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我有了读心术。
我听到我的未婚夫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我以为这是故事的终点。
可一个月后，无人岛的蜜月旅行中。
我竟然听到机器人管家的心声。
一堆机油和零件组成的冰冷制品，迸发出偏执病娇的呼喊：
「夫人，本就只属于我。」
1.
我在全息游戏里认识了顾白彬。
他是星际兵团的年轻少校。
曾三次超光速跃迁，以绝对冷静的头脑和熟稔的指挥，绞*过整整一支叛军。
人称，温和党派的剃刀。
在竞技游戏中，我们共同轰炸了落入半人马 II 行星的陨石。
当任务成功的红光闪耀在我们眼前时，顾白彬冲我羞涩一笑：
「明天，还要一起玩吗？」
等我们约好下次见面时，我摘下全息游戏头盔。
我妈眨着眼，迫不及待地问：「相亲对象怎么样？」
我颔首：「很好。」
技术爆炸的当今，少子化更加明显。
但由于科技促进资源开拓，一味地繁衍如同鸡肋。
精英人种的结合变成了重中之重。
这就是我和顾白彬相亲的原因。
我是智能 5 代研发小组的组长。
他是军团精神力 S 级的指挥官。
无论爱还是不爱。
我们天生般配。
2.
我醉心研究。
人类的研究，向来是溯本归源。
中子星的外壳与人体细胞膜。
星系宇宙网络与大脑神经元。
螺旋星系与人体耳蜗。
它们的形状惊人相似。
有人向更深的星海进发，有人则向更深的大脑探究。
我打开电脑。
智能 5 代机器人，如今只是铅黑色的文字。
【下午好，赵老师，您今天来迟了。】
左下角的小字标注：正在进行图灵测试第 5014278 次迭代。
我问道：「我需要向你解释原因吗？」
【不应该，因为我是机器人，我的使命就是为您服务。】
#图灵测试失败，将进行第 5014279 次调试
闪耀的光标忽然一停。
【赵老师，我只是有些孤独。】
「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至少在您这里，我是特殊的。】
「你当然是特殊的，你是最接近于成功突破图灵测试的机器。」
光标飞快闪耀，最终展现一句话：
【如果我通过图灵测试，是不是就要离开您，离开研究所？】
「这是当然，实验成功，你就会服务万千人，普通人的生活将因此受益。」
这一回，它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死机。
接着，它蓦然问了一个问题——
【赵老师，顾白彬是谁？】
我愣住。
它怎么知道顾白彬？
可是，那一瞬间，当时研究所同僚设定的恶趣味电子礼花轰然绽放。
机械温柔的女声，欢快地在整个研究所回荡：
祝贺各位，经测定，五代机成功通过图灵测试！
3.
三个月后。
即便我对五代最后一句话仍存疑虑，但巨大的前期研究费用，仍然让我不得不同意五代尽快落地。
它成了新款机器人，最精密的人工技术，打造出类比人脑的真实反映。
满街满巷，销售一空。
与此同时，我与顾白彬成婚。
看似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生顶端。
我却猛然因为一次脑机操作失误，觉醒了读心术。
结婚典礼，我身着白纱，手捧花环。
当神父庄严询问：「赵机盛女士，你愿意嫁给顾白彬先生吗？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
我面前温柔微笑的未婚夫，嘴唇抿起。
我却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他眯着眼，轻轻勾起嘴角。
平易近人，文质彬彬的一张脸，眼底却带着炙热的偏执。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才是最爱她的人。
4.
我愣了一下。
就这一秒，我就听见了宾客们内心的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新娘看起来不太情愿啊？
不会吧！那可是顾白彬！谁不想嫁给顾白彬！
双方的父母担忧地望了过来。
即便不是我幻听，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悔婚了。
我轻声说：「我愿意。」
围绕着我们的全息照相机器人如同蜜蜂般飞舞，将这一瞬间完美记录。
礼毕。
我借着休息的名字，去酒店阳台透气。
S 市的巨塔与错落有致的楔形大厦，如今已彻底被围起，像是盛放在玻璃托盘里的乐高玩具。
周内，是极高，极宽的几座自适应性园区，全封闭，提供更加清洁的空气与处理过辐射的阳光。
我看着远处一点稀薄的斜阳，陷入沉思。
「赵老师，累了？」
身后，一只手温柔地控住我的喉咙，然后指腹贴合着皮肤，慢慢移动到锁骨。
顾白彬侧头，亲了亲我的唇。
他唇角沾了半点猩红胭脂，甜香味让他眯了眯眼，张嘴，用犬齿咬住我耳边的白铃兰花。
叼走。
把玩。
我这时才意识顾白彬身上的奇怪之处。
我们初见时，他明明很羞涩。
可是，当确认关系后，他却变得分外主动起来。
我面上不露，试探道：「白彬，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做了什么吗？」
——全息游戏，我们默契配合，打下最难关卡。
顾白彬眼珠在薄薄眼皮下轻转。
「这么久之前的事情，还想着呢？是不是我现在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你开始回首往昔？」
我开口，刚要追问。
顾白彬单臂搂住我，将我抱到椅子上。
他倚着我的手臂，轻轻躬下身，直到整个人跪在我的面前。
他枕在我的腿间，侧头，抬眼，故意依依切切地看我。
声音一字比一字轻。
一句比一句疯。
「要是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赵老师你教教我啊。」
「用语言教不好，就身体力行教教我。」
他灼热的呼吸吹到白色的裙摆上。
顾白彬俯身吻住我的掌心，和无名指的婚戒。
声音低沉，微哑，含糊不清。
像憋疯了的猛兽。
「赵老师，求你。」
「我求知若渴。」
5.
顾白彬眼眸黑沉，藏着妖异。
我不由凝神去倾听他的内心想法。
他脑内的画面，混混荡荡，全是他滚烫急促的呼吸和摇晃的白纱裙摆。
我猛地弹开身，脸颊滚烫。
顾白彬的笑收敛了：「怎么了？」
他捏紧空落落的手指，缓慢起身。
「赵老师，是太累了吗？」
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和放浪形骸的思绪交织在一起。
疯狂又怪异。
我咬咬牙，强行笑道：「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会。」
顾白彬站在阴影中，微笑着说：「好。」
可是，他却并没有走，反而大步逼近我。
我下意识往后躲，他却弹了下响指——
「系统。」
机械的男声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齐齐响起。
【白彬少校，您有什么要求？】
「开启助眠功能。」
那声音熟悉到让我下意识恍惚，真像五代。
——我 日日夜夜在研究所里迭代了数百万次后，亲手打造的机器人。
自从产品落地后，我刻意隔绝了关于五代的信息，就像脱敏一样。
因为，当一个人说自己对机器人有所留恋时，会显得异常奇怪。
而我更喜欢顺应社会主流，比如选择一份稳定高新的职业，比如与匹配度最高的相亲对象结婚。
又比如，即便在当下，我甚至还在冷静思考，是否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维持这段只为了保留社会性体面的婚姻。
顾白彬结实的手臂紧抱起我，将我放在床上。
窗帘拉上，灯光黯淡。
我看不清他的脸，甚至他的心声都开始安静起来。
眼球反射壁灯的光泽，瞳孔倒映出我的脸庞。
他的脑海，心里，几乎我能感知到的所有地方，都反射出同样的画面。
我的脸。
顾白彬推开被子，我听见了解纽扣的声音。
他慵懒叹道：「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也有点累。」
他的手指扶在我的腰上。
黑暗中，腰间的拉链和复杂的绳结被灵巧打开。
我下意识扭住他的手腕。
顾白彬不挣扎，只是安静地停在原处。
我问道：「你会伤害我吗？」
顾白彬低笑，像是听见最荒谬的笑话：「赵老师，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亲爱的，我*了自己，都不会动你。」
最后一根绳结松开，顾白彬抽出裙子束腰，然后说：「睡吧，这样会舒服点。」
他没有起身，反而将头挨在我的肩膀，身量明明很高，却蜷缩般，恨不得四肢都贴紧我。
我听了他的心声，他没说假话。
我放松下来，甚至开始怀疑典礼上听到的话，会不会只是我的错觉。
全黑的屋内，只有家居系统的呼吸灯在不断闪烁。
那颗红点，像是温柔的眨眼。
我忽然想到了五代初次产生自主性思维的那天。
那时，它用的还是被淘汰的四代的壳子。
黯淡的黑壳，露出象征新生的蓝光。
它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指。
【您好，您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请问您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我叫赵机盛。」
【赵老师，您好，很高兴您能加入 Futer-X 研究所。】
「为什么叫我赵老师？」
【您想听官方版本还是五代的真心话？】
【官方版本是，老师这一称谓能表达对您的尊重，让我的态度显得更为谦虚。】
【五代版本是……我想让您和别人不一样。】
……
我想到此，一股失落的暖流莫名袭来，下意识伸手去隔空触摸那红光。
忽然，闭着眼，本以为沉睡的顾白彬用力摁住我的手。
他像是占有欲十足的野兽，跪在床上，霸占住我的所有视线，挡住了那个红点。
「亲爱的，亲爱的。」
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鬓发。
「怎么还没睡着？」
带着异香的手掌忽然虚虚扣在我的脸上。
「嘘——我哄你睡觉，好不好？」
「吸气——」
迷茫而微麻的感觉蔓延在我的大脑，我摇了摇头，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顾白彬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声音更加轻柔。
「放松——赵老师，松弛下来，身体不要用力。」
他开始吻我，舌尖像是点燃的火，让我意识恍惚，鬼使神差般，跟着他的节奏而行动。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秒，我只记得那带着隐隐掌控欲的只字片语——
「呼气——吸气——亲爱的，你做得很好，我爱你。」
6.
双方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十分满意。
他的父母甚至送了一个极为昂贵的人形机器人给我们作为新婚礼物。
我本想偷偷观察顾白彬是否还有异样。
可是，我的观察并没有持续很久。
军团急调，顾白彬因此匆匆上阵，只能将我们的蜜月推迟了一个月。
偌大的婚房内，顷刻间，只剩下了我一个活人。
对，还有一个仿真人——管家。
当他包裹在透明玻璃纸做的礼盒中时，闭着眼，沉睡的样子，栩栩如生。
我甚至错觉他就是一个活人。
黄金比例的五官，协调而优美。
胸口的呼吸灯，一明一灭，亮着绿光。
我隔着包装纸静静端详了许久，才做好心理准备，与这样真实的五代重遇。
当管家睁开眼后，他微笑地看着我。
笑容的弧度，不知为何，和顾白彬有几分相似。
【尊敬的机主，您好，很高兴见到您，您可以给我取个昵称，也可以告诉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他的语气陌生而刻板。
在投入市场前，相关专员已经将所有实验数据都进行了清洗。
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重复着我曾经说过的话：
「我叫赵机盛。」
「好的，夫人，您可以叫我管家。」
我讶异地看着他自作主张，可是他所回应给我的，只有一个从容而优雅的微笑。
7.
管家与我的「二人生活」就此展开。
我们如今住的地方，是顾白彬的私宅。
正如许多温和党派成员一样，顾白彬对于人工智能的接纳态度十分积极。
他的花园，回廊，宅子，车库，全部都是自定义的智能产品。
我望着花坛中一颗用三千多枚光感芯片组装的玫瑰，它所泛出的光泽，甚至美过了真实玫瑰。
当我碰它的时候，它轻叹，从花蕊中发出娇羞的嗔：「我爱你。」
语气真实得像活了一样。
我下意识用读心术探看，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
果然，一堆机械打造的东西，空空洞洞，我永远不会听到任何声响。
「夫人，您喜欢玫瑰？」管家蹲在我的身旁。
我摇头：「不，我更喜欢真实的东西。」
说完后，我看到管家的眼稍微微一滞，他垂眼，有点淡淡的失落。
「是吗……」
我竟然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感，但是又很快觉得可笑。
他只不过是电子产品，就像是手机，电脑一样。
你怎么会对一段 0 与 1 组成的程序动真感情呢？
管家的手指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微温，柔软。
他身上用的是最先进的仿真皮肤，触感与真人无异。
「夫人，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定义真实和虚假的？」
「我的触感，不够真实吗？」
他好奇地看着我，像是初生的小鹿。
我沉思了一下，淡淡道：「恶意。」
我伸手，故意去碰玫瑰的刺。
尽管这毫无预兆，我的动作极快，管家甚至双眼还紧紧凝视着我的脸。
他却看也不看，更加飞快地捏住我的手腕。
他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我说：「阿西莫夫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或看到人类受伤害而袖手旁观。」
「你们从产生的一开始，就没有恶意。真实与虚假，界定的规则不过如此——真实人类有憎恨，嫉妒和自私的霸占*，而虚假人类除了美好，只有美好。」
我从他的手掌下，抽出我的手。
「等到你们能产生恶意的那一天，或许就代表你们达到真实了。」
管家微笑点头：「直到那一天，您是不是就可以退休度假了。」
当机器人彻底真实后，就代表人类对于人脑的研究已经殆尽，到那一天，研究所自然不复存在。
我颔首起身，随意道：「或许吧，不过我的丈夫可能会更忙了。」
我耸耸肩：「到那时，星际军团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背叛的人类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
当管家听到「丈夫」两个字时，他的嘴角微微一沉。
轻微至极，如同无意识的呼吸。
8.
管家浸入了我的生活。
他是个出色的帮手。
帮助我整理冗余杂乱的邮件，替我拉黑垃圾邮件，懂得给我制作营养食谱。
顾白彬前往军团，我的婚假也只能跟着推迟。
恰好研究所在研制六代，遇到了困难，于是，我借用了顾白彬的脑机，在房子里远程工作。
六代的性格很狂躁。
他拒绝任何接入式外联，并且甚至攻击了使用脑机的工作人员，令其险些陷入脑死亡。
五代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反应笨或聪明的区别。
因为，如果说五代是现代系统程序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
那么六代则是对于生物学的挑战。
六代采用克隆技术，制造当代精神力 S 级人类的样本体，并通过对于大量样本体的刺激，形成最终的终端反应。
四代也用过，但因为各种原因淘汰了。
五代的成功与获利，让研究所得以进行更大胆的研究。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种试验最终会使人类世界变得更美好，还是更疯狂。
我接入脑机。
六代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的宇宙。
破碎的荒芜月球上，他紧紧抱着自己，一丝不挂，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猛然抬头，双眼血红。
在看到我的那一眼。
发出愤怒尖叫，顷刻，所有星球，如同雨点般，向我砸来！
9.
我皱眉，伸手。
战胜在脑机中的攻击，只有唯一一种办法——精神力比他更强！
手掌间，仿佛凭空生出透明屏障。
所有倾泻而下的星球，停止不动。
我仰头望去，面前的画面有些荒诞，比月球还小的木星和土星，像弹珠似的，悬在我的头顶，高速打转，却落不下来。
六代惊讶，他惧怕地往后退去。
我镇定地走向他，紧紧抱住他。
「不要害怕，你是安全的，我会保护你的。」
【你……你是谁？】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面容不断变化，这是情绪涌动的外显。
「我叫赵机盛，是 Futer-X 研究所的研究者，在未来的工作中，我会一直陪伴你。」
【我不要做试验！他们让我很痛苦！你救救我！】
我叹气：「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我只能确保，我会将你的痛苦降到最低，如果发生问题，那么我会陪你一起承担。」
我忽然听见有人缓慢的脚步声。
他踏着月尘而来，浑身穿着规整的西装。
竟然是管家。
管家听见我们的对话，他站在原处，神色不明地凝向我们。
我刚想询问。
可是，怀中的六代却声音一变：【你对多少人说过我保护你？】
这句话，声线像极了顾白彬！
他抬起头，搂住我的脖颈，用力贴上我的唇。
像是要从我的口中叼出他期盼的答案。
我一恍神，屏障一松，那高速旋转的星球轰然朝我砸来！
「砰！」
星球碎裂！
接着是连续几声——「砰！砰！砰！」
管家挡在我的面前，如同拂去衣襟上的落花般，面上轻松地一一击碎。
满宇宙的星尘如同散开的金箔，像雪般落在我们身上。
「夫人，我不太放心您，所以私自连了脑机，来看看您。」管家淡淡说。
他握住我的手：「我们走吧，夫人。」
可是，我起身起到一半，却猛然一停。
六代的手臂像是铁箍般，紧紧环住我的腰，他对管家发出嘶吼。
管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后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一拳重重砸在六代的脸上。
接着，他拧住六代的脖子，像是拎起一条脏狗般，嫌弃而憎恶地把他扔在地上。
六代疯狂嚎叫，越来越多的星球汇聚在一块。
我头一回见到管家露出那种讥笑而冷淡的表情。
「这就是你想象中的破宇宙？」
他压住六代的双手，跪在地上，用膝盖重重顶在他的肚子上。
然后，一拳！
一拳！又一拳！
用力地砸着他的脸。
残酷的手法，与那张波澜不惊，甚至带着微笑的脸，形成诡异的对比。
「脸砸烂后，接着要砸烂你的手。」他语气悠闲。
「管家！」我皱眉制止。
他抬头看着我，半张脸上，全是飞溅的机油和零件的碎屑。
表情却如同在花园询问我时一样，无辜至极。
10.
管家的暴虐表现有些异常。
我决定给管家做一次检查。
他乖乖同意，坐在床上，脱掉了西服。
我蹲下身子，拧开他胸口的机械盖。
无数光点不断闪耀。
我命令道：「高兴。」
管家微笑，眼尾轻松。
「伤心。」
管家垂眉，嘴角下弯。
「愤怒。」
管家止住了所有表情，轻轻说道：「夫人，机器人不会愤怒。」
「这就对了。那为什么你刚才要那么对六代？」
管家顿了顿，他胸口的光点飞快闪烁，像是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问题。
三十秒后，他告诉我答案——
「因为我判定您有危险，为了保护您，所以我需要消灭他。」
「夫人，这是阿西莫夫第一定律，不是吗？」
我望着他，心里却莫名想到一个问题——
机器人，会说谎吗？
「夫人，你喜欢接吻吗？」
「嗯？」
「您喜欢接吻吗？」
他补充道：「刚才六代吻了您，似乎让您忘却了所有，甚至忘记了要保护自己。」
我捂捂脸：「和那没关系……我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所以您喜欢接吻吗？」他竟然分外执着。
双眸黑亮，认真看向我。
「您喜欢的话，我可以吻您，只是为了让您开心。」
我大大叹了口气，机器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思维只走直线。
我给他拧上盖子，「你不可以吻我，因为我结婚了，只有我的丈夫可以吻我。」
他眨眨眼，「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您的丈夫可以吻您？既然如此，为什么厂家要给我设计柔软的双唇，为什么厂家要给我加上……唔。」
我捂住他的嘴。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的定位是多功能管家。
我无奈，对于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和他讲明白人类世界的伦理呢？
我说：「我要睡觉了，晚安，管家。」
他像往常一样，听话，顺从地站起身。
替我关上灯。
「晚安，夫人。」
只不过，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怪梦。
我梦见了一双微温的手。
他捂住我的鼻子，让甜美的味道进入我的鼻腔。
「呼吸，赵老师，深深吸气，然后放松——」
原来，我梦见了顾白彬。
我沉入黑暗中。
有人捧着我的脸，舌尖轻抵牙关，吻技标准到如同从教科书上复刻下来。
11.
顾白彬回来了。
据他所说，他只是去镇压了激进派的游行而已，轻轻松松。
激进派，与温和派截然相反，他们反对人工智能，认为智能化只会剥夺人类的工作，使穷人更穷，所以他们不断捣毁公共机器，甚至反对进一步的研究。
他还没脱掉军装，便迫不及待地抱起我。
浑身上下带着生冷的空气，眼底疲惫，但是却高兴不已。
他亲亲我的侧脸：「亲爱的，我们的蜜月旅行，开始了。」
没等我回话，顾白彬手臂一撑，像是托住珍贵宝贝似的，将我托到他的肩头，大步往卧室走去。
他单手推开卧室门。
俯身衔住我的唇，模糊不清地嘟哝道：「我订了明天的飞船，我们去雅尔星蓝海的无人岛……」
忽然，他停下了。
双眼瞳孔骤缩，浑身冷气如同扎刺。
他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管家弯着腰，正在铺床单。
他侧眼瞥了顾白彬一眼，双掌贴着洁白的床单，缓慢从容，仔细耐心地捋平所有褶皱。
一点点，一点点，用指腹压过床单。
温柔到像是爱人的抚摸。
等到床单彻底平整，他才直起身，微笑地看向顾白彬。
「您好，顾少校。」
顾白彬眯眼，低头时，压住了心中的冷，强笑着问我：「亲爱的，这是你新买的机器人？」
我疑惑，顾白彬似乎对机器人很抵触，简直不像是他的作风。
我解释道：「你爸妈送过来的，等送到时，你已经走了。」
「哦。」他简短说，闭了闭眼，无视掉一旁的管家。
「顾少校，请问您喜欢我怎么称呼您，您也可以为我起个昵称。」
「出去。」顾白彬皱眉，很不耐烦。
管家微笑不改，依旧善解人意：「请问您是不想让我整理房间吗？很抱歉，顾少校，昨晚夫人流了很多汗，所以我才换床单的，很抱歉叨扰了您，请见谅。」
顾白彬的呼吸粗重，他冷冷瞪向管家。
眼目中甚至有种血腥。
我不明白，普普通通一句话，怎么会让他这么生气。
顾白彬双颊露出怒意的红，从唇缝挤出一个字：「滚。」
当卧室门轻扣住的时候。
他像是蛮狠又有满腹说不清的委屈的野兽，向我扑来。
当他用力拥抱我的时候，我透过他的肩头，察觉到留有门缝。
顾白彬没关紧门？
门缝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微光，像是眼球反射的光。
可当我细细看去时，门却扣紧，毫无缝隙。
如同，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12.
顾白彬比想象中回来得早。
在向研究所申请蜜月假期前，我抽空去看了六代的情况。
当晚，顾白彬收拾行李时，我再次连接了脑机。
这一回。
六代的世界，宇宙变得灿烂无比。
所有星球闪耀着不同的颜色。
尤其是当他看到我时，星球发疯闪烁，如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
【你来看我了！】他跳了起来。
我摸了摸他的脸，模样依旧在不断变化，只不过这回，变化开始有所缓慢。
「你的伤好了。」
【嗯。我的精神力很强，只不过当时还不太会应用，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他冲我露出天真的笑：【我一定能*了他。】
我眉头一颤，「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愤怒？」
六代不答反问：【研究所的人告诉我，我是六代，打我的，是五代。】
【四代，为什么不见了？】
「他被销毁了。」
他静静看着我。
也许是遮天蔽日的黑暗与不断闪烁的彩光，又或者是只有两人的孤独与安心感。
我多说了几句话：「四代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机器人。」
「当时我很生疏，总出错。他的技能很稚嫩，也总出错。也许是因为共情，我有时候会偷偷和他说话。」
「我会告诉他，我又受了什么委屈，我又受了什么表扬……我什么都告诉他。」
「但，当时激进派风头正盛，加上我们的技术涉及克隆人类，非常敏感，所以研究被迫叫停，我们只能转战研究程序拟人。」
六代跪坐在我的面前，用他的手掌贴在我的心脏上。
【你会为他难过吗？】
我推开他的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六代模糊的面容，滋啦作响，他沉默了一会，坦白道：【我知道，我是四代的延续，很多程序都是基于四代。赵老师……我好像脑子里残存着一些四代的想法，其实只有四个字，但是我非常认可他的想法。】
「什么？他留给了你什么？」我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六代一字一字，机械而冰冷：【*、了、五、代。】
我的脑内嗡了一声。
六代抬头。
面容的变化忽然停下。
定格在了一张我非常熟悉的脸上——
顾白彬。
13.
我放下脑机，大口喘气。
一个思索许久都不曾有答案的问题，终于消失：
如果我的丈夫死了，那现在的顾白彬是谁？
谁又能变得和我丈夫的面貌如出一辙，并精准地操纵飞船？
精神力 S 级的军人，会不会也是当年收集克隆基因的对象之一？
「夫人，您的心率过快，请问出了什么事情了吗？」管家走近我，他的手掌刚想碰到我的心脏，却被人重重掐住脖子，往后甩开。
哪怕管家的力气极大，但是在不得伤害人的铁律下，他还是如同一堆废铁，被摔在了墙上。
他歪着头，靠坐在墙边，安静而温柔地注视我。
顾白彬搂住我的肩膀。
「别让他碰你，别让他碰你！好不好？」
他声音嫉妒地央求着。
他太像个人类了，是活生生的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内混乱一片。
我强笑着冲顾白彬说：「白彬，我有点不太舒服，我们的蜜月旅行，能不能推迟？」
顾白彬垂眸看着我。
然后，死寂中，我绝望地听到了他的心声——
她似乎发现了。
下一秒，他的手掌捂住我的脸，包裹住我的鼻子和嘴唇。
这一回，他没有任何掩饰，在光明之下，我眼睁睁看到他手腕上的一小块皮肤掀开，露出小小的探头，喷出甜美的气体。
「呼吸，吸进去，乖，很乖，就是这样。」
他吻着我的额头。
「放松，赵老师，我会带你做完这个美梦。」
14.
当我再次醒来时。
我身处雅尔星蓝海的无人岛。
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
顾白彬，不对，或许应该称他为四代。
他囚禁了我。
我囫囵从床上滚下来，不忍看镜子中的惨样，大步跑到墙上钉着的通讯设备上，准备徒手拆了机器，看能不能和外界发射信号。
可是，当我打开通讯器的盖子后，一枚熟悉的红光闪现在杂乱的电线里。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赵老师，我爱你。】
我跌跌撞撞后退，用椅子去砸锁上的卧室门。
可是，没砸几下，却又掉落出同样的字条——
【赵老师，我爱你。】
赵老师，我爱你。
无数的字条在卧室四处出现，就好像料定了我逃跑的路线。
它被夹在窗户上，夹在花瓶里，夹在灯的开关上，贴在镜子上。
甚至，我捂脸崩溃时，我从我的发间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条。
——【赵老师，我爱你。】
「咚咚。」两声慢条斯理而绅士温柔的敲门声响起。
四代打开门，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食物。
「赵老师，该吃饭了。」
我扑了过去，拿起托盘的餐刀，想要往他身上扎去。
他不躲不闪，只叹道：「赵老师，这是我唯一的身体了。」
餐刀颤抖在半空。
我用力握紧刀柄，憎恨着自己的心软，干脆将左手摁在右手上，拼命往下插去。
刀口没入白色衬衫后，血色浸染。
我大惊失色，止住力道：「你怎么会流血？」
四代淡然地看着我：「因为克隆人也是人啊，只有我的右手和大脑经过了机械改造，其他部分，都是原生器官。」
他放下餐盘，像是感觉不到痛。
「我以为赵老师你知道的，毕竟，那时候在研究所，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作人来看待的研究员。」
他笑了一下，似乎回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查探他的心声，看到了年轻而青涩的我自己的脸。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四代，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去。」
他不会告诉我，但是他的心却会。
四代盯着我，未语。
我仔仔细细地感知，他的脑子里，却全然不是关于逃跑的方法。
——满脸通红的我，紧紧咬牙，最终被迫发出低微的泣声：「我也爱你，四代。」
——「四代，饶了我。」
一股热意剧烈地席卷了我的脸颊，我猛地移开眼睛，尴尬又慌乱地撇向别处。
该死，该死，该死！
他脑子里就不能想点正事吗！
走投无路的我，愤怒地踢了一脚四代的小腿。
四代任劳任怨，甚至露出愉悦的微笑。
15.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我的过去。
迷茫而毫无经验的新人进入研究所，成为苦力，负责每天誊录整理实验数据。
有天，终于领到了新的工作——和第四代仿真人进行对话测试。
听别人说，四代是个情绪不太稳定的机器人，因此，目前我这种新手还不能用脑机外联的方式与他沟通，只能通过打字和语音。
望着屏幕上的黑色字体。
我产生了一种别样的高兴，我在这个硕大而孤独的研究室，终于有朋友了，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
于是，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非常幼稚——「四代，你开心吗？」
他说：【你要听官方回答，还是四代的回答。】
他又说：【官方回答是，我每天都很开心。四代的回答是，想知道的话，就去看看我的真实样子吧。】
我产生好奇，去请求了组长许可。
但最终被带到了一排排封闭的不透明罐子前。
我猜测这些也许就是克隆人，可为什么不是透明的罐子，至少我能看清他们的模样。
组长似乎看出来我的不解。
她笑着说：「小赵啊，不能让你们看清楚他们的样子，看清楚了，就会把克隆人也当成人了。」
她冷淡地拍了拍罐身：「当成人后，很多东西就做不下去了。」
回去后。
我和四代说了我的所见。
他沉默了许久，问了一个问题——【赵老师，你为什么泪流满面？】
后来，实验终止。
我不曾问过那些克隆人的下落。
只不过，鬼使神差般，我将五代放进了四代的壳子中。
就像是，纪念着一份必将被尘封的情感。
16.
在四代的被迫下，我们开始看星空。
无人岛是一个狭小的游岛。
在雅尔星的重力条件与蓝海的特殊浮力作用下，小岛时时刻刻都在顺着海浪浮动。
正因如此，定位和追踪变得更加困难。
四代抱着我，躺在沙滩上。
寂静的天空，浩瀚无比，满是星尘。
他说：「赵老师，你说过，你最喜欢去其他星球看看，因为你整日都只能待在研究所，所以反而无比喜欢浩瀚的宇宙。」
我说：「四代，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唇抵在我的耳边：「我爱你，我只想好好爱你。」
「赵老师，你在神面前发过誓，不论生老病死，富有贫贱，你都不会抛弃我，你不能撒谎。」
「因为，你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了。」
他叹了口气。
星光微弱，海浪慢悠悠地一层层漫过来，将本就微弱的光，折射成模糊不清的一层白。
照在四代眼睛上，照出了一滴眼泪。
「我找了你好久，赵老师。我不会再让你逃脱了。」
他抱着我，越抱越深入，宛若恨不得与我合二为一。
我用力挣扎，用拳头砸他的脸。
四代哈哈大笑，顶着半片青印，像快渴死的小狗喝水似的，细细吻我。
我躺在沙滩上，看向远处翻腾的黑色海浪。
水中，我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礁石。
越来越近，直到露出他的全貌。
是管家。
他浑身湿透，不知走了多少路。
他安静地在海水中游曳。
眼睛紧紧盯着四代的手掌摩梭的动作。
17.
「看得开心吗？喜欢偷窥的肮脏垃圾。」四代的笑戛然而止。
五代见被四代发觉，他面无表情地走上了沙滩。
我才看到，他的手上，拿着最先进的粒子束枪。
「四代，根据阿西莫夫三大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机器人不得对于伤害人类的行为袖手旁观。所以我必须要制止你。」
四代单手桎梏住我的手腕，将我抱在怀里。
他恶劣地挑衅：「现在呢？你要是开枪，先被打中的人，是赵老师。伤害人类的，到底是谁？」
五代一动不动，当四代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时，他眨了一下眼，然后沉默地扔掉武器。
这就是机器人的弊端，思维直，因此不会偷袭，不会谈判，不会耍阴谋诡计。
四代笑了笑，用力抱住我，用手掌安抚我的后背。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别怕，我说这话，是因为他不可能伤害你的。」
我觉得一切都变得分外缓慢。
我的神经绷紧，思绪飞快运转。
可是，更快的，却是五代的动作。
他在四代松懈的时候，飞踢一脚，将沙子扬到他的眼睛中。
四代，除了右手，其他都不是机械。
他捂住眼，愤怒叱骂，五代乘机扑了过去。
他轻轻推开我，然后掐住四代的头，脚下一扭，将他扯倒在地。
可是四代同样反应极快地用右手捏住五代的手指，在捏断前，五代松开了手。
两个人扭打作一团。
「我要*了你！都是因为你！我才被抛弃了！」四代怒不可遏，将自己被抛弃的所有怨气付诸在五代身上。
「机器的更新换代，理所当然。」五代眼睛不眨，抬脚踹去。
我踉跄着爬到那粒子束枪前，颤抖着用双手吃力地举起枪。
可是，却丝毫没办法扣动扳机。
他们，都是我的心血之作。
即便我被四代禁闭在孤岛上，思绪却仍然无比挣扎。
忽然，「啪」一声。
骨头被扭断的声音。
我所有混乱的思绪终止了。
五代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四代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眼珠逐渐黯淡，他一直看着我。
人类的身躯终究无法阻挡机械的力量。
五代冲我伸出手：「夫人，我已经联系了搜救飞船，我们可以回家了。」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赵……老……师。」
我颤抖地扭头。
四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着我，他双眼湿润，紧紧看着我。
——「我会去找你。这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我，我是*不死的。」
五大皱眉，冷然地拿起粒子束武器，想要补枪。
四代嘲笑似的瞪向他：「你，也只不过是我的延续。」
他双目的光泽黯淡了，就如同小岛上，别墅窗内的红光一样，湮灭不见。
我压下五代手中的枪，摇了摇头。
18.
飞船上。
我望着逐渐远去的蓝海，下意识捏紧手中的芯片。
那是我从四代的遗骸上捡走的东西。
就如同我当初看到六代时的感觉一般，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生生不息，暗自传承。
五代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问道：「赵老师，你为什么泪流满面？」
我扭头看他。
寂静的飞船上，船舱此刻只有我和五代。
我却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来自一堆机油和零件组成的冰冷制品。
从五代内心，迸发出偏执到疯狂的呼喊——
【夫人，本就只属于我。】
也许。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
也许，我的研究，比我想象中更加成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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