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图片均为黄河局部景观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找回有力量有格调的风景描写】
近年来读小说,一直在思考小说经典三要素的问题,也就是小说这个文体之所以能够成立的核心命题。人物、情节和环境这三要素,是我们惯常文学经验所提供的、衡量小说这一文体的文学标尺。可惜的是,当下有些小说在独特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显得苍白,环境描写亦是乏善可陈,仅剩注过水的故事情节,人物和环境已沦为情节的附属,作为环境重要组成部分的风景更是如此。这种创作倾向是不可取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对经典文学标尺的破坏。
环境独立于人物与情节之外而又与之呼应,隐藏着一代代人共通的情感体验,在小说中承担着交代故事发生时空、揭示时代背景、反映隐秘心理活动、刻画人物性格特征、渲染情绪氛围、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及把控叙事节奏等重任。
环境分为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而在自然环境中,风景占据核心位置,是创作主体的情绪情感在叙事时空中对客体的投射与反映,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展现了创作主体仰望星空的能力,承担着诗意栖居的重任,但有些作家在创作中恰恰忽略了这“最美”的风景描写。
之所以说风景在小说中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原因在于人与风景的关系紧密相连,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格尔说:“自然不只是冷漠的天和地,人也不是悬在虚空中,而是在小溪、河流、湖海、山峰、平原、森林、峡谷之类某一特定的地点感觉着和行动着。”另外,风景承担着构建小说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重任,从而实现了对小说审美空间的新开拓。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文学大师们对风景描写钟爱有加。沈从文在《湘西》中写道:“一切风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
对小说中风景描写的考察,可以从有效性、适度性、技术性这三个维度出发。在当代作家中,赵本夫的小说创作独树一帜,其风景描写的价值却鲜有人提及,在此以其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为例来做一点浅显的分析。
“人的思想情感和自然的动静消息交感共鸣”
风景描写的有效性是指小说中风景描写的必要性,是就其价值与意义而言的。在小说创作中,风景描写的有效性主要体现在其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从而实现“圆形”人物的塑造要求。小说中的风景描写既可以展现人物周围的环境,又可以揭示人物的身份、气质和个性,展示人物的隐蔽心理结构,并与创作主题紧密相连。朱光潜说:“人的思想情感和自然的动静消息交感共鸣,自然界事物常可成为人的内心活动的象征。”《荒漠里有一条鱼》中有一段描写黄河故道沙滩的风景:“天地交汇,如一张浑天大簸箕,泼下满地黄沙……一座座沙丘。一道道沙浪。天沙滚滚,尘土飞扬。”这段风景描写简洁生动,形象展示了人物所处的黄沙漫天遍地的极端恶劣生存环境。风景的极度严苛与人物的生命力形成了有效的“交感共鸣”,同时也暗示在这样的生命禁区里人物顽强的生命力,进而揭示出深层次的民族心理认知结构。正如小说中所说,“面对不同的困境,在精神的海洋里,他们总能找到一种精神做支撑,让自己活下去”。
风景描写还有助于小说空间的构建,尤其体现在以地域空间为表征的外在物理空间和以情绪空间、哲理空间为代表的内在心理空间的开拓上。小说空间是一个虚构的艺术空间,往往由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这两个层面构成。在物理空间中最为重要的是时空的构建,时空与涉及人物出场、情节推进的风景关系紧密,比如展示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呈现时序中的自然环境,进而折射社会大环境。在《荒漠里有一条鱼》的开篇及第二章的开头部分都有震撼人心的风景描写,如“河水却在一天一天暴涨,满眼浊浪翻滚,奔腾咆哮”,似乎从天外来的风,“恣肆践踏着芦苇、蒲草、泥淖……密如稠粥的蚊虫被一片片打落地上、水中……唰——唰——唰——”这两段风景描写展现了时序的变迁、空间的更迭,荒芜、洪水、沙尘、狂风串联成了物理空间的记忆场域,揭示出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
心理空间主要通过与人物关联性极强的风景并经过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投射后,呈现于读者眼前,从而产生情绪、情感及哲思的阅读共情体验。这既是创作主体情感活动的投射,同样也是读者阅读体验后的反射,在主客观交融碰撞中,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心理空间。《荒漠里有一条鱼》中,当老扁作出为了鱼王庄三十万棵树而将新婚妻子交出的决定时,在场所有人向野外看去:“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朦胧中能看到大片浓重的阴影。”这段风景描写主要由落日、夜色和树林构成,极简,却字字千钧,将老扁内在心理空间上的极度愤懑、无奈、委屈都消融于这朦胧夜色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世代鱼王庄人用命换来的林子,这些林子就是鱼王庄人全部希望之所在。
风景描写的有效性还体现在对小说叙事节奏把控、场景转换、情绪疏解上。小说在叙事上是有一定节奏的,这种节奏往往体现为张弛有度。当故事情节过于紧张激烈时,作家们会轻轻将笔墨荡开去,插入风景描写,这些风景描写对小说叙事意义重大,可以起到场景转换过渡的作用,为接下来的人物出场及情节转换做铺垫,还可以调节读者紧张的阅读情绪。比如,《荒漠里有一条鱼》中,为了缓和螃蟹被民兵抓住的激烈场面,先描写一段漫天飘舞的雪景:“沿老黄河残堤刮来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打在草垛上……”
风景描写过短和冗长都是一种弊病
小说中的风景描写是不是越多越好呢?是以多寡论成败吗?我想这需要坚持一个适度性的原则。在有效性的基础上,风景描写过短和冗长都是一种弊病。英国小说家毛姆曾说:“黎明和夕阳、夜晚的星空、万里无云的晴天、白雪皑皑的山岭、阴森幽暗的树木……所有这一切,都会引来没完没了的冗长描写。许多描写固然很美,但离题万里。这是到了很久之后,作家们才明白,不管多么富有诗意、多么逼真形象的景物描写,除非它有助于推动故事的发展或者有助于读者了解人物的某些情况,否则就是多余的废话。”毛姆点出了风景描写的有效性问题,同时也批评了尺幅“冗长”的缺陷,暗含了风景描写应遵循适度性的原则。
许多人都有过阅读外国经典小说时因过于冗长的风景描写而被迫翻页寻找故事情节的不适阅读体验。小说是写给读者大众看的,而读者大众是一种“意义动物”。从传播学和接受学的角度来看,读者大众更希望读到的是有意义的风景,这种有意义的风景是与人物的命运、故事情节的推进和社会宏观背景相关联的,从而“通过类比获得某种对于普遍性和事物关联性的宏大感受”。《荒漠里有一条鱼》中风景描写的尺幅恰到好处,数十处风景描写,都是在有效性的基础上进行呈现,体现了适度性对小说艺术成就的贡献。
当下的风景描写要么缺失,要么词不达意,难以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风景描写的有效性和适度性还要依赖技术性的处理。在我们所熟知的小说创作中,风景描写大都是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存在,而非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诚然,风景描写需要一定的技术来支持,但绝不是因为有了技术性才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而是需要有效性、适度性、技术性三者的完美交融。
胡适曾对中国某些旧小说中风景描写的技术性缺陷提出批评,指出“到了写景的地方,骈文诗词里许多成语便自然涌上来,挤上来,摆脱也摆脱不开,赶也赶不去”。这实际上触及了某些旧小说作家陷入陈词滥调窠臼中难以挣脱出来的问题。这是否也同样适用于当代某些小说的风景描写?要么缺失,要么词不达意,难以成为独特的“这一个”。
那么,怎样才能避免这种缺失与弊病呢?我觉得从技术性上而言,可以从及物的观察与呈现,处理好“动与静”“声与色”“虚与实”这三对关系,并借助一定的修辞手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荒漠里有一条鱼》中涉及风景描写的技术处理很到位,赵本夫以贴近大地的细致观察,深谙风景描写中动与静、声与色的处理,充分运用拟人、象征等手法,如“天空蓝得澄澈,只几片白云浮在半空,像几缕悬挂的白绫。无风。无雨。奇怪的是,河水却在一天天暴涨……”“河水吵得很厉害”“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霾一样在这里弥漫。雾气中浮着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通过有效性、适度性、技术性融合的风景描写,使作品具有了独立的个体化审美价值。风景描写得越严苛,就越能突出鱼王庄人战胜自然的英勇,正如书中梅云游被鱼王庄人征服时所写,“高贵就应当像他们这样,在绝境中顽强地活着,这才是真正生命的高贵”。
可以说,风景描写如果能实现有效性、适度性和技术性的统一,就可以使自然风景和人物一样,成为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作者:徐福伟,系《小说月报》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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