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20岁的古建筑画家连达首次来到山西,在第一眼看到当地的古建筑后就“被深深打动”。他开始尝试把这些古建筑画下来。此后的20多年里,连达一直摸索和钻研着古建筑知识与绘画技法。
连达在乡村手绘古建筑。受访者供图
10多年前,连达留意到山西乡村古建筑的凋零日益严重,便决心遍访山西各地的古建筑,用自己特有的绘画方式进行记录。目前他已积累了关于山西古建筑的画作2000余幅,出版了数本关于山西古建筑的著作。
2015年,晋南新绛县古交镇闫家庄的魁星楼曾出现在连达的画作中,彼时其主体结构已岌岌可危。在近期山西大面积的罕见暴雨中,魁星楼坍塌,变成了一堆残垣。连达表示,自己绘画时之所以把“破庙”放在优先位置,是因为“再不去画就有可能看不到了”。
2015年,连达手绘新绛县古交镇闫家庄魁星楼。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记者就其常年手绘古建筑的感受、建筑类文物的价值,以及古建筑保护的措施等话题,专访古建筑画家连达。
毁掉的古建筑以绘画的方式流传下去
新京报:跟其他手段相比,用绘画的方式记录古建筑,有什么优势或特点?
连达:我在乡村进行古建筑写生时,遇到的状况非常复杂。有时是在浓密树木的遮挡中,有时在杂乱民房的包夹下,空中密布着蜘蛛网般的电线,甚至有垃圾堆和厕所旁。而我的绘画则需要从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将古建筑归纳、提炼成简洁的线条。
绘画可以把古建筑周围杂乱环境的影响去掉,在画面上勾勒出干净纯粹的古建筑样貌,将拍照所无法完整摄入的形象用画笔记录下来。这是绘画独特的表现优势。绘画时主观的取舍和构图的自如变换,都是电子拍摄设备无法替代的。
新京报:你认为很多古建筑是有灵魂的,这个怎么理解?你跟古建筑有怎样的情感连接?
连达:古建筑本身不会说话,但在有共同文化熏陶和底蕴的人眼中,古建筑又是鲜活的,是一位可与之交流并产生精神共鸣的朋友,这个前提是在共同的文化背景里才能产生。比如我面对欧式的教堂就很难产生共情。
我坐在古建筑面前,对它进行手绘和仔细观察,经常有一种在与一位长者交谈的感觉,那种凝望也好似对一段我不曾经历的历史的审视,对历史上不知名的工匠和艺术家的杰出作品的欣赏和赞许,对沧桑过往岁月的感怀。而古建筑的环境和气质以及复杂精妙的结构,又能激发我的艺术创作灵感和为古建筑做事情的动力。
新京报:你多年对古建筑的记录和传播,带来了什么改变吗,在文物保护和文化传承方面?
连达:我的绘画和记录山西古建筑的书籍在较广泛范围内得到传播,许多读者按照我记述的地点再次去寻访,随时关注和监督那些地区古建筑的状况,客观上对古建筑保护工作起到了促进作用。还有一些曾经残破不堪的古建筑得到了修缮。虽然我不能肯定修缮是因为我的作品发表后引起当地关注才进行的,但作品发布之后不久,濒危古建筑得到修缮的事情已经有好多次了。
另外,一些现在已经毁掉的古建筑,比如最近因大雨而坍塌的新绛县闫家庄魁星楼,则以绘画的形式继续在书籍和读者中间流传下去,古建筑所承载的内涵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传承和延续。
建筑类文物的“体量和价值更大”
新京报:作为文物类型之一的古建筑,你认为它在考古研究、文化传承方面的价值在于什么?
连达:我们平时只关注于博物馆中的古玩类文物,往往忽视了体量和价值更大的建筑类文物。古建筑首先是建筑史发展演变的真实例证,也是体量纷繁庞大的艺术品和博物馆,更是今人可以直观感受历史的空间媒介。
许多古建筑都是木结构建筑的典范甚至是孤例,是中国木结构建筑技艺传承发展和演化的重要例证,是今人研究中国建筑史的实物依据。附着于其间的各种雕刻、绘画、彩塑等艺术品更是几百年乃至数千年的珍贵文物,在艺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部分甚至是注解或纠正历史记录的重要物证。
可以说,古建筑是历史延续、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国内不少古建筑是中国作为文明古国的直观体现,拯救保护古建筑,就是保护中国的历史。
新京报:古建筑类型众多,你为什么对古庙尤其是“破庙”更加关注?
连达:这恐怕是误解,我从未偏重某一时代或者某一形式的古建筑。也许是因为在山西现存的古建筑中,各地的古庙宇更具代表性,因此给了大家一种我只关注古庙的错觉。不过在各类古建筑中,庙宇确实是每个时代该地区的建筑和艺术的集大成者。也正因此,许多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古建筑和彩塑、壁画、雕刻精品,也往往出现在古庙中。
我绘画时之所以会把“破庙”放在优先位置,是因为再不去画就有可能看不到了。许多已经歪斜扭曲的古建筑,倒塌可能就在一瞬间。所以我只能尽量多走多看,去记录濒危残破的古建筑。这类古建筑每一时刻的形象,都很可能会成为它最后的留念。
新京报:此次山西暴雨中,受损更严重的其实是未纳入保护范围的乡村古建筑。与国保、省保单位的古建筑相比,乡村古建筑有着怎样独特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价值?
连达:山西省文物数量庞大,被选为国保或省保的古建筑只是金字塔的塔尖,绝大多数级别低甚至没有等级的古建筑才是金字塔的底层,但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没有价值。
每一处古建筑都记录着它诞生时期和相应地区特有的建筑风格、艺术特色、经济状况等多方面社会因素,也是许多地方历史研究的重要线索。古建筑如同矿产一样是不可再生资源,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珍稀。因此我们应该慎重对待每一座古建筑。
此外,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始文物普查和评定等级时起,国家已经评出了八批“国保”单位,以后还会继续评定。许多曾经的“省保”逐渐跻身“国保”行列,又有许多“市保”升为“省保”。也就是说,许多本来价值较大的古建筑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没有获得其应有的等级认定,在未来还会有很多提升等级的机会,我们不能等它升级之后才去认识它的价值。
古建保护应“处理好新农村和古民居之间的关系”
新京报:你这么多年见到的山西乡村,有什么变化吗?山西乡村古建筑的保护现状如何?
连达:山西也许在国人的心目中是个相对封闭和落后的地区,也正因如此,在山西的城镇和乡村才能保存下大量的古建筑,保有别处难以得见的古老风貌。比如一些古城镇乡村甚至保存着清朝时期面貌的街道和店铺,甚至铺路的石头都有着几百年岁月的打磨,村庄里也有连片的老宅子。除了部分著名的晋商大院,山西各地不同风格的古民居浩如烟海。
目前,山西古建筑的保护现状难以乐观。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推进,山西许多极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老宅子和古民居被新房子所取代、吞噬,许多曾经的古村落日渐萎缩。还有一些偏远的村庄因为人口外迁和凋零而几近荒废,老宅子成片地荒废坍塌。
新京报:据你长期的观察和探访,山西古建筑逐渐消亡的原因有哪些?
连达:我觉得因素很多。首先是城镇化发展,乡村人口流失,导致古建筑得不到该有的维护修缮。这是其不断消逝的一个重要原因。古建筑与当前新建的城镇、旅游开发之间也存在矛盾,在挤占地皮的情况下,很多古建成了部分发展的“绊脚石”,破坏了也毫不吝惜。
另外,失去管护的古建筑会成为文物盗窃分子肆无忌惮掠夺的对象,不少建筑甚至被盗光拆烂。从房顶的琉璃,檐下的木雕、房基的柱础到石刻石兽,只要能搬走的都有人偷,许多庙宇被偷得精光,连屋脊都光秃秃的。仅为了一个价值并不高的柱础,就不惜毁掉一座几百年的古建筑,这种*鸡取卵式的疯狂偷盗情况非常常见。
胡乱盲目的修缮也对古建筑造成了伤害。部分地区出于好心对破败的古建筑进行修缮,但由于缺乏专业的古建筑修缮理念和技术,仅凭一腔热情就开工,经常把庙宇刷得花红柳绿,艳俗不堪,完全失却了文物本身应有的特征,和新建的仿古建筑别无二致。这样的修缮对于文物本身来讲又是一种伤害甚至毁灭。
新京报:你对古建筑特别是乡村古建筑的保护有哪些建议?
连达:在当前社会大搞建设的同时,应该妥善处理好新农村和古民居之间的关系,尽可能保留传统民居的生存空间,不使古民居因人民的居住条件的变化而消亡。
从专业修缮的角度来看,希望濒危的古建筑能够得到专业古建筑修缮部门的合理修缮,而不是业余人士仅凭热情就盲目施工。修缮时不应轻易改变和粉饰古建筑的外观和内部结构,尽最大可能保护古建筑本身的历史信息,不使其在修缮后宛如新建。在不影响古建筑本身结构安全的前提下,对于大修更要慎之又慎,不能轻易落架,用梁思成先生的话说“但愿延年益寿,不希望返老还童”。
还应该从源头上肃清对于古建筑及相关文物的盗窃和买卖,斩断危害古建筑安全的巨大利益链条,否则对于古建筑的破坏还会层出不穷。
新京报记者 胡闲鹤
见习编辑 刘茜贤 校对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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