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酥酥
楔子
他坐在窗前,窗外是阿尔及利亚连绵的山脉,皑皑白雪折射着澄澈的光。
许如栩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正听到他努力地叫着一个名字。
“盛……明烛。”
他的记忆已经衰退如此,连“许如栩”三个字都会忘记,却强行记起她的名字。
许如栩想起在香港的机场,问过他的话:“你和我走,究竟因为我告诉你的真相,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你的病?”
那时男人没有回答她,他唇角勾了一下,神情却藏在墨镜后不甚分明。
可是回答重要吗?
许如栩放下药,终于承认,自己输给了盛明烛,漫长岁月里,那个女人终于用无坚不摧的执着打动了他的心。
可是,却太迟了。
1
我第一次遇到林以勖(xù),是在刚到香港时。
那天下着雨,香港像个大蒸炉一样,又湿又热让人心情烦躁,我站在街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钱包被人摸走了。
很好,我听不懂粤语,没存我爸的新号码,躲开他的秘书自己逃出机场,本想迎接一次放飞自我的离家出走,却只收获了迷路和被盗两样新体验。
林以勖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视野里的。
他穿一身笔挺的警察制服,正低着头扶阿婆过路。有困难,找警察。我背着双肩包跑过去,拍了拍他说:“阿sir,我要报警。”
这是我从港片里学来的称呼,我正得意学以致用,就看到林以勖向着我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蘸着墨在雪地上绘出的丹青,太阳太烈,柏油马路被熏出若隐若现的雾气,他斜飞入鬓的眉峰抬了抬,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怎么了?”
这个弹丸之地,有东亚最高的人口密度,绿灯滴答地亮起,过路行人从我们身边鱼贯而过,而我站在那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能看着他的脸傻笑。
“阿sir,”我说,“你真好看,交个朋友吧。”
林以勖的表情变得哭笑不得,他把我领到路边,买了个冰激凌递过来,“小妹妹,你说要报警?”
哦,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我冒出星星眼,矫揉造作地说:“我迷路,钱包被人偷了,阿sir,我会不会再也找不到爸爸了?”
如果我爸在这里,他大概会一巴掌拍在我背上让我好好说话,可惜这里只有一个林以勖,温柔和蔼的实习警员林以勖,因此,他只是皱起好看的眉头问我:“知道什么有关信息吗?”
我转转眼珠,考虑到细水长流这件事,总算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地址递给他,“这是我家的住址,大哥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林以勖看了一眼地址,本来温和的神情忽然郑重起来,他打量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说了什么,他说粤语也很好听。我一边花痴,一边坐上警车,车里冷汽打得很足,我舒出一口气,舔着冰激凌同他搭讪。
他目不斜视,把车开得很稳。
我爸买的别墅在山顶,听说能看到维多利亚湾的夜景,越往上走树越多,我总算问出林以勖的名字,车却煞风景地停了下来,车外,我爸的秘书正喜极而泣地奔上来,我啧了一声,还要故作天真问:“以勖哥,留个电话给我吧。”
林以勖笑了笑没说话,秘书把车门拉开叫我:“明烛,你跑到哪里去了,差点吓死我!”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向你撒娇是很要命的事,我被他拉下车,不忘转身向着林以勖挥手。隐天蔽日的树荫里,他没有回应我,车窗玻璃慢慢升上去,脸隐在后面再看不清。
这一天我遇到他,从此幸福与不幸,都与他有关。
2
那年我十六岁,从大陆转学到香港,语言不通,学习压力又大,古板的教会学校一日三餐都要祷告,我爸人忙事多无暇管我,甩下大笔钞票让我买东西。我翻墙出去,买加冰的丝袜奶茶,提着去和林以勖偶遇。
其实不算偶遇,秘书帮我查了他的资料,大陆仔,品学兼优,家贫,读完高中应聘了警员,现在正在实习,算起来他只大我三岁,却稳重得像我的长辈。
香港的夏天热到人抓狂,林以勖却要冒着烈日在街上巡逻,从背后看去,他的警服被汗湿透贴在背上,显出他瘦削美好的肌肉,宽宽的皮带一扎,勾勒出他漂亮的腰线。我擦干净口水,状似无意地走过去碰了碰他,“阿sir,我要报警。”
看到是我,他有些无奈:“你怎么又来了?”我眨眨眼不说话,他叹口气,“不可以逃学。”
我简直爱死他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于是把奶茶递了过去,“天气这么热,请你喝茶。”
街上有人好奇地看向我们,他终于接过奶茶,随手拦下一辆计程车把我塞了上去,“快点回学校,学生就要好好读书。”
我装乖巧,车开出一个路口又停下偷偷跑回去,他那么好看,路过总有人回头看他,我有些不乐意,翻出手机把他的简历又看了一遍。
一个月我没去找他,老老实实在学校好好念书。我爸难得回家,看我坐在那里练钢琴,稀奇道:“天上下红雨了?你也能安静坐着练琴?”
我翻个白眼,决定不和他计较。女佣端来咖啡,我谄媚地接过递给他,“爹地,几日不见,你怎么又英俊了不少?”
“零花钱不够用?”我爸抽出支票簿,“直说想干嘛吧,你这样我犯怵。”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过了几天,我带人扯了横幅拦在林以勖必经之路上,他难得没穿警服,像个上学的大男生一样穿了T恤牛仔裤,看到我时他停住步子,微微皱起眉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你庆祝生日啊。”我示意跟班们把横幅扯开,上面印着的“生日快乐”极其醒目,可他眉头还是没有松动,“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我当然不能说自己暗中调查他,苦思冥想许久只好撒娇:“以勖哥,我替你办了个生日宴。”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摇头道:“抱歉,我有约了。”
说完,他说了声借过继续走。从没人这么当面拒绝过我,我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兴致昂扬,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还没看呢。”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纸,上面印着的字,大意是说林以勖表现优秀,特升为正式警员,下面还盖了香港警署的公章。
按理说,他不该转正得这么快,但我缠我爸很久,我爸总算帮我打了个招呼。林以勖瞥了一眼纸上的字,我能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停下了步子。
“盛明烛。”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好听得令人陶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陪你过生日。”
那天他到底还是跟着我坐上了车,按计划,我们先去了迪士尼,然后是海洋世界,最后在中环的米其林餐厅,我包下全场,安排了一支乐队为我们弹奏乐曲。
缓缓流淌的乐声里,他表情僵硬地对我说:“盛小姐。”
“叫我明烛。”我纠正。
“盛小姐。”他坚持道,“你没必要这样。”
“我喜欢你,想把好的都给你,为什么没必要?”
“你还太小,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该好好学习。”
我知道,他不信我喜欢他,只以为我是心血来潮。
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端起酒杯对他说:“以勖哥,生日快乐。”
他敷衍地同我碰杯,窗外,大片烟花燃起,他的二十岁生日,在我的陪伴中落下帷幕。
3
林以勖曾经是个好学生。
他拿过港大的offer,全额奖学金,可那一年,他母亲得了病,再无力工作,所以他没有念大学,当了名小警员养活自己和母亲。
第一次在资料上看到这些的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他总叮嘱我好好上学,我才知道他的内心里,其实还是渴望读书的。
太可怜了,想明白以后我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专程跑过去问他:“以勖哥,你当初想念什么专业?”
日子久了,他再没问过我从哪里知道他的资料,我当是彼此之间的小默契,这次也不例外,闻言他只是顿了顿,很淡然地回答:“医学。”
“怪不得你应聘了警察,你一定很喜欢救死扶伤。”我顿悟,“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
报考大学时,我填了港大医学系,我爸极力反对,他想我念商管,将来接他的班,可我态度坚决,顽强地拒绝了他。
那是我和我爸第一次吵得那么凶,他甩了我一耳光让我滚,我很有骨气地滚了出去,发现偌大一个香港,我竟无处可去。
最后我哭着敲响了林以勖家的大门。
天上下着雨,我披头散发,泪和雨水一道流淌而下,他被我吓了一跳,立刻把我放进家门,“你怎么了?”
“我被赶出来了。”我抽噎一下,自觉换上门口的女式拖鞋,“可以收留我一夜吗?”
他犹豫一下,像是在思考。我连忙掐了自己一把,让眼泪淌得更汹涌,大概看我实在太惨,林以勖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只有今天一晚。”
我换上他的大衬衣,故作性感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端了碗面出来,无奈道:“不冷吗,来吃面。”
抱着那碗面,我珍而重之地吃着,他坐在一边,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短信一条条发过来,他又耐心地一条条发回去,等我把面吃完,他终于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把唯一的卧房让给我,自己睡客厅。我其实不介意和他睡一起,他却抱着被子替我合上了门。
床上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我喜不自胜地滚来滚去,第二天早上,是被吵架声惊醒的。透过门缝看去,林以勖正在和一个女人争吵,女人有一头长长的头发,烫成大大的波浪,只看背影就性感撩人。
“林以勖,你太过分了。”女人指责道,“你让别的女人穿我的鞋,睡我的床,和我的男人眉来眼去,你当我死了吗?”女人甩了他一巴掌后扬长而去,我小心地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他坐在沙发上,双臂张开搭在沙发靠背上,头扬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
窗帘半遮着窗,露出将亮未亮的天色,一抹潋滟的朝霞凝在灰白的天空,却只让人觉得空旷。那一巴掌甩得很重,他脸上慢慢浮出一个鲜红的掌印,我心疼地伸手去摸,还没碰到就被他狠狠握住手腕。他张开眼望着我,眼神锐利凶狠,像是猎食的鹰豹,看得人不寒而栗。
片刻,他松开手,苦笑一声:“我冲你发什么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下头,“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才会来找你。”
其实我是骗他的,我包里有全城所有五星酒店的金卡,可我就是这样一个心机鬼,这么期待住在他的房子里,缠在他周围。果然,林以勖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不怪你,天亮了,该送你回家了。”
瞧,哪怕我破坏了他和女朋友的感情,林以勖也会绅士地把我送回家,仁义礼智信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放在古代他就是大侠,而我则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妖女,哪怕万劫不复,亦甘之如饴。
回家以后我爸没收了我所有的卡,苦口婆心劝了我很久,大意是他只有我一个孩子,不求我将家业发扬光大,只求念完商管以后不被人骗光了。
我托腮听了半晌打断他:“我答应你。”
“怎么不听劝呢……”我爸反应许久惊讶道,“你答应了?!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阴谋自然是没有的,唯一的条件也不是很难达成。
开学时我坐上副驾驶,把手里提着的冷饮递了过去,“等很久了吧。”
“不久。”司机低沉地开口,“盛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望着他那张沉郁的脸,我不由得放软声音:“以勖哥,你生气啦?”
他用沉默回答我,发动车子向学校开去,一路上只有冷气的声音响起。到了门口,他停下车,我却不肯下车。
“以勖哥。”我努力组织语言,思索怎么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把你拉来当我的司机的,你一直想读书,所以我帮你办了旁听证,无论什么专业你都能去旁听。当司机是个借口,这样你不用请假也能读书了。”
说着,我将握在手里很久的证件递了过去,上面印着林以勖的照片,英俊开朗,一如初见。他像是吃了一惊,紧皱的眉峰松开又很快聚拢,“盛小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伤心地低下头,隐去眼底的泪光,“原来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良久,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接过那张旁听证,“谢谢。”
我在心底比了个胜利,知道自己赌对了。
首先,他是个绅士,不可能对女生发太大的脾气;其次,他是真的想读书。所以这份礼物,无论如何他都会接下。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林以勖没有选择医学系,而是陪着我念了商管。
你看这个男人,贴心得令人发指,我要如何不爱他?
是的,我恬不知耻地将他选择商管归功于自己,毕竟除了这个理由,我想象不到别的原因,可是后来的事实狠狠给了我一耳光,让我知道自己的想象有多贫瘠,自己的自信又多么可笑。
4
大概是有林以勖陪伴,我的大学四年过得很快。对我而言学业不算太忙,对林以勖来说却翻倍辛苦。
他婉言谢绝了我爸的工资,靠干一些别人不想*脏活累活来赚外快。
多少次我看到他课间疲惫地趴在桌子上补觉,上课铃一响又精神抖擞地记笔记。班里测试,他次次都拿第一,连教授都起了惜才之心,拍着他的肩膀劝他考研究生。
我很心疼他,却又有些骄傲,这就是我看上的人,他不靠别人,自己就能把腰挺直,越靠近他越会被他吸引,哪怕没有那张俊美的脸,他也能在人群里发光。
这几年里我或真或假同他告白过很多次,每回他都拒绝了。大概是我提到他的次数太多,连我爸都说:“既然他这么好,有空带回来给我看看。”
我卡了壳,故作娇羞地避开这个话题,林以勖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他的记忆像是停留在初见时那个背双肩包的小丫头,固执地不肯看一看如今的我,可我已经长大了。
大四毕业前,学院组织毕业旅行,我爸大手笔,包下飞机送我们全班去日本泡温泉。我软磨硬泡了很久,林以勖总算答应一起去。
飞机落地后,我躺在床上痛不欲生,万恶的生理期不期而至,折磨得我几欲一头撞死。好在我记起今日的计划,到了晚上还是忍痛爬起涂脂抹粉,英勇地往山上爬。
等我上了山,林以勖也如约而来。
月色正好,柔纱似的月光为他的脸笼上一层温柔的影,看到我他步子停顿一下,一脸无奈,“不是说有班级活动?”
我疼得直冒虚汗,还是打起精神说:“我骗你的呀。”
他上前敲了我一下,“又打什么鬼主意?”
这么问,我反而害羞起来,告白的话噎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就在我组织语言时,他忽然说:“稍等,我接个电话。”
他走到一边接听电话,我琢磨着到底怎么开口,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他也走了过来,脸色沉郁地对我说:“明烛,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你能帮我订今晚飞香港的机票吗?”
这大概就是人生,我被他的坏脸色唬住,静静听他说完原委。月色还是那么好,可我的心已经沉到了不见底的地方,他第一次期盼地望着我,我终究不忍他失望,努力微笑说:“可以,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我,我在心底叹口气,向着他张开双手,“我要你背我下去。”
那条山路共有六百四十七阶台阶,道边我让人挂满了琉璃灯,积雪折着橘色的灯光,将整条路照得亮如白昼,而我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急不可耐的呼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敏感地问道。
我吸吸鼻子,不好意思道:“生理痛。”
“真是胡闹,生理痛还爬山?”
他的话被淹没在忽然响起的烟火声中,我们的背后,大朵烟花将沉寂的夜色撕扯开来,千朵万朵璀璨的霓裳划破天际,这才是我要送给他的惊喜。当初我爸向我妈求婚时用了这一招,将我妈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有样学样,却到底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样——
我同林以勖,从来是我自作多情,他坦坦荡荡,半点凡心未曾动过。
好疼啊,真的好疼,我哭得不顾形象,满面都是眼泪,林以勖加紧步子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安慰我,要我别怕,马上就到了。
可他不知道,我多愿这条山路一直到不了尽头,他就这么背我一辈子该多好。
5
大学毕业后我没工作,先来了一圈环球旅行,等我旅行归来去找林以勖,才知道他已经旷工多日,被警署辞退了。
找到他是在一家小小的医院,破旧的八人病房,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仔细替床上的老人擦拭手臂——那是他的母亲,因为家族遗传病,他的母亲智商只有六岁孩童水平,在他为了别人奔波劳碌时自己跑出家门,出了车祸导致瘫痪。
窗外晴空万里,他的眸中藏着深深的悔恨,像是将弥漫出一场大雨。
我把花放在一边,轻轻叫了他一声:“以勖哥。”
他像是倏然惊醒,冲我微笑:“你怎么来了?”
那笑容勉强到无话可说,我终于忍不住,跳脚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林以勖,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对不对?!”
病房里大家都看向我,他苦笑一声将我揽入怀中,“明烛,冷静点。”
去你的冷静,去你的朋友,我把头埋在他怀中,感受到他消瘦的臂膀,哽咽道:“你这个大傻瓜,为了那个女人,你瞧你得到了什么!她根本不爱你啊!”
是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赶回香港,他为什么奔波不停以致疏于照顾母亲,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和他青梅竹马的女人,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许如栩。
许如栩家里卖水果,算是小富,可惜经济不景气,她家*后,林以勖替她奔走,才保下了一部分家产。之后她把这些家产变卖,飞去加拿大继续过日子,留下一个傻瓜,面对瘫痪的母亲内疚到海枯石烂。
若不是他疏忽忘了锁门,他的母亲也不会跑出家门被车撞倒。
我戳到了林以勖的痛脚,他抱我很紧,我忍着疼回抱他,放缓语气说:“我替伯母准备了私人医院,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请来的看护涌进病房收拾东西,他放开我,深深望了我一眼,“你知道,也许我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
“没关系。”我擦去眼角泪水,笑了笑,“我时间还有很多。”
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再久一点也没关系。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看望他母亲,医院在郊外,寸土寸金的地方也能挤出一片世外桃源。他母亲像个孩子,总要我们推着她出去玩。林以勖劝我很多次,要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男人,我笑一笑,隔天又带着糕点准时前来。
他拿我没办法,只好替我处理带来的文件。我爸把我下放到一家小公司,事情多如牛毛,林以勖却总能面面俱到。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他改读商科从不是为了我,许如栩的父亲嫌弃他是个小警察,要他辞职继承自己的衣钵,因此他苦心钻研,想要未来替老丈人做好生意。
他的情藏得这样深,如果许如栩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也许会后悔。
可惜我不准这样的“也许”发生。
一年多后,林以勖的母亲去世了。
这个老人走得并不安详,回光返照时,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窗外绿树成荫,她却哭得像个孩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这是她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却终究没有实现。
处理完她的丧事,林以勖和我告别,他穿一身黑衣,胸袋里插着枝白花,惨淡的光为他扫上一层寡淡的阴影。他向我鞠了一躬,认真地说:“我要带她回家。”
“你还会回来吗?”我不舍地问,他扯动嘴角,却只是说,“也许吧。”
我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这里有他的伤心,他的痛苦,唯独没有让他留恋的人或物,可我没有挽留他。
三月的海边温度还很低,空气沾着腥湿的味道,我同林以勖在他母亲的故乡再次相遇。
也许不算相遇,我先他一步而来,买下这片将被改建成度假村的渔村,维持原样,静候他的到来。海浪拍打着岩石,前推后拥地赶至脚边,我站在原地向着他伸出手,掌心里一把钥匙熠熠生辉。
“这把钥匙是你家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从见面起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抱着怀中的骨灰坛,见到钥匙他的眼神方才活了过来,慢慢看向我,将我印在了眼底,“明烛……”
我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我做了一些事,他反感或感慨,千言万语于他口中汇成我的名字,我便已经满足。良久,我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家门前,他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渔村沉静到寂寥,他将骨灰坛轻轻放在桌上,忽然跪倒在地。这个一直以来从容温和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失声痛哭。我上前抱住他的脖颈,一遍遍地抚慰他:“以勖,你带着她回家了。”
我陪他去海边,将他母亲的骨灰洒入大海,灰白色的灰烬像是翻飞的蝴蝶,轻盈地坠入海中,他的目光追随着海浪远去,忽然牵住了我的手。
“谢谢。”他没有看我,声音平静,像是宣告一个早已落定的结局,“也许我还不爱你,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我求了很久的结局,我微笑着踮起脚尖,将一个吻烙在他唇边,他反手揽住我,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冰凉,不带半点感情,像是已然熄灭的劫灰,而我期待这一点可怜的碰触,已经太久。
6
飞回香港后的第一件事,我拉着林以勖去领了结婚证。
交完手续费我一直眼巴巴看着工作人员,等印章盖在那本证件上,我的心才落了下来。
一路上我都在翻看结婚证,我们俩的照片并排贴在上面,像是情投意合到了极点。
当然,这是假的,他为了报恩才娶我,只有感激没有爱,可是无所谓,我的爱自私到了极点,只要他属于我便再无怨言。
我们领证时被小报记者拍到,隔天便上了头条,标题很轰动:地产大亨独女下嫁无业游民。我爸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们结婚的人,他勃然大怒地*到我面前,抬手就要给林以勖一个耳光。
我拦住他,翻个白眼,“爸,你干嘛!”
“我打死这个混蛋!”我爸卷袖子,“不声不响拐走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林以勖从头到尾没说话,他态度良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爸无奈,只好认下这个女婿,第二天风向就转了,报纸都在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爸弹弹报纸,得意道:“瞧见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子,你好好对明烛,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他疼我,在别墅旁边又买了栋别墅给我们住。搬进去的第一天,林以勖在门口看了很久,我牵着他的手笑道:“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我送回家。”
“记得。”他微笑,笑意却没达眼底,“那时看到你家的地址,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不一般。”
我知道他的心结,前任女友的父亲嫌贫爱富,所以他一向对有钱人敬而远之。
可我有钱,也愿意让他有钱。
我爸把他安排进公司,他从基层干起,勤勤恳恳,让那些说他吃软饭的人无话可说。
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从分公司提拔到总公司,从小员工升到经理。我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用靠着别人,自己也能把腰挺直。
我爸夸我有眼光,发掘出个人才,挤眉弄眼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孙子,他就能光荣退休,把公司交给林以勖了。
可惜连我自己都心不在此,实在无法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我爸抱孙子的梦想暂时不能达成了。
婚后六年,林以勖被破格提拔为总经理,那天他喝醉了回家,倒在床上沉沉入睡。我替他脱鞋,随手点开他的手机想看他明天的日程安排。
他将日程安排得清晰明了,我一条条翻下去,就像是在一边观看他的一天,手忽然停在屏幕上,我看到一条普通到让人几乎忽略过去的日程。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我看到上面写着:8:00PM,同如栩见面。
第二天下班时我去接林以勖。
他正往外走,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
“爸爸今天请我们吃饭。”我挽起他的胳膊,状似无意道,“你不会让老人家失望吧?”
他果然随着我往车边走,到了餐厅楼下,他说:“你先上去,我打个电话就来。”
“有什么电话这么重要,家庭聚会都要让路?”我佯装不悦,抢过手机摁了关机,“总经理大人,爸爸正等着我们呢。”
他的神色有些沉寂,却没再多说,跟着我上了楼。那天我们度过一个很愉快的家庭聚会,回家时我和林以勖都很沉默,广播里主持正在介绍一家鱼翅捞饭,我仔细听了,林以勖忽然问我:“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啊。”我下意识回答,“我们过两天去吃鱼翅捞饭吧。”
其实是有的,我不想他和许如栩见面,怕许如栩乱说话,怕他们旧情复燃。可这些我统统压在心底,我变成一个最精明的特务,买通他的秘书职员,全方位监控他,每当他要同许如栩见面,我都会见缝插针地阻止,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林以勖睡姿很端正,我凑过去,借着月光看他长长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气息慵懒地问我:“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我委屈道,“我害怕。”
“别害怕,我就算见了她,也不会和她有什么的。”他叹了口气,安抚我,“明烛,你要对我有信心。”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在害怕一个多年都不敢告诉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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