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能否像一条项链,可以天天挂在颈项之上,日日与之肌肤相亲,相濡以沫?一条河,能否像一只手串,可以天天系在手腕之间,日日与之脉脉互动,心心相通?无论能与不能,我都知道,我的滹沱河丢了。我也曾把它像一条往日的手帕,一件童年的衣衫一样,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记忆柜子的深处。然而,当我满怀期待地打开柜子,里面却空空荡荡。
在神州大地群龙共舞的河系里,华北平原腹地的滹沱河最多算是一个小兄弟。它发源于山西省繁峙县泰戏山桥儿沟村一带,向西南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至界河折向东流,切穿系舟山和太行山,东流至河北省献县臧桥与滏阳河相汇成子牙河,最终并入海河,流入滔滔渤海。滹沱河虽然纤细,但也像纤细的血管一样,配合着心脏的搏动,给周边的组织和器官认真输送着丰富的营养。它历史悠久,传说纷呈,两岸土壤肥沃,养育着一代代的滹沱儿女。在从古至今的典籍中,在历代官员到平民百姓的记忆里,都有滹沱河令人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身影。李白在《发白马》一诗中,就曾抒发“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的豪情。没有古代诗人过境滹沱时的豪迈,我只是滹沱河卑微的子民,我一直觉得,滹沱河就像是自己身边的亲人。
记忆里的滹沱河,是一位高大且威严的父亲。他辽阔而悠长,站在三里地宽的岸边,我不到三尺的身躯显得那样渺小。他水流湍急冰凉,蹚在其中,我稚嫩的双腿孱弱而颤抖。他的浪头拳头一样有力,游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被迎头痛击。他静水流深的颜色,也像父亲威严而不苟言笑的脸色。记忆里的滹沱河,是一位健康而勤俭的母亲。她用清澈的河水,洗净我们小小的脚丫和泥汗混流的猫脸,在青黑的捶布石上,浆洗她给我们亲手剪裁缝制的粗布衣裤,以及被我们尿湿的带着*味的被单褥单。她把欢快的河水引进垄沟,灌溉小麦、玉米、高粱、谷子等各种粮食,灌溉白菜、萝卜、茄子、豆角等各种蔬菜。她像母亲一样,宽厚温婉,认真填补着大地上的不平之处,遇到高处就低头,遇到强硬就绕过,最终让自己走得无比长远,让两岸的子孙绵密茁壮地一茬茬成长起来。岸边从春到秋的柳丝,是她的头发。那河面上浅浅的涟漪,是她的笑容。
记忆里的滹沱河,是一群顽皮打闹的小伙伴。初春,我们在河边的沙滩上挖茅草洁白的根来吮吸其中甜蜜的汁液,初夏,我们又来抽这些茅草甜蜜的花絮咀嚼。而真正的夏天来了,滹沱河的岸上水里,就都成了小伙伴们最好的体育娱乐场所。水里,可以游泳,逮鱼。岸上,可以爬树,捕蝉。游泳,是需要技术的,河床深浅悬殊,我们小孩子只敢在岸边没膝的浅水处瞎扑腾,而个别大孩子,是敢于到深到脖颈的地方游动的。我们共同远望并艳羡的,是那些能不管深浅直线游过河去的大人,而那些徒手从河底的村庄遗址捞出檩条、青砖等值钱东西的大人,则更让我们崇拜不已,因此他们的名字我们都耳熟能详。真正的捕鱼活动也离我们很远,那是那几个善于撒网或使用抄网的老头儿的事。我们只是拿个罐头瓶,从岸边捞那些溜边的跟蝌蚪差不多的小鱼玩,当然有时也捞蝌蚪玩。河边大片的红色的柽柳林,是我们捉迷藏的掩体,而那些高大的绿色的柳树林,则是练习和比赛攀爬水平的器械。有时,我们能捎带逮住一窝光溜溜的麻雀。而那些藏在树上制造着一浪高过一浪噪音的鸣蝉,都是躲过把他们幼虫当美味的我们抓捕的幸运儿。它们高叫,此起彼伏,间或有一只完成使命,就像被击中的飞机一样拖着长音一头栽到地上,被我们寻声捉到,往往已奄奄一息。有经验的小伙伴,有时能捉到好多蝉的幼虫,用一根狗尾草穿成一串儿,让我十分眼馋。
如今的滹沱河,也早已不见了少年时代清波浩荡蜿蜒长流的模样,上游的岗南、黄壁庄两座水库锁住了它的喉咙,只有逢汛期才会有短暂的适量的泄洪。更没有了卢照邻《晚渡滹沱敬赠魏大》里“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的美景,河道里常年充斥的是荆棘荒草垃圾污水。
“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间兴废不由人。”早在南宋,文天祥就已借滹沱河道出对历史的感慨和时局的无奈。然而,记忆里的滹沱河,就像在我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脉,在心灵深处依旧奔流不息。滹沱河丢了,像一个人丢失了魂灵。有人说,都信息时代了,世界上哪有魂灵,如果有的话,他们在哪里?还不把地球挤爆了。但我知道,我的心灵或大脑,就像信息时代的一枚U盘,内存里永远盘踞着一条河流的魂灵,无论怎么格式化,也无法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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