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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
“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
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
《娜娜》是左拉家族史小说的第九部,早在写作《小酒店》的时候,左拉就已经有了写《娜娜》的意图,这种意图甚至对《小酒店》的写作也有所冲击。他在给福楼拜的信里,宣告“我刚完成了《娜娜》的提纲”,此后,他又进一步搜集了素材与资料。小说尚未最后完成,即开始在《伏尔泰报》上分期刊载。由于题材的特殊,并涉及了当时上流社会的丑闻,小说一开始发表,就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同时也遭到了不少嘲骂。
娜娜是《小酒店》男女主人公古波与绮尔维丝的女儿,从十五岁起,就浪荡街头,沦为下等妓女。小说开始的时候,她被低级剧院的经理博德纳夫捧上游艺剧场的舞台,主演一出庸俗下流的歌剧《金发爱神》。尽管她毫无艺术才能,演唱极为笨拙,但她裸体的色情表演却赢得了狂风暴雨般的掌声,使得观众迷离心醉。她轰动了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纷纷麇集在她的门下,竞相争宠,她与这些绅士们周旋的同时,仍到妓院中去卖淫。不久,她得到了银行家斯泰内的供养,俨然是一个上流贵妇住在斯泰内专为她购置的郊外别墅里,而在这别墅的卧室里,她又开始接待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小少爷乔治·于贡与朝廷大臣缪法伯爵。斯泰内陷于经济困境后,娜娜抛弃了他,转向了缪法伯爵,但缪法伯爵并没有给她多少经济上的实惠,加以她又爱上了丑角演员冯丹,因此,对缪法的缠扰不休极为厌烦,在狂怒之中,向他揭发了他自己家庭里的丑事,他夫人与新闻记者福什里的奸情,一脚把他踢开。
娜娜对冯丹的爱情专注而狂热,她拒绝了其他男人的追求,与冯丹生活在一起。之后,她受尽了冯丹的盘剥、虐待与殴打,迫于经济困难,她再度沦为流娼,生活相当悲惨。游艺剧场排演《小公爵夫人》时,她又被邀约扮演其中的荡妇,她却渴望演正经的女人,她通过与缪法伯爵恢复关系,怂恿他买下公爵夫人的角色由她扮演。从此,娜娜在缪法伯爵的供养下,过着像王妃一样阔绰奢华的生活,但她并不忠于缪法,对巴黎那些有钱男人,她一概来者不拒。钱财像流水般涌进她家,又被她像流水一样花费掉。她达到了虚荣的顶点,简直“成了巴黎的王后”。她的色情与淫乱,使上流社会那些绅士迷醉不能自拔,她的家成为一个深渊,“一个又一个男人连同他们的财产和肉体,甚至他们的姓氏,被它吞没了,连一点粉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少男人为她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一天,娜娜突然失踪,传闻她到了非洲与俄国,又得到了当地王公贵族的宠爱,她从俄国带回大量的钱财,但她一回到巴黎,就从她儿子那里染上了天花,不久就烂死在旅馆里,这时,正是普法战争的前夕。
这部长篇具有尖锐的揭露性,是暴露文学的一个成功的典型。作者力图通过娜娜的沉浮兴衰,表现第二帝国时期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糜烂,暴露娼妓社会所赖以存在的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淫乱与腐朽。
正如《卢贡-马卡尔家族》其他的一些作品那样,《娜娜》同样具有风俗画的性质,左拉在这部作品里,着意以各种生活场景,构成第二帝国社会生活的一个特定方面的风俗画,即资产阶级社会享乐腐化风气的风俗画:剧院里老鸨穿梭往返,演出与拉皮条同时进行;大街小巷、饭店酒馆色鬼淫娃不断出没;巴黎布洛涅森林成了人肉市场;荡妇的住所,男女混杂,饮宴通宵达旦;郊外大道上,娼妓与绅士成群结队,喧闹成一团;权贵人物的府第里,舞会上奏着下流的乐曲;赛马场上竟出现了对妓女顶礼膜拜的场面……这是第二帝国时期一片耽于肉欲与淫乐的疯狂景象,左拉在进行描写的时候,既带有自觉地进行暴露的意图,又灌注了自己无情的嘲讽,因而使得他笔下的这些图景,成为了辛辣的讽刺画。
对游艺剧场的描写,就是这种讽刺图景中出色的一例。左拉在某种程度上,把这个剧场表现为巴黎下流堕落生活的一个缩影。这个低级下流、充满乌烟瘴气的所在,竟充斥了巴黎政界、文艺界、经济界的要人和上等妇女,“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他们都受一种隐秘的耽于淫乐的低级趣味的驱使,来到这里,以观赏戏剧为名,寻找色情刺激。左拉第一次在法国文学中揭示了资产阶级的淫糜之风如何渗透到公共文化生活中,使文艺娱乐糜烂变质成为了色欲的工具。娜娜主演的《金发爱神》虽以希腊神话为题材,但除了胡闹就是裸体表演,是“嘲笑整个宗教,使诗意一扫而光”,“对神圣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与胡编乱造的淫秽剧情,使得“史诗的传说遭到践踏,古人的形象尽被歪曲”,观众却都泰然地认为这是高雅的娱乐,并在娜娜的色情表演前狂热到极点。如果说,舞台上演出的是庸俗下流的节目,台下扮演的则是丑恶的巴黎的真实戏剧,舞台上的女演员在台下就成为了妓女,女歌手就是有钱人公开的姘头与外室,观众三三两两,处处可见三角关系:丈夫、妻子与情夫,王公权贵不惜丢失体面,出入后台,跟着裸体女演员打转,在这里,不是公开的卖淫,就是隐秘的通奸,这个剧院厚颜无耻的经理直言不讳地承认:“就说我的妓院吧。”
在《娜娜》中,左拉着意暴露的并不是一般社会风气的腐败,而是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糜烂。在这里,人物的身份各有不同,从资产阶级的浪荡子到宫廷中的权贵,性格互有差异,有的道貌岸然,有的厚颜无耻,但所有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即疯狂地追求色欲,生活糜烂透顶。左拉一一勾画出他们丑恶的脸谱,给他们安排下种种不光彩的下场:乔治·于贡是一个尚未成年的资产阶级少爷,被娜娜在《金发爱神》中的表演煽起欲火之后,日夜受到煎熬,他不务正业,狂热地耽于淫欲,直到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为娜娜自*而死;他的哥哥菲力普·于贡,受母命来管教乔治,企图把乔治从娜娜身边拉开,但自己一见娜娜,就与这个尤物勾搭上了,为了她不惜贪污公款,最后案情败露,被捕入狱;旺朵夫伯爵更是疯狂纵情声色的典型,他出身名门,拥有大量产业,在穷奢极欲的享乐中,挥金如土,为了赛马,他在养马上耗费的钱财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在皇家俱乐部所赌输的款子,数目也大得“叫人咋舌”,他每年要更换一个情妇,每个情妇都要花掉他一份巨大的地产,他在如火如焚的邪游里,逐渐耗尽了他的巨额财产,而他的脑子也早已被赌嫖耗干,开始有点神经错乱,他为了娜娜挥霍掉剩余的一笔钱之后,不得不在赛马中作弊,因而身败名裂,最后放火把自己烧死;拉·法卢瓦兹也是这类人的一个典型,他“醉心虚荣”,“早就盼望毁在娜娜手里,以便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风流人物”,于是,把他所继承的全部遗产都扔掷在娜娜这个无底洞里,最后他被债务压碎,不得不从巴黎消失了;资产者色鬼斯泰内作为银行家是狡猾精明、神通广大的,他善于刺探经济情报,在交易所里投机倒把、兴风作浪,他还在阿尔萨斯开设炼铁厂,在他残酷的剥削下,工人“个个一身臭汗,肌肉绷得紧紧的,听得见骨头嘎嘎响,没日没夜地拼命干”,他的银行更是一个贪婪的怪物,“所有男人们的积蓄,投机家的金镑,穷人们的小钱”,全都被它吞食,但他一到娼妓荡妇面前,就成为了痴呆傻瓜,任凭她们欺骗盘剥,因此,他的下场同样不妙,以彻底*而告终。这些资产阶级男人,在文学人物画廊中,都属于《贝姨》中于洛男爵的系列,他们都是色情偏执狂,被情欲控制、被荡妇左右而陷入绝境,走向毁灭。
如果说,左拉在一些资产阶级色鬼身上突出了那种不计一切后果的疯狂的话,那么,他在另一些资产阶级人物身上,则突出了那种在淫逸生活中形成的卑劣。这种人物把对肉欲的追求与自己的现实利害结合起来,以冷静的资产阶级利己主义引导着淫行,并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达盖内与福什里就是这种人物的代表。达盖内原来也是一个资产阶级浪荡子,娜娜的旧情人,曾经为了追求女人花费过三十万法郎,后来不得不到交易所混日子,为了摆脱“连一个小钱也没处去借”的困境,他企图向拥有大量财产的阔小姐求婚,虽然缪法伯爵的这个女儿貌丑不堪,当他一时达不到目的时,就在枕边向娜娜提出了要求,与她达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娜娜对被她玩弄于掌上的缪法伯爵施加了影响,促成了这桩婚事,而在婚礼的那一天,达盖内果然把新婚的妻子抛在一边,先投入了娜娜的怀抱表示“酬谢”。福什里是一个以新闻记者为职业的文痞,颇有一点舞文弄墨的本领,但全身都是邪气,正如小说中一个人物所说的:“他可是更卑鄙,和女人套近乎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地位。”一开始,他就以淫邪的眼光,窥察缪法伯爵夫妇之间的隐私,一旦发现隙缝,稍有机会,即乘虚而入,他几乎是带着通奸的预谋介入了缪法伯爵的家庭,成为了伯爵夫人的情夫,使得这位夫人为了逢迎他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甚至变卖掉自己继承的遗产以维持两人的享乐生活。对于娜娜,福什里既刁钻,又贪色,他以讽刺的笔调在剧评中嘲笑娜娜的演技,然而对娜娜的色相又做肉麻的恭维;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刻薄的文章,含沙射影嘲骂娜娜。然而,这又不妨碍他不久以后成为娜娜卧室里的客人。最后,他对缪法伯爵夫人感到了厌倦,就完全将她抛弃,再又介入米尼翁的家庭,成为歌女罗丝的情夫,并且“像个家主似的”住在这对夫妇的家里。达盖内与福什里这两个人物,是放荡无行、卑劣无耻的资产阶级青年拆白党的典型,在文学史上,是莫泊桑笔下的杜洛华的兄长,他们共同开辟了十九世纪文学中“漂亮朋友”这一个著名的人物系列。
左拉在《娜娜》中暴露之无情、讽刺之辛辣,莫过于对第二帝国时期的两个资产阶级权贵人物德·舒阿侯爵与缪法伯爵,舒阿侯爵是政府的顾问,缪法伯爵则是皇后的侍臣,他的妻子伯爵夫人就是侯爵的女儿。当他们一家出现在游艺剧院的时候,似乎不愧是名门世家的显贵,国家社稷之栋梁,面对着娜娜的表演,表情严肃,道貌岸然,然而,第二天,却正是这两位国家的要员,不惜屈尊,双双来到这个娼妓的家里。这个场景,无疑是左拉小说中最富有讽刺才情的描绘。这一对翁婿明明是显贵的大人物,却谦称“本区济贫所成员”,明明是为了淫邪的目的来结识一个下流的娼妓,却自称是为了“三千多穷人”前来向“一位大艺术家”募捐。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拥有巨额财产的慈善家,居然从娜娜手里募走了五十法郎,而这笔钱正是她刚到街上卖了一次淫所得的。
随着情节的发展,左拉把这两个人物的面目与性格更加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德·舒阿侯爵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色鬼,其下流的程度几乎像一个低等的动物。由于长期的荒淫生活,他早已衰老不堪,但他仍然出入下流场所,他追逐娜娜一时没有得手,就不惜用巨金把一个妓女的小女儿买来当作玩物。他的女婿与娜娜的关系在社会上张扬开后,他竟然以“怕缪法伯爵的行为玷污他的名声”为借口而与之公开断绝来往,并且以卫道者的姿态愤怒地声称:“对某些错误就是不能宽容……社会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姑息错误,而正在走向深渊。”但不久,缪法伯爵却撞见他在床上像一堆残骨摊在娜娜的怀里。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其丑恶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左拉如此无情地展示出来,正表现了他对第二帝国时期腐朽的统治阶级的厌恶。
同样,左拉对缪法伯爵也有类似的厌恶,只不过在描绘这个人物的时候,带有更大的鄙视。这个拿破仑三世朝廷的大臣,迷恋上娜娜后,疯狂地在淫欲的泥坑里沉沦,他把家庭抛在一边,给福什里以可乘之机,他得知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奸情后,由于怯懦不敢捉奸,他在福什里门外游荡、守望了半夜的那一节,是左拉笔下很富有揶揄情趣的篇章,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在娜娜成为他的外室以后,他不仅消耗了大量财产保证娜娜奢侈挥霍的生活,而且在娜娜的操纵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娜娜的姘头达盖内,在娜娜肮脏的交易里成为了一个可悲的角色。更为悲惨的是,他为了不失去娜娜,还听从她的要求,在掌握了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反倒认可和容许自己的妻子与福什里的关系,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福什里握手言和,把自己大臣的尊严、世家的光荣、丈夫的体面全都扔在娜娜的脚下,成为社会上的笑料。小说中有一个场面是带有某种象征意味的,缪法在娜娜面前装畜生,让娜娜把自己当马骑,当狗打,还按娜娜的命令在自己的徽号与勋章上践踏,这个场景集中地表现第二帝国的栋梁堕落到了何等地步,正如小说中一个妓女所说,“许多伟丽的上流人物,比平常人放纵得更显出猪形”,或者就像冯丹所说的,“所有道貌岸然的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更有意义的是,左拉在赛马的那一章中,安排了皇后、缪法伯爵以及苏格兰王子出现在看台上的细节,并且让娜娜针对这些至尊至贵的人物,含沙射影地骂了一通:“他们下层肮脏不堪,上层也肮脏不堪,从上到下,圈里圈外,都肮脏不堪”。直接揭露了第三帝国的最高层。如果说,左拉对缪法伯爵的描写仅限于漫画式的暴露,那显然是不够的。
通过这个人物,左拉提出了一个有普遍社会意义的现实问题,即天主教国家中资产阶级家庭解体的问题。恩格斯曾经指出:“法国小说是天主教婚姻的镜子。”而在反映了资产阶级社会中天主教婚姻不合理的小说中,《娜娜》无疑是描绘得较为充分的一部代表作。它通过缪法伯爵家庭的变化,不仅表现了天主教婚姻的弊端,而且表现了这种道貌岸然的婚姻必然会糜烂到什么程度。在小说里,左拉特意描绘了缪法家的两个场面,即第三章缪法家的沙龙聚会与倒数第三章缪法家的舞会,两者遥遥相应,形成强烈的对照,正标志着缪法家惊人的变化。缪法伯爵的父亲是位将军,曾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拿破仑三世政变后,他家又开始得宠。缪法从小深受天主教教育的熏陶,他每天都要进忏悔室,还要定期斋戒。结婚后,天主教禁欲主义也统治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他家的每个地方都无不打上禁欲主义的烙印,房子“死气沉沉,又高又黑,像修道院一样阴郁”,客厅里充满了一种带宗教气味的冰冷的尊严,陈设刻板,拘泥成法,来到这里的客人,是上流社会里道貌岸然的人士,谈话严肃而沉闷,始终还有一个专门维护缪法家宗教感情与纯洁性的精神导师、某个教堂的教会委员在座。在天主教婚姻的关系中,缪法伯爵夫妇外表上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内心却都窝藏着炽热的欲火,在《金发爱神》一阵淫靡之风吹拂下,这个天主教道德的家庭就迅速风化了,其结果就是天主教婚姻经常有的那种情况:“丈夫得到了绿帽子”。在第三章缪法伯爵家沙龙聚会中,福什里已经在伺机而动,不久,他果然达到了目的,缪法伯爵夫妇天主教婚姻在瓦解与糜烂,由于缪法伯爵本人的堕落而愈演愈烈,不可收拾;表现在倒数第三章中,缪法伯爵的家整个变了样,那是因为伯爵夫人为了逢迎自己的情夫、追求淫逸享乐的生活方式,竟把原来充满肃穆的宗教空气的家,改建得像“香料密糖面包集市”,这里的舞会上播放着《金发爱神》中轻浮而下流的调子,把原来世家的尊严吹得一干二净,而正是在这个场合,缪法伯爵在不贞的妻子面前,与她的情夫握手言欢。后来的事情比这更糟,伯爵夫人被福什里抛弃后,又疯狂地追求别的情夫,甚至与下等人私奔,在外边经历了种种放荡的生活后才回到家里。这是左拉对天主教婚姻的糜烂性的无情暴露,以道德外衣为掩盖的资产阶级家庭婚姻,竟糜烂到如此程度,确乎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娜娜》是法国文学中最详尽地描写了娼妓生活的作品。在这里,出现有形形色色的娼妓,从高级的交际花、被供养的外室、歌女、演员,直到低级的流娼。小说通过表现她们的兴与衰、放荡与希求、奢侈与穷困、得意与辛酸,全面反映了娼妓的生活习俗、社会关系、经济状况、心理状态,对以统治阶级为生存条件的娼妓社会这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脓疮,提供了一份形象的材料,有助于读者认识与了解资本主义社会与资产阶级的腐朽。在所有的娼妓人物中,女主人公娜娜当然居于中心地位,左拉不仅描写她的生活与经历,而且注意刻画她的心理,不仅表现她性格与行为中娼妓职业所必然带来的那些庸俗、轻浮、放荡、无耻、奢侈、挥霍等缺陷,而且展示了她作为出自社会下层的女子所具有的某些可取的特点。而左拉之所以这样做,又是为了对比地揭示那些上流社会的衣冠禽兽在某些方面并不如这个下流的荡妇。在左拉的笔下,虽然娜娜身上很少有纯正的感情,但她对自己的儿子小路易却保持着深挚的母爱;虽然她沉溺在享乐的脂粉生活里,但却向往乡间的淳朴而健康的生活;她与那些追求放浪形骸、乐此不疲的资产阶级绅士也有所不同,还讲究一点体面,对这些绅士把她的宴会糟蹋得不成体统而感到愤怒;她在被人玩弄同时又玩弄人的生活中,有时也发出“我要别人的尊重”的痛苦的喊声;她并不甘心在舞台上老扮演放荡的女人,而渴望扮演正经高贵的妇女;在实际生活里,她看透了上流社会中那些绅士与太太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糜烂透顶,自认为不像她们那样虚伪而甚至有一种优越感与排我的态度,她直率地宣称“脏猪,我比你干净得多”;与资产阶级鬼蜮心肠的世道相比,娜娜毕竟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她希望人与人“永远和睦”,不要算计与谋害,她心肠很软,“连苍蝇都不曾打死一只”,她也很容易动同情心,即使是对她所厌烦的人物如缪法伯爵;她在与冯丹的共同生活中,表现了从良向上的意志,也表现出慷慨与自我牺牲的品德,但是禽兽一般的冯丹与肮脏的生活,却又逼得她回到了老路。而经过这样的反复,她以变本加厉的玩世不恭来对付那些来玩弄她的资产阶级绅士时,她作为妓女的腐蚀性与祸害性就更加触目惊心了。面对着这些男人的*、入狱与自*,娜娜不得不为自己辩护,她倒的确道出了事情的根本原因:“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事情明明是男人要求*,却要臭骂女人……没有他们使我变成现在这样,我会进了一家修道院,天天向仁慈的天主祷告,因为我一直是信仰宗教的。”左拉对娜娜的这些描写,既使得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真实的性格与一定的心理深度,又揭示了万恶之源并不在于某个带有破坏性的妓女,而是资产阶级社会所需要的娼妓制度。
在《娜娜》中,左拉自然主义的描写有时不免流于繁琐,如娜娜如何梳妆、娜娜家宴的席次,等等,但毕竟还是展现出了一个个真切的生活场景。其中对游艺剧院前台后台的细致描写,可说是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剧场设备、条件、气氛、情景的一份详尽的文学资料。其他如对缪法伯爵家舞会的描写也相当出色,各种人物在其中穿梭出现,他们的性格继续在这里深化,情节也在这里进一步发展。由于左拉在《娜娜》中是以批判的态度处理丑恶的社会生活题材的,他的自然主义描绘在进行暴露的时候,往往达到极为强烈的效果,他笔下的资产阶级人物的丑态有时近乎低级动物,最突出的一例就是缪法撞见他的岳父在娜娜房间里的场景。对于小说中人物的肉欲与淫乱,左拉的描写有一定的节制,他避免对性生活做具体的描写,但是,他从自然主义的观点出发,强调娜娜由于父祖辈酒精中毒的遗传,在生理上与神经上形成了一种性欲本能特别强旺的变态,因而在描写中,过多地渲染了娜娜的“色欲的光波”“肉之魔力”“性欲的火焰”,对娜娜的淫乱生活也有一些不必要的描写,如她与萨丹的同性恋等,这些形成了小说明显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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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还有扮演爱神的那个新明星娜娜呢,你认识吗?”
“哎,行啦!又是这个问题!”福什里双手一扬嚷起来,“从早上起,谁都拿娜娜来烦我。我遇到不止二十个人,这个问娜娜,那个问娜娜。我怎么知道!难道巴黎的妞儿我都认识吗?……娜娜是博德纳夫的新发现,不消说是个好货!”
说完他平静了。但这空荡荡的大厅,这昏暗的灯光,这教堂般静穆的气氛,以及静穆中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和开关门的声音,还是使他感到不快。
此人就是博德纳夫,这个驯服女人的专家。他调教女人,就像一位苦役犯监工;脑子里经常冒出做广告的新招,说话粗声粗气,又吐唾沫,又拍大腿,厚颜无耻,思想专横!埃克托觉得应该说句恭维话,便用笛子般的声音说道:“你的戏院……”
博德纳夫是个喜欢一针见血的爽快人,不动声色地用一句粗话打断他:“你就说我的妓院吧。”
为了登海报的事,他妈的简直吵翻了天!临了,他决定把两个女演员的名字用同样大小的字印在海报上。他可不能容忍别人来烦他。他的那些小娘儿们——他这样称呼他的女演员——不管哪一个,西蒙娜也好,克拉莉丝也好,行动上稍稍出点格,他就会朝她屁股上踢一脚。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这些婊子,他拿她们卖钱,清楚她们每个人的身价!
剧院挑檐下一排煤气灯,把白炽的光射在人行道上,道旁两棵翠绿的小树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一根柱子也给照得白白的,连上面所贴海报的字也历历在目。灯光之外的大街,则夜色浓重,闪烁着点点灯火;朦胧之中,行人熙来攘往。许多观众并不马上入场,待在剧院外聊天,抽雪茄;排灯照得他们脸色灰白,把他们黑黑的、短短的影子投在柏油马路上。
这个名字,这个小名,叫起来亲切,简直像一种抚摩,每张嘴都爱呼唤。只要发出这两个音节,人群就兴奋、快乐起来。一种好奇的狂热激动着每个人。这是巴黎式的好奇,其强烈程度不亚于热病发作。人人都想看娜娜。一位太太裙子的镶边给踩掉了,一位先生的帽子也给挤丢了。
【我的书评】
女主人公在众星拱月的热烈氛围中出场。这么长一段侧面描写通过他人的角度来描述女主人公,为的就是用来增加女主人公的神秘感,强烈地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心,在即将开场见到真人的时候,读者和观众都感到心悬到了最高点,一股强烈的期盼感油然而生。电影里有时候也会让主人公使用这种方式登场,但呈现的方式不如这里作者描写的面面俱到和细致入微,导致感染力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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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现在,娜娜这个名字像回声似的,响彻前厅的各个角落,而且等待越久,呼唤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强烈。这戏到底还开演不开演?不少观众掏出怀表看时间;迟到的观众不等马车停稳就往下跳;一群群观众离开人行道进入剧院。闲逛的人慢步穿过煤气灯照亮的空地,伸长脖子往剧院里张望。一个顽童吹着口哨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海报前停下脚步,扯开嗓门怪声怪气地喊道:“喂!娜娜!”随即趿着破拖鞋,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地走了,引起一片哄笑。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也跟着喊起来:“娜娜,喂!娜娜!”人们你推我挤,检票处吵了起来,喧哗声越来越响,只听见嗡嗡的人声里这里呼唤娜娜,那里要求娜娜。一种愚陋的思想、粗俗的性感支配了人们的头脑。
现在整个剧院灯火辉煌,枝形水晶吊灯长长的煤气火苗,放射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芒,从拱顶上折射下来,把一层的正厅照得通亮。座椅石榴红的绒罩布闪闪发光,黄色的墙壁金光夺目;天花板的色彩过于强烈,但下面各种浅绿色的装饰,使耀眼的金光变得比较柔和。舞台前那排脚灯升高了,强光突然射到大红幕布上,像着了火似的;幕布又厚又垂,有着童话里的宫殿般的富丽堂皇,与台口两边粗陋的框壁适成鲜明对照。金色的框壁现出一条条裂纹,露出了里面的泥灰。场子里开始热起来。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笛子发出轻快的颤音,号角像在低沉地叹息,小提琴悦耳的声音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之上飘荡。所有观众都在说话,你推我搡,冲锋似的争占座位。外面的走廊里更是拥挤不堪,无尽的人流好不容易才通过各道门拥进场子。人们相互打招呼,衣裙相互摩擦;在连续不断的女人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黑色的男人燕尾服或长礼服。一排排座位渐渐坐满了人,就见这里露出一个女人特别显眼鲜艳的衣服,那里一个轮廓秀气的头低下珠光熠熠的发髻,一个包厢里露出一角白若凝脂的肩膀。大多数女人安闲地坐在座位上,懒洋洋地摇动着扇子,一边观看拥挤的人群。前座的一些年轻绅士站在座位旁,敞开坎肩,钮孔上别着栀子花,戴手套的手举着望远镜。
他旁边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顶多十七岁,看样子是个逃学的中学生,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福什里打量他时还冲他微微一笑。
这时,乐队指挥将指挥棒一挥,乐师们开始演奏序曲。还不断有观众进来,场子里乱腾腾的局面有增无减。都是专门看首场公演的观众,每次总是这些人,其中不少是亲密朋友,彼此重逢,笑容满面。一些老观众,见面就打招呼,随随便便,轻轻松松,连帽子也不脱。整个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娱乐界的巴黎全在这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为数不多的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数量比良家妇女多的烟花女子。总之,这是奇特地聚集于一堂的一批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天才,却受到形形色色的恶癖戕贼,每张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困乏、同样兴奋的神色。福什里经不住表弟问这问那,就指点他看各报社和各俱乐部的包厢,然后一一向他介绍戏剧评论家。其中有一个形同槁木的瘦子,两片薄薄的嘴唇,俨然是一副爱恶语伤人的样子;尤其是一个胖子,一副挺憨厚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旁边一个淳朴的姑娘肩头,用充满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
从上面的楼座传来有力的嘘声。序曲已经开始,人还在不断进来。迟到者迫使整排人站起来为之让路;包厢门开关得砰砰响;有人在走廊里扯开嗓门争吵。说话声一刻不停,恰如黄昏时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场子里一片混乱,人头攒动,手臂挥舞,坐下的人尽量想把腿脚伸得舒服些,站着的人硬是伫在那里想最后向全场望几眼。正厅昏暗的后排传来愤怒的“坐下!坐下!”的呼喊。一种激动的情绪传遍了全场:终于就要看到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娜娜,看到全京城议论了一个星期的娜娜了。
她又瘦又黑,像一个又丑又可爱的巴黎顽童,无论身体和相貌,都不配演这个角色,但她丑中颇显示出魅力,仿佛她本身就是对她所扮演的角色的讽刺。她上场时唱的曲子和歌词都非常蹩脚,意思是埋怨战神想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得十分拘谨,有点羞答答的,但充满轻佻的暗示,挑逗得观众兴奋起来了。
随后,观众的热情低落了。接下来几场戏十分沉闷乏味。直到老演员博斯克头戴一顶大得出奇的王冠,扮演成愚笨的主神朱庇特登台,为了厨娘的账目,与天后朱诺吵嘴,观众的情绪才稍许活跃起来。但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和其他神祇一个接一个出场,几乎又把气氛破坏了。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一片令人不安的低语声,而且越来越响。大家都觉得兴味索然,抬起头东张西望。
伯爵夫人则似笑非笑,目光涣散,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在这微微*动的气氛中,被雇来捧场的人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像一队士兵在放枪。大家都转向舞台。这回总该是娜娜出场了吧?这个娜娜真是千呼万唤不出来。
接下来的一场戏显得特别冗长。朱庇特没完没了地召开诸神会议,研究受骗的丈夫们的请求。娜娜总是不出场!难道要留着她来谢幕不成?过久的等待终于使观众不耐烦了,场子里又响起嗡嗡的低语。
这时,舞台背景的云彩散开,爱神出现了。娜娜,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个子确实很高大很健壮。她穿着洁白的女神紧身衣,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泰然自若地走到前台,向观众嫣然一笑,便唱起了主题歌:薄暮时分,爱神游荡……
当她唱到第二句,全场观众立刻面面相觑。博德纳夫是开玩笑还是别出心裁?大家从来没有听过唱得这样不合调、这样蹩脚的声音。她的经理的评价是对的:她唱起歌来像面破锣,连在台上该保持怎样的姿势都不懂,一双手拼命往前伸,整个身体乱摇乱晃,令人觉得很不得体,甚至很俗气。正厅后座和楼座已经有人喝倒彩,还有人吹口哨。正在这时,前座一个正处于发育变嗓音阶段的少年,严肃地嚷了一句:“棒极啦!”全场观众望去,原来是那个天真可爱的逃学的中学生。他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金发下的脸蛋因为看到了娜娜而显得非常兴奋。他发现大家都扭头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情不自禁大嚷了一声,于是顿时满脸通红。观众都笑了起来,仿佛把刚才的不满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没人吹口哨。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绅士被娜娜优美的线条迷住了,如痴似醉地鼓起掌来。“对!唱得好!棒极了!”娜娜见全场笑了,自己也笑起来。愉快的气氛顿时倍增。这个漂亮妞儿,倒是蛮有趣哩!她笑的时候,下巴上现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酒窝儿。她等待着,无拘无束,随随便便,一下子就与观众打成了一片。她向观众眨眨眼睛,仿佛是说:论演戏的本事,她一文不值,不过没关系,她有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摆摆手,意思是说:“继续吧,老伙计!”接着就开始唱第二段:午夜时分,爱神经过……声音还是那样酸溜溜的,但现在它巧妙地搔着了观众的痒处,使他们不时产生微微的战栗。娜娜始终笑吟吟的,樱桃小口显得十分光鲜,微微发蓝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她兴奋得鼻子向上翘起,粉红色的鼻翼不断翕动,面颊像火一样通红。现在,观众一点也不觉得她看不顺眼了;相反,男士们都纷纷把望远镜对准了她。唱到这一段末尾时,她的嗓子全哑了。她情知唱不到头,便不慌不忙地将腰肢一扭,让薄薄的紧身衣下面圆圆的臀部凸现出来,同时收腹,使胸部高高挺起,向前伸出双臂。全场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她立刻转过身,向台里走去,让颈背对着观众;颈背上长满红棕色短发,像动物的茸毛一样,掌声更热烈了。
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很卷曲,衣着考究,假领子露出两个硬领角,站在那里争论。其中一个一迭声地说道:“糟透了!糟透了!”并不说明理由。另一个则反驳说:“好精彩!好精彩!”也不屑于陈述理由。
楼上的休息厅里,三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表兄弟俩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通过对开的玻璃门,只见整个厅里人头攒动,分成一进一出两股,不停地流动着。表兄弟俩还是迈进了门。有五六堆人在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硬是站在两股人流之间不肯挪地方;其他人随着人流走动,脚后跟一扭一扭,摩擦得打蜡地板吱嘎响。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柱子之间,一些妇女坐在套红丝绒罩布的长凳上,望着来往的人流,现出困乏的样子,仿佛热得打不起精神。身后的几面高镜子,映出她们的发髻。厅子尽里的酒吧柜台前,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在喝果子露。
福什里去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拉·法卢瓦兹则站在与镜子相间挂在柱子之间的相框前面,研究镶在里边的女演员玉照。研究了一会儿,他也去阳台上。剧院门口那排煤气灯熄灭了,阳台上黑乎乎的,挺凉爽,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其实右边靠窗子有个年轻人,独自待在黑暗中,趴在石头栏杆上抽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
现在这出戏得救了,显示了获得巨大成功的希望。这种让众神参加狂欢节,亵渎奥林匹斯山,嘲笑整个宗教,使诗意一扫而光的场面,观众似乎看得非常过瘾。对神圣事物不予尊敬的狂热,更使专爱看首场公演的文人墨客大为着迷。史诗的传说遭到践踏,古人的形象尽被歪曲,主神朱庇特变得心慈面善,战神变得疯疯癫癫,王权成了闹剧,军队成了耍笑的对象。
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给它们增添种种淫秽的含义。本来是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正厅前座的观众一起哄,就立刻变得猥亵了。舞台上这种低级下流、亵渎神灵的场面,观众好久没有领略过了,身心感到无比舒畅。
用迷人的歌喉倾吐着月神的幽怨。而另一位,那个胖姑娘,则拍着大腿,像母鸡般咯咯叫唤,周身洋溢着生命的气息,洋溢着女人无比的魅力,令观众迷醉。从第二幕起,她怎么演怎么行,即使在台上举止粗俗,即使唱走调,即使忘记台词,只要她回眸一笑,就会立刻博得满堂喝彩。只要她做一下那引人注目的扭屁股的动作,整个正厅前座马上就兴奋起来,而且一层层传染,从底层到顶层,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热烈。因此,当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带头起舞时,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她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两手叉腰,遇到人行道旁一条阴沟,这位爱神便一屁股坐在里面。就是音乐,仿佛也是专为她那俗里俗气的嗓音创作的:那芦笛奏出的曲子,加上单簧管打喷嚏似的声音和短笛欢快的跳荡,活像圣克鲁集市上卖艺人的音乐。
可是,要去二层包厢并不那么容易。楼上的走廊非常拥挤,必须侧着身体,连挤带钻,才能在人群中前进。那个胖评论家靠在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对身边一圈听得入神的人评论这出戏。从旁边经过的观众,悄声地互相告诉这位评论家的名字。走廊里的人传说,刚才那幕戏演出时,他一直笑得挺开心,可是现在却以很严厉的口吻,大谈风格和道德问题。更远一点,那位薄嘴唇的评论家也在发表意见。他倒是充满善意,但言辞中流露出一种酸溜溜的情调,像变了质的牛奶似的。
观众几乎全走空了的大厅,仿佛昏昏欲睡;前座有几位先生在看报;一些女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接待访客。现在场子里只听见才子佳人们的窃窃私语;观众离场扬起的灰尘,使枝形吊灯的光线变得柔和了。每个出口都滞留着一些男人,在那里观看没有离开座位的女人。
咖啡室另一头,一位顶多只有十八岁的姑娘,后颈靠在镜框上,面前摆着一只空杯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等待什么空等了好长时间,显得麻木不仁。她有着一头天然卷曲的灰色秀发,一副纯洁的处子容颜,一对柔媚、温和、天真的眼睛,身穿褪色的绿绸连衣裙,头戴一顶拍打得瘪瘪的圆帽,被夜晚的凉气冻得脸色发白。
全场产生了微微的*动。原来娜娜是裸体的。她泰然自若、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全身,对自己的肉体不可抵挡的魅力充满信心。她身上只裹着一层薄纱。浑圆的双肩,丰满的胸部,两个硬撅撅像枪头般挺起的玫瑰色乳头,肉感地扭来扭去的宽大的臀部,滚圆的金色大腿,总之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透过那层薄薄的泡沫般的白纱,隐约而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宛若正从波涛中诞生的爱神,只有一头秀发风帆般飘荡。当娜娜抬起双臂时,在舞台脚灯映照之下,她腋下金色的毛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人鼓掌,也不再有人笑。男人们的脸都十分严肃,绷得紧紧的,鼻息艰难,嘴里干渴,一点唾液都没有。场子里仿佛刮过了一股无声的、令人战栗的微风。突然,从这个天真的姑娘身上,人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她施展着女性颠倒众生的魅力,敞开着未知的*的大门。娜娜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种急不可待要吞噬男人的微笑。
一方面,他接受月神的亲热,月神试图在把他出卖给火神之前,最后做一次努力,让他回心转意;另一方面,他接受爱神的勾引,爱神面对情敌,对他更是百般献媚。他沉醉于两方面的柔情蜜意之中,俨然是一个大走桃花运的幸运儿。
场子里一片微风般的絮语,越来越响。只有少数人鼓掌。所有望远镜都对准娜娜。渐渐地,娜娜控制了观众,所有男人都被她迷住了。从她身上流露的春情,犹如从发情的禽兽身上流露的一样,不断感染着观众,渐渐主宰了全场。现在,她的每个细小动作都煽起*之火;她的小指头动一动,就能挑动肉欲。许多男人弓起背,浑身瑟瑟发抖,仿佛有人拨动了他们肌肉里无形的琴弦;他们后颈上毛茸茸的短发,仿佛被什么女人嘴里呼出的温暖而游动的气息吹得微微飘起来。福什里看见,他前面那个逃学的中学生由于情欲冲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出于好奇心,又望一眼旺朵夫伯爵,只见伯爵脸色苍白,双唇紧闭。胖子斯泰内像中了风似的,脸也毫无血色;拉博德特像个马贩子,带着惊异的神色,用望远镜欣赏着一匹理想的母马;达盖内两个耳朵涨得通红,兴奋得一扇一扇。接着,福什里回过头向后望去。缪法夫妇包厢里的情景使他大为惊讶:在白皙而严肃的伯爵夫人身后,伯爵伸长脖子,张大嘴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而坐在他旁边的德·舒阿侯爵,一双混浊的眼睛变得像猫眼一样,熠熠闪着金光。观众个个透不过气来,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沉甸甸的。戏已经演了三个钟头,观众呼出的气使空气都变热了,弥漫了人的气味。在煤气灯强烈的灯光照耀下,空气中的浮尘越来越稠,凝滞在大吊灯底下。整个大厅仿佛在微微摇荡,充满既困倦又兴奋的气氛,令人头晕目眩,就像半夜里躺在床上,于睡意蒙眬中发出肉欲的呓语。戏已接近尾声。面对全场痴迷的观众,面对一千五百名筋疲力尽、神经麻痹的看客,娜娜凭着她白嫩结实的肉体,凭着她那足以摧毁所有人而不受任何损害的性感,始终保持着胜利。
他绝望之下粗暴地拒绝了她,眼里噙满*和沮丧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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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娜娜俯卧着,赤裸的双臂搂着枕头,熟睡中苍白的面颊埋在枕头窝里。卧室和梳洗室,是仅有两个装修了的房间,由附近一位地毯商负责包工的。窗帘下漏进微弱的光线,朦胧地映照出红木家具、墙饰和灰底大蓝花的锦缎套椅子。在这间空气潮润、充满睡意的卧房里,娜娜突然醒来了,仿佛是感到身边空荡荡而惊醒了似的。她看一眼自己的枕头旁边的另一个枕头,那个枕头的镂空花边中间凹进去的窝儿,还留着一脑袋的余温。她伸手摸到床头的电铃开关,按了一下。
“他走了?”她问进来的贴身女仆。
她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的小宝贝,一双眼睛蓝盈盈的,像个小天使,会牙牙叫“妈妈”了哩,声音那样好听,叫人听了笑得要死!
她大动恻隐之心,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感情一冲动,就再也顾不得做作,她身子往前一弯,便袍松开,脖子露了出来,两膝一伸直,薄薄的料子下便现出了滚圆的大腿的轮廓。侯爵青灰色的面颊现出淡淡的红晕;缪法伯爵本来正要说话,也垂下双眼。这梳妆室里太热了,像暖房里一样闷热,一点也不通风。玫瑰花都搁蔫了,玻璃杯底的广藿香精散发着使人微醺的香味。
她下巴上现出一个爱煞人的小酒窝,一副天真善良、毫不做作的样子,摊开的手掌里托着一摞银币,伸向两个男人,仿佛对他们说:“来呀,谁拿?”还是伯爵眼捷手快,接过那五十法郎,但有一枚没接过来,不得不从少妇手掌心的皮肤上拈起来;那皮肤温暖、柔润,他一接触,不由得浑身战栗了一下。
【我的书评】
想起了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一大群人达官贵人同时去妓院里找头牌结果为防被发现全都躲在了女人的床下彼此面面相觑的模样……还想起了床上的客人对不愿意顺从的妓院头牌说的那句著名的“你叫吧,你叫我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结果等到他们被迫躲在床下的时候,却在床下一个劲地骂着床上的下一位贵客是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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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两位先生没有再逗留的借口了,便施了礼,向门口走去。他们正要迈出门槛时,门铃又响了。侯爵禁不住淡淡一笑,而伯爵却脸一沉,神情变得更严肃了。娜娜请他们稍留步,好让佐爱找个角落。她不喜欢客人们在她家里相互撞见。不过,这回家里大概客满了吧。看见客厅空着,她这才松了口气。莫非佐爱把客厅里两个人藏到衣柜里去了?
“去告诉他,我讨厌他。”但话一出口,她突然念头一转:明天她也许会想要他的。想到这里,她像调皮的女孩子一样,又是笑,又是眨眼睛,手一挥,大声说道:“不管怎样,即使我想得到他,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把他撵出大门。”佐爱惊讶不已,端详太太一会儿,突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毫不犹豫地把斯泰内赶出了大门。
小青年看见她,便一跃而起,面孔涨得通红,不知将手里的花束怎么办才好,一个劲地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看见他那样年轻,那样拘束,尤其是倒腾花束那种滑稽样子,娜娜感动了,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么说,连小孩子也登门啦?现在连襁褓里的男人也来找她啦?她非常开心,显得慈母般亲切,拍着大腿,逗乐地问道:“宝贝,你来找我给你擦鼻涕吗?”
当娜娜接花束时,小青年以青春期特有的贪婪,猛扑过来吻她的手。娜娜不得不打了他一下,让他松开她的手。瞧这个乳臭未*孩子,行事倒是挺干脆利落哩!娜娜嘴里骂他,脸上却飞起红潮,笑吟吟的。她打发他走了,允许他以后再来。小青年踉踉跄跄,连门都找不到了。
电铃响得更欢了,每五分钟就响一次,急促、清脆,又很有节奏,像一台调得很准的机器。娜娜为了散散心,就数铃声的下数。
这回门铃连响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促。这门铃声,有些是羞涩的,像初次倾吐爱情,吞吞吐吐,颤颤悠悠;有些是放肆的,被粗鲁的手指头按得震天价响;有些是迫不及待的,只听见急速的震荡从空中传过来。正如佐爱所说,这确实堪称排钟齐鸣,足以震动整个街区的排钟齐鸣。许许多多男人纷至沓来,一个接一个按那象牙电钮。
她到处安置登门的男人,把每个犄角旮旯都利用上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让三四个人待在一起。
娜娜把房门插得严严的,躲在里面嘲笑他们,说他们的喘息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的模样儿多半挺好看呢,一个个伸着舌头,像狗一样,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这是娜娜昨晚演出成功的继续,这群狗男人是跟踪而来的。
“太太,我不再开门了……楼梯上排成了长队。”楼梯上排成了长队!弗朗西斯平时总装得像英国人一样事事漠不关心,这时也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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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公馆临街的正面死气沉沉,又高又黑,像修道院一样阴郁,高高的百叶窗几乎总关闭着;背面有一个阴湿的花园,长了几棵树,为了获得阳光,全都蹿得又高又细,枝丫高过了石板盖的屋顶。
在这四月末多雨的夜晚,尽管壁炉里燃烧着大块的劈柴,还是可以感觉到花园潮乎乎的气息。阳光从来照射不到这间客厅里。白天,里面的光线绿幽幽的,显得朦朦胧胧,可是一到夜晚,壁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则显得十分庄严,陈设着帝国时代款式的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还有带闪光大图案的黄色丝绒帷幔和椅套。踏进这间客厅,就仿佛置身在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在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在那个逝去的,但仍散发着虔诚的宗教气息的时代之中。
壁炉的另一侧,正对着这张扶手椅,放有一张很深的软椅,红缎面子的坐垫,像羽绒垫一样柔软。这是整个客厅里仅有的一件入时的家具,是严肃的气氛中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颇不协调。
伯爵夫人淡然一笑,只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她懒洋洋地挥一下手,以补充她没有言明的想法。
旺朵夫是一个名门望族的末代子孙,气质颇像女性,但十分风趣,正以无法抑制的疯狂*,坐吃祖传的财产。他喂养的一圈比赛的马,在巴黎堪称首屈一指,而为之所花的钱,则令人咋舌。他在帝国俱乐部每个月赌博所输的钱,数额令人惊讶,他的情妇,不论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场、数公顷土地和森林。
大家看见一张长椅子上,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小老头儿,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露出一口坏牙齿,坐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光听别人说话,自己一言不发。
客厅里端的年轻人不再笑了。他们觉得整个客厅的人都装得一本正经,在这里没有令他们开心的东西。一股冷风吹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带鼻音的声音在说话。
他过去常常听见人家提起她的名字,知道她十七岁结的婚,现在该有三十四岁了,婚后她一直过着幽居生活,与丈夫和婆婆为伴。在上流社会,有人说她摆出一副虔诚教徒的样子,冷若冰霜;有人对她表示同情,说她被幽闭在这座旧公馆之前,笑声非常爽朗,两只大眼睛充满热情。
现在看见伯爵夫人身穿黑服,脸上浮着安详的微笑,坐在这间古色古香的客厅里,他心里疑惑起来。伯爵夫人后面有盏灯,把她丰腴、微黑的脸庞的侧面,映照得轮廓分明,只有嘴唇略厚,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性欲。
爵夫人不与任何男人睡觉,这显而易见。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凳子上的女儿,看看她那个毫无姿色、局促不安的女儿,一切就明白了。这间毫无生气,充满教堂气氛的客厅,也十分清楚地表明,伯爵夫人处在什么样的铁腕之下,过着多么枯燥乏味的生活。在这座古老、阴暗而又潮湿的公馆里,丝毫看不出具有她的特色的任何印迹。这里的主宰者是缪法,他以自己所受的教育,以悔罪和斋戒进行统治。
小伙子两眼明澈,有一头金黄的鬈发,看上去像是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子。
福什里看见这位可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两鬓白发如霜,慈祥的脸粲然浮着和善的微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刚才自己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伯爵夫人所坐的那张红缎软垫大椅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客厅里,那张椅子显得唐突、花哨、撩人。可以肯定,这件舒适、逸乐的家具,不是伯爵要添置的。添置这张椅子是一种尝试,是欲念和淫乐的萌生。
“是呀,这确实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低声附和道。她像怕冷似的浑身直哆嗦,更深地缩进了火炉前那张大椅子里。于是,女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但她们的声音都很低,只是不时有轻轻的笑声打断严肃的交谈。壁炉台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微微照亮着她们;远一些的家具上,也只有三盏灯。因此,这间宽大的客厅沉浸在柔和的暗影里。
灯光似乎暗淡了,炉火快要熄灭,浓重的暗影笼罩了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他们每次来都坐的是各自坐惯的扶手椅,屈指已有四十个春秋。刚才客人们在交谈之中,仿佛突然感到伯爵已故的母亲来到了客厅,依然是那副高傲而冷冰冰的神态。
萨比娜受到她这种乐天派性格的感染,用手绢掩嘴而笑。在这间气氛严肃的客厅里,这笑声令福什里感到吃惊,听起来就像水晶被摔碎发出的声音一样。
他们没有留意,刚才乔治·于贡一直在旁边听他们交谈,听得满脸绯红,从耳根到姑娘般的细颈子,涌起阵阵红潮。这孩子又羞涩又兴奋。
她只要一听见演奏韦伯的乐曲,眼前就会马上浮现出湖泊、森林和朝露滋润的原野上的日出。
韦诺先生大概从前糖果吃得太多,吃坏了一口牙,现在只吃脆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像耗子啃啮食物一般,发出轻微的响声。那位内务部主任,则把鼻子伸进茶杯,喝个没完没了。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给客人们逐一送茶点,客人们要不要并不勉强,只在每个人面前停留片刻,默默地用征询的目光问要不要添一点儿,然后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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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餐桌四周的先生们,个个穿礼服,打白领带,十分得体,苍白的面色加之有点疲乏,更显得高雅。那位老先生动作慢条斯理,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仿佛在主持一次外交官会议。
当他娶罗丝的时候,他在一家音乐咖啡馆当乐队指挥,罗丝在那里唱歌,他们如胶似漆地相爱。如今,他们还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做出了安排:罗丝尽最大努力工作,充分发挥她的天才和美貌的作用;米尼翁则放弃了小提琴手的职位,以便更好地帮助她在演员和女人两方面都获得成功。哪里也找不到比他们更讲实际、更和谐的夫妻。
被抛弃的满腔愤怒全都集中到眼睛里,化为熊熊怒火。
女人们又回到了客厅里。厅里笼罩着长时间熬夜的困倦气氛,灯光十分朦胧,灯油用完了,燃烧的灯芯把灯罩映成红色。在这种时刻,女人们心头涌上莫名的哀愁,很想讲讲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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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我的书评】
宅在家感觉自己好像废了,像株缺水的植物一样慢慢地在房间里枯萎了……不走亲戚的春节好无聊,唯一的欣慰就是可以睡到自然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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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爱敲就敲,关我屁事!……反正我没化好装,他们就得等着。”她平静下来,转过身,微笑着对几位先生说:“真的,想闲聊一分钟都不行。”现在她的脸和胳膊已经化好装了,接着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两道胭脂。缪法更感到*动不安,被标志着堕落的香粉和胭脂迷住了,被这个青春少妇所激起的狂烈*攫住了。这少妇化了装,脸太白而嘴唇太红,眼睛画上了黑圈,显得更大了,火辣辣的,仿佛被爱情灼伤了似的。这时,娜娜撩开帷幔,到里面去了一会儿,脱下衬裤,穿上了爱神的紧身裤。然后,她厚颜无耻、心安理得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纽扣,将两条胳膊伸给朱尔太太,让她给她穿短袖上衣。
雨停了,房间里非常静,加之炉膛里的炭火和煤气灯的灯火释放的热量,这寂静更有点令人压抑。后台不再传来任何声息,楼梯上和走廊里一片死寂。这是一幕戏结束之前令人窒息的寂静,而这时,台上全体演员的演唱之声震耳欲聋。空无一人的休息室,正在一片嗡嗡声中昏昏欲睡。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舞台上,演员们立刻混乱不堪地退下;台上一片昏暗,因为台口的排灯已经熄灭。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们赶紧回到化装室,置景工们则迅速撤换布景。
在这间既乱又脏的小房间里,四张旧草垫椅上坐着四位上流社会的先生,全都戴着手套,衣冠楚楚,一副耐心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每当听见伯龙太太带着答复从楼梯上下来,他们便连忙转过头。
“当心!这根柱子险些砸扁了你。”他说着将福什里挟起来,一个劲地晃来晃去,然后往地上一扔,引得置景工们哈哈大笑。福什里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正想发作,米尼翁却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亲切地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几乎弯成了两截,嘴里一边说道:“我这是关心你的安全啊!……天晓得,要是你遇到不测,我不就惨了吗?”
过了一会儿,王子才出现。他魁梧,矫健,胡子呈金黄色,皮肤白里透红,显得风流倜傥,剪裁非常得体的礼服,衬托出发达的四肢。
博德纳夫在与王后之子、王位未来的继承人说话时,换了耍狗熊的人那种口吻,装得挺激动,声音直哆嗦,不停地说道:“请殿下随我来……请殿下朝这边走……请殿下当心……”王子一点也不着急,对什么都挺感兴趣,停下来观看置景工们操作。置景工们放下布景照明灯,那是一排罩在铁丝网里的煤气灯,悬挂在空中,向舞台投下一大片光线。缪法从来没有参观过戏院的后台,尤为惊奇,感到不舒服,隐约的有点反感又有点害怕。他抬头仰望舞台顶部,只见另外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捻小了,像蓝幽幽的群星在闪烁,映出空中横七竖八的架子,粗细不一的绳子,横梁,还有展开在空中的背景画,像晾晒着的大床单。
一位照明工人在最里边固定一个撑架,点燃上面带红灯罩的所有灯头,以代表火神的炼铁炉的熊熊火光,这一切显得杂乱无章,但乱只是表面的,实际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有条不紊地操纵的。在这片忙碌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活动腿脚。
舞台倾斜得这样厉害,他十分吃惊,尤其是脚下的地板是活动的,不免使他提心吊胆。透过滑槽的槽缝,可以看见下面亮着煤气灯,一幕地下生活的场面呈现于眼前:那下面像深渊般黑沉沉的,但有朗朗人声,也有地窖的阴风,伯爵正往上走时,一个情景使他停住了脚步:两个娇小的女人,身着第三幕的戏装,站在幕布的眼孔前闲聊;其中一个踮起脚尖,用手指将眼孔撑大,以便更好地向场子里张望。
“我看见他啦,”她突然说道,“啊!瞧那副嘴脸!”博德纳夫气极了,拼命忍住才没给她屁股上踢一脚。不过王子却满面微笑,听到这句话显得既高兴又兴奋,注视着那个不把王子殿下放在眼里的娇小的女人。那女人放肆地哈哈大笑。博德纳夫赶紧请殿下跟他走。缪法伯爵开始出汗,不得不摘掉帽子。最使他受不了的,是这恶浊、闷热、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气,这空气中有一种强烈的气味,这是后台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煤气的臭味、布景的胶水味、阴暗旮旯的脏味,还有群众演员不干不净的内衣裤的气味,走廊里更加气闷。卸装洗脸水的气味,肥皂味,呼吸的碳酸味,呛得人难以忍受。伯爵经过楼梯边时,往梯井里看了一眼,里面射出的灯光和向他的后颈扑来的热浪,使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上面传来脸盆的碰撞声、笑声和呼唤声,还有砰砰开关门的声音,随着门的不断开关,还飘来阵阵女人的香味、化妆品的香味和头发刺鼻的难闻气味。伯爵没有停留,相反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从这个世界的洞口扑出的热气,使他浑身微微战栗。
这时,博德纳夫走到了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门前,不慌不忙地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然后往旁边一让,说道:“殿下请进。”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只见娜娜几乎赤裸着上半身,飞快地躲到一块帷幔后面,而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手里捏着毛巾愣在那里。“哎!这样闯进来多不像话!”躲在后面的娜娜嚷道,“别进来。你们不是看见现在不能进来吗?”博德纳夫对她这样躲避似乎不大高兴。“别躲嘛,亲爱的,没有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出来吧,不要耍孩子气。”见娜娜仍不肯出来,还是有些惊惶,但已在那里哧哧笑了,博德纳夫便用长辈般似恼非恼的口气说道:“老天爷!这几位先生都晓得女人是什么样子,不会把你吃掉的。”“这可说不定。”王子狡黠地说道。大家都笑起来,笑的方式挺夸张,显然是对王子表奉承。博德纳夫说:“这真是妙语,典型的巴黎式妙语。”娜娜不再作声,只见帷幔在动,她大概在拿主意。
现在她光着胳膊和肩膀,裸露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充分展示了这位丰腴的金发女郎迷人的青春美。她仍然一手抓住帷幔,仿佛一受到惊吓,准备马上再把帷幔拉上。
“是的,我毫无思想准备,我绝对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道,装出很窘的样子,脖子上红一块白一块,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
于是,娜娜仅仅穿着衬裤,不慌不忙地从这几位先生之间向梳妆台走去,几位先生忙给她让路。她的臀部很大,把衬裤绷得鼓鼓的,胸部挺得高高的,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一边走一边向大家微微点头。突然,她认出了缪法伯爵,友好地向他伸出手,还责怪他没有去参加她家的消夜。王子不顾殿下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期期艾艾,用滚烫的手抓住娜娜刚浸过香水而发凉的小手,握了片刻,浑身止不住微微哆嗦。缪法为了掩饰自己的*动不安,便说房间里太热。
在煤气灯下热烘烘的水汽之中,演出这出严肃的滑稽戏,不啻是把舞台的天地延伸到现实世界中来了。娜娜忘了她只穿着衬裤,裤子外面还露出一角衬衫,俨然是一位贵夫人,像爱神王后,正在打开她小巧玲珑的居室,迎接国家的显贵重臣。她每句话都离不开王子殿下,真诚地行屈膝礼,把扮演参加化装舞会的博斯克和普吕利埃,视为君主和伴随君主的大臣。当今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居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王国的化装舞会上,泰然自若地与一帮服装员、烟花女子、置景工人、玩弄女性的男人待在一起。这种奇特的混合,却没引起任何人发笑。这幕演出使博德纳夫大为振奋,他想,如果王子肯像这样在《金发爱神》第二幕里露一下面,那么他的收入一定会倍增。
冯丹滑稽可笑的化装吸引着她,她不时用身体蹭他一下,就像一个孕妇见到某种不干不净的东西馋得直流口水,两眼直勾勾地盯住他不放,而且对他的称呼也突然亲昵起来。“喂!斟酒呀,大笨蛋!”
这间化装室,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间狭小的浴室,里面弥漫着洗脸池和湿海绵蒸发的水汽、香水扑鼻的香味,还有香槟酒醉人的微微酸味。
娜娜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之间,这两个男人不得不举着手,否则只要稍许动一动,就会触到她的臀部或乳房。
萨丹已是堕落成性,然而看到王子和几位穿礼服的先生,居然与化了装的演员厮混,一块讨好一个裸体女人,她不由得感到吃惊,心里暗暗嘀咕,看来这些高雅的人也并不怎么干净。
胡子给香槟酒泡湿了,便把它摘下来;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胡子一去掉,立刻露出一副醉鬼的容颜,一张脸憔悴得发青,十足的一个沉湎于杯中之物的老戏子。
化装是一件复杂的工作,德·舒阿侯爵注视着娜娜的每个动作,似乎从这种观察中得到了愉快的享受。
缪法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他看见映在镜子里的她,她滚圆的肩膀和她淹没在玫瑰色光影中的胸乳。娜娜那张闭上一只眼睛的脸是那样令人春情激荡,脸上那两个小酒窝里仿佛荡漾着情欲,缪法尽力想转过身不看,却怎么也做不到。当娜娜闭上右眼,用笔轻轻描画时,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属于她的了。
王子半闭双眼,以行家的眼光尽情地欣赏她的胸部丰满的轮廓,而德·舒阿侯爵情不自禁地点着头。缪法为了不再看她,两眼盯住地毯。爱神终于化好装了,她只在肩上披了一块薄纱。朱尔太太围着她转来转去,样子像个木偶小老太婆,目光无神却明亮,麻利地从她胸前那个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摘下几枚别针,别住爱神的紧身衣;她那双干瘪的手不时碰一碰娜娜丰满的裸体,但并未唤起她任何回忆,仿佛她对女性漠不关心。
在这闷热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过来显得十分古怪,闷声闷气,嗓音假得令人吃惊。舞台外面,从声音模糊的乐池那边,仿佛传来一片巨大的呼吸声,那是整个观众厅的呼吸声,这声音有时急剧膨胀,爆发成喧哗、哄笑和鼓掌。观众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即使在寂静之中。
他不再进行任何思想斗争,一股新生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载的观念和信仰。当他沿着一条条大街往家走时,夜间最后几辆马车的辘辘声,似乎都震耳欲聋地响着娜娜的名字,一盏盏路灯下似乎都晃动着娜娜裸露的肉体、柔软的胳膊和雪白的肩膀。他感到娜娜占有了他,他宁可抛弃一切,出卖一切,但求今宵能拥有她一小时。他的青春终于苏醒了,一股贪婪的青春的烈火,突然在他天主教徒死灰般的心里,在他成年人的尊严中,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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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她发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扶住砖砌的栏杆,俯瞰着面前向远处延伸、越来越开阔的山沟。地平线一眼望不到头,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劲利的风卷着毛毛细雨。娜娜不得不用双手捏紧帽子,以免被风刮跑;她的裙子高高地飘起来,像旗帜般呼啦啦响。
女仆站着不动,太太敢情真是疯了。现在雨开始瓢泼而下,白绸小伞已变成黑乎乎的,根本遮不住太太,她的裙子已经往下淌水了。可是,这一切丝毫影响不了她的兴致,她冒着大雨看了菜园子又看果园,在每棵果树前都要停一停,对每棵蔬菜都要弯腰看个够。然后,她又跑到井边,往里头看一眼,抬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底下有什么,见到一只大南瓜,全神贯注打量了好久。她恨不得踏遍每条小径,立刻尝一尝拥有这里所有东西的滋味,过去她趿着女工的旧鞋在巴黎街上溜达时,就曾幻想拥有这一切。雨越下越大,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遗憾这么快天就黑了。眼睛看不清楚了,她就用手摸,非搞清是什么东西不可。突然,在暮色中她辨认出了草莓,于是她像小时候一样惊喜地大叫起来:“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得出来!……佐爱,拿个盘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伞,任凭大雨浇在身上。她摘着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淌着水。
娜娜没答话,哈哈笑起来,在他前额上印了一个吻。直到这天,她一直把乔治当作孩子,没有把他的爱情表示当真,只不过把他看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青年,逗他玩玩而已。
穿着这身衣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滑爽,这细软的布料格外舒适,这衣服既宽松又有一股香味,他觉得从中略略触摸到娜娜温馨的生命。
乔治走过去。他觉得窗台太窄,便揽住娜娜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突然转晴,深邃的夜空没有一丝云翳,一轮皓月向原野洒下金辉。万籁俱寂,山沟渐渐开阔,一直伸向辽阔无垠的平原,一丛丛树木,宛若平静如镜的月光湖上星罗棋布的、黑魆魆的小岛。娜娜心神摇荡,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是的,在她一生中已记不清楚的某个时期,她肯定幻想过这样的月夜。下了火车之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这广阔无边的乡村,这芬芳馥郁的野草,还有这别墅,这蔬菜,一切都令她激动不已,竟至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经二十年了呢。昨天的生活变得遥远了。她感受到种种自己不曾知道的事物。这时候,乔治在她的后颈印上一个又一个爱抚的轻吻,这更使她情怀激荡。她犹豫地用手推开他;他还是小孩子,他这份亲热劲使人怪腻味的。她一再对他说该走了;他呢,也不说不,只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就走。
乔治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娜娜听着知更鸟啼叫,突然想起来,此情此景她曾经在一些抒情歌曲里领略过。过去,要是有这样皎洁的月色,有这样婉转的知更鸟的歌唱,有这样怀着满腔爱情紧贴在身边的小青年,她早就把自己的心献上了。
“不,别这样,我不想……你小小年纪,这样做太不像话……”她害起羞来,脸涨得通红,尽管这时根本没有人看见,他们身后的卧室黑乎乎的,他们前面的原野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她从来没有这样害羞过。虽然她感到难为情而竭力反抗,但渐渐地她感到浑身酥软。乔治这身姑娘的打扮,这件女衬衫和这件室内便袍,还在引她发笑,就像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似的。“啊!这样不好,这样不好。”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喃喃说道。于是,在这明月皎皎的夜色中,她像个少女倒进了小青年的怀抱。整座别墅已进入梦乡。
娜娜见到他那副吃醋的样子,不禁愕然,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大,她很不平静,便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
夜里躺在床上,眼前老是浮现同一个性感的形象,直憋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咬住枕头嘤嘤啜泣。可是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结束这种状况了。刚才在来的路上,暮色苍茫,万籁俱寂,他反复考虑过要施行强暴手段。现在见到娜娜,才寒暄了几句,他就按捺不住伸出双手去抓她。“不,别这样,当心。”娜娜并没生气,只这样说道,脸上还挂着微笑。他一把又抓住了她,见她还想挣脱,便变得粗鲁无礼了,毫不掩饰地提醒她,他是应约前来同她睡觉的。娜娜尽管有些尴尬,但始终满面微笑,捏住他的双手,用亲昵的语气和他说话,使自己的态度尽量温和些。“瞧你,亲爱的,冷静点儿……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可是,缪法失去了理智。娜娜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冲动到这种程度。她害怕了,用手捂住伯爵的嘴,不让他大喊大叫。她压低声音恳求他不要叫喊,放开她,斯泰内下楼来了,这样做实在太愚蠢。斯泰内进来时,听见娜娜软绵绵地躺倒在沙发上说道:“我特别喜欢乡下……”话没说完,她转过头看见了斯泰内,忙说道:“亲爱的,是缪法伯爵先生,他在外面散步,看见灯光,便进来问候我们。”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沉默了一会儿,脸藏在黑暗中。斯泰内满脸不高兴。大家谈起巴黎;现在生意难做得很,交易所的行情糟糕透顶。聊了一刻钟,缪法起身告辞。少妇送他出来时,他要求第二天晚上会面,娜娜没有答应。斯泰内几乎立刻上楼睡觉去了,一边嘟嘟囔囔,抱怨这些妞儿怎么总是生病。两个老家伙终于给打发走了!
娜娜进到楼上的卧室里时,发现乔治还是乖乖地坐在帐幔后面等她。房间里一片漆黑。乔治将娜娜扳倒在地板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在地板上滚着玩儿,每当他们的光脚碰到家具时,就停下来,相互接吻,以免笑出声来。远处,缪法伯爵沿着居米埃大路慢慢走着,把帽子摘了下来拿在手里,让发烫的脑袋在夜的凉爽和静谧中渐渐冷静下来。
随后几天,生活无比甜蜜。娜娜躺在小家伙的怀抱里,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光。她习惯并已厌倦了男人的爱抚,现在这个少年的爱抚,使爱情像鲜花似的重新在她心间怒放了。她时而满脸羞红,时而冲动得浑身哆嗦,时而想笑,时而想哭,这是因为她纯真的感情受到情欲的侵扰,使她感到羞耻的缘故。这种感受她从来不曾体验过。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
她重新领略到一个小女孩的新奇感觉,白天,野外的空气令她沉迷,花草的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上楼找到躲在帐幔后面的仔仔,这种感觉,无异于一个寄宿女生趁假期偷偷寻乐,或者像和一个已与她订了终身的小表哥偷情,又怕被父母发觉,听到一点点声音就吓得浑身哆嗦,充满了头次失足那种甜蜜的尝试和胆战心惊的快感。
在这段时间,娜娜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充满了幻想,经常几小时望着月亮出神。有天夜里,整个别墅已进入梦乡,她还要乔治陪她下楼去花园里,相互揽着腰在树下散步,而后两人往草地里一躺,浑身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又有一次在卧室里,沉默一阵之后,她搂住小家伙的脖子哭了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她怕死。她经常哼唱勒拉太太教的一首抒情小调,里面所唱的尽是鲜花和小鸟,令她感动得直落泪,有时停止哼唱,热烈地把乔治紧紧搂在怀抱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承认的一样,她变得有点痴傻了。事后他们又成了伙伴,光着腿坐在床沿抽烟,用脚后跟踢着床板。
但是,使少妇的心彻底融化的,是小路易的到来,母爱一下子迸发出来,其猛烈的程度像发了疯一样。她把儿子带到阳光底下,看他乱蹦乱跳,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王子,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
乔治是个堕落的孩子,他就爱装成小孩子,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抱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爱抚他。这种令人销魂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这种美好的生活延续了一个多礼拜。缪法伯爵每天黄昏都来,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双手发烫。有天晚上,他甚至被拒之门外
喧嚷之声飘出窗外,传得很远很远,消失在宁静的暮色之中。晚归的农夫在篱笆外面驻足,扭头张望这座灯火辉煌的别墅。
有时,他们俩单独在一丛灌木后面逗留一会儿,两个人的眼睛就会捕捉对方的目光;有时,他们在大笑之中突然停住,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深沉,仿佛彼此已经窥透并了解对方的心。
他弓着背,装成一个不起眼的老好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对他所表现出的拘谨的尊敬。他成功地使大家忘记了他。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就露出恬静的微笑。
这个胖乎乎、表情温和的老好人,骨子里是一个可怕的角色,现在那帮狗教士的一切肮脏勾当他都插手了。两个年轻人开始拿他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小老头儿呆头呆脑一副傻相。过去在他们心目中,这个未曾见过的韦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充当了所有教士的诉讼代理人。现在看来,这种想象太可笑了。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久久地相互注视;这是他们在迈出冒险的一步之前,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
每天午饭过后,客人们都习惯于到花园尽头一块台地上散步。那块台地俯瞰着整个平原。这个星期日下午异常温暖宜人,将近十点钟,大家都担心下雨,可是,天空的云虽然没有消散,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被阳光照射成金黄色。
两个女人相互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一眼。那只不过是瞬间的相互审视,但彼此窥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
缪法伯爵心里很不平静,两眼一直盯住从他面前驶过去的娜娜。他妻子慢慢转过头,观察他。于是,他低头看着地面,仿佛要躲闪那些奔驰而过的马,它们把他连人和心都带走了。他痛苦之极,差点喊出来,看见乔治藏在娜娜的裙子之间,一切他全明白了。一个毛孩子!娜娜宁愿要一个毛孩子而不要他,这使他五内俱焚。斯泰内和他是半斤八两,可是一个毛孩子!这次微妙的路遇,虽然是片刻间的事,但显得格外漫长。
滚滚的车轮载着那批烟花女子,更加欢快地行驶在金色的田野上。田野的风扑打着她们的面颊,颜色鲜艳的衣角在风中飘荡,笑声再起,车里的人不时回头张望和嘲笑路边这些规矩而气愤的人。
可是,走得越累,她们越是充满景仰之情;每走一步,这座古堡庄严肃穆的非凡气派就在她们心目中增加一分。
她说唯有善于安排自己的一生才能发财致富,她自己不想成为路边的冻死骨。在场的女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都惊叫起来:怎么可能呢?居然有人使娜娜变了个样!而娜娜呢,怔怔地坐在那里,又陷入了沉思默想,目光涣散,眼前浮现出一个挺富有、挺受尊敬的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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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缪法伯爵慢吞吞地踱到大街口,向大街望一眼,然后又贴着店铺,慢慢地踱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成闪闪发光的雾气。在被雨伞滴得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上,只听见川流不息的脚步声,听不到谈话声。每一个来回,都有一些溜达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上下打量他,因为他总是板着被煤气灯照得灰白的脸。为了躲避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在一家文具店前停下,全神贯注观看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那些玻璃球里面浮着山水和花草。他什么也没看见,而是在想着娜娜。
三个月以来,伯爵完全沉迷在女色之中,除了占有娜娜的*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明显的需要。在迟迟觉醒的肉欲之中,他就像贪食的儿童一样馋,心里根本没有虚荣和妒忌的位置。现在唯一令他大惑不解的明显感觉是,娜娜对他已经不那么亲热了,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不安,心里暗暗嘀咕,他是个对女性知之甚少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有遂娜娜的心意呢?然而,他觉得自己充分满足了娜娜的*。
最后,他似乎不再注意橱窗里那些东西,摆脱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抬眼一看,将近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要出来,他一定要求她讲明真实的想法。
现在雨变成了毛毛细雨,冰凉地飘在他手上,使他镇静了些。
店铺全都黑乎乎的,一家没人光顾的修鞋店,几家尘封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弥漫、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一到夜里,套在罩子里的灯发出绿幽幽的光,更显得死气沉沉。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先生。此人高高的个儿,仪表堂堂,一头金发,戴着挺合适的手套,也在戏院门口徘徊起来。于是,两个人每次相遇的时候,都怀疑地斜一眼对方。伯爵一直踱到两条走廊交接的地方,那里有一面高高的镜子,他从镜子里面看到自己神色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产生了羞怯心理。
伯爵立刻看到二层那间化装室里亮着灯,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抬眼望着上面,忘记了自己是站在巴黎的老房子后面又黏又滑、臭乎乎的污泥之中。一条破裂的水管滴着大颗大颗的水珠。
可是踱到第三圈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身后溜走,便抛弃了人类的全部自尊,与那位金发先生一道站到了戏院前面,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谦卑的目光,不过他们的目光里还闪过一丝的不信任,因为彼此怀疑对方也许是自己的情敌。趁幕间休息出来抽袋烟的几个置景工撞了他们,他们俩谁也不敢埋怨一声。三个蓬头散发、衣衫肮脏的高个子姑娘出现在门口,啃着苹果,把核儿满地乱吐。他们俩赶紧低下头,忍受着她们肆无忌惮的目光和粗俗下流、满嘴喷粪般的语言。那几个*货故意推推搡搡,向他们挤过来,还觉得这样挺有趣。
后面讥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全都吓坏了,一排站定,一个个绷着脸,神情严肃,像正在做坏事的女佣被女主人抓住了似的。那位高个子金发先生既放心又有点酸溜溜地走开了。“好吧,挽起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他们款步走了。伯爵本来准备了一大堆问题,这时却无话可说了。还是娜娜先开口,连珠炮似的编出一套谎话
伯爵知道她在说谎。但娜娜的胳膊紧紧地贴住他的胳膊,那种温暖的感觉,使他全身酥软。他那股怒火和怨气在长时间的等待中全都烟消云散了,心里唯一盘算的是,现在他既然抓住了她,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第二天再想办法去了解她到自己化装室来的目的。娜娜看上去始终犹豫不决,明显是在进行心理活动,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定主意。
她非常喜欢全景胡同。这种爱好是从少女时代保留下来的,也就是喜欢巴黎的假商品,假首饰,镀金的锌制品,硬纸板冒充的皮革,等等。每次经过时,她总要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留,不忍离去,还像过去那个趿着旧鞋的女孩子一样,常常站在一家巧克力店的糖果摊前,或者听着隔壁店里弹奏管风琴,忘记了一切。她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廉价小摆设,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筐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可是这天晚上,她心里太不平静,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行动不自由,终于使她厌烦了。在心头暗暗的反抗中,她狂怒地渴望干点什么傻事。说什么与体面的男人相好是有利可图的投资!她刚刚把王子和斯泰内的财产挥霍殆尽,可是连钱究竟到哪儿去了都说不清。
一个月来,每当她威胁斯泰内,如果他不拿钱来就要把他赶出大门时,斯泰内总要费尽周折才能搞到千把法郎。至于缪法,此人是个白痴,根本不懂得应该拿什么东西来,而她又无法埋怨他小气。咳!要不是她每天把良好道德的格言背诵一二十遍,她早就把所有这些人一脚踢开了!
她虽然气得发抖,但还是强忍怒火,温顺地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一个一个橱窗边看边溜达着。外面的街石已干,沿着走廊吹过来一股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空气,吹得五颜六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熠熠生辉的巨型扇子东摇西晃。餐馆门口,一个伙计正在熄灭灯火,而在已无顾客但仍灯火辉煌的店铺里,柜台里的女店员依然一动不动,仿佛睁着眼睛睡着了。
娜娜笑了笑,抬起一根手指压住嘴唇,示意达盖内住口。她觉得达盖内话太多,但在这里遇到他还是挺高兴,因为她对他还存有一点柔情,尽管他挺卑鄙,与上流社会的女人在一起时,装模作样不认识她。
他们面对面背靠走廊交谈起来。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咝咝燃烧,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淡淡的菜肴气味。不时,当旁边那间餐室里喧哗得厉害,他们彼此要把脸凑近了,才听得清对方说话。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位侍者端着菜过来,见他们俩堵住了走廊,就请他们让路。他们俩并不中断谈话,只是不慌不忙地贴紧点墙壁。不管顾客吵嚷得多厉害,侍者推搡得多厉害,他们照样聊他们的天。
两个人抬眼看去。门像被风刮的一样在微微晃动,最后非常慢地关住了,没有听见任何响声。两个人不出声地相视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待在里面,那副模样多半是挺好看的。
娜娜终于进入了那个单间,看见缪法坐在一张窄窄的长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脸色苍白,手微微颤抖。他丝毫没有责备娜娜。娜娜呢,心头很不平静,对他既怜悯又蔑视。这个可怜的人,被他的下流老婆如此卑鄙地欺骗了!她真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一番。可是,话说回来,这对他也没有什么不公平,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呆头呆脑,这回也该吸取点教训了吧。然而,怜悯之心还是占了上风。她没有像她打算的那样,吃过牡蛎就打发他走。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待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块回奥斯曼大街。时间是十一点,还不到午夜,她可以想出一个温和的办法让他走。
娜娜的乐趣之一,就是对着衣柜的穿衣镜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她把身上的衣服连衬衫全部脱光,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久久地照着,忘记了一切。她迷恋自己的肉体,陶醉于自己软缎般的皮肤和线条柔和的腰身,庄重严肃、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爱之中。
“有人说那篇文章写的是我。”她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怎么样?亲爱的,你是怎么看的?”她松开手里的衬衫,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等待缪法读完那篇文章。缪法读得很慢。福什里那篇文章题为《金色苍蝇》,写的是一位姑娘的身世。这个姑娘祖辈四五代都是酒徒。贫困和酗酒经过一代一代的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了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于郊区,成长于巴黎街头,高高的个儿,一身细皮嫩肉,十分漂亮,宛若粪堆上长出的一棵茁壮的苗儿;她来自贫穷阶层和被社会抛弃的阶层,矢志为它们复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化堕落之风带上来,腐蚀着贵族阶级。她变成了一种自然的力量,一种破坏的因素,不自觉地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之间腐蚀和瓦解着巴黎,像家庭妇女每个月搅拌牛奶似的,搅得巴黎不得安宁。文章的末尾用了苍蝇这个比喻,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苍蝇,一只从弃之路旁的死尸上吸取毒素的苍蝇,它嗡嗡乱叫,到处乱飞,通身像宝石般熠熠生辉,从窗口飞进一座座宫殿,落在谁身上就会把谁毒死。
缪法抬起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炉火。“怎么样?”娜娜问道。缪法没有答话,看样子他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冰凉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扩散到他的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潦草,句子之间互不连贯,许多字眼出乎意料,许多对比不伦不类。然而,读了这篇文章,他感到十分震惊,几个月来他不愿思考的所有事情,突然在他心里活跃起来了。
他抬起眼睛。娜娜沉浸在自我欣赏之中。她扭转脖子,全神贯注地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右腰上面一颗褐色的小痣。她用指尖轻轻地抚摩它一下,身子尽量地往后仰,使它显得更突出,大概觉得这颗痣生在那个地方既奇特又漂亮。然而,她又仔细研究自己身体别的部位,觉得挺有趣,又产生了小时候那种邪恶的好奇心;每次看到自己的肉体,她总是有一种惊诧之感,像一个姑娘发觉自己正在发身那样既吃惊又着迷。她慢慢地张开双臂,充分展示她那丰满的爱神的上半身,然后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的背部和前面,接着停下来,端详自己乳房的侧影和圆圆的、由粗变细的大腿。她越看越高兴,最后竟全身古怪地扭动起来,两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在臀部之上扭动,就像埃及舞姬跳肚皮舞似的。
缪法出神地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怕,连报纸也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雪亮了,所以他蔑视自己。不错,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连骨髓都被腐蚀了,被他不曾想到的肮脏东西腐蚀了。现在,他身上的一切就要腐烂了。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邪恶将带来的祸害,看到了这种破坏因素所带来的解体,他本人遭到毒害,他的家庭被毁坏,社会的一角哗啦啦一下子就坍塌了。他无法把眼睛从娜娜身上移开,而是死死地盯住她,尽量让自己心里对她裸露的肉体充满反感。
娜娜不再扭动,一条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两肘分开,仰着头站在那里。缪法瞥了一眼她那半闭的双眼、微张的嘴巴和含情脉脉的笑容;脑后金黄色的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毛披散在背上。她挺胸贴肚,腰部绷得紧紧的,像女战士的腰部一样结实,乳房硬挺挺的,软缎般的皮肤下肌肉十分发达。从她的一个胳膊肘向脚尖一路看下去,只见一条柔美的曲线,唯有肩部和臀部略略呈现波峰。缪法注视着这楚楚动人的侧影,注视着那融会在金黄色灯光中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在灯光下像丝绸般闪光的丰满的乳房,不禁想起了自己过去对女人所怀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描写的那头淫荡而臊臭的怪兽。娜娜身上长满了绒毛,橙黄色的寒毛使她浑身毛茸茸的;而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之间,肉感地隆起而又现出深深的褶缝的肌肉,给她的性器官投下一层朦胧而撩人的阴影,正是在那里隐藏着她的兽性。这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像一股没有意识的力量,仅仅她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糜烂了。缪法一直注视着她,像鬼魂附身、着了魔似的,闭上眼睛想不看她,可是那怪兽又出现在黑暗深处,比原来更高大,更可怕,姿态更迷人。现在,这怪兽将永远呈现在他的眼前,永远存在于他的肉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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