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2年6月,国家民委等三部门印发《关于实施旅游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计划的意见》,决定实施旅游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计划,明确了注入新内涵、打造新线路等旅游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计划的主要任务。
作为自古以来的民族交往走廊,地处多民族交汇核心区的四川省甘孜州北部片区,既是推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阵地,也是重要展示地。近年来,甘孜州以“丝路甘孜·川西秘境”文旅品牌带动北部片区旅游产业发展,进一步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升发展质量,持续开创民族地区繁荣、稳定新局面。
今年中秋,泽翁扎西吃的是香橙和牛肉味的广式月饼。
农历八月十五,儿女照例带着孙辈赶了回来,吃罢团圆饭,一起看月亮。年纪大了,不折腾了,早几年,泽翁扎西还要祭月,“月饼摆起、水果摆起”,敬“月亮菩萨”。
汉地的节日,已经在这个川西高原的藏地流行了约三百年。清雍正年间,泽翁扎西的祖辈从陕西、山西等地出发,沿茶马古道来此经商、驻扎,这座四川甘孜州道孚县上的泰宁镇,成为古道盛极一时的驿站。
藏式房檐,门板上贴有春联。这是泽翁扎西的家。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徐欧露摄
直到20世纪40年代泽翁扎西出生,这条路依然商旅不断。父亲就是茶马古道牛帮的一员,他们从康定拉上茶叶,翻过亚拉雪山,运至道孚,交与下家。茶包继续向西北,沿炉霍、甘孜、白玉、新龙、德格、石渠等地,直抵西藏。
他知道这条路“长得很”,父亲一出门就是五六个月,也知道这条路“老得很”,有些地方“早踏出蹄窝窝”。他不知道的是,即使三百年前的祖辈也是晚近的后来者了。
构成青藏高原骨架的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等东西走向的高山巨脉,蓦转南北,形成横山断路的横断山脉。泽翁扎西父亲所走的甘孜北部地区,是腹地中的腹地。
“两脉三江”逶迤纵贯,雪山草甸广袤奇绝,“川藏第一险”雀儿山垭口海拔5000多米,有“爬上雀儿山,鞭子打着天”的说法。不过,这些都没能拦住文明的脚步。
“不断出现的证据显示,先秦时期青藏高原就有数条通道,西接青藏、南达云南、东连川渝的甘孜更是如此。”研究康巴历史地理的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妥超群说。
被称为“石棺葬王国”的炉霍县,春秋战国时期的墓葬出土了海螺、海贝等文物,有研究者提出,是否当时就有一条从甘孜到印度的通道;石渠县吐蕃时期的照阿娜姆摩崖石刻,大日如来和菩萨像侧所刻“杨二造佛也”汉语题字清晰可辨;康定公主桥留下的文成公主故事仍在传颂;沿途寺庙至今收藏着明朝丝绸,清朝茶包和景泰蓝碗。
2020年,四川省社科院副研究员陈杰等一行专家来此考察,被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悠久历史、浓厚的康巴文化所“震撼”。根据文物遗址、民俗传说等,专家组初步认为,“甘孜州北部片区在历史上是丝绸之路南亚廊道四川段的重要节点,与学术界所称‘丝绸南路’的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高度契合,是出川入藏,通往印度、尼泊尔等南亚国家的一条重要干线。”
“特别是,在历经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后,这些历史积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文明成果得到了很好的保存。”陈杰感叹。
高山大川面前,时间好像有了另一种尺度。有时很快——你看到文明越过千山万水相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千年凝于一支笔、一声锤;有时很慢——你看到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超越地域、不分你我的传递,白云苍狗,先风依旧。
好像策马疾驰中,刹那间勒缰那一停顿,你觉得,时间留在了雀儿山上。
“剥不出来”
月饼是泽翁扎西买的。以前没这个条件,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做“花馍馍”。面饼压出花边,酥油和着黄糖做馅儿,临了,用筷子戳上红点。久了久了,就叫“藏式月饼”。
祖辈的血液早已和当地人融在一起,很多习俗却像“花馍馍”一样留了下来——清明扫墓,腊八熬粥,春节贴对联。端午粽子弄不来,就挂艾草。
“节全部过的。”泽翁扎西说。
特别是春节,讲究可就多了。春联必不可少,对门“开门大吉”,这边就“出门见喜”。除夕吃饺子,初一放鞭炮,富裕人家还要往门口撒核桃,初二拜年,初三舞龙,到了正月十五,他们要登上附近的“汉人神山”朝拜。
最紧要的,要属初一一早去关帝庙拜关公。关帝庙就在村里,泽翁扎西记得,关羽像高大、长须,庙里有块牌子,镀金,写着“山西义人”。长辈说这是“好人”,拉着他烧香、点灯。
“因为甘孜所在的位置,汉藏之间接触主要在这一带率先发生,甘孜就是民族文化的大熔炉。”妥超群说。
2020年,四川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苏东来同专家组途经泰宁,为这个藏地的关帝庙“惊讶”。“泰宁就像甘孜多民族文化交融的一个缩影,能看到长期发展过程中不同文化是如何相互碰撞、交融的。”
泽翁扎西家除夕吃的“饺子”是改良版——酥油牛肉馅包子。正月十五拜“汉人神山”,要跳锅庄、赛马。以前的民居也是藏汉结合,房檐是藏式的,“竖起”的门板却是汉地样式。
他记得,周边的本地藏族人也拜关帝庙,他们将关羽认做藏地英雄格萨尔王,把关帝庙称为格萨尔庙。秦腔、川戏、藏戏,都登上过庙里的戏台。
泽翁扎西还有个汉名,余照金。“我们这里的人很多起两个名字,一个汉名一个藏名。”泰宁镇党委*次昌降措说,有人会在户口本写藏名,曾用名那栏写汉名。
作为民族走廊、交通要道,甘孜北部地区较早就接触了汉、蒙、彝、羌、回等多民族文化。从甘孜藏族自治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蒙古包式的虎皮帐篷,到甘孜县德贡布寺的汉式建筑元素,再到康定汉传佛教的观音阁,藏传佛教寺庙安觉寺,还有清真寺甚至基督教的福音堂……都在诉说一件事——文化相拥于此。
见到记者,研究了一辈子炉霍文化的寿灵寺寺管会主任李长友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炉霍的特点是啥子?
这座因连接康定(又称“打箭炉”)和霍尔两个入藏要道而得名的县,是甘孜北线的重要节点。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自答,“啥子都不像。”
“这里的服饰、语言、风俗,什么都像,什么都有。特点不明显,成为炉霍的特点。”李长友说,“这里孔道的地理位置,形成了开放和包容的心态,也正因此,显示不出明显的地域特色,或者说,特色已经潜入每个人衣食住行,你要抽丝剥茧,剥不出来。”
好像当地以“集众家之长、独树一帜”闻名的郎卡杰唐卡,“为啥子能集百家之长?不同时代有不同的人到这个地方,交流融合。”李长友说。又好像这里流传千年的霍尔古舞,“有些头饰有蒙古族的元素,服装、腔调是藏式的。”
“传承这么多年,相当于刻在骨子里的元素了,很多人觉得这些就是当地自己的东西。”当地一位文保干部感叹。
这让苏东来想起费孝通先生的十六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好好、好好保存”
彭措泽仁是金色的。
八点,太阳越过色拉扎嘎雪山,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德格印经院的东窗,给窗边的彭措泽仁和手中的印版镶了金边。
随着光的降临,他开始雕刻“文化”。
这座被“飞鸟难度”的雀儿山围在横断深处的印经院,是世界上为数不多还在使用雕版印刷的地方。
即使在机器能快速印出一部大藏经的今天,这里依然会用6组人力,花上90天时间,手工印刷一部大藏经。造纸、制版、印刷、审校……工序动作与294年前建院时几乎无差。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德格印经院藏族雕版印刷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彭措泽仁已经刻了45年,熟知这里的每一条规矩——
每人每天雕刻不能超过一定数量,这是为了防止赶进度、影响质量,创立之初就定下的;
从书写到雕刻印刷,内容要经过近十次审校。刻好的印版用酥油浸泡、自然晒干,如此反复,才能不腐不裂;
印刷时,每次搬运印版不能超过10个,为减少对字的磨损。一块印版单次印刷不能超过7次,以防木头被过度浸透而腐烂……
不过,技术远不是这里唯一的宝藏。
“德格印经院最伟大之处是它的文化态度。”研究德格文化多年的德格县政协秘书长益西翁波概括为:包容、尊重。
不同于一些印经院大多只刻印本门本派的宗教文献典籍,德格印经院的藏文文献,囊括了佛学经典、诗歌音韵、语言文字、医学工巧、历史传记等等,素有“藏文化大百科全书”之称。
“只要觉得这个东西对社会文明发展和进步是有用的,当时都想尽一切办法收罗,然后雕刻出来,供更多人去使用。”益西翁波说,“目的就是将文明以文字的形式传承下来。”
迄今,这里奇迹般地收藏着33万多块印版,其中约22.8万块是古旧印版,许多为珍本、孤本。比如世界独一无二的孤本《三体合璧般若经八千颂》、世界藏文古印版的范本《甘珠尔》《丹珠尔》、藏族早期医学名著《四部医典》、《印度佛教源流》。一位讲解员听说,曾有印度学者来这里“取经”。
印版库墨一样幽深。百年来,院内不用火、不拉电线,唯一的光线来自太阳。楼梯几乎垂直,有些窄得只能放下前脚掌——建造者似乎在尽一切努力把空间节省下来,留给文明。
彭措泽仁现在的主要工作是核对、修复,几千块有破损、错字或被老鼠咬坏的印版,经他手得以复原。每完成一块,彭措泽仁都会双手将印版高举过头,闭目许愿。这是“敬畏之心”。
68岁的老人,依然会为某个没刻好的地方血压高、睡不着。有时放假,恰逢天气极佳,彭措泽仁会惋惜,“是个晒印版的好日子啊”。
采访已经结束,他突然叫住我。“你在报道的时候能不能把保管、使用的规矩写下来?可能会有很多很多人去看。”他说,“要好好、好好、好好保存啊。”
目的只有一个:“给下一辈留下一个完整的文化。”
“不能变”
某种程度上,对扎西绒布的采访“失败”了。
回听录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才是主角。面对我的提问,扎西绒布抬了两次头、笑得和煦,手上的锤子停都没停一下。
罗晓曦习以为常了。当初为扎西绒布申报藏族金属锻造技艺的省级非遗传承人,这位白玉县文旅局工作人员全靠“自己想办法”,“资料大都是从他弟弟身上问走的”。
40多年前,在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父亲俄色呷玛的教导下,扎西绒布拿起錾刻刀和锤子。那年,他不到10岁,白玉河坡民族民间手工艺1300多岁。
精细的錾刻,每天只能做拇指指甲那么大。没有时钟的年代,要听布谷鸟叫三次,也就是三年,才能说做得足够精美了。那些錾刻在马鞍上的龙,随着马的奔腾,眼睛仿佛在动。
每一下敲击,都沿着千年前的轨迹。“变了一点点无所谓,不能这样想。我们变了,徒弟肯定变了。”扎西的弟弟、同为传承人的根秋单贞说,“从小父亲教导,要把最原始的东西永远流传下去,不能让它变。”
他们早知道那些先进技术,3D打印、机器铸模,想合作的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只是看下,完全没想法”。
一路采访下来,很多人普通话讲得不算流畅,“不能变”几个字却咬得清楚。
造型不能变。
这里打造的一尊佛像,因为眼睛不完美,佛头换了两次,损失材料费十多万元。这是工匠自己要求的。
颜色不能变。
门萨唐卡非遗传承人其麦使用的颜料还跟百年前一样,来自天然矿石和植物。一幅小唐卡也有三四百种颜色,光研磨就要一个月。“以前是这种颜色,就必须调成这种。”
一支笔都不能变。
一幅郎卡杰唐卡的诞生,不是始于草稿,而是从选购黄鼠狼毛算起的,用“尾巴尖尖”上的毛做出的毛笔,才能画出郎卡杰唐卡闻名于世的“微画”。
笔在不到1厘米的菩萨脸上划过,轻得不见着色,几笔过后,一个由棕渐变到淡黄的下颌线渐渐出现了。这张长约3.5米、高近2米的画布上分布着2023位人物,最小不及一粒青稞,60岁的非遗传承人曲久已经画了3年,还要一年多才能完成。
光白描底稿,就手绘了半年。“一幅唐卡不在于时间的进度,在于它的美。创造一幅画能留千年,是这样去做的。”同为非遗传承人的郎卡杰唐卡协会原会长杨宏清楚,要是电脑扫描打印,几天就行,便宜几十倍不止。“但质量差十万八千里!”
“颜色是有颗粒的,很自然的一个东西。煮了一锅米,一看是平的,其实里头凹凹凸凸,它更美。你用扫描,平平的就是平平的。”他使劲做着比喻,试图讲清楚凹凸和平之间的“十万八千里”。
可是对于外行,很难看出90和100分的区别吧。我说。
杨宏停了一下,“画师要给自己交代。”
“只要传承就好”
直到上大学,到了成都,土多巴绒才知道,学知识是学生给老师钱。这件事震惊他好久,以至于毕业回乡多年后的这个傍晚,他还跟我重复了4遍。
“以前真没想过,知识是要付费的。在这里,我们资源是共享的。”这位麦宿镇贡空村第一*站在麦曲河畔,红色的藏式民居绵延不尽,远处的牌子上写着“中国藏族传统手工艺之乡”。
很难再找到一个像德格麦宿这样聚集了如此多藏族传统手工艺的乡镇,藏香、木雕、牛毛绒编织、铜铸、唐卡、藤编、土陶……“几乎每一项都是非遗。”土多巴绒说。
不过这里真正让人敬畏的广博,不在工艺——在麦宿学习技艺,不论什么,从不收取学费。
一些技艺有硬性要求,不能打猎、不能*生。“只要达到这个,就不用付学费和任何其他东西。相反老师还会提供吃住和补贴。”“任何”俩字,土多巴绒挑得老高。
达瓦占玛的父亲是铜铸工艺传承人,她记得小时候家里住的都是学生,母亲为他们的衣食住行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她和家人开办的钦乐工坊依旧招收零基础学徒,不收学费,每天提供两顿饭和50块生活补贴。
渊源悠久的麦宿传统手工艺也曾面临断代。20世纪80年代起,达瓦占玛的外公、时任宗萨藏医院院长洛热彭措请此前在麦宿学艺的手工艺人回来任教,组织数十个特色班,不收学费、还给补贴。
开始,本地人多,渐渐外地人也慕名前来。“别说外地,只要是个人,来就行,你来就行。”土多巴绒说,“没有民族之分,外地的本地的没有任何分别。”
用“五湖四海”形容来此的学生,毫不过分。深圳的汉族姑娘来学唐卡,和水彩进行融合创新,一位长沙人学着学着干脆住下,开了自己的网店。研学班里,上海、北京、武汉、以色列、伊朗等地的人们汇聚于此,又带着手工艺品和技艺,播撒回各地。
传授无所保留。“他如果喜欢做,我们会让他接触所有的东西,他觉得从哪个地方入手快一点,都可以把他放在那里。”达瓦占玛说。
几年前,一位理塘的人来跟根呷火热学制土陶,回去开了自己的作坊。我问根呷火热,你不怕手艺传出去,被抢生意吗?要知道直到五六年前,他的土陶工坊利润才“起来”。
这位麦宿传统土陶技艺非遗传承人说起自己最在意的两件事:这个东西能给大家带来经济上的收入、传统手工艺不断。
“只要能做到这两点,我教学生没有任何其他条件。不分民族,不分内外。抢资源,这种想法一点都没有。”他说起来,就像人要喝水一样平常。
把文化传下去、传开来。有没有我的利益不重要,是不是我的名字不重要。
“如果你有能力,可以在外面传承得比我们好,我们替你高兴,真的。”土多巴绒说,“因为文化在传承,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在传承就好。”(记者 徐欧露)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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