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熟红,芭蕉澄碧,一个鲜红一个嫩绿。芍药花风姿绰约,虞美人翩翩起舞,暖风熏然欲醉,草木郁郁葱葱。这当是江南立夏时节独有的风物映像了。初夏的细雨,轻打着芭蕉叶,水滴沿着叶脉流淌,一滴一滴,溅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不急不慢,似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隔着白墙上的花窗,看见院子里摇曳的绿影,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自然而然地静下来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林家的乡下亲戚总会送来时鲜中的时鲜:“蚕豆”。江南习俗中,立夏必吃“地三鲜”:蚕豆、蒜苗和苋菜,蚕豆自然当头。尤其是蚕豆炒蒜苗,真可谓“天仙(鲜)配”,清香软糯的蚕豆和鲜嫩微辛的蒜苗在热油锅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餐桌上的大白瓷碗里一片碧绿浅绿,惹人胃口大开。
送蚕豆的乡下亲戚总是去正素巷的林家老宅,从没去过“四美里”。老乡放下一大篮蚕豆,那豆子鼓胀在豆荚里,粒粒饱满、油光锃亮。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对着住在老屋里的林家二少爷说:“今年的蚕豆长得特别好,老太太最喜欢吃了,祖康那里我就不去了。你们跟他说,我过几天再送点来”。
林太太潘月琴看着二少爷送来的蚕豆,对着老太太说:“姆妈,你看这豆子,多新鲜,年年都能吃到这一口,是要有口福的”。花开有果,荚熟有实,花期过后,豆荚日渐饱满。它们的果实大多是“双胞胎”,也有“三胞胎”或“四胞胎”的。剥开一个豆荚,一粒粒绿如碧珠的蚕豆“蹦”了出来、煞是可爱。嫩豆可以生吃,鲜嫩中一股微甜清香。江南品种的蚕豆比较娇小,豆荚如女子婀娜的身姿,豆子也娇小,跳出豆荚的豆子如顽皮的小儿。爆炒煮熟,碧绿的一盘,连壳食之鲜甜而微涩。妙就妙在这微涩,吃遍蔬果也难觅。新鲜的蚕豆、可做多种多样的菜,宜炒宜爆,宜煮宜烩。如蚕豆烧春笋、炒咸菜、炒鸡蛋、炒虾仁……,待其变老,壳已发硬,鲜甜微涩不存,有的只是软烂酥沙。主妇们通常剥食豆瓣,夏令时节,一碗咸菜豆瓣汤,淋些香油,绝配胃口,就之扒两碗冷饭是何等的惬意。
林老太太一边吃着蚕豆,一边对着林祖康说道:“我想去乡下住一阵子,天天偎在这洋房里,气闷死了”。林祖康接过话头:“乡下这几年也不安稳,东洋人搞清乡清共,乡亲们都胆战心惊,苦不堪言。我看这仗也快打完了,苦日子也快熬出头了,你老人家就安心地等着吧”。月琴也劝道:“要不我过几天陪你回正素巷老屋住住”。
林祖康毕竟是有些见识的,明显地感觉到日本人离失败的日子不远了。想起这些年自己为了生存,也做了些违心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前途,也莫名地感到一些忐忑。
秀珍的娘家在太湖边上的小村庄,那里的环境适合种植果树,家家户户都有些枇杷树、杨梅树、桃子树。每年的这个季节,秀珍总会带着孩子回去帮忙采摘枇杷。刘金生已经是个壮劳力了,他爬上高高的枇杷树,长长的竹竿头上绑了一个铁钩,铁钩上挂一只篮子,对着一簇簇黄灿灿的果实用钩子一钩,熟透了的枇杷就顺势滚入篮子里。
刘金生忙的满头大汗,指挥着弟弟妹妹们捡拾掉在地上的枇杷。大人们在一旁按颗粒大小分拣,装入苗篮,准备挑着去附近的镇上售卖。
这种枇杷是江南太湖地区的特产,名曰“白玉枇杷”,上市时间也就半个月左右。果型珠圆玉润,皮质轻薄易剥。把剥好的果肉丢进嘴里,舌尖和牙齿微动,剔出滑溜溜的果核。鲜甜绵软的果肉很快化作甘冽的泉水,浸润着口腔,那种甜真的是直击心田、令人惊艳。孩子们刚刚剥完枇杷,手上还沾着粘粘的果汁,嘴里又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下一个。
秀珍和金生一人提了一篮枇杷坐船回家了,他们洗干净后就送去林家了。林继承和妹妹吃着这新鲜甘甜的枇杷,相约明年一起去乡下采摘。
刘金生除了把枇杷孝敬自己的师父,很想把这个好吃的东西送给高太太,可是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了。贫儿院早已解散,灵官庙里进驻了日军,里面的教具和桌椅尽遭毁坏。刘金生每次走过这里,再也听不到朗朗的读书声和悠扬的鼓乐声。七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教工,领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们逃离。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油然升起对东洋鬼子的无比愤恨。
沈树良这两年在外面做了些杂七杂八的生意,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倒也赚了些小钱,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小娟小萍姐妹俩在家操持家务,小根也念初中了。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母亲则有些哮喘,这天他又去黄医生那里给老母亲撮药了。
青山桥镇上好像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沿街的叫卖声又多了起来。沈树良走进黄医生的诊所,看见一个中年人躺在床上,黄医生正在帮他在受伤的腿上敷药。那人支起身子看着黄医生:“黄先生,我最近觉得城里的东洋兵少了许多,我问问你,是不是东洋人要吃败仗了?”。黄医生笑了笑回答道:“我哪里能知道这些事情,我只晓得这种苦日子总有熬出头的时候”。沈树良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老兄,书里说了,祸福轮回。我们老百姓过日脚就是穿衣吃饭,只要活着,就总有盼头”。
一乐茶楼今天又是客满,门口水牌上写着:长篇评话《大明英烈》,特聘海上名家朱晓声。此人是上海大响档张鸿声的徒弟,张派书因其书路快、说法新、脚色好而获得听众赞赏,得“飞机英烈”之誉。善于综合运用说表、手面、八技等表现手段,绘声绘色,噱头迭出。“肉里噱”幽默自然,“外插花”嘲讽时弊,得到了听众的普遍欢迎,常常是一票难求。
沈树良是老听客,老板为他在前面一排加了个凳子。台上正在说“胡大海招亲”这一回,说书先生起的胡大海角色憨态可掬,笑料不断,颇得乃师真传,引得众听客哈哈大笑。沈树良每次来一乐茶楼,总会环视一周,看看有没有那位宽边礼帽的人,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他的内心倒有些惦记起来。
出了书场,沈树良约了黄医生来到上街的其昌菜馆小酌。两人刚刚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堂倌就过来热情地招呼:“沈老板、黄先生来咧,请坐请坐,今朝吃点嗲个菜?”。还没等沈树良开口,见一位礼帽长衫的男子在他对面坐下,朝着堂倌招了招手:“你家的豆斋饼塞肉烧得蛮好的,来一盘,再来个清蒸鲳鳊鱼,多放些豆斋饼”。沈树良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一乐书场的“老朋友”,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拱了拱手:“老兄,我们长远不见了,今天我做东”。来人哈哈一笑:“我今天就是来答谢二位的,理应我请客,不必客气”。
三人几杯黄酒下肚,天南地北地聊得很开心。跑堂的端上一份炸得金黄的豆斋饼塞肉,说了一句:“三位先生,趁热吃!”。
“豆斋饼”是这个小城里独有的特色美食,是每年祭祀祖先的必备素食,也常常用来制作家常小菜,可以用来烧汤、蒸鱼、蒸肉。“豆斋饼”是选用地产白雀豇豆,泡水去皮后上石磨磨成豆糊。在平底锅上刷少许豆油,把豆糊倒入白铁漏斗。用筷子一个一个地从漏斗中捅出,在锅里均匀地排成一寸左右锥型状。一圈圈的圆白饼在黑锅底的衬托下,如同夜空里的点点繁星,煞是好看。盖上锅盖,用文火烘煎至底部微黄,然后铲出晾凉。“豆斋饼”分为大小两种,小的直径一寸,大的直径两寸。小的常用来烧汤或蒸鱼,蓬松多孔的豆斋饼吸足了汤汁,鲜味中透着一股豆香,让人爱不释口。大的一剖为二,中间夹上咸肉和虾仁的肉糜,用面糊封口,入油锅烹炸而成。色呈金黄,形似金钱,表皮香脆,内质松软,馅心鲜美,再辅以调味蘸酱,口味绝佳。
“这可是入夏水三鲜之一啊!老板说是今天下午才送来的,一起来尝尝”,那位请客之人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炝白虾。太湖有三白:白鱼、白虾和银鱼。白虾外壳轻薄而略显透明,肉质细腻鲜美。炝白虾就是用葱姜、白酒、老抽、八角加盐、糖调好炝汁,取活虾冷水洗净,装碗加盖沉入有冰块的井水里冰镇。上桌时,倒入炝汁拌匀,开盖时虾子还在跳动,酒香却已经四散开来。沈树良边吃边压低了声音:“我家二哥可好?东洋人快完蛋了吧”。那人推了推桌上的礼帽,凑了过来:“快了,快了,你们只要看到每天停电的次数越来越多,市面上火油的价格越来越高,就说明东洋人快要败了,你家二哥也就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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