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胶东农村,是如何过年的?

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胶东农村,是如何过年的?

首页休闲益智方块炸炸炸更新时间:2024-08-03

(编者按:年年都过年,可不同的年龄,关于过年的记忆并不一样。但总体而言,每个人童年时过年的记忆,都是印象最深刻的。对于“60后”们来说,他们童年过年的记忆主要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个时候的胶东农村,是如何过年的呢?下面就听听烟台栖霞“60后”农村作家北芳,讲述她“童年的年”。)

以下是正文——

迈进腊月门,就像是“芝麻开门”的口令打开了山洞的大门,我趴在洞口不停地张望,里面闪闪发光的财宝在向我招手……只要一听见爆竹响,我的心就悬在半空莫名其妙地欢欣着;坐在教室里一拿起课本,我就想朗诵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的诗句;一望见奶奶坐在炕上拿着小剪刻窗花,我就美好得想捂着胸口在炕上打两个滚;一闻见炸干酪的香味,我就情不自禁地忽闪着胳膊转圈跳一阵舞;一看见饽饽上的那个红点,我就想在我和弟弟妹妹的脑门上都点上一个喜庆的标志;一见到集市上的杨柳青年画,我就恨不得都印在脑子里,回家在本子上复制下来,用蜡笔涂上大红大绿的俗世之美;一见到老师给全村写春联,我就有一种浓烈的大俗和清新的大雅在心头水乳交融;一看见母亲给做的噌新的袄裤,我就开始掰着手指掐新年倒计时,不时打开大柜的门去看那个红白相间的方块格子袄……

这是童年的年、少年的年,年年重复的心情,是真正的轰轰烈烈、欢天喜地的幸福和激动。小孩走进腊月,像诗歌遭遇人间四月天,桃花梨花遭遇杨柳春风,绵绵密密的喜悦一直盛开到正月;像用红线串起来的财源滚滚连年有余之类的春联上的祝福成语,当成项链挂在脖颈上喜气洋洋,吉祥福气的光芒让每个人在俗世的烟火中沉浸在巨大的节日欢乐中。

我的新年欢乐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记事起开始的,年尚未来临,年将要来临,麦子在粉碎机里唱着欢快的歌,钱在父亲的衣兜里计划着,捻辗着,时间在孩子的手指间掐着、数着、算着……

七十年代初,一进腊月门,碾子、磨、小毛驴和婆娘们都就进入忙年的快进节奏。小麦、豆子、地瓜干等要经过碾子轧、磨推等工序推出面粉来,队上的小毛驴被破布捂着眼睛,以碾轴为中心,绕着碾盘每天原地转圈不知多少里,为家家户户轧出过年的米面来。后来很快村里买了发电机、粉碎机,自己发电粉碎小麦、玉米、地瓜干等,婆娘们背着淘好的小麦只需去机器屋排队粉就行了,碾子和磨慢慢闲置起来直到如今退出历史的舞台。

蒸饽饽的面粉准备好了,就开始抽空赶集置办年货了。穷家薄业的年货极其简单,我伸出手来就可以数出来:一挂一百头的红色的小鞭,小鞭细得没有筷子粗;我们姊妹三个除夕之夜拆开每人分33个,多出一个是弟弟的。每人一双新袜子,是唯一买的成品的穿戴。过年一捆老芹菜,我爹就知道买老芹菜,年年如此,因为这是最便宜的菜。正月来客,一般是两盘菜:大白菜炒豆腐干,炒放点肉星星的老芹菜。集市上有小磨推茴香花椒面的,那人边磨边唱:“白菜心,包饺囤,佐上我这个五香面,吃个好口味。”我爹兜里没有几个钱,围着五香面转了两圈,狠心掏出五毛钱买二两,人家高兴地又唱:“跺跺脚,狠狠心,给大兄弟赘上有半斤!”等过年我妈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唱着“红梅花儿开”,一边拌大白菜饺子馅的时候,放了咸盐,再放点五香面,搅一搅,茴香的味道立马就冲进鼻孔,我隔炕上就闻见。

过了腊八,瞅个暖和天,就开始打扫家里的灰尘了。打扫屋子太麻烦,除了大柜小柜,其他零碎物件得全部搬到院子里,用笤帚把没有天棚的屋顶上的灰都扫下来,把墙角的蜘蛛网都勾碎了,蜘蛛溜溜往大柜后面拱,等过年扫除运动一过,又出来织网糊口。

我妈把家里的灰尘打扫一遍,再把院子里的物件搬进屋里各就各位,用抹布排头擦拭一遍,累得腰酸腿痛,得一整天有时也打扫不完。我从来没帮助我妈打扫,过小年前打扫,我还上学,小年后打扫,我放寒假了,就跑出去到别人家里不是看小画册就是看大奶奶刻窗染花。

我每年都问那个不吝啬的大奶奶要几棵窗染花,用稍透明的纸把样子复印下来,自己也刻,但是调色总是赶不上大奶奶染的好看。待到我妈把棂窗糊上之后,在年前我会把窗染花贴着窗上,那个大俗的老婆花的颜色,成为我无法言喻的心头好。窗染花的色彩和工笔特点与杨柳青年画有些相似,多年之后,每当看到喜庆人家结婚做的花饽饽,我就忽然想起那些植入心底的窗染花和杨柳青年画,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民间的情结;只有窗染花,才是过年才绽开的最美丽的花。

过年一般很少买鱼,后来条件稍好,能买二斤刀鱼,数九寒天一般挂在草棚里。如果天气暖和,不下雪,怎么储存年货呢?任何时候都得佩服劳动人民脑洞大开的智慧,人们去河里砸些冰块来家,用泥盆盛着,放在草棚里阴凉处,把刀鱼和怕坏的年货放在冰块中,这不就是自制的冰箱吗?年三十晚上,炸完面鱼炸干酪,再炸刀鱼。正月里我们几乎捞不着吃香喷喷的炸刀鱼,来了客,炒了大白菜,再拿三四块刀鱼放白菜上面,咕嘟一阵,叫着烩刀鱼,大白菜就沾了刀鱼的光,客人吃饱了,我们才能去咂摸那点鱼腥味。

腊月二十二日队里*年猪,有时十八、九就开始*猪。那时每个人分2斤肉票,割猪肉得凭票,那时我家的条件不好,钱自然得好好算计花。所以我小时候,有时过年一斤猪肉也不买,那么我家的肉票就作废了,村里许多人到我家来要肉票:“您家不割肉,把肉票给俺吧,俺家割八斤肉吃也不够。”但是没有一人说我借几块钱给你,你去买斤肉过年吧。我家的肉票都这样给了别人。没有猪肉我们照样过年,我爹和老抠叔去水塘里捞冬眠的蛤蟆,扒了皮打冻吃,好多年我们用蛤蟆开洋荤。

后来日子渐好,能买起猪肉了,有时还能买个小猪头,都挂在草棚或厢房的与正房的屋檐天沟处。一个正月,来客就拿下来切一点炒菜。赶上“冬在头”,过年时就“七九八九,满河看柳”了,肉很快就长白璞黏了,于是便用开水煮,用盐腌起来。

做饽饽是一件大事,有的小年前就做好了,有的小年后做。枣饽饽是留着当成贡品在年三十摆上供桌的,还有两个做成元宝形状的“发子”饽饽留着除夕给祖宗烧纸钱时放在里面烧(意味发子孙),然后留着正月十六大庄稼会的时候熥着吃。做头顶上顶着个小头的饽饽要做很多,我们叫做“桃饽饽”,留着正月出门时每家亲戚给留下一个,来客时,也熥桃饽饽吃。

我妈是勤俭节约的巧手,她会把麦子粉出的面做出体面的花样来。小麦粉的第一遍是雪白的头麸面,粉三四遍后剩下的叫黑面。做饽饽时,发一盆白面,一盆黑面。头麸面做枣饽饽,做十几个雪白的桃饽饽留着走亲戚、给客人吃。然后把黑面团成鹅蛋大的圆球放一排,再把白面擀成饼,用白面把黑面包起来,做成桃饽饽冒充富有。蒸熟后要分别放在两个纸秧缸里,走亲戚和来客时别搞错了。亲戚吃的是白面的,我们吃的是夹心的,那个纯白面的,我们是绝不敢动的。有一次来客,客人掰开的是夹心的,我妈眼疾手快急忙夺下来,红着脸打哈哈去换一个白面的给客人。年夜饭的饺子,我们吃有肉的白面饺子,我妈吃没有肉的黑面饺子,她说小时候吃死猪肉吃伤了,就一辈子不吃肉。黑面饺子包不住有汤的白菜馅,在锅里一煮,大都张开了口向外吐菜,像熬一锅渣,我妈会说吉利话:“挣了,挣的不少来,明年有钱花。”

蒸完饽饽后,接着就开始包包子、包年糕、蒸掺了白面和糖精的玉米面发糕,我们叫“祺耧”的发音;一直忙到年三十晚上,我们在炕上分小鞭,准备扎辫子的绸布,爹妈在灶间炸干酪,当然后来条件好了就炸面鱼,炸炸粿;炸粿是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调的,不过很好吃。干酪是正月间用来当点心招待客人的,客人来了,先喝茶水,吃干酪和大粿。而所谓的干酪就是用油和白糖调和的发面,做成各种花样的小点心,在油里炸,捞出来后马上洒上白糖,那是小时候最好吃的东西,我们叫干酪。后来看见书上有篇童话,有个干酪国王,我马上就想起是不是我吃的干酪成精了,于是我就在弟妹面前自称是干酪国王,妹妹叫茄子公主,弟弟叫大声嚷嚷王子,我们家的猫咪狗咪鸡鸭猪全是童话书里的名字。

那时集体时代生产队干活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放工,忙年的那些事都是每家大人挤时间*,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准备的,好多人自我安慰:“人家过年,咱也过年,人家放两个爆竹,咱放两个鞭。”不过那时精神生活是很丰富的,冬腊月的晚上,很多人踏着咯吱咯吱的大雪到学校里排练样板戏或吕剧、京剧,连我也几乎天天晚上跟着我爹去学校凑热闹。待到正月间,就开始各村进行大串联演出了,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家门口看大戏。

生活条件是渐渐好起来的,后来我每年过年都做两大笸箩饽饽年糕包子之类的好吃的,结果吃到二月也吃不完。家家冰箱里的鱼肉盛不下,用大铁盆扣着埋在院子里的雪堆里,用绳子穿起来挂在房檐下。买面全是一等面粉,哪里还看见黑面!但是现在城里人置办再多的年货,很多人过年也不在家里吃饭,连做顿饭都嫌麻烦,去饭店包一桌痛快地吃一顿。

舌尖上的年味越来越浓,浓得人“三高”、厌食,精神腻,而心里的年味却越来越淡,淡得只好逃到记忆里去寻找曾经的拥有。

似乎只有小时候的年,才是真正盼望中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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