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尸(10)
我们于是见到了死人塘。据传闻,以前四周有一片泥沼,父亲们当年曾打算把鬼子引诱进里头,使侵略者陷入烂泥窖中。我怀疑,恐怕是一只葬身沼泽地的倒霉小动物启发了他们当时的想象。现在沼泽水被排走,变成菜地。但是仍有一个小小的丝毫不惹人注意的水塘却保存了下来。大概这就是著名的死人塘了,跟我平时想象中的出入非常大,微风吹动水面波光粼粼。
其实,原本只不过是一个没名儿的水塘,缩小到了两亩大小。我们实际看到的情况周围长有水芹菜、水花生草,塘面透着灰绿、远处靛蓝,显得幽深。光斑成片,大半水面平静。像这种随处可见的水塘有谁会相信它跟一段重要历史密切相关呢?只有当你看到水底长满的那些藻类植物,在比较浅的地方,茂盛杂草仿佛是一片布满了陷阱原始丛林,你或许才会蓦然回首,联想起惨无人道的战争、浮尸和白房子,那些神秘往事。究竟是什么在静悄悄提醒经过那地方的人,一只蝴蝶、蜻蜓,掠过水面搅乱了宁静的小鸟,会不经意发现草里藏起来条小鱼儿。传说那里原本有一家住户,距离死人塘半里地。有一年,男人、儿子通通被土匪*害,女人被抢上山去。谁知看守的小喽啰一不小心,居然让她逃出了匪巢。这女人直接朝家猛跑,气喘吁吁,也不知道摔几跤。眼看快被土匪追上了,子弹就在她头顶飞过。土匪头子是要活人不要尸体,否则哪能逃脱,再多几个也打成蜂窝眼倒在路上了。跑到塘边再翻过小坡就到家,女人却站住不跑了,她缓缓地转过身,用血红的眼睛瞪着越追越近的土匪。匪首料不到她倒跑这样快,累得够呛,上气不接下气冲女人说:你跑什么呢?我会真心诚意待你好的,如果你嫌我是土匪,那我金盆洗手,把队伍解散了,就不当土匪也成啊,反正我现在也有点积蓄,可以跑外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愿意一心一意同你过安稳日子。女人挺直腰,冷冰冰说:你有本事就过来!土匪头子笑说: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想拖我跳水塘喂鱼儿。她那时候见自己的用心已被别人识破,作为弱女子,继续活着没意思,也打消了替亲人复仇的念头,奔跑两步猛地朝塘里一跳,挣扎几下,便沉下去消失不见。打捞的人花七天七夜连件衣裳也没有捞起。下过水的小土匪报告,锅底型的塘底有个洞,很有可能那洞是出路,观音菩萨把他救走了。匪首压根不信,仍想把水弄干,他想尽办法却都弄不干,只得垂头丧气回山上继续当他的土匪。不料想一个月后,尸体自己在某日浮上来了,又被风刮到塘边。据说朱春育伯伯和沈默伯伯更小的时候跑去瞧过,他俩胆子大,少年时代朱伯伯有点坏,有点顽皮,还用树枝戳她发得涨鼓鼓的肚子,轻轻一戳还真戳进去了。怎么可能呢?朱伯伯和我父亲都有选择性障碍,拒绝承认干过这种事情,可能是游击队*死了个鬼子,把尸体沉进塘里面,后来它又出现,最有可能是跑去喝水鬼子误*的什么动物。迷雾中,从远处看起来动物像是人,于是草木皆兵的日本人朝它打枪,动物当场没死,误入死人塘。我没见过沈默伯伯长什么样,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留下。但是,我猜想他多半是非常内秀、内敛而英俊的小伙,因为我父亲黄长宜许多年以后还总喜欢这样说,你沈伯父像个女孩儿。朱春育伯伯尽管拒绝承认确有那具与土匪故事相关无辜死难女人的尸体,却不否认塘里有浮尸,不然怎么会叫死人塘呢,岂不是名不副实!他甚至长期陷落在历史大雾弥漫中,与我父亲同样魂不守舍,貌似从迷宫走不出来。
朱伯伯想显摆,结果呢他让我绕进去了。他回忆起,沈默伯伯肯定看见过他用树枝戳那具腐烂浮尸(他出尔反尔,选择性失忆发挥作用,认为是鬼子的尸体,关于这点我父亲跟朱春育短暂起了点争执。)的肚皮,他因为恶心嘛,当场就冲过去蹲旁边呕吐起来。朱春育伯伯若有所思说,真的是看不惯他的娘们腔,都当上游击队战士了,还喜欢装。我父亲说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参加游击队,朱春育在替自己辨解。
“我何必要解释呢?没有你听沈默说起那件事!”朱伯伯脸上毫无血色,“你清楚的,土匪和女人只不过在游击队听说。”
“水塘里发现的尸体的确是受害者的。”
“我承认是有,”朱春育点头。“你们喜欢编排我,觉得我心坏。戳肚皮没有。”
“我想不起来了。”我父亲拼命摇头。
他俩同时都说头痛欲裂。我能够想像当初在现场的少年沈默那张苍白的脸颊,他手扶住戴着的高倍近视眼镜(肯定不是三人爬火车去简庄不小心摔烂了他眼镜那次)蹲在沼泽地和锅底水塘之间硬实路上,恐怕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这里出现跳跃。
七
游击队让敌人打散了又聚在一起,有时候分散躲藏在深山老林,各不相顾。我父亲想到了那一年夏天,他们摸进简庄,碰见的是一伙真正的游击队,而不是城里零星抵抗者,不是流氓,不是酒鬼,更不是多如牛毛说起来比较正直的小土匪或打算反正的治安军。他们想搞到武器,最需要药和粮食。那家伙根本来不及逃跑,其中一名战士已经冲上前,在他身上乱搜起来,可能摸到了他最容易痒的地方,也许是夹肢窝,那家伙动作即别扭又有些害臊,腮帮子僵硬,细看闪耀着细碎光斑,样子苦不堪言,笑比哭更加难看。他本能地一挣扎,后退两步,身体靠在了一大堆砖上。
她悄悄摸着一块砖,抓在手上,冲这些地下抵抗战士怒吼道:“你们是想半路上打劫吗?老娘都是抢人出身的。老娘化妆多次踩盘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搞到这把枪和子弹。如果开枪的话我们谁也别想逃得出城。”真料不到抓的俘虏居然是一个女人,完全不可能会有什么女人当治安军,我父亲、朱春育伯伯他俩仍在发怔,短时间回不过神来。对方话说完一砖头砸过去,正砸在那个举刀的家伙手背,刀掉在铺着青石条长青苔地上,发出清亮的响声,并不比枪声差劲,真惊心动魄,让人手脚无措。生怕被屋里睡着的治安军听见,冲出来大家玩蛋。手背受伤的年轻战士可能是我初次正面对敌的父亲,也可能是朱春育伯伯,他俩同样缺乏打仗经验,何况貌不惊人对手居然是个女人,这未免太叫他们震惊了。继续发怔,不知道撞上了什么邪,她什么来头的?她后来和父亲一道上山参加游击队,再后来成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后我父亲还埋怨他们没有先试码头深浅,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父亲们发懵的最初几秒钟时间,她又抓起一块砖头……他们感觉到了危险,一墙之隔真正的敌人有了动静,他们胡乱抓住对方的手,忽然开始拼命逃跑,活像是几只慌不择路逃散的野狗。她鼓足了勇气砸过去,又一砖头正砸中追赶他们见他俩突然站住其中那个手中拿枪立即转身反逃的人背上,打他扑倒在地,嘴啃泥。那家伙顾不得叫痛,继续一个劲儿奔跑,最后逃得无影无踪了。我父亲仍抓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全身发软,不停筛糠一样打着抖,跌坐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最后我父亲连抱带拖才把她弄出城跟朋友们会合。
他们上山回到了游击队营地。就是在这时候,朱春育和沈默仿佛看见了一只误入歧途的野山羊在沼泽地烂窖中挣扎,最后被吞噬。我们可以把似曾相识这画面看成后来一系列事件的预演,也许上天在暗示。
话说死人塘浮尸出现了的消息传出,那土匪命人抬着一口上好柏木棺材,他说是打算厚葬女人,却不料半路遇到日本鬼子,交战的结果,双方伤亡惨重,土匪头子本人也让打死了。那女人尸体就长期泡在水塘边。这也就是关于死人塘名字的来历。
面对此景,我幻想的她却是挺着个大肚子的女游击队战士。她丈夫会不会是晒甲山游击队队长,双双掉进了敌人陷阱。她真的是有点害怕了,不为别的,肚子里的孩子已变成了拖累。她把丈夫的手抓得紧紧的,因为实在太紧张,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游击队长手背。从前单独战斗时她不怕。现在有丈夫,有她的儿子在身边(尽管孩子还没有出生),女游击队员胆子又稍微壮了一些。她怀疑人生了,活在这么黑暗时代,男人们又全部喝得烂醉如泥,接下来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知道,孩子是最无辜的。她有责任保护他!
“你别害怕,如果我们做出怕的样子,我们的敌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游击队长同样发现了那些潜在的危险,她手上抓着最后一颗手雷,他手持一把带缺口砍刀。
“你对直朝前边走,千万别回头!”
“不!要死我俩就死在一起。”
女游击队员显得异常固执。他打气说:
“周围乌漆墨黑,敌人不敢摸上来的。”
“但愿,要是前面碰上同志就有救了。”
“哼,上来一个就叫他们躺倒一个。”
“他们老跟着,别是想逼我们进沼泽。”
“穿过这条毛狗路,退进城躲也好。”
“城里会有那么多迷宫一样的小巷子。”
“朝坡上走,进了树林就有机会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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