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里关着一只知更鸟,会引起天上神灵的恼怒。”
伊芙琳·安德希尔(Evelyn Underhill)化用了这一句诗,针对朋友刘易斯(C. S. Lewis)“只有驯顺的动物才是天然的动物”这一论调进行抗议,段义孚先生以此作为《制造宠物》第五章的开篇。在这本著作中,段先生敏锐而尖刻地将所有体现出支配关系和感情心理的他者都称之为“宠物”,因而“宠物”可以是花园、喷泉、盆景,乃至人类自己。这种“宠物”形成与被制造背后的心理来源确实让人值得沉思。非常现实的是,对于现代人而言,狭义的宠物定义已深入人心。或许先将目光聚焦于陪伴自己的动物,我们会更能理解与共情。
《制造宠物》
若是从头追溯,人对于动物的感情实在是很复杂,既尊崇迷恋,又有无限的掌控欲。“虽然在艺术和宗教中,人类一直喜欢将动物视为力量的化身,对它们言过其实,但在日常生存中人类以无数方式毫不犹豫地支配和剥削动物。甚至在艺术中对动物的夸张也可能是一种间接抬高人的极为有效的手段。”上古文明之中,动物总是与神明相勾连。古希腊将精灵赋予马的样貌,古埃及的太阳神荷鲁斯(Horus)与冥神阿努比斯(Anubis)的另一形象是猎鹰和豺。而伴随着人类能力的提升与君权的集中,祖辈们对于动物的敬畏似乎就显得过时而古板。“王公贵胄们表现得能支撑宇宙,以此显示他们的力量。这个宇宙的要素之一就是囚禁在笼中的兽群。”段先生冷峻的笔锋划带出一整片鲜亮又傲慢的历史。中世纪的王侯们将奇珍异兽养在宫苑与城堡中,城镇居民会修建熊穴和狮屋,“粗俗的好奇心、对统辖的自豪、名望和科学兴趣是较为重要的动机”。而近代以降,动物园的出现可以逐渐让平民近距离接触到动物。段先生认为,在动物园里喂动物食物既是慷慨之举,又能让人感受到纯粹的愉悦,但这两者都以优越性和权力为基础,毕竟“笼子的铁栏杆后面,引人注目的缺席者是人类这个物种”。
到了现代社会,人对于动物的复杂感情和行为最集中表达就是在宠物身上。铲屎官们津津乐道对自家主子的百般宠爱,总是惹得无数认同和羡慕之声。在各种视频网站上,可爱而有趣的宠物们总能得到大量的播放和弹幕,绝大多数人都表示内心被治愈。我们是如此热爱宠物,想与宠物亲近。然而,“人类天性中深深埋藏着对动物的残忍。尽管我们同宠物的关系在表面上表现为爱和献身,但若是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便算不上正确的感受”。当宠物会给人带来麻烦时,我们难以否认,多数主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们,或者,去“改造”它们。为宠物做阉割手术,这几乎是现在每一个养宠物的人都认可并会去践行的事情,我们很少甚至都不会有迟疑和愧疚。即使偶尔“换位思考”,人表现出的姿态也多是被夸张了的心痛,内里被包裹的是调侃与淡漠。“这是将狗留在家中,成为服从管理而且‘洁净’的玩物的唯一办法。”而提及狗,我们不能忽视它是最早驯化了的动物。“在同人的长期交往中,狗的种类变得不同寻常的繁多,或许超过其他任何动物物种。”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无论是一开始的狩猎还是之后最主要的娱乐,去控制并调整狗的繁衍和血统。比如北京狮子狗,形态精致而可爱,寓意具有同佛祖狮子传说联系在一起的宗教隐喻,自然而然就成为中国自古以来的宠儿。但这还不够。一只温顺友好的宠物背后的严酷故事往往被人遗忘。我们或许不愿,但绝不难想象,狗的顺从和听话都是经过了无数次严厉的训练。唯有展示不可挑战的权威,它们才会明白反抗的后果。
“支配和感情,热爱和虐待,残忍和仁慈。狗一方面唤起一个人力所能及的最好品质——对虚弱和依附性生命的自我牺牲式献身,另一方面诱惑人以一种任性专断,甚至悖理的方式行使权力。”这大概是对“复杂”一词的最好注脚。
在认可这种“复杂”的基础上,哈尔·赫尔佐格的著作《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或许会让我们的心情不那么沮丧和沉重。就比如对刚才的话题主角——狗,哈尔就有完全不同的见解。狗的祖先是狼,狼是最早被驯化的动物,在一代又一代的演变下狗逐渐诞生了,这是我们的一贯认知。但另一种可能是,狼不是“被驯化”,而是自我驯化。哈尔认同罕布什尔学院(Hampshire College)生物学家、狗拉雪橇赛者雷·科平格(Ray Coppinger)的观点:狼性难以驯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无法在马戏团看见狼表演的缘故。”“即便由人类抚养长大的幼狼,仍旧不会像狗一样对照护者产生情感。它们终究享受尽情地嚎叫,甚至毫不留情地啃咬喂食者的双手。”因而,狼能够成为人类的伙伴,可以说是它们自身的抉择。科平格发现,人类结束游牧时代开始定居生活的时间点恰巧与狗的出现时间相重叠——这就意味着,有一些狼可以捡拾到人类生活遗留下、更有营养的废弃食物,它们的后代基因也会更加亲人。“通过自我驯化,狼类的自然选择机制让懂得对陌生人吠叫、愿意吃人类剩食,也懂得与人类后代玩耍的后代,从淘汰赛中胜出。”
《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
这是一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人与动物的存在关系彼此渗透,加之人复杂纠结的感情与行为,人类和动物的道德困境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学者们对此也无法给出明白确切的论断。在书中,哈尔列举了大量事例。比如声称素食主义者的人却会享用鱼肉的美味,原因是她认为鱼的动物感等于零;又比如有人看完一本宣扬动物权利的杂志后,开始质疑养宠物的道德性,甚至将自己养的小鹦鹉放生——虽然他内心清楚,小鹦鹉根本活不下去,放生之举完全是为了自己。还有一个故事更能让人深思:当主题乐园里的鳄鱼将误入喂食区域的孩子当做食物后,可能负有主要责任的父亲在当天晚上就朝着这只鳄鱼开了九枪,一小时后这只鳄鱼离开了这个世界。《纽约时报》的专栏作者将鳄鱼之死形容为“情感上令人满足但是却十足荒谬”,哈尔也不禁发出疑问:“将‘饼干’(鳄鱼的名字)枪决是对的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依循逻辑思考驳斥对鳄鱼因本能而造成的悲剧而加以处罚的做法呢,还是应该替无辜的孩子寻求私刑正义?”
如果再退一步,我们还会面对一个更匪夷所思却真实存在过的问题:动物是什么?在收到了大量担心自家的猫猫狗狗被绑架的民众来信后,美国国会与参议院于1966年颁布了一项《动物福利法案》。这项法案在最初解释“动物”的含义时,认定“此名词不包含鸟、大家鼠(Rattus)中的黑鼠(rats)以及因应实验需求所培育的小鼠(mice)”。那位认为鱼不是动物的素食主义者是个人对动物的感性界定,而法案是以国家的名义去“制造”动物。这些不被包含在“动物”内的动物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人类这样区别对待呢?
弗朗斯·德瓦尔在《最后的拥抱:动物与人类的情绪》中提到了能为让人厌弃的老鼠正名的实验。当一只老鼠看到另一只老鼠被关在一个装着门的小容器中痛苦挣扎时,它自发地去学如何打开一扇小门来解救同伴。这种行为完全出自本心,它没有受到过任何训练。接着研究人员让它在两个容器中选择,一个装着它们最爱的巧克力曲奇,另一个装有被困的同伴。老鼠一般都会先选择解救它的同伴,于它们而言,解救同伴比享用美食更重要。
《最后的拥抱:动物与人类的情绪》
这是我们人类引以为傲、以此与其他物种相区分的同理心,如今我们在老鼠的身上同样可以看到这一品质。我们相信自己以及自己豢养的宠物是具有灵性的,而事实上,其他动物莫不如是。除却同理心,政治谋*、公平自由、羞耻内疚的情绪都存在于动物世界之中。这昭示着,动物可能与人类体验情绪的方式是相同的。弗朗斯由此认为,“我们讨论的话题从感知能力转移到我们应该如何照顾动物”。“既然科学和社会都准备放弃动物机械论的观点,这就是一个自然而及时的转变。”
哈尔的书中引用了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之言:“能思及动物都是好事(Animals are good to think with)。”我们的实际目光和行为在短时间内可能很难达到学者们的期许,人对自己和动物关系的困扰也并非纸面上的文字就可以真正解决。或许在下一次与动物的遭遇中,在一切行为之前,我们能够想起这句话,这就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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