,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不知道。”他说。
桑德拉顿了顿:“汉斯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去那儿,他向你们表达他的关心。天啊,我很抱歉弄得一团糟。我希望我能就这么坐上飞机过去,我希望我能帮上忙。”
芬恩颤抖着叹了口气。
“我应该给她打电话吗?”
芬恩再次看向布丽姬特:“我不认为她能处理别的事情。”
“如果时机合适,告诉她我有送来慰问。”
“我该走了。”他说。他挂断电话,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也许,除了在葬礼上。康纳说话时,芬恩听到哭泣的声音在教堂里回响。那些不认识他们的人,不认识他或托比,或他的家人的人,他们和在晚上过来,放下鲜花、泰迪熊和用小杯子装着的蜡烛电灯的那些人是同一批吗?是为他们的小天使留下祝福纸条,承诺会为他们祈祷,把他们的前栅栏变成灵坛的那些人吗?
他不需要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布丽姬特
我们没料到家里还会迎来另一个孩子,而托比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他的爷爷,他今天不能到场。他最喜欢别人念故事给他听。我想分享一下他最爱的书里的几句话。
以下是你所知道的。
你不能告诉你的母亲。告诉她一次,你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如果她注意到托比的缺席,你决定就简单地说“他今天不能来”。
贾拉比你或芬恩都要坚强,他会熬过去的。
布伦南一家责怪你。不管芬恩怎么解释是门的机械部分发生故障,他作息时间的变化,他可能经过泳池——在他们的意识里,是你留下托比单独一人。你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到这一点。
不过,你很感激康纳。你无法想象自己或者芬恩,真的要在托比的葬礼上讲话。而芬恩的哥哥,出于某种原因,代表你们家人设法讲一小段关于托比的话,他强撑着照着纸读着,在压抑的哭泣声中,停下来深吸口气,擦干眼睛。
不是你在哭。你僵住了。你以为一切可能会是另一种方式——在葬礼举行的同时可能伴随着你疯狂的哭泣,而那些难以预知的时刻会带来一些安慰。感觉在这个糟糕的公众时刻下,你应该哭出来。
托比葬礼的这天,狂风大作,半个镇上的人似乎都被风刮进了教堂。在前排坐着的来自塔斯马尼亚的亲人和朋友身后,延伸出成排陌生又面带同情的面孔。陈,靠近前面,但是不在家人的核心圈子里,今天没有。然后是你的其他的一些同事、贾拉学校里的学生,接着是梅瑞迪斯,她似乎每天都在你家。还有一个医护人员,你从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你绝不会忘记他的脸。其余的人你都不认识。那些面带好奇或忧伤的面孔,那些送来鲜花和食物的隐形人,对着那具小小的白色棺材恭恭敬敬地看了一眼,落了几滴眼泪,感谢他们的神——如果他们有信仰的话——这种事情还没在他们身上发生过。
你到现在睡着过吗?
第一个晚上,你无法入睡,好像这是对托比的最终放弃。一段时间里,芬恩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状态,他的鼾声撕裂空气,留下你一人恨着他。第一道光线亮起,你就知道该做什么。你站起身,光着脚轻轻穿过房子,越过睡在沙发上的埃德蒙德——他前一天坐飞机过来,很晚才到。你推开玻璃门,穿过潮湿的草地,在车库里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拿在手里带着令人满意的重量。你带着它回到房子里,登上台阶,走近芬恩精巧的装置——它正挂在墙上,闪亮得令人发憎。你用一种早已忘却的力量,将大锤举过头顶,让它坠下。第一下声响穿破了清晨,晃动了房子从上到下的每一块木头,惊飞的鸟群发出刺耳的尖叫。这是自托比死后二十一小时以来第一件你感觉做对了的事,于是你举起大锤,再次砸下。发条装置扭曲地垂落着,响声传过沉睡的街区,那只愚蠢的猫头鹰的无所不知的眼睛被敲碎了。
因为在午夜刚过后不久,在托比淹死的十五个半小时后,芬恩告诉了你。说是他的错,那东西一定是出了故障,在他穿过门走去工作室后,门仍开着,他忘了告诉你它时不时会出错,因为他本打算去修。都是他的过失。
“但是门是关着的,”你说,“我看见了。所以我一开始才上楼找他。”
他摇了摇头:“门肯定是在他进去后关上了。是我的错。”
你又举起大锤,将它砸落,让它的头深深陷进破裂的封檐板里,让它卡在那儿。接着芬恩的手出现在你肩膀上,他把你拉回来,松开你握着手柄的手指。
“那里面有带电的电线。”他说。
你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把自己从他牢牢抓住的手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抓住那些电线。那会是一次迅速的死亡,快到你能找到托比,无论他在哪里。
但你知道死后什么也没有。你是一名科学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生命会以任何形式继续存在。托比的一切都已消失。
你想瘫倒在芬恩怀里,但是就是那双手,就是他造出了*害了你儿子的那个装置,你不能忍受那双手的触碰。你推开他,沿着走廊大步走去,越过肩上披着毯子、一头乱发站在那儿的埃德蒙德,越过脸上带着黑眼圈从房子里出来的贾拉。你大步越过他们所有人,来到厨房,然后,因为你想不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做,你把水壶放到炉上。
你现在该怎么打发时间?
芬恩跟着你进了厨房,拿起那个愚蠢的原子咖啡机,开始了他的晨间咖啡流程,那个一直以来开启你们一天生活的习惯。
“我们需要给殡仪馆打个电话。”他把那玩意儿放上炉子后说道。
你一直背对着他。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做饭的余味,还有托比去世后几小时里匿名人士送来的两盆炖菜和一堆司康饼的气味。炖菜和司康饼现在都塞在冰箱里,几乎没人吃过。
“你想让我负责处理吗?”他对着你的后脑勺说。
“我认为你已经管得够多的了,”你没有看到他是否因为你残忍的话语而退缩,“我会办的。你是想土葬还是火葬?”
他发出只能被称为呜咽的声音,一种曾经摧毁你的声音。一部分的你惊讶于你怎么能对他做出这种事情,而余下的你则想着能更加狠狠伤害他的方法。
“探长给了我一个号码,”他说,“是一家殡仪馆的。”
“好,我会给他们打电话。”
你不会,你在第一晚的某个时候做出了决定:让芬恩负责一切事情。你必须设定好路线来熬过这件事,一条艰难又笔直的路线,来熬过日日夜夜,熬过未来可怖的年年月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这条路线,看最终还会剩下何物。
康纳回到你们的座位上,挤在芬恩旁边,芬恩笨拙地伸出手,在一旁拥抱着他。事情快结束了。司仪接着说了几句话,你没有听。你最后看了托比的棺材一眼。你已经确认事情最后不会再有转机——一种如此可怕的夸张的感触。你想起你以前参加过的几次火葬。你并没有想到,你反而成为转身离开他的人。
你站起来。在布伦南一家的簇拥下,你转身,沿着过道穿过低头致哀的人群。你走进从海面吹来的春季透雨中。布伦南一家彻底迷失了,你也是。谢天谢地,还有埃德蒙德和陈,他们像牧羊犬一样来到你们身边,带着你们走向等待的白色汽车。
“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你试着问。
“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随着闪光灯亮起,埃德蒙德把手放在你面前。是当地媒体,它整个星期都在报道这一事件。“请尊重这家人的隐私。”他喊道,然后转过头对你说,“上车,认识你的人会去家里的。”
那张照片最后登上了周六的报纸。你们三个——芬恩、你、贾拉——相互搀着对方,头发被雨淋得耷拉着,就像沉船后的幸存者。你们看向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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